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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早晨。对我而言,这个存在既不是通往未来的光明之门,也不是享受轻忧郁的起床时间,纯粹只是延伸到必然结果的跑道而已。而且还是一条严重龟裂,布满危险的跑道,随时都有可能被绊倒……不,其实在起点的那一瞬间,就已经跌倒了,现在我所以为的现实,只是头部摔伤产生的幻觉吧?这个妄想浮现在脑中,我对自己的软弱感到生气。

        “朋郎少爷——”恭敬有礼的敲门声,伴随着沉稳的嗓音。“我将您的药拿来了。”

        “谢谢,请进。”

        我躲在被窝里装出虚弱的声音,可惜演得不够彻底,感觉很有练习的必要。

        “打扰了。”管家小柳说完就走进拉紧窗帘的阴暗房间,托盘上有一杯水跟胶囊,是我吩咐他拿来的。小柳将托盘放在床边的小桌子上,低头看着我,细长的双眼看不出是睁开的还是闭着的。全白的头发,抿紧的嘴唇,这名端庄严肃的老人,从我父母亲生下瞬介开始,就在这个星野宅邸里当管家,说得白话一点就是佣人。

        “啊,谢谢你了。”我从床上坐起来,抓起托盘上的胶囊。“身体感觉不太舒服……”

        “明明没事还吃药,您究竟在想什么呢?”小柳严肃地说。

        我不小心把药掉在毯子上,真是明显又单纯的反应,都三十一岁了不应该还这样吧。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捡起胶囊放回托盘上,然后抬头望着小柳管家,问他我是不是露馅了。

        “这不是过了三十岁的大人会做的事。”

        “说得没错,没得反驳啊。”我摸摸后脑勺被睡乱的头发。“小柳总是能看穿我装病。”

        “话虽如此——”小柳他不止眼皮,连一根眉毛都不会动。我上小学二年级,瞬介上国一的时候,两个人会经偷偷在背后取绰号,叫他“能面人”,小孩子最擅长用极端的表现方式。

        “都已经三十一岁了您还……”

        “别说教了,我自己也觉得很夸张。”

        我这么回答,小柳维持着低头看我的姿势,动也不动。对了,我想起还有另一个绰号,叫做“石膏管家”,是亚以念中学的时候取的,看来她的遣辞用字比较高明有艺术性。

        “朋郎少爷会装病,通常都是为了逃避吧。”

        “是吗?我都不记得了。”

        “不想上游泳课就装病,不想考国文就装病,不想做体能测验就装病……”小柳的表情毫无变化。“还有很多很多,如果您都想不起来的话,我就继续讲下去吧。”

        “不用,够了够了,我己经完全想起来啦,别再翻我旧帐了,小柳大人。”

        “您这回究竟又是为了逃避什么呢?”小柳终于移动身体,说是移动,其实只是稍微往床边靠过来而已。

        “朋郎少爷讨厌的游泳课,已经不用上了。”

        “你真会说笑呢。”我说出口才发觉,这句台词真像瞬介的语气。“怎么了?好像不太高兴,生气了吗?”

        “哪里,怎么会呢。”

        小柳站在床边,看起来就像穿西装的肯德基爷爷,啊,对了,我差点就忘记亚以取的绰号当中最好的杰作——“活动肯德基”。

        “一定是因为我刚才太胡闹吧?”

        “没那回事。”小柳简短地回答。

        “不对,一定是这样,如果不是,我会很烦恼喔,小柳。”

        “为什么呢?”

        “因为想不到别的理由呀。”我掀开毛毯下了床。“你是因为我想装病逃避现实才生气的,对吧?”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愧是“能面人”,绝不会轻易将自己内心的情绪在人前表露出来,这才是我心目中管家的典范。不论主人有多狼狈多丑陋,都要平静地报告下午的行程,如果做不到这点,就称不上是真正的管家。

        我将睡衣拉整齐,走到窗边,打开厚重的窗帘。外面是一片灰色的世界,我问小柳时间,他立刻回答是上午十一点十四分三十三秒,精准明确的答覆令人赞赏。要是我继续沉默不语的话,他一定会连阴历干支或西元年份都报出来。

        “我说你啊……”我揉着眼睛,视线仍然朝向窗外。“你是不是认为我不应该拒绝被小梢杀死?还是你其实很羡慕?”

        “没这回事。”

        “嗯……你是说没哪回事?是你不赞同我这件事吗?”

        “请您体会梢小姐的心思。”

        “心思?”我的语调可能像在怪叫吧。“讲得跟小梢是神一样,可惜对我而言,小梢只是妹妹而已,并不是什么神明。”

        “您答非所问啊,朋郎少爷。”小柳只有动嘴说话,手脚、身体、脖子、甚至眼球,都丝毫也没动。只用言语过招,这个手法意外地强而有力。

        “跟神明无关,在这间屋子里,信仰不是多余的吗?”

        “……你也想被小梢杀死是吗?”我无力地说,刻意向他确认。

        “是的。”小柳微微点头。“没有更好的赎罪方式可以弥补我们犯下的过错……”

        “又是这句话。”我刻意地叹气,走向放满素描纸的书桌。“赎罪、赎罪、赎罪——”然后粗鲁地坐上椅子。“还有补偿是吗?真的是够了。”我大声怒吼,用力捶桌子,这并不是演出来的。

        “请冷静,朋郎少爷。即使这样发脾气也没有意义。”

        “这我知道啊,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我才更要发泻啊。”

        “您是认为感冒的话就可以从梢小姐手中逃出吗?如果我有资格过问的话,请告诉我。”

        “这个嘛,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就算大脑是自己的,也不能打开来看吧?”

        “朋郎少爷没有要补偿的意愿吗?”

        声音没有变化,语气却加了几分锐利的感觉。

        “怎么会呢,意愿当然是有的,毕竟我也是伤害小梢的人之一啊,可是——”我一定要讲清楚,因为若想拉拢小柳管家,说之以理是最重要的。

        “为什么要补偿或赎罪,就非得被杀死不可呢?应该还有其他的解决方式吧。”

        “除了让梢小姐亲手杀死我们,没有更好的弥补方式。”小柳管家说完,就用规律稳定的步伐走向窗边,看着外面五月的世界。“如果这么做可以抵消我们的罪过,那我非常乐意献上自己的一条命。”

        我不是不能理解他的想法,只是无法坦然接受,为什么自己的生命要被终结掉。任何人都会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跟存款或恋人或家庭比起来,自己的命是最重要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此重要的生命,不能为了一个净化罪过的理由就交出去。

        “我不懂。”我苦恼地低声说着。“看来你大概也不想再多做解释吧。”

        我盯着这个为我们家服务了几十年的管家,却得不到预期的回应,我对现况感到异常地懊恼,然而懊恼也于事无补,只好开始动手整理桌面。几张山上的素描,从母亲死后就抽出来搁着,从只有初步的轮廓线条,到已经画上阴影的,大约有二三十张吧,占据了大半的桌面。我一张张小心地整理对齐,准备收进抽屉里,结果一拉开抽屉就感觉到好像有东西翻倒,我想起从瞬介手上拿来的白兰地还放在里面。重见天日的白兰地,依然散发着琥珀色的光泽,我把玻璃瓶拿出来。

        “您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管家问我。

        “从现在开始。”

        “真是糟糕啊。”

        我打开瓶盖,浓厚的酒味钻进鼻腔,虽然我也不能理解香烟的味道有什么吸引人,不过跟酒比起来还算好的了。稍微含一小口,舌头很痛,鼻子很痒,我勉强吞下,感觉酒精通过食道。

        “不习惯喝酒的人这样直接吞下去太乱来了。”

        “我讨厌加水跟冰块。”我用麻痹的舌头辩解。

        “这还真是头一次听说呢。”他端着托盘走到我身后。“瞒不过我的喔。”

        “什么意思?”我抬头看他。

        “这个胶囊其实不是感冒药,而是镇定剂。”

        “真是精明能干的管家啊。”我笑了笑。

        “不敢当。”精明能干的管家先生恭敬地低着头。“据说用酒吞药,效果会加倍。”

        “应该是七倍吧。”

        我说着没有意义的玩笑话,从托盘拿起两颗胶囊,一起放进嘴里,学瞬介把酒瓶举高猛灌。很痛苦,但我强迫自己吞下,喉咙很不舒服。

        “那我要再睡一觉了。”后脑勺像是被铁锤重击般,涌起强烈的睡意,大概不到几分钟就会昏睡了吧,不,这次还喝了酒,可能只要一分钟,说不定是六秒钟。随便它,越快越好。我回到床上,脚步已经开始漂浮了。“你会跟大家说我感冒了吗?”

        “是的。”

        小柳连一点笑容都没露出来。

        “哈,你还是一样,是个体贴的好管家呢……”

        我钻进被窝,头脑昏昏沉沉,眼前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失去意识。

        一觉醒来已经天黑了。我房里没有时钟,所以不知道正确的时间,不过依照室内的暗度跟温度,以及只有我自己知道的空气微粒子分布状况来推测,应该过了晚上七点吧。我下床,感觉酒精的作用已经从身体消失,只剩下轻微的头痛而已,这就是所谓的宿醉吗?真伤脑筋,居然天都还没亮就开始宿醉。

        我走出房间。走廊上灯火通明,是小梢规定家里每个角落都要照亮的,理由当然是为了方便监视我们,就算有人逃跑也能立刻发现。小梢究竟把监视摄影机装在哪里呢?也许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监视器,这间屋子本身就是一个大型的鸟笼……那么我们并非被监视,而是时时刻刻被观察着……这真是个讨厌的想像。我将所有的不舒服都归咎于宿醉,走下螺旋梯。楼梯前方连接一条走廊,原木的纹路直直延伸,像是没有头。往左边走,出现一扇门跟一个转角,我开门进入谈话室,已经有人在里面了,是亚以跟广明。谈话室中央是一张圆桌,四周围着皮沙发,西侧是整片大落地窗,而东侧则是气派的厨房,黑色漆木柜上排列着各种酒瓶,可惜我一瓶也不认识。亚以正在厨房里准备饮料,广明在沙发上动也不动跟死人一样,虽然他穿的不是寿衣。

        “啊,朋郎。”亚以发现是我,猫一般的眼瞳转过来。“怎么了?你不是感冒吗?应该好好睡觉啊。”

        “呃……有点睡不着,我来喝水的。”

        “不要紧吗?虽然你脸色看起来满好的。”亚以两手拿着装满透明液体的玻璃杯,从厨房走出来。“不过眼神很恍惚耶。”

        “喔,只是睡太多而已吧。”

        当然不能说这是宿醉。

        “咦?你不是说睡不着吗?”

        “喔……我的记忆好像全部混乱了。”

        我随便敷衍过去,维持颓废的动作(双手向下垂,上半身驼着背)坐在广明旁边的位子,他转过头来看我一眼,似乎看不出什么兴趣来,随即又将视线移开。

        “来,广明,这是你的。”

        亚以将其中一个玻璃杯放在广明面前,另一个自己拿着准备要喝。广明只看了一下饮料,动也没动。杯子表面沾着水滴,我清楚感觉到喉咙的干渴。

        “亚以,也帮我弄点饮料吧,不好意思。”

        “咦——”坐在我对面的亚以,把自己的杯子放在桌上,发出抗议的声音。“你怎么不早讲嘛,我都坐下来了。”

        “没办法啊,我现在才突然想喝的。”我理直气壮地回答,身旁的广明用缓慢的动作拿起饮料,然后一口气咕噜咕噜地往嘴里灌。

        “广明,一口气喝下去会晕倒的啦。”亚以的表情有些惊讶。“酒这种东西,应该要像这样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喝啊。”说完就示范一次。“不要喝得那么猛啦,你又不是瞬介。”

        “酒?”我连忙追问。“你说那是酒?”我盯着亚以跟她手中的液体。“喂,亚以,你还未成年……”

        “不要紧的。”亚以笑了笑。“虽然是酒,不过已经稀释过了,喝起来很淡。”说完又喝了一口。

        “对不对呀?广明。”她对广明微笑。

        “可是,酒就是酒啊……”

        “二哥你自己也有喝吧?”广明放下喝了一半的杯子,盯着我说,眼神依然漂浮空洞,比无色的玻璃弹珠还没生气。

        “给我水。”我迅速地说。

        亚以叹了口气,露骨地表现出不耐烦,起身走向厨房。“是你要亚以调酒的吗?”亚以的身影一消失,我就质问广明,广明静静地摇头。

        “我不相信。”我直接对他说:“亚以是懂得自律的,跟你不一样。”

        “自律是多余的。”广明隔着黑衬衫抓了抓背。“在这里是多余的。”

        “不对,就因为在这里……才非常有必要。”

        就因为身在失去常理的空间,才更需要健全的良知自律。然而广明像是根本不在意我的想法,自顾自地拿起杯子。

        “来了。”亚以走回厅里。“这是你要的水,还加了冰块,要好好感谢我喔。”

        我边道谢边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很冰,没有意义的感想。然而这间屋子里如今最具价值的事,就是“没有意义”。

        “怎么么样?”亚以喝着加水的酒。“很冰吗?”

        “冰得牙齿都痛了。不过亚以,为什么你会突然开始喝酒?”

        “需要理由吗?”

        “没错,需要啊。”

        “对我而言不需要喔。”

        “真稀奇。”

        “那朋郎你又是为了什么理由开始喝酒的?”

        “还用说吗?当然是为了遗忘啊。”

        为了遗忘会被小梢杀死的现实而喝,这跟逃避的意义是一样的。如此说来,我也没有资格讲瞬介吧,自己也跟他步上同样的道路。

        “唉呀呀,在开秘密会议吗?”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门边传来低沉的声音。一回头,就看到瞬介靠在门框上,手里依然拿着白兰地,满脸胡渣。虽然我没有立场说别人,还是希望他能认知到自己的年龄,过点像样的生活。

        “真是的,大哥。”亚以伤脑筋地说:“你又喝醉了吧。”

        “当然罗,不这样就不是我了吧。”瞬介露出微笑,“重点是——”他喝了口白兰地,“大家好像玩得很开心呢,而且开派对居然把我排除在外,真是无情啊。”

        “我们看起来像是很开心吗?”我苦笑着。“世界上应该没有这么沉闷的派对吧。”

        环视圆桌的周围,只坐了三个人,这么宽大的场地只聚集了这么稀少的人数,这种派对恐怕是前所未见的吧。不,一般而言,这种场面根本不能称之为派对。

        “也对,那就是最后的晚餐罗?如果是的话,我拒绝出席喔。”

        “别说那些奇怪的台词了,瞬介也过来坐吧。”亚以一脸笑容,“大概是酒精开始作用了吧。虽然我没有立场说别人,不过亚以也对酒精很没有抵抗力。……一个人太寂寞了啦——”

        “再过不久就会没人了。”广明低声地说,我当作没听到。

        “不好意思,我可不过去喔。”瞬介一手扶在门框上。“那个位子是不能坐的。”

        “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期待被小梢杀死的成员啊。”

        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忍不住啧了一声。

        “唉啊……说到这个——”喝醉的亚以指着我。“朋郎也是一样的吧。”

        “没错。”我先下手为强。“我并不愿意被小梢杀死。”

        “可是朋郎,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补偿方式了吧?”

        “不对,补偿的方式有好几种,比如说治疗小梢的精神状态。”

        “不可能的。”瞬介立刻回答。

        “有可能。”

        “把脑浆倒出来灌新的进去吗?”瞬介用嘲讽的语气回问我。“还是要改造大脑?就像这家伙一样。”说完他指着广明,但广明毫无反应。

        “别说蠢话,那样小梢就不是小梢了吧。”我努力克制愤怒。“总之,只要送去一流的医院接受治疗……”

        “哈,一流?又不是选餐厅。在一流的医院接受治疗,那种事一开始就已经做过了吧。”瞬介斜睨着我。“送到初濑川研究所的附设医院去,结果还不是没用。你还知道什么更优秀的医院吗?嗯?”

        初濑川研究所。

        详细情形我不清楚……但是综合为数不多的资料所显示,那是由一位名叫初濑川贺庸的人所指挥,研究各种学问的机构。背后的财主是美国知名的电脑公司……就只知道这些而已。除此之外,初濑川研究所并未公布任何其他的资料,就连研究结果的报告或发表会也从来没出现过。即使询问背后负责经营的电脑公司,回答也一律是无可奉告。于是就传出必然会有的负面流言——研究所里在从事人体实验、研究结果都送到美国去、真面目其实是新兴的宗教团体等等……数也数不尽。而我的父亲跟妹妹,就在那样一个地方工作。

        “话虽如此,可是我们说不定还能够做些什么。”我回避大哥的质问,没有正面回答。

        “我们什么也做不了。”瞬介靠在门边小声地说。那不是在表演悲痛的内心戏,纯粹只是喝醉了而已。“能试的全都试过了,我们已经无路可走,难道你还有其他办法吗?”

        “等等,等等,不要吵架啦——”

        亚以用轻快的音调插入我们沉痛的话题,能够这样愉快地喝醉,其实也不错。

        “我们没有在吵架,气氛很和平啊,对不对朋郎?”

        “天晓得。”我一口气喝下杯里的水,宿醉已经逐渐清醒。

        “大哥,来根烟。”完全不在意别人谈话的弟弟,维持驼背的姿势转向瞬介。“我想抽。”

        “真不巧,刚好抽完了,抱歉啦广明。”

        “慢着,瞬介——”亚以眯起眼睛。“你让广明抽烟?”

        “喂,别搞错,是广明自己说想抽的,我可没鼓励他喔,别乱诬赖人啊。”

        瞬介一说完,广明就把手中的玻璃杯放下,大家都注视着他。广明还是一样眼神恍惚空洞,如果他用愤怒的眼神瞪着我们,大家多少还比较安心一点。然后广明从沙发上缓缓站起,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谈话室,瞬介在他擦身而过时,说了句保重。你们半斤八两吧,我忍不住想,但没有说出口,这就是我跟瞬介的差别。

        “唉呀,就这样走掉了耶。”

        瞬介回头看着广明的背影。

        “不用管他啦,那个年纪就是这样吧。”

        “是吗?那你就是正值爱惹人生气的年纪罗?小柳都跟我说了,你装病对不对?都几岁了啊。”

        “真是多嘴的老人……”

        我忍不住想发出啧的声音。

        “装病——”亚以提高声调。“那你说感冒是假的罗?什么嘛。”

        “你瞧不起我用喝酒逃避现实,结果自己居然像小学生一样用装病来逃避,真是太离谱了。严以待人宽以律己的家伙是会讨人厌的喔,不管这个世界变成怎样。”

        大哥跟小妹同时对我发动攻击。

        “听我解释,我真的无法忍耐下去了。等待被自己妹妹杀死,每天只有恐惧的生活,实在是太让人受不了。”

        “朋郎,你怎么还在讲这种话呢?死在小梢手上,我们就能得到原谅啊。”

        “不对——”我立刻反驳。“这种想法跟宗教狂热有什么两样?”

        “说得一点也没错。”瞬介也同意我。

        “为什么?像宗教狂热就不行吗?只要能得到她的原谅,又有什么不行。”

        “喂喂喂,这根本就是自暴自弃嘛,我可爱的洋娃娃小妹。而且你似乎已经喝醉了,不要紧吗?”

        “你没资格说别人吧——”

        “别跟我比,喝醉已经是我生活模式了,但是亚以你不一样啊。”瞬介摊在门框上,摸着自己的胡渣。“如果真的想向小梢谢罪,被她杀死是没意义的,应该用赔命以外的方式去补偿。”

        “为什么?”

        “把命赔上去,然后一了百了,这样就叫做补偿吗?完全错误,根本就不对啊。”

        “才不是那样……”亚以被瞬介奇妙的魄力压制,声音开始变小,眼神带着心虚。

        “就是这样。用命去赔罪,只不过是一种敷衍的解决之道。”

        “可是瞬介,你还有其他方法吗?除了拿自己的命去赎罪,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方式了。”

        “别再执着于牺牲生命了吧,而且你未免把自己的命想得太值钱了。或许可以像朋郎说的那样,认为送她去治疗就是最大的补偿……”

        “治不好的,”亚以一口气喝完剩下的酒。“治不好的啦。”她突然呛到,痛苦地咳着。

        “不习惯就不要喝。”已经很习惯的瞬介拿起自己的酒瓶往嘴里灌。“相对地,不习惯的思想也不要随便相信,亚以。”

        亚以停止咳嗽,捂着嘴调整呼吸,用斜眼去瞪瞬介,似乎对他说的话有什么意见,但是这个妹妹的眼神从来就产生不了任何压迫感,这样瞪人只会让人觉得更可爱而已。她收回眼神站起身来,眼眶有些泛红,打算离开谈话室。

        “晚安。”

        瞬介的声音空虚地飘荡。亚以沉默地离去,从螺旋梯前经过,消失在走廊尽头。谈话室里只剩下不想死的两个人。

        “我被讨厌了呢。”瞬介摸着自己苦笑的脸。“真想哭啊。”他终于离开门边,坐到我身旁的位子。

        “醉汉本来就会惹人厌吧。”

        “醉汉也好,惹人厌也好,我们两个是一样的吧。”听起来真不舒服。“嗯,我们应该相亲相爱呢,要不要来一杯?”说完就把白兰地的瓶子递给我。

        “不用了。”

        “算了……我说啊——”瞬介把脚放到圆桌上,拿出香烟点火。“大家都太自我了,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谁,结果其实都是为了自己。你没发现吗?即使是亚以,也不是真的由衷想被杀死啊。”

        “这么说来,大哥你现在说的话,也是为了自己罗?”我忍不住回嘴。“为了让自己有正当性,就说别人的行动都是自我满足。”

        “真不客气啊。”瞬介醉得通红的脸转过来对着我。“不过你说得没错,包括我自己也是其中一份子,大家都一样强势,即使根本没有可以说服的对象。”

        “我……想逃出去了。”我不自觉脱口而出,用手捏住鼻梁表现痛苦的样子。“这种不正常的生活怎么能忍受下去?已经到极限了,我要逃走。”

        “你敢走一步就试看看,马上就会被小梢枪毙。”

        小梢的监视滴水不漏,虽然没有经过确认,但是屋里每个角落都布满了她的感应器吧,只要稍微从窗口把头伸出去,窗子立刻就会被关上锁住。

        “小梢是认真地想杀掉我们吗?”

        “废话。”

        “果然她还是恨我们每一个人……”

        我的声音像是浓缩了身体内潜藏的所有懊悔。

        “或许吧,不过我并不认为现在的小梢还会有什么恨不恨的感情。”瞬介刁着烟靠在椅背上,仰望天花板。“那双眼睛你也看到了吧?”他的表情很僵硬。“简直像玻璃弹珠一样,玻璃珠还会有什么感情吗?”

        “小稍是人,不是玻璃制品。”

        “是吗?你真的这么认为?”

        “即使小梢已经失去人性了,那也是我们造成的。”

        “然后呢?”

        “什么然后呢?”我对瞬介的反应很惊讶。

        “朋郎……别再说那些多余的话了,事到如今,小梢根本就不是在索求什么补偿,她只是要一个个把我们杀掉而已,这跟吸尘器有什么两样?只不过是在清除垃圾而已。”

        “我并不是垃圾,我是有感情的。”

        “但是吸尘器没有感情。”瞬介冷冶地笑了笑。“所以意思是一样的。”

        这么说来不是大家都得不到救赎了吗?如果小梢的双眼是玻璃珠,那就算杀了我们,看到我们的尸体也毫无感觉,死得一点价值也没有。如果小梢是吸尘器,那么被清除掉的我们,也是一点意义也没有。就算死,也不会产生任何结果任何帮助,所以也不可能补偿到什么吧。亚以、广明、父亲跟小柳,都是因为想要抵消自己的罪,才希望被小梢杀死,然而如果小梢已经形同玻璃制品,那么所有人不就会白白送死,我不能接受瞬介的说法。

        谈话室的门被打开了,是伟大的管家小柳,站姿端正得让人生厌,细长的眼睛眯得比平常更细。

        “请问……”

        “唉呀,小柳——”我毫不掩饰埋怨的语气。“真没想到你是那么多嘴的人呢。”

        “朋郎少爷,我是想请问……”

        “我很惊讶喔,真的。打从心底吓了一大跳呢。”我当然不让他有辩解的机会。“对跟九官鸟一样爱说话的老人,是不可以随便开口的。”

        “朋郎少爷,那个,我是想说……”

        “你大概从以前就很喜欢中伤人吧,就像我小学三年级那一次,其实是……”

        “朋郎你给我闭嘴。”瞬介打断我的攻击。“怎么了小柳,脸色那么凝重?”

        脸色凝重?在我看来,那张脸一直都只是平板线条组成的能面具,小柳是不会将情绪表达出来的。不,也许是因为他的脸根本表达不出来。

        “可以准许我发问吗?”小柳还是挺直站着,动也没动。

        “啊,说吧,怎么回事?”瞬介催促他。

        “您有看到老爷吗?”

        “爸爸?”瞬介露出惊讶的表情,将酒瓶拿到嘴边,却发现瓶子已经空了。“我不知道,没看到啊。”

        “您是说没有到谈话室来吗?”

        “至少在我来之后都没有。”

        “朋郎少爷也不清楚吗?”

        “嗯,没看到。”我老实回答。“父亲他怎么了吗?待在屋子里是不会出事的吧。”

        “我知道了。”站在门口的小柳点了下头。“书房的门锁着,可能是在里面吧。”

        “那就对了嘛。”瞬介把空酒瓶放到桌上。“去敲门就好啦。”

        “敲了门可是没人回应。”

        “大概睡着了吧。”

        “可是——”小柳难得露出不安的语气。“老爷他似乎还没吃药。”

        片刻的沉默。

        “真的吗?”

        瞬介回问他,虽然口齿还是不太清楚,但眼神中已经没有醉态了。

        “准备好的胶囊,还没有开封。”

        父亲一直患有心脏病,所以每天都要服用胶囊,从来也没忘记过,因为……这样说虽然有点夸张……忘记吃药是会没命的。应该赔给小梢的命,不能被心脏病给抢走——这是父亲常常挂在嘴边的话。

        “说不定是他自己先吞过了?”

        “不会的,除了今天的份量以外,全部都没有打开过。”

        “真是会找麻烦的父亲大人。”瞬介站起来,脚步有点踉跄。“我们去叫醒他吧,一把年纪的小朋友。”

        我们离开谈话室,经过刚才的螺旋梯往右边直走,就是父亲的书房了。父亲将自己的二十四小时都耗在这个空间里,除了偶尔跟我们一起用餐以外,几乎都关在书房里没出来。

        到达书房门口,我们站在密闭的门前,小柳完全发挥管家的专业素养,恭敬谨惯地敲了下门,可惜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老爷——”小柳又敲了一次。“老爷,您在休息吗?老爷——”

        “看来是睡得正熟。”瞬介叹了口气,充满酒臭味。“喂,老爹,起床啦——”说完就用力发挥为人子女的体贴,粗鲁地踹了下门,可惜回应他的依然只有沉默。他试着转动门把,但完全没用。

        “用备份钥匙吧。你刚才不是拿在手上吗?”我提议。

        “要开吗?”

        “除了开门跟锁门以外,你认为钥匙还能用来干嘛?”

        “可是……”

        “没关系啦,这是紧急状况,你不用担心,是老爸自己没吃药就跑去睡的。”

        “原来你也有为别人着想的时候嘛。”

        瞬介拍了下我的肩膀,我没有理他,那句话是多余的。就在这时候,书房里传出声音。虽然听不太清楚,但应该是个女生。

        亚以在里面吗?

        一股强大的音量,耳膜遭到冲击,书房里传出大声的古典音乐。

        有如直升机在耳边起飞一般,那是威尔第的“镇魂曲”。

        可恶,什么鬼主题啊。

        乐器与人声共鸣,疯狂的气氛。

        “老爸!”瞬介的大喊也被淹没了。

        不好的预感,强大的音量。

        镇魂曲还没停止。

        激烈的前奏,要一分二十秒左右才会结束。

        能等那么久吗?

        “快开门——”我大喊。“快!”

        僵立的小柳震了一下,立刻开始动作,他从前胸口袋拿出备份钥匙。

        镇魂曲还没停止。

        小柳慌张地插入锁孔,向右转动。

        “老爷……”

        书房的门打开了。

        爆炸般的音量。

        我反射性地塞住耳朵,鼓膜都快破裂了。幸好室内开着灯,我们冲进书房里。首先映入眼帘的——

        是父亲。

        父亲就像平常一样躺在床上睡觉,但是纯白的棉被已经染成了红色。上面插着东西。

        “老爷!”

        小柳想要跑过去。

        “等等——”瞬介阻止他。“别碰!”

        镇魂曲还没停止。

        床头柜上放着一台简陋的唱片机,几条电线沿着墙壁伸出去,连到对面两个一公尺高的喇叭,正大声播放着镇魂曲。我跑向唱片机,确认旋转中的唱盘,然后连忙把唱针移开。

        室内瞬间被沉默包围。

        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耳鸣……鼓膜还在痛。

        “老爷……”小柳的声音很微弱,细长的眼睛睁到最大。

        我观察着父亲。床边唯一的窗户没有挂窗帘,淡淡的月光照在他身上。父亲的脸一如往常,深刻的皱纹,粗黑的浓眉,完全没有异样。

        但是……脖子以下盖着白色薄毯的部分,并不能称之为正常。

        一把闪着金色光芒的华丽短剑,剑柄上刻着怪物般的诡异图样,正穿过薄毯,插在父亲的腹部。以此为中心点,大量血液扩散开来,弥漫浓浓的血腥味。

        瞬介摇摇晃晃地走到父亲身旁,然后蹲下来从薄毯里拉出父亲的左手,似乎在确认脉搏。结果如何已经很明白了,瞬介微微摇头,什么也没说,又把手放回原位。

        “骗人。”我冲口而出。“大哥你在骗人。”

        “啊?”

        “骗人的。”

        “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瞬介面色沉重地转过头来。“自己来确认看看吧。”说完就让出空位。

        难堪的是……我根本无法动弹,不想去碰触动也不动的父亲。我突然忆起父亲的体温,小时候父亲温暖的手常常摸我的头,到游乐园去的时候,那双温暖的手也会牵着我怕我走散。不管这世界有多么虚假,这样的情感依然存在着。啊啊,可恶,为什么这种时候要想起这些回忆。

        “……喂,你怎么啦?”瞬介冷笑着。“快啊,快点!”

        我深呼吸一下,将记忆封印起来,用颤抖的手去试探父亲的脉搏。他的手还很温暖,可惜已经感觉不到脉搏了。死了,已经死了。

        父亲真的死了。

        身后传来什么东西倒下的声音,我一回头,看到小柳倒在地板上,嘴唇颤抖着,口吐白沫。然而我跟瞬介都已经没有余力去抱起他,光是维持自己的姿势就精疲力尽了。

        “……这算什么?”瞬介低声说着。“这到底算什么啊?喂,朋郎。”

        我低头看着父亲,他的脸色又比刚才更苍白了些。

        唱针已经移开了,唱片却还在旋转着,那首大声的镇魂曲,究竟是怎么回事?

        又是谁来放的呢?

        “喂,朋郎……”

        父亲已经死了,所以不可能操作唱片机,那么,刚才还有谁在这里吗?但那个人又是怎么消失的?房门上了锁,窗户……不行,窗户也锁得很紧,根本无处可逃。那么这诡异的场面,是父亲一个人做的吗?一个人?

        “朋郎,你在想什么?”

        声音。

        对了……差点就忘记。

        声音。从书房传出的声音,虽然只有一瞬间。

        是少女的声音,那并非错觉。难道是她把父亲……

        不对,等等,那她人呢?这里只有我跟瞬介、小柳、还有已经成为尸体的父亲而已,并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

        “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难不成会躲在喇叭的音箱里吗?不可能,我的耳朵没有失灵,刚才左右两个喇叭都很清楚地正常运作。而且躲在音箱里根本是自寻死路吧,没有人会那么蠢的。不过为了小心起见,我还是朝喇叭走过去。

        这时候,我突然发现广明站在房门口。

        “亚以呢?”广明用他一贯的语调问我。“我到处都找不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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