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疲惫的另一个理由是

        我被肢解

        我被迫看见我被肢解时

        人们认真的态度

        尽管 这没什么

        也引不起伤心

        可当我准确地判断孤独时

        你们都已经远去

        第二天早上，我试探着给单位打电话。我的助手同样惊叫着把电话摔了。

        该吃晚饭了。我走出房间，看见那个服务台站着几个人，他们偷偷地看着我，还小声地说着什么。其中一个是楼层服务员，还有三个保安。

        我说：“你别怕，是我，我没死，我不是鬼！”

        那镶着重重黑框的照片绝对不是他，而是我，那是朋友杂志社的摄影编辑殷国斌给我拍的，是我最喜欢的一张。我想，那一定是报社到我家索要的。

        这一天的时间过得真慢，好像是一只生了锈的轱辘。

        我收起我的身份证，说：“小姐，我不住了。”

        我萌生一种侥幸心理——我活过来了！

        我一天都躺在宾馆里思考该怎么办。

        这些天，她悲伤过度，可能太累，睡下了。

        我闲闲地翻开报纸，竟然看见这样一个新闻：

        文化馆只有一个看门的独眼老头。

        我和母亲都在炕上坐着，都没有睡，等他来。我没有关灯，我在制造虚假的白天。

        这下我死心了。刚要离开，我又问了一句：“花泓在不在？”

        我掏钱买了一份报纸。

        墙上的钟敲了12下，响一下我的心抖一下。

        他没来！

        他食言了。

        “您有什么事吗？”

        然后，她又挂了电话。

        我要返回北京了。

        我一眼就看见了她的手里正拿着那张报纸！

        接下来，我又等了他几天，他还是没有踪影。

        别在我面前骂人。

        我多希望他爽约，永远不出现啊。

        他说：“哪里有什么花泓？”

        他很客气地说：“对不起，他已经去世了。现在我接替他担任主编，有什么事您可以跟我说。”

        我觉得我突然变成了一个孩子，一下变得极其胆怯，极其娇弱，极其需要依靠。

        我说：“就是你们文化馆的花泓啊！几天前我还在文化馆见过她。”

        我对母亲说：“他是假的，他不敢来。妈，你相信我了吧？”

        他好像无所不能，可就是不敢见我！他害怕我！

        我更加害怕，我希望在白天和他见面，那是属于我这个物种的时间。

        她颤颤巍巍地说：“是一个报童……”

        她的声音从没有这样颤抖，我觉得都不是她的声音了：“你怎么可能没死？在火葬厂，我亲眼看着你被送进了火炉，你怎么可能没死？德东，咱们夫妻一场，我求求你，别吓我了，好不好？”

        他不耐烦了，说：“文化馆都放假半年多了，只有我一个人看门。”

        我又拨。电话响了很久，她不接，断了。我不停地拨。

        我不能继续住下去了。在这家宾馆里，我是一个鬼。我必须换一家。

        他叫了一声“我操”，“啪”地就把电话挂了。

        我想，只要我住下来，一会儿，那小姐肯定要向上级汇报这件事，上级肯定要报警，那时候，麻烦就大了。

        今天，我要遇到我。

        去你妈的。

        反正被火化的不是我，那就是他。

        ……下了飞机，我坐出租车回市区。

        在路上，遇见红灯，出租车停了。有一个报童跑过来，我看见他是穿过很多车，径直跑到了我乘坐的出租车前。

        那独眼老头看了看我，说：“没有这个人。”

        天一点点黑下来，子夜12点之前都算8月8日。我觉得黑暗的降临正是他出场的前奏，他只有在深夜出现才符合他的特色。

        母亲又哭了：“你以后再不许一走就是那么多年！你每年都要回来一次，让我经常看见你，就不会认错了。”

        我把那张报纸撕得粉碎。

        我又给《新绿》文学报打电话。那个学校的总机告诉我，没有这个报，那总机说他们学校文学社的报纸叫《荒芜》……

        我不想再听见这种惊恐的声音了。我放弃了沟通，放弃了解释。

        我又给一个最要好的朋友打电话。他刚接起来，我第一句话就是：“你别害怕……”

        我说：“我只想问问，这张报纸是谁送来的？他有什么特征？”

        有我的照片，很大。我笑吟吟地看着这个梦魇一般的世界。

        我竟然活过来了，这多么不应该呀！

        我发现这个报童的脸色很白，是那种没有血色发白。这世界怎么了！

        离开那家宾馆，我发现我的烟没有了。我抬头看见附近有一个小卖店，我就走进去。

        我不知道这个误会将给我的亲人带来多大的悲痛，多大的伤害！

        我没有害怕，我一下感到很愤怒，我真想问一问那个独眼老头：“你是不是真的呢？”

        那老板尖叫了一声，几步就跑进里边的屋……

        我说：“是我和他的事。谢谢你。”然后，我沮丧地放下了电话。

        老板是个中年女人。她收了我的钱，把烟递给我的时候，突然她看我的眼睛直了。

        我一眼就看见了服务台上放着那张报纸，那张有我遗像的报纸。

        我又打毛婧留给我的宾馆的电话，找毛婧。对方说：“她回长岛了。”我舒了一口气。但是这也证明了我不是在梦中。

        电话响了半天她才接听。

        我死了！

        她听见了我的声音，很惊恐，惊恐地叫了声：“鬼”！就摔了电话。

        我决定在弄清事实之前，先不和她对话。我怕吓坏她。既然她亲眼看见自己的老公被火化，那么她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老公又活着出现这个事实。

        我突然想到，假如那个家伙真是血肉之身，假如他真是冒充我救人不幸送了命，那么我就永远无法澄清这件事了。只有他存在，只有他向天下人坦白交待，我才能重见天日。

        我不停地给我的办公室打电话，找他。我只能打我的电话联系他。他没有别的联系方法。他就是我。

        这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冒充我的人是不是真的淹死了呢？

        我想起那个不存在的爱婴，想起那个不存在的张弓键，想起那个不存在的花泓，我突然感到我游荡在一个梦里。

        我拿着电话半天不知道怎么办。

        报道说：这个作家叫周德东，他一直在创作恐怖故事。他是一个品格高尚的人，曾经做过很多好事，被人们所铭记。8月8日这一天，在跳马河附近，有一男童不慎落水，当时他正巧经过，毫不犹豫就跳下去。他抱着那个孩子奋力游到岸边，孩子被救了，他却因为双腿被水草缠绕，不幸牺牲……这一天，正是周德东的生日。有关部门授予周德东烈士称号，并号召向周德东学习。追悼会上，很多文坛老前辈都来了，沉痛追悼青年作家周德东，并向他的家人表示慰问……

        既然太太看着他被火化，那他一定是死了？想到这里，我的心情立即好起来。

        我好像被人打了一闷棍。

        她抬头惊恐地看我。

        假如他真的是鬼，那我还斗什么？那时候，只能由他去了，怕也没有用。鬼要索你的命，你能抵挡吗？就像癌要索你的命，你能改变吗？

        是的，他不可能和我见面。我是正，他是反。我是阳，他是阴。我是实，他是空。我能和我的影子对话吗？永远不能。

        我需要依靠母亲。就像小时候，我看见了一道长长的闪电，然后我惊恐地缩在母亲怀里等待那可怕的惊雷……

        都已经划上句号了，你还活什么？

        我打我办公室的电话，是一个陌生人接的。我说：“我找周德东。”

        路边一家音像店正放那个老摇滚歌手的歌：去你妈的！去你妈的！……

        8月8号。阴。降水概率0%。北风三至四级。最高温度零上10度。

        我紧紧靠着母亲坐着，忐忑不安地等。我不知道自己是等待一个不吉利的对手，还是等待死亡。

        假如他再出现，那就没办法了，那就真的说明他是鬼了。

        她终于接起来。

        假如他没有消失，我到哪里去寻找他？他为我的生命划上了句号，也就是为他的生命划上了句号，他不可能再出现。

        这个阴险的家伙，他这是逼迫我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一个作家，为抢救个落水的孩子，不幸牺牲……

        可是，他到底有没有消失呢？

        我死的日期正巧是8月8日！

        “我是一个作者。”

        他销声匿迹了。

        我起身给许康打电话。我要一个个对证。我拨通了那所大学的总机，说找学生会主席许康。总机告诉我：“没这个人。”

        我问他：“大伯，请问张弓键副馆长在吗？”

        我住进了宾馆。

        所有的前台小姐见了我，都显得很骇异。最后一家宾馆的那个前台小姐为我登记的时候，看见我身份证上的名字，写字的手就开始抖……

        我匆匆地走下楼去。

        在餐厅吃饭时，我看见餐厅的服务员也对我指指点点。我用眼睛扫视了一圈，看见收款台上也放着那张报纸。

        我渺小而脆弱地等待。窗外竟然没有一只狗叫，这根本不像我老家绝伦帝小镇的夜。

        到了市区，天已经很晚了。我立即打电话给太太。

        那报童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今天的新闻很好看。”然后，他就像老鼠一样钻进车辆的丛林间不见了。

        这是一个极其恐怖的日子。

        怎么到处都是这张报纸？

        我想问清这是怎么回事。我说话了，我的声音很轻，我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更像人的声音：“请问，你手中这张报纸是谁送的？”

        天安县换火车的时候，我又去了文化馆。我还是不相信张弓键不存在。

        我又找了几家宾馆，发现所有的地方都有那张报纸。

        这一个又一个谎言让我疲惫不堪。我干脆把心中所有阴暗的一个勾一个的问号都倾倒出去，然后我把自己潮湿的心像口袋一样翻个底朝天，在太阳下晾晒。

        第二天，天就彻底明朗起来，我的胆气也壮实了。

        黑夜在窗外一点点流淌，无边无际，把灯泡的一点光亮衬托得十分渺小和脆弱。

        他说：“先生，买份报吧。”

        不管我愿不愿意，他都已经为我的人生划上了一个句号，一个英雄的句号，一个闪耀着光环的句号！

        他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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