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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话

        不久以后,第二起悲剧,也降临在了相田史香的头上:被她称做哥哥,并思念的滨冈崇,也遭遇了同样的悲剧,真可谓是造化弄人啊。

        “总之,等腰好了,可得好好锻炼锻炼身体!……”栂野浩介坐在客厅里遥望庭院,如是想着。庭院里,启介正在儿童充气泳池里欢声大笑,小梓也兴髙采烈地,握着胶皮软管,把亮光闪闪的水珠,喷向弟弟的头上,和庭院里的树木身上。

        每当看到孩子们的身影,就希望他们能一直快乐到成年。这种想法近乎于沉重的压力,时常压在栂野浩介的心头。这副闪到腰,就步履蹒跚的身体,㈣连这种压力也无法承受吧。

        不过,身体现在仍然不能干重活,也不能进行大幅度的运动,只能悠闲地待着,这样一来,浩介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昨天遇到的自己以前的学生。

        回想当时,相田史香和现在的小梓,相差不到五岁,却接连遭遇不幸。虽然小梓是个看到父亲闪了腰,便大笑不已的白眼狼,但一想到倘若把她,也放到与史香相同的境地中,那将会如何,栂野浩介便会感到腹底一阵发凉。

        相田史香的双亲,可谓是温厚老实的父亲,和美貌远近闻名的母亲的组合。浩介和她父亲接触不多,只知道他在这座城镇的站前主要大街上,经营着一家年代颇长的小酒馆,不知是那儿的第几代老板。母亲则在史香上小学的时候,在邻近一座稍大些的城镇,开了一家美容院。

        因为相田史香的关系,栂野浩介和她母亲,有过几次聊天的机会。从对方简明扼要、语速略快的说话方式中,浩介足以感觉得出,她是个意志坚强、思维敏捷的人。

        她像商人一样八面玲珑、待人亲切,身材虽然娇小,却拥有奇葩般的气质,再加上坚强的意志和敏锐的头脑,几乎完全具备了事业成功的条件。

        实际上,可能也是借着当时泡沫经济比较景气的东风,美容院的生意,可谓红红火火,但相田史香一家人的生活,并不显得特别奢华气派。

        相田史香升入初中后没多久,第一场不幸,便降临在了如此和睦的一家人头上。父亲治雄骑着轻便摩托车,派发酒馆广告时,与汽车相撞,造成了事故。双腿几乎残废的父亲,从此便过上了轮椅生活,而双臂也好像留下了残疾。

        这副身体,当然无法继续经营酒馆,小酒馆因此也歇业了。幸好母亲苗子还有经济能力,她开始顶起家中的大梁,辛勤工作,不在家的日子,自然也就多了。于是,相田史香开始接替母亲,竭尽所能地照顾父亲,所以,她刚进旭日补习班,便不得不退出,栂野浩介曾因她的退出而登门拜访。

        这种生活持续了半年。那年冬天,相田史香的父亲,于妻子和女儿都不在家时,在浴缸中溺水而死。听说尸体是面部朝下,趴在那个改造成无障碍设施的长浴缸里的,被水没过。可能是他想一人洗澡时,身体失去平衡,跌进了盛满水的浴缸里。由于四肢行动不便,就算想爬起来,也无能为力。抑或是,他根本就没想再爬起来。

        栂野浩介唯一一次看到文静的相田史香,发疯般的暴怒,便是在那个时候。父亲死后,相田史香又回到了旭日补习班上课。

        事情就发生在她回到阔别已久的旭家别屋,上课的第一天。下课回家时,同班的一个男生,在门口追上史香,对她嘲讽地说“你爸卡在浴缸里,咕噜咕噜地喝了很多洗澡水吧”之类的话。

        没等到当时在场的栂野浩介上前呵斥他,史香早已作出反应。她挥起手中的折叠伞,一下子打碎了对方的眼镜。对方还流了鼻血。要不是浩介上前阻止,那个男生还不知会伤成什么样呢。虽然与那个男生,像幼儿园小孩似的号啕大哭截然相反,相田史香一声不吭,但当浩介紧紧抱住她瘦小的肩膀时,却感到她的肩膀,由于紧张——这种紧张即使被称为“杀意”,也毫不为过——而不住地颤抖着。

        “这孩子的体内,怎么会潜伏着如此剧烈的情感呢?……”栂野浩介在心中暗想,不禁感到分外恐惧。

        幸亏这件事情,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史香的这一下,没有给对方造成失明这样无法挽回的伤势,可能是岳母每早每晚,都在旭家的佛坛前,合十膜拜的结果吧。

        那个少年残忍的讥讽,源于对久久未来上课、成绩却比自己好的相田史香的嫉妒。正是这种毫无道理的动机,才令他说出了那样的话。

        从当事人和其他同学那里了解情况、得出这个结论的栂野浩介,实在没有心思斥责史香。

        结果,这件事过去的第二天,栂野浩介把相田史香一个人,叫到正房的客厅,对她说:“这世上的确有些人,喜欢用卑劣的语言中伤别人,若是你把这种人打伤了,即便道理在你,在大人的世界里,仍然会受到处罚,所以,速诸于暴力实在不合算呀。”

        虽然身为教师,栂野浩介实在不应该,用如此失当的话来教育她,但史香始终沉默地听着,最后只说了一句:“老师,您不让我向那人道歉吗?”她问这句话时的暗淡目光,浩介记忆犹新。

        “因为老师认为,相田小姐没有错呀。”栂野浩介据实以告。

        志穗的做法,则更加失当。出事的当天,她立即把那个男生,带到附近的医院治疗,然后把他送回家,低三下四地向对方家长赔礼道歉。

        面对大呼小叫的男生家长,志穗只好说事情的经过尚不清楚,不过她会仔细调査,然后向他们汇报。还说不管怎么样,既然事故是在补习班发生的,补习班定会负责到底。

        然而,事情水落石出后,志穗再度造访了那男生的家……不,说“造访”,不如说是一脚踢开玄关大门,猛地冲了进去。紧跟着,她对男生的母亲,劈头盖脸一通斥责……

        “混蛋,动手打人的确不对,您儿子受伤,我深表同情,医疗费我们会出。可如果您想让您儿子,将来能在社会上牢牢立足的话,就必须教育他,身为一个人,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您的儿子至今不懂这番道理,我只能说,您这个做家长的,教子无方。”

        结果,那男生退出了补习班,他母亲也在附近逢人便说,旭日补习班的坏话。所幸男生的母亲,也不是什么特别有声望的人,她的话没有给补习班的办学,造成什么影响。

        “这也算是经营者应有的魄力吧!”栂野浩介心想。

        尽管是那个男生口出恶言在先,但相田史香做出那样的举动,应该还是家庭的不幸,和精神上的不稳定所致吧。这件事尘埃落定之后,没过多久,史香又做出了一件看起来与平日的她,判若两人的事情。

        一天晚上,栂野浩介在补习学校,讲完课回到家时,附近一家便利店的店主,给他打来了电话,说有个学生叫他过去。于是浩介不明就里地,趿拉上鞋赶到了那家店,在店里打工的店员,把他领到了店内的办公室。

        店主木岛是栂野浩介的老朋友,虽然长着一副相扑运动员般的壮硕体格,性格却相当懦弱。木岛一脸困惑地,坐在桌子旁边,而坐在对面的,竟是表情僵硬、眼中闪烁光芒的相田史香。二人中间放着一个小包装盒。

        看到栂野浩介,木岛像遇到救星似的,站起身向他走来,在他耳边窃窃私语:“真是不好意思啊,栂野老师,这小姑娘死活不肯,告诉我名字和住址,唯一的一句话,就是把栂野老师叫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在我店里……偷东西。”

        “什么?……”

        “嘘……嘘,你的声音太大啦。”

        其实也用不着这么小心谨慎。木岛仓皇地回头看了一眼相田史香,还把肥大的手指,竖在嘴前向栂野浩介示意。相田史香倒是没有任何反应。

        “话是这么说,但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真要偷窃。在我店里打工的人说,她把那盒子从架子上拿下来后,直直地看着,然后就要直接走出店外。她也没把那个包装藏起来,而是直接拿在手里。那个店员急忙拦住她,和蔼地问她,是不是忘了付钱。可她一直沉默不语,店员想个盒子拿过来,她却死不松手。她好像心情很不稳定,而且,拿的还是那种东西,店员实在拿她没办法,就把我叫来了。可就算把对象换成了我,她也只说了句‘把老师叫来’,之后就一直不出声了。”

        “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实在抱歉。可是,那东西是……”

        “就是所谓的……橡胶制品啦。”

        栂野浩介的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面露恐怖表情、沉默不语的少女,旁边站着两个张皇失措的大男人。从旁人角度看,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犯了错呢。

        然而,木岛用泫然欲泣的眼神,做出“爱怎么着怎么着吧,求你赶紧把这个小祖宗带回去吧”的诉求,栂野浩介只好照办了。

        临走时,栂野浩介拿起纸盒,战战兢兢地问她道:“相田,这东西……当真是你拿的?……”

        “我不要!”史香甩出一句冰冷至极、答非所问的话。

        “喂,这到底怎么回事呀?”

        在趿拉着鞋回去的路上,栂野浩介问走在身旁、如石头般沉寂不语的相田史香。即便想教育她不该偷窃的道理,也不知该如何起头。

        听木岛的意思,可以简单理解为:相田史香并不是真的要偷那件东西,也不是想要那样东西。既然如此,栂野浩介只能问她:“你这么做,是想诉说什么吗?”

        相田史香对此未做回答,反而问了浩介一句:“老师,那东西是干什么用的?”

        栂野浩介的脑子再次空白了。

        几秒钟后,他气运丹田,蹲下身,看着相田史香说道:“你听着,相田小姐。这是个非常重要,也非常难以解释的问题。和数学、英语的学习一样,我必须先了解,你掌握了多少基础知识,才能据此回答。这需要很多时间,所以我现在无法在这儿,马上回答你。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话,就给我足够的时间,让我用资料向你解释。如果可能的话,可以去问志穗老师。”

        “那种事我早就知道了。”

        看到自己映在相田史香眼中,呆愣愣的表情,想认真解答学生疑问的栂野浩介,很是沮丧。

        “我要问的是,除此以外,这东西还有什么用途?”

        “除此以外?……”栂野浩介像鹦鹉一样,把话重复了一遍,顿时张口结舌。

        这种东西,还有别的用途吗?啊,我记得曾在一个猜谜节目上听说过。往里面放水之后,能干什么……

        不对,那个问题,应该是这个东西里,能放多少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相田史香似乎对这个不中用的老师死了心,走到了前面。

        栂野浩介心想,至少得把她送回家吧,便追了上去。

        拐过前面的弯,就快到她家了。就在这时候,相田史香突然站住了,抬起头,不安地看着栂野浩介。

        “老师,求您了,千万别把今天的事情,告诉我妈妈呀。求您了,我保证再也不会这么做了。”

        黑夜中,她天真烂漫的脸庞上,浮现出苦苦哀求的神色。

        栂野浩介犹豫了。虽然学生出现问题时,老师应该和家长携手,共同解决但……但是,也要视具体情况而定。

        即将步入青春期的孩子,都会有一些不能和家人说的秘密,如果不顾及孩子的想法,而贸然把这件事情,告诉她母亲的话,只怕会对自己,和这孩子之间的信赖关系,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

        “我知道了。”栂野浩介下定决心,缓缓开口说道,“只是你不能再犯就好。我不会告诉你妈妈的。但你过两天,能不能把今天为何这么做的原因,秘密地告诉我呢?我知道你有非常重要的话想说,只是如果你不说出来,老师和妈妈,还是没有办法理解你呀。还是说,这件事连你自己,也说不清楚呢?……不过,老师还是希望你,尽量用语言表达出来。等你想明白,并且能表达出来的时候,再来告诉我也可以。”

        相田史香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阴影,然而,这丝阴影,仿佛一闪即逝的流星般,无法判明正身。她只是小声说了句:“好的,我知道了。”

        相田史香的母亲,对晚归的女儿十分担心,但史香冷静沉稳地解释说,自己是去向补习班的老师,请教功课去了,所以,她才回来晚了。栂野浩介一边在她背后打着圆场,一边深深折服于史香撤谎技术的高超。若说这是因为,男女性别的差异,肯定会遭到女权主义者的口诛笔伐,但从本质上的气魄、胆量上来看,男人终究还是不及女人。

        自那以后,相田史香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什么问题。虽然她没有履行和栂野浩介之间的约定,但是,如果她已经在自己心里,分清楚是非的话,约定有没有履行,也就无关紧要了。这件事情,栂野浩介始终没有忘记,一直把它放在内心的一隅。

        不久以后,第二起悲剧,也降临在了相田史香的头上:被她称做哥哥,并思念的滨冈崇,也遭遇了同样的悲剧,真可谓是造化弄人啊。

        滨冈崇和相田史香的共性,就是以前曾经历过不幸。史香的父亲去世不久,崇的母亲滨冈芳枝也随之离世。虽然这件事情,也是以意外定论,但据志穗讲,附近的邻居,都不约而同地猜测,芳枝是死于自杀。虽然志穗不是那种喜欢传人闲话的女人,但是,还是比在这方面迟钝的栂野浩介,对流言敏感得多。

        滨冈夫人确实是个神经非常纤细、脆弱的女人,这是志穗对她的感觉。在栂野浩介的印象中,芳枝夫人虽然体形庞大,但影子稀薄,眼神里总是透出一种惴惴不安,不客气地讲,她在栂野浩介的眼里,就像一头懦弱的母牛。

        崇的父亲——滨冈繁道,是个精明能干的律师。高中时代起,相田夫妇和滨冈夫妇四人,便是很好的朋友,性格却迥然各异。或许这才是四人关系要好的原因吧。

        经过这样的事情,失去妻子的滨冈家的丈夫,和失去丈夫的相田家的妻子,便决定互相帮扶。也许是受到突如其来的悲剧的影响,史香才会做出伤害班上同学,这种出人意料的行为。而原本就是老朋友的双方父母,为了孩子,产生组建新家庭的想法,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低调办完结婚登记后,就在组成新家庭的四个人,围坐在滨冈家小饭桌旁的那天傍晚,共同踏出新的一步的他们,竟然以最令人啼笑皆非的形式,遭到了“死亡”的袭击。

        死因据说是食物中毒。在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着团圆饭、气氛最为热烈时,史香的母亲苗子,和崇的父亲繁道,突然开始痛苦起来,崇急忙叫来救护车,把二人送到医院,却还是无力回天……这就是栂野浩介所知道的事情经过。

        孩子们平安无事,应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吧。相田史香因为发烧,身体不适;滨冈崇则是因为刚刚参加完生物社团的集训,在回家的路上,和同学吃过了拉面,所以,二人在家都没怎么进食。

        既然已经登记结婚,繁道和苗子的葬礼,自然要按夫妻的形式合办。身穿学生装的崇是丧主,穿着水手服的史香,则挨在崇的身边。二人都像人偶般面无表情,似乎在并肩与这个残酷的世界抗争着——参加葬礼的栂野浩介这样想着。与幼小的二人看起来,已经同结一心的样子相反,滨冈、相田两家的亲戚,却明显显得极端冷漠。栂野浩介虽然心里觉得疑惑不解,但也无可奈何。

        葬礼之后,崇和史香坚持说,要生活在一起。无论是在滨冈家,还是在相田家都无所谓,留在世间的两个家人,要一同生活下去。然而,周围人不可能允许高中生和初中生,二人单独生活。栂野浩介明白自己和二人,只是补习班的老师和学生的关系,没有资格发表意见,但心中还是挂念着他们两人。

        晚饭时,栂野浩介对志穗说道:“滨冈和相田那两个孩子,今后会怎样呢?”

        那天,岳母幸世因为参加书法研修会,很晚才会回来,所以,晚饭吃的是志穗花了二十分钟,做得的咖喱饭。

        志穗停下手中的汤勺,歪着头说:“嗯,他俩应该会被各自的亲戚收养吧?”

        “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拥有财产呀。”

        两家的父母精明能干,所以生活十分富裕。房子和土地,应该会由各家的孩子继承。然而,一想到亲戚是因为财产,才收养他们的,栂野浩介就感到不舒服。

        “亏你说得出口啊。”

        听到丈夫的责难,志穗瞪了他一眼说:“我是不会赞成这种想法的,只是阐述一下,客观上的可能性而已,你还跟我抬上杠了。”

        “是我不对……”妻子说得也在理,栂野浩介咽下嘴里的咖喱饭,向她道歉。

        “他们会不会一起被收养呢?”

        “应该不太可能吧,两家人的亲戚,不是不太和睦吗?”

        “是啊,原来不是我的错觉啊。”

        “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吧。”

        “但我总觉得,把二人生生分开,行为非常残忍。他们俩好不容易,才成为一家人的啊。”

        一听这话,志穗竟坚决地摇了摇头:“不,我倒觉得,应该把他们俩分开一段距离。”

        “你说什么?”

        对于栂野浩介的惊讶,妻子志穗则用教育小孩的口吻,对他说:“史香大概是喜欢小崇吧……不,这不是家人间的关爱之情,而是男女间的爱慕之意,虽然小崇这边,我不太明白男孩子的心理——恋爱并不是坏事啊,只是他们两个人还太年轻,我担心这种在把对方,视为世上唯一依靠的情况下,懵懂产生的恋情,能否朝着健康的方向发展。如果把自己,牢牢限制在二人的狭窄世界中,好不容易萌生出的感情,会因此而窒息吧。所以我觉得,二人应该分开一段时间,等他们看清楚了这个广阔的世界之后,再见面会好些。如果二人之间有缘的话,到那时再发展感情,也不晚呀……我吃饱啦。啊,今天的饭真好吃啊,咖喱饭果然是家常菜中的王者呀。”

        明知是自己做的饭,却还自吹自擂。

        栂野浩介慌忙附和着说:“我也吃饱啦,孩子他妈做的咖喱饭,果然是天下第一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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