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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蒂莉葬礼的那天清早,凯瑞丝和梅尔辛在大教堂的屋顶上相会了。

        屋顶别有天地。计算石板的面积,是修道院学校的高等数学课中的一道常有的几何练习题。工匠们需要用于维修的常用通道,因此就要有连接斜坡和边缘、角落和集水孔、塔楼和尖顶、天沟和滴水嘴的走道和梯子的网络。十字塔楼尚未竣工,但从西侧外面的顶上鸟瞰的景色仍是令人难忘。

        修道院已经忙碌了起来,这将是一个大型葬礼。蒂莉生前并不起眼,但如今她成了一次臭名远扬的谋杀的牺牲品,在一座女修道院中遇害的贵族妇女,连那些没跟她说过三个字的人都要为她哀悼。凯瑞丝本不愿意鼓励这些悼念的人,因为那要冒传染瘟疫的危险,但她也无能为力。

        主教已经到来,住在副院长宅第的最好房间里——所以凯瑞丝和梅尔辛要分开过夜,她睡在修女宿舍里,而他和洛拉住在“神圣灌木”旅馆。悲痛的鳏夫拉尔夫在医院楼上的一间私人房间中留宿。他的婴儿杰里由修女们照看。菲莉帕女士和她女儿奥狄拉,作为死者仅有的活着的亲属,也待在医院中。

        无论梅尔辛还是凯瑞丝都没有在拉尔夫昨天抵达时和他说话。他们无可奈何,没办法为蒂莉伸张正义,因为他们什么都无法证明;但反正他们了解真相。到此刻为止,他们没有把他们相信的事对任何人讲:那样毫无意义。在今天的葬礼期间,他们只能对拉尔夫装出一切正常的样子。这可不容易。

        当显要人士还在睡觉时,修女们和修道院的雇工们就已经紧张地忙着葬礼正餐了。面包房冒着烟,几十条四磅重的长长的小麦面包都已装进烤炉。两个汉子在滚着一桶新葡萄酒来到副院长的住所。好几名见习修女在绿地摆放条凳和搁板桌,准备接待参加葬礼的普通宾客。

        当太阳在河对岸升起,把黄色的光芒斜射到王桥镇建筑物的屋顶时,凯瑞丝琢磨着泛滥九个月的瘟疫给这镇子留下的痕迹。从这个高度,她能看到成排住房间的空隙,就像坏牙似的。当然,木头房子一直在垮塌——因为失火,雨淋,不当的结构,或者只是因为年久失修。如今不同的是,没人操心修理的事。要是你的住房倒了,只消搬到同一条街上的一处空房就成了。唯一还在修造的人就是梅尔辛,在人们眼里,他是钱太多了,而且是个疯狂的乐观主义者。

        隔河相望,掘墓人已经在又一处新开辟的墓地里工作了。瘟疫毫无怜悯之意。何时为止呢?难道所有的住房要一座座地不断倒塌,直到一座不剩,镇子变成破瓦焦木的荒野,只有无人问津的大教堂矗立在中间,周围是上百英亩的墓园才算罢休吗?

        “我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的。”她说。

        梅尔辛起初没听明白。“葬礼吗?”他皱着眉头说。

        凯瑞丝做了个手势,一挥之中把镇子和外部世界全都包了进去。“一切。酒鬼互相伤害。父母把生病的孩子抛在我的医院门口。在白马客栈外的一张桌子处,男人们排队去干一个酒醉的女子。家畜死在草场上。半裸的悔罪者鞭打着自己,然后向旁观者领小钱。而最糟糕的是,一位年轻的母亲在我的修道院里被残忍地杀害了。我不在乎我们是不是都将死于瘟疫。只要我们还活着,我就不会让我们的世界乱成一片。”

        “你打算做些什么呢?”

        她感激地对梅尔辛莞尔一笑。大多数人都会告诉她说,她无力与这种局面抗争,他却随时都信任她。他看着小尖塔上的那些石雕天使,他们的面孔在两百年的风吹雨打中都变得模糊了,她还想到了推动大教堂建筑者的那种精神。“我们要在这里重建秩序和常规。我们要强制王桥人重返正常,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我们要不顾瘟疫肆虐,重建这座城镇及其生活。”

        “好啊。”他说。

        “这正是动手的时刻。”

        “因为人人都为蒂莉事件愤怒了。”

        “还因为想到武装的人能在夜里进城随便杀人这件事都惊惧不已。他们觉得人人自危了。”

        “你要怎么做呢?”

        “我要告诉他们,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了!”她高呼,她的声音响彻墓地,在大教堂古旧的灰色墙壁上回荡。

        在教堂里的祈祷仪式中是从来不安排妇女说话的,但墓地旁的典礼是一片灰色地带,是发生在教堂外的庄严时刻,在这种时刻,诸如死者家属这样的世俗人士有时也演讲或出声祈祷。

        无论如何,凯瑞丝是在冒险。亨利主教在主持,背后是劳埃德副主教和牧师会成员克劳德。劳埃德已主持教区多年,而克劳德则是亨利来自法兰西的同事。在如此显赫的高层神职人员面前,一名修女居然做出事先未安排的演讲,可是莽撞的。

        当然,这种看法对凯瑞丝而言是不屑一顾的。

        她是在那个小棺材正在放下墓穴时发言的。好几名教众已经开始哭泣了。人群至少有五百多,但他们听到她的声音都没有作声。

        “武装人员夜间进入我们的镇子,还在女修道院杀了一名年轻的女子——我对此不会容忍。”她说。

        人群中发出一阵低声的赞同议论。

        她提高了嗓门。“修道院对此不会容忍——主教对此不会容忍——王桥的男男女女都对此不会容忍!”

        支持的声音响亮了,人群高呼“不!”和“阿门!”

        “人们说瘟疫是上帝送来的。我说,上帝送来雨,我们就找了避雨的地方。上帝送来冬天,我们就搭起炉子。上帝送来杂草,我们就连根拔掉。我们应该自卫!”

        她瞥了一眼亨利主教。他一脸茫然。他事先不知道有这样的布道,若是请他批准,他会拒绝的;但他看得出来,凯瑞丝有群众站在她一边,他没有胆量去干预。

        “我们能做什么呢?”

        她向四下巡视一遭。所有的面孔都期待地对着她。他们不知道如何是好,但他们想从她嘴里得到答案。只要可以给他们希望,她说什么他们都会欢呼的。

        “我们应重修城墙!”她高呼道。

        人们欢声雷动,表示赞同。

        “一道比破旧倒塌的旧城墙更高大、更牢固和更长的新城墙。”她迎到了拉尔夫的目光,“一道让杀人犯进不来的城墙!”

        人群高叫:“对!”拉尔夫移开了目光。

        “我们还要选一名新的治安官,组织一支由助理及哨兵组成的队伍,来维护法律并强化良好秩序。”

        “对!”

        “今晚教区公会将开会,拟出切实可行的细目,公会的决议将在下个礼拜天在教堂中宣读。谢谢大家,愿上帝为你们祝福。”

        在副院长宅第的大餐厅里举行的葬礼宴会上,亨利主教坐在首席。他的右手是夏陵守寡的伯爵夫人菲莉帕女士。她身边就座的是主要的悼念人,蒂莉居丧的鳏夫拉尔夫·菲茨杰拉德爵士。

        拉尔夫坐到菲莉帕身边喜出望外。他可以趁她专注于食物时偷窥她的胸脯,每当她俯身向前时,他都得以从她薄薄的夏服的方领口处窥视下去。她还不知情,但那一刻已为时不远,到时候他会要让她脱下衣服,赤身裸体地站在他面前,他就可以尽情观看那对优美健硕的乳房的全部了。

        他注意到,由凯瑞丝提供的午宴丰富而不靡费。饭菜中没有全鹅或糖塔,但有充足的烤肉、白煮鱼、新烤的面包、豆类和春季浆果。他为菲莉帕盛了些由鸡肉末加杏仁奶做的汤。

        她悲切地对他说:“这是一场大悲剧。我对你表示最深切的同情。”

        人们都十分动情,以致在某个片刻,拉尔夫竟然自以为是一桩可怕的丧亲之痛可怜的牺牲品,乃至忘记了他自己正是那个把刀子刺入蒂莉年轻心脏的凶手。“谢谢你,”他郑重地说,“蒂莉太年轻了。不过我们这些当兵的已经习惯于突然死亡了。有一天,一个人会救助你的生命,并发誓要保持永久的友谊和忠诚;可另一天,他就会心脏中箭倒下,你也就此忘掉了他。”

        她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让他联想起格利高里爵士凝视他的样子,也是既好奇又疏远,他不明白,这和他对蒂莉之死的态度有什么关系,是她这一死才激起了如此反应。

        菲莉帕说:“你有个男孩。”

        “杰里。今天修女们在照看他,但明天我就要把他带回到天奇大厅去。我要找一个奶妈。”他看到一个机会,赶紧埋下伏笔,“当然啦,他需要有个人给他当个合适的妈妈。”

        “是的。”

        他回想起她自己的丧亲之痛。“你理解失去配偶是什么滋味。”

        “我有幸和我亲爱的威廉过了二十一年日子。”

        “你一定很孤独。”这可能不是恰当的求婚时刻,但他想把谈话切近主题。

        “确实。我失去了三个亲人——威廉和我们的两个儿子,城堡显得这么空荡荡的。”

        “不过,也许不会太久了。”

        她瞪着他,好像她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而他也明白他说了冒犯的话。她转过脸去和另一面的亨利主教谈话了。

        拉尔夫的右侧是菲莉帕的女儿奥狄拉。“你愿意来一点这种馅饼吗?”他对她说,“是用孔雀和野兔肉做的。”她点点头,他便给她切了一块。

        “你多大了?”他问。

        “今年就十五了。”

        她长得很高,已经有了她母亲的身材:丰满的胸脯和宽宽的女性臀部。“你看上去还要大些。”他看着她的乳房说。

        他本意是要奉承她——年轻人通常都愿意看着老成——但她脸一红,就扭过头去了。

        拉尔夫低头看着盘中的食物,把一块姜汁猪肉切开。他闷闷不乐地吃着。他在格利高里说的求爱上做得不好。

        凯瑞丝坐在亨利主教的左边,梅尔辛作为公会会长坐在她的另一侧。挨着梅尔辛的是格利高里·朗费罗爵士,自他三个月前来参加威廉伯爵的葬礼以来,一直没离开过这一带。凯瑞丝强按对他的反感:她不愿与杀人的拉尔夫和那个几乎肯定唆使他下手的人同桌就餐。但她在这顿饭席上有工作要做。她有一个复兴这座城镇的计划。重建城墙只是第一部分。而为了第二部分,她必须把亨利主教争取过来。

        她为主教倒了一高脚杯清澈的加斯科涅红葡萄酒,他长长地饮了一口。他抹了抹嘴,说:“你做了一次很好的布道。”

        “谢谢您,”她说,已经注意到了他的恭维背后不同意的讽刺意味,“这镇子中的生活正在堕落到混乱和淫乱的地步,如果我们要纠正,就需要激励镇民。我确信您是同意的。”

        “问我同不同意你的话为时已晚。不过,我是同意的。”亨利是个实用主义者,不会重整旗鼓再打失败的战斗的。她原指望的就是这个。

        她给自己加了些用辣椒和丁香烤的苍鹭,但没有马上吃;她要说的话太多了。“我的计划里还不仅只有城墙和治安人员呢。”

        “我想也不止。”

        “我相信,您作为王桥的主教,应该有全英格兰最高的大教堂。”

        他扬起了眉毛。“这我可没期望。”

        “两百年前,这里是英格兰最重要的修道院之一。应该重振辉煌了。一座新的教堂塔楼会象征其新生——包括您在主教中间的声望。”

        他苦笑了一下,其实他是高兴的。他明知这是在奉承他,但他喜欢听。

        凯瑞丝说:“塔楼也会给镇子振威。能够从远处就看见这座塔楼,就可以帮助朝圣者和商人们找到来这里的路。”

        “你如何为此付款呢?”

        “修道院很富有。”

        他又一次惊讶了。“戈德温副院长抱怨缺钱呢。”

        “他是个不可救药的管理人。”

        “他给我的印象像是十分精明。”

        “他给很多人都留下那种印象,可他作出了一切错误的决定。一上台,他就拒绝修整磨坊,那本来是可以给他带来一笔收入的;他又把钱用在盖这座宅第上,这是没有任何回报的。”

        “情况是如何改变的呢?”

        “我解雇了大部分总管,用愿意变革的较年轻的人替代。我把差不多半数的土地变成草场,在这些劳力短缺的日子里,要易于经管些。余下的,我以货币地租形式出租,而且不附加惯有的义务。而且我们还都从继承税和因瘟疫去世的无嗣的人的遗赠中获利。如今男修道院和女修道院一样富有了。”

        “这么说,所有的佃户都是自由的?”

        “大部分吧。他们不用每周一天在地主不出租的土地上干,不用给地主用车运干草,不在地主的地里看羊,也不用做一切繁杂的劳役,只要付钱就行了。他们更喜欢这样,当然也让我们的生活更简化了。”

        “好多地主——尤其是大修道院——痛斥这种出租方式。他们说这样把农人都毁了。”

        凯瑞丝耸了耸肩。“我们损失了什么呢?强加的不准些许变更的权利,那种权利有利于部分农奴却压制了另外一些,让他们全都服服帖帖。修士和修女们不该强制农民。庄户人懂得该种什么和在市场上能卖什么,他们可以自主之后干得更好了。”

        主教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这么说,你觉得修道院能够出得起钱修新塔楼?”

        她猜测,他原以为她会开口向他要钱。“是的——再加镇上商人们的一些资助。这正是您能帮我的地方。”

        “我原想会有些事情的。”

        “我不是找您要钱。我想找您要的可比钱还值钱呢。”

        “我倒要听听。”

        “我想向国王申请一张自治市的文书。”凯瑞丝说这话时,感到自己的手抖了起来。她又想起了十年前她和戈德温的那一场争论,结果以她被诬为使用巫术而告终。当时的问题本来就是自治市文书,为了那场奋争,她几乎送了命。如今的环境已经根本不同了,但那纸文书的重要性并未减少。她只好放下刀叉,把双手在膝头上紧握,来稳住两手不抖。

        “我明白了。”亨利含糊其辞地说。

        凯瑞丝使劲吸了口气,继续说:“这对镇子的商业活动的振兴是很根本的,长期以来,王桥镇被修道院陈腐的规矩拖住了后腿。历任副院长都小心谨慎,墨守成规,他们本能地对任何变更或革新都要说不。商人们可是以变求活的——他们总在寻找新的赚钱的途径,或者至少是寻找好的途径。如果我们想让王桥人助资修建新塔楼,我们就该给予他们所需要的达到兴旺繁荣的自由。”

        “一纸自治市文书?”

        “镇子应该有自己的法庭,制定自己的规章,而且要由一个合适的公会来治理,而不是我们如今这样的教区公会,毫无实权。”

        “可是国王会批准吗?”

        “是国王就喜欢自治市,因为能交很多税金。但在以往,王桥的修道院副院长始终反对这一纸文书。”

        “你认为副院长们都太保守。”

        “胆小怕事。”

        “好嘛,”主教笑着说,“你是从来没被指责过胆小怕事的。”

        凯瑞丝抓住她的主旨不放。“我认为一纸文书对我们修建新塔楼是根本必要的。”

        “是的,我能理解这一点。”

        “这么说,您同意吗?”

        “对建塔楼,还是要文书?”

        “两件事拆不开。”

        亨利看来开心了。“你是不是在和我做一笔交易,凯瑞丝嬷嬷?”

        “您要是愿意的话。”

        “好吧。给我修一座塔楼,我来帮你弄到那张文书。”

        “不。必须是前后调过来。我们首先需要文书。”

        “所以我该信任你喽。”

        “很难吗?”

        “说实在的,不难。”

        “那好。我们就这样说定了。”

        “是的。”

        凯瑞丝俯身向前,越过梅尔辛望过去。“格利高里爵士?”

        “啊,凯瑞丝嬷嬷,什么事?”

        她强迫自己对他彬彬有礼。“您尝过这道甜汁烹兔吗?我推荐这道菜。”

        格利高里接过盆来,取了一些。“谢谢你。”

        凯瑞丝对他说:“您会记得王桥不是自治市。”

        “我当然记得。”在十多年前,格利高里曾用这一事实在王家法庭上就染坊一案挫败了凯瑞丝。

        “我们的主教认为,现在是我们请求国王颁一纸文书的时候了。”

        格利高里点点头。“我相信,国王会以赞成的态度看待这一请求的——尤其在以正确的途径呈送给他的情况下。”

        凯瑞丝希望她的不屑不要流露在面容上,她说:“或许您肯赏光指点我们一下。”

        “我们可不可以之后再加以详谈?”

        格利高里当然要索贿,不过他无疑会称之为律师的费用。“没问题。”她说,压下去了一次战栗。

        仆人开始清理食物。凯瑞丝低头看着她的盘子。她什么都没吃。

        “我们两家是亲戚,”拉尔夫在对菲莉帕女士说,“当然不算很近,”他连忙又补上一句,“不过我父亲是阿莲娜女士和建筑匠师杰克之子、那位夏陵伯爵的嫡系后裔。”他隔着桌子望着他哥哥,公会会长。“我觉得我继承了伯爵的血性,而我哥哥则继承了建筑匠师的机巧。”

        他睨着菲莉帕的脸色,看看她如何接受。她似乎没有往心里去。

        “我是在你已故的公公,罗兰老伯爵的府上长大的。”他继续说道。

        “我记得你是个侍从。”

        “我在伯爵的麾下,在国王的军队中,在法兰西作战。在克雷西一役中,我救了威尔士亲王一命。”

        “我的天,多么辉煌啊。”她客套地说。

        他在设法让她看待他时平起平坐,这样,到他告诉她,她要做他的妻子时,才会更自然。但他看来没能跟她沟通。她只是显得对他的谈话的唐突感到厌烦和一些困惑。

        饭后甜食端了上来:糖汁草莓、蜜饯薄饼、枣和葡萄干,以及加料葡萄酒。拉尔夫喝干了一杯葡萄酒,又斟了一杯,希望这红酒能够帮他在菲莉帕面前放松一些。他也说不准,他何以感到和她谈话如此困难。因为这是他妻子的葬礼吗?因为菲莉帕是伯爵夫人吗?还是因为他曾经无望地暗恋了她多年,而无法相信,如今她终于当真要成为他的妻子了?

        “你离开这里之后,要回到伯爵城堡吗?”他问她。

        “是的。我们明天出发。”

        “你要在那里待好久吗?”

        “我还能去哪里呢?”她皱起眉头,“你问这干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要到那儿去拜访你。”

        她的回答冷若冰霜,“为什么目的呢?”

        “我要跟你讨论一个此时此地不宜谈的题目。”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要在过几天之后来看你。”

        她有点动气了。她提高嗓音说:“你可能会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呢?”

        “我说过了,今天说不合适。”

        “因为这是你妻子的葬礼吗?”

        他点点头。

        她面色苍白了。“噢,我的天,”她说,“你不会是提出……”

        “我告诉过你了,我不想现在讨论。”

        “可是我得知道!”她高叫道,“你是不是打算向我求婚?”

        他犹豫着,耸耸肩,然后点点头。

        “但是凭的什么?”她说,“你可一定需要国王的恩准的!”

        他看着她,扬了一下眉毛。

        她突然站起身。“不!”她说。桌子周围的人都看着她。她瞪着格利高里。“这是真的吗?”她说,“国王打算把我嫁给他吗?”她轻蔑地用拇指指着拉尔夫。

        拉尔夫感到刺痛了。他没想到她的反应会如此强烈。他就这么让人讨厌吗?

        格利高里用谴责的目光瞪着拉尔夫。

        “这不是提这件事的时刻。”

        菲莉帕叫道:“看来这是真的了!上帝救救我!”

        拉尔夫看到了奥狄拉的眼神。她正畏惧地盯着他。他到底做了什么惹她这么讨厌他?

        菲莉帕说:“我无法容忍。”

        “为什么?”拉尔夫说,“有什么错到这种地步了?你有什么权利如此小看我和我的家庭?”他环顾着四周的宾客:他的哥哥,他的同盟格利高里,主教,女修道院副院长,低级别的贵族和城里的头面人物。他们一个个噤若寒蝉,被菲莉帕突发的火气所震惊和困扰。

        菲莉帕不理睬他的问题。她面对着格利高里说:“我不会的!我不愿意,你听见我的话没有?”她气得脸色发白,泪水流下了面颊。拉尔夫心想,即使她把他斥拒和羞辱得如此难堪,她依旧是那么美丽动人。

        格利高里冷漠地说:“这不是由你决定的事,菲莉帕女士,当然也不是我能决定的。国王会按照他的意旨行事的。”

        “你可以强迫我穿上嫁衣,你还可以把我送上婚礼的走道,”菲莉帕愤愤地说。她指着亨利主教,“但当主教问我,我是否愿意嫁给拉尔夫·菲茨杰拉德时,我不会说是的!我不会!绝不,绝不,绝不!”

        她气汹汹地走出屋去,奥狄拉紧跟着她。

        宴会结束后,镇上的人都回了家,贵宾们也回房睡了。凯瑞丝监督着清理工作。她为菲莉帕感到难过,深深的难过,因为她知道——而菲莉帕还蒙在鼓里——是拉尔夫杀害了他的第一个妻子。但她关注的是整个镇子的命运,而不只是一个人的前途。她的脑子里想的全是对王桥的设想。事情进展得比她预料的要好。镇民们热烈支持她,而主教对她提议的一切也都同意了。或许,尽管瘟疫还在肆虐,文明会重返王桥。

        在后门外堆着骨头和面包屑,她看到戈德温的猫“大主教”正灵敏地挑着一只鸭子的骨架。她把它轰跑了。那猫蹿出几码之后就慢慢腾腾地踱起步子,白色的尾尖高傲地竖着。

        她一边认真地思索着如何落实亨利已经赞同的变革,一边走上宅第的楼梯。她没有停顿地就打开了她与梅尔辛共用的卧室的房门,迈步走了进去。

        她一时间感到了迷乱。两个男人站在屋子中间。她想到:我一定是走错了房子,而且一定是进错了房间。随后才记起来,这是她的房间,作为宅第中最好的卧室理所当然地让给主教了。

        那两个男人是亨利和他的助手、牧师会成员克劳德。凯瑞丝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两个人正赤裸着全身,相互搂抱亲吻呢。

        她惊慌地瞪着他们,“啊”了一声。

        他俩没听到门响。在她出声之前,他们也不知道被人看到了。当他们听到她惊诧的喘气声时,全都转过来面对着她。一副可怕的负罪表情掠过亨利的面孔,他的嘴张开着。

        “对不起!”凯瑞丝说。

        两个人一下就分开了,仿佛可以就此否认正在干的事情;随后他们才想到他们都光着身子。亨利是个胖子,肚皮圆圆的,肥胳膊肥腿,胸口上长着灰毛。克劳德年纪轻些也瘦削些,体毛很少,只在腿裆有一丛栗色阴毛。凯瑞丝从来没有同时看到过两个翘起的阴茎。

        “我请你们原谅!”她克制着尴尬说,“我错了。我要忘掉。”她意识到话已经唠叨了,而且他们都目瞪口呆了。这已经无妨了:随便谁说什么都不会扭转局面了。

        她清醒过来之后,就退出了房间,把门砰地关上了。

        梅尔辛和玛奇·韦伯一起离开了宴会。他喜欢这个前面突着下颏,后面翘着臀部的胖墩墩的小个子女人。他佩服她在丈夫和子女死于瘟疫之后的行事做派。她仍坚持做着生意:织布和照凯瑞丝的配方染红布。她对他说:“凯瑞丝是好样的。她跟往常一样,是正确的。我们不能这样下去。”

        “尽管出了这么多事,你还照样坚持。”他说。

        “我唯一的问题是要找干活儿的人手。”

        “大家都一样,我也找不到工匠。”

        “生羊毛很便宜,而富人照样愿意出高价买好的红绒布,”玛奇说,“我要是能生产得更多,我就能卖得更多。”

        梅尔辛思虑着说:“知道吗,我在佛罗伦萨见过一种快速织机——一台脚踏织机。”

        “噢?”她惊奇地看着他,“我从来没听说过。”

        他想不出该怎样解释才好。“在任何织机中,你都要在框架上拉抻许多线,形成你们所称的经线,在一根线下而在另一根线上,这样一下一上地从这一边到另一边,然后再返回才织成布。”

        “那是简单的织机的原理,没错。我们的要比那种强。”

        “我知道。为了加速这一过程,你们把每隔一条的经线连到一个移动的叫作综片的一根杆上,这样,你在来回移动综片时,就有一半的经线比其余的高了出来。之后,用不着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地动了,你就可以简单地把布片上的线在一次轻易的动作中直直地穿过空隙。然后你就把综片放到经线下,让它们往回穿越。”

        “没错。顺便说一句,布片上的线是绕在筒管上的。”

        “每次你把筒管从左到右穿越经线时,都得把它放下来,然后再用双手移动综片,再拿起筒管,把它从右边移到左边。”

        “就是这么回事。”

        “在一台脚踏织机里,你用双脚移动综片。这样就不必把筒管放下了。”

        “真的?我的天!”

        “这就不一样了,是吧?”

        “大不一样了。你可以织快一倍——也许还要多!”

        “这正是我所想的。要不要我给你做一台让你试试?”

        “好啊,请吧!”

        “我记不准那脚踏织机的构造了。我想,那踏板启动一套滑轮和杠杆系统……”他皱着眉头思索着,“反正,我肯定能把它琢磨出来。”

        近黄昏的时候,凯瑞丝走过了图书馆,她在路上遇到了牧师会的克劳德正拿着一本小书往外走。他迎着她的目光,便站住了。双方都当即想到了一小时前凯瑞丝撞上的场面。起初,克劳德样子发窘,但之后,嘴角挤出一丝强笑。他伸手到脸前去遮掩,显然觉得笑得没道理。凯瑞丝记起,两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当时是如何惊慌失措,她也感到内心涌起笑声是欠妥的。一时冲动之下,她说出了脑子里想到的话:“你们俩那会儿的样子真可笑极了!”克劳德不禁咯咯地笑了,凯瑞丝也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这一下彼此给弄得更尴尬,直到他们笑得止不住地搂在一起,脸上都笑出了泪水。

        当晚,凯瑞丝把梅尔辛带到了修道院地界的西南角,沿河岸种着青菜的地方。空气温暖,潮湿的土地散发着新作物的芬芳。凯瑞丝看到了春季的洋葱和小萝卜。“看来,你弟弟要当夏陵伯爵了。”她说。

        “要是菲莉帕女士能够出力阻止就不行了。”

        “一位伯爵夫人只能照国王的旨意行事,对吧?”

        “理论上,所有的妇女都要听男人的,”梅尔辛苦笑着说,“不过,有的人也蔑视常规。”

        “我想不出你指的是谁。”

        梅尔辛的情绪陡然变了。“这是什么世道,”他说,“一个男人谋杀了他的妻子,而国王却选他当上了最高级的贵族。”

        “这类事我们都晓得,”她说,“但发生在你们家,还是令人震惊。可怜的蒂莉。”

        梅尔辛揉揉眼睛,像是为了看清楚。“你把我带到这儿来干吗?”

        “谈谈我计划中的最后一部分:新医院。”

        “啊。我在纳闷……”

        “你能把它建在这里吗?”

        梅尔辛四下打量着。“我看不出有什么不成的。这是个坡地,但整个修道院都是建在一块坡地上的,何况我们谈的不是另建一座大教堂。新医院是一层的还是两层的?”

        “一层。但我想把房子盖成分隔的中型房间,每间病房有四或六张床,这样,疾病就不会从一个病人那儿迅速地传给医院里所有的人了。医院应该有自己的药房——一个光线好的大房间——用来准备药品,外面还要有一块药圃。还要有一处宽敞、通风的厕所,备有水管,易于保持清洁。事实上,整座医院都该有大量的照明和空间。但是,最重要的一点,新医院必须离修道院的其余建筑至少一百码以外。我们必须把病人同健康人隔离开来。这是最关键的一点。”

        “明天上午我就画草图。”

        她向四下张望了一下,看到没人看他们,就亲吻了他。“这将是我一生工作的终点,你明白吗?”

        “你才三十二岁——谈一生工作的终点是不是早了点?”

        “还没发生呢嘛。”

        “不会太久的。我要在为新塔楼挖掘地基的同时着手建医院的事。随后,医院一建成,我就能把我的工匠转移到大教堂的工程上去了。”

        他们开始往回走。她看得出来,他的真正热情是在塔楼上。“塔楼要有多高?”

        “四百零五英尺。”

        “索尔兹伯里的是多高?”

        “四百零四英尺。”

        “所以,它一准是全英格兰最高的建筑了。”

        “在有人建出更高的以前,这个数字最高。”

        她想,这样他也就实现了他的抱负。她挽起他的胳膊,一路走回副院长的宅第。她感到幸福。这有点怪,是吧?几千王桥人死于了瘟疫,而且蒂莉又被谋害了,可凯瑞丝仍感到有希望。当然是因为她有个计划。每逢她有个计划时总会感觉好些。新的城墙,治安队伍,塔楼,自治市的文书,还有其中最为重要的新医院:她怎么会有时间组织这一切呢?

        她与梅尔辛挽臂而行,一直走进了副院长住所。亨利主教和格利高里爵士在那里,正和第三个人深谈,那人背对着凯瑞丝。即使从那新来者的背后,也有一种不愉快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凯瑞丝不自在地战抖了一下。随后那人转过身来,她看到了他的面孔:嘲讽,得意,轻蔑,充满恶意。

        那是菲利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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