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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一九六四年初,阿瑟和我都确信,仍在军情五处内部上层活动的间谍分子最有可能是霍利斯,而不是米切尔。只有在这个假设下才能解释在调查米切尔时出现的种种不一致的情况,霍利斯长期以来拒不承认我们的情报机构有被渗透的可能性;他不愿批准在米切尔案件中使用技术装备;他拒绝批准审讯;他在迫于压力之前始终拒绝向美国方面作出通报等等,所有这些在我们看来都可归于一辙。

        接着,当我们正等着西蒙兹有关米切尔的第二个报告时,突然一桩旧案落到了我们手里。安东尼·布伦特爵士,这位军情五处战时的高级官员、女王陛下藏画的鉴定官、国际美术史专家,在一九六四年的四月里供认他在整个战争期间一直在为俄国人从事间谍活动。此事是在一九六三年底露馅的,当时军情五处被联邦调查局告知,说美国公民迈克尔·惠特尼·斯特雷特曾告诉他们,三十年代和他在剑桥的同学布伦特曾招他为苏联工作。为此阿瑟·马丁飞去美国会晤了斯特雷特,后者肯定了这一事实,并同意要是有必要的话他可以在英国法庭上作证。

        为了考虑如何来处理布伦特案件的问题,我们在霍利斯的办公室里举行了一连串的会议。局长把这个案件视为一件非常令人难堪的事。在各情报部门之间旷日持久的争宠夺利当中,只有军情六处曾藏匿过被确认的叛徒,但军情五处迄今为止还没有出过这样的事,这对于我们情报部门在白厅中的声望极为重要。特别是霍利斯,渴望着得到内阁和内政部官员青睐,深恐布伦特案件影响军情五处的地位。此外,还存在着人们对发生丑闻的恐惧。霍利斯和他的许多高级官员都十分敏感,也非常清楚,如果布伦特事件见诸公众,则对他们自身,对军情五处,对现任的保守党政府将会造成什么样的危害。哈罗德·麦克米伦在一连串的有关安全的丑闻打击下终于辞职,普罗富莫事件曾是这些丑闻的高潮。尽管霍利斯因敌视工党而对此毫不隐讳,但当时工党在公共舆论中声望很高。霍利斯非常清楚,由于对布伦特的起诉所激起的丑闻的巨涛,将会把本来处于风雨飘摇中的政府摧垮吞没。

        阿瑟和我的动机很简单。我们想及早地插手布伦特案件,看看布伦特能否对军情五处更深的渗透提供一点线索。牵涉到斯特雷特的一场审判无论如何都不大可能在获得布伦特的合作上成功,反而会耽误——如果不是彻底破坏——这种合作的机会。豁免对布伦特的起诉,这可能是有关军情五处被渗透问题上惟一值得注意的决定。这个决定得到了本部各方的一致同意。在检察总长的批准之后,阿瑟·马丁就去找了布伦特,后者几乎立即承认了他曾为苏联罗致人才和充当间谍。

        在布伦特供认后数天的一个黄昏,霍利斯的秘书打电话通知我立刻到局长办公室去。霍利斯和琼斯坐在他的办公桌的两旁,神情严肃。维克托·罗思柴尔德站在窗前茫然地凝视着前面的格林公园。

        “维克托,你好!”我说。对他事先没有同我说起而径自来到办公楼,我略略有点吃惊。

        “感谢你到这里来,彼得。”他用一种冷淡的口吻回答道,一边掉转身来面对着我。他看上去非常激动不安。

        “我刚刚把安东尼的事告诉了维克托。”霍利斯迅速地打断说。

        维克托看上去神情颓丧,这一点也不奇怪。布伦特是他近三十年的好朋友,最初在剑桥,后来在战争期间,他们又共同服务于军情五处。战后,各自的事业使他们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在一个日益变得灰暗的世界里,他们是一对奇才,彼此过从甚密。伯吉斯、麦克莱恩叛逃后,维克托也和布伦特一样受到怀疑。他早在大学时代就同伯吉斯是好朋友。他原先曾租了本廷克街五号靠近维尔贝克街的一幢房子,在整个战时,布伦特和伯吉斯也住在那儿。对维克托的怀疑很快就烟消云散,但同时对布伦特的怀疑却持续着,特别是在五十年代中期考特尼·扬和他会面之后。

        被告知真相后,维克托主要关心的是怎样对他的妻子特斯说这一消息。他和我都清楚,布伦特叛变的消息会给特斯带来比他更大的精神创伤。在一九五八年我第一次会见维克托之后,我就逐渐了解了特斯。她富有魅力并且具有女性的温柔。她和布伦特来往甚密,在许多方面甚至要超过维克托。她理解他性格中脆弱的一面,并能同他共享对艺术的热爱。在三十年代,她是剑桥学生中才华横溢的左翼知识分子圈子的成员,他们在伦敦举行聚会,在费拉特角度假,此时,整个世界正步履蹒跚地走向二次大战。

        战争爆发后,特斯·迈耶(这是她当时的名字)加入了军情五处。在那里她同她未来的丈夫并肩英勇战斗,功绩卓著。那时,她同布伦特和伯吉斯他们一样,在本廷克街五号也有几个房间。和她同屋的帕特·罗顿·史密斯,后来成了卢埃林·戴维斯爵士夫人。特斯非常了解在伯吉斯、麦克莱恩叛逃后军情五处对布伦特的怀疑,但她还是竭力为他开脱。她和她丈夫维克托了解他的清白是来自切身的体验,他们认为布伦特遭人怀疑是因为他和盖伊·伯吉斯是好朋友。她觉得布伦特是个脆弱而极具天赋的人,但却因命运的拨弄和伯吉斯的叛变而被残酷地长期怀疑,背上了沉重的包袱。

        “安东尼过去常常喝得烂醉回本廷克街,有时候甚至醉得需要我帮助他上床,”她常这样说,“如果他是间谍的话,那我会知道的……”

        维克托认识到,既然布伦特已经供认了,那么就有必要和特斯谈,但是他仍然害怕告诉她真情。

        “这就是我请你到罗杰的办公室来的原因,”他平静地说,“我觉得由你来把这消息告诉她会好些。”

        我知道他需要离开莱肯菲尔德大楼,好去独自地清理纷乱的思绪。

        “当然可以,”我尽量温和地说,并提议让伊夫琳·麦克巴尼特陪我同去,因为特斯认识她。

        几天后,伊夫琳和我坐一辆出租汽车去圣詹姆斯广场。我们被带进了维克托的书房。这是一个明亮的、具有十足的学者气派的房间,面对着格林公园。房间随处可见他不同凡响的个性的烙印:绘画、科学图表、乐器、各种古代和现代书籍,以及挂在墙上的他自己设计的巨大计算尺。房间里还放着一架钢琴,维克托用它来弹奏爵士音乐,技巧娴熟而富有激情。维克托此刻坐立不安。我看得出特斯已感觉到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过了几分钟,维克托对她说我有一些消息要告诉她,然后就轻轻地溜出了房间。

        “出了什么事,彼得?”她情绪紧张地问道。

        “是有关安东尼的,”我告诉她,“他终于供认了。”

        “什么?你不是说他是个间谍吧?”

        “不,特斯,我是这个意思。”

        有一两秒钟她把手举到嘴边,好像感受到了疼痛,然后又让它缓慢地滑落到膝上。我尽我所能地告诉她事情的原委:关于他如何承认他在一九三七年,即继菲尔比、伯吉斯和麦克莱恩之后一两年被招募;以及他如何写出一个冗长而详尽的报告,谈论他在整个战争期间所进行的间谍活动。特斯没有哭,她只是脸色惨白,躬着身子僵坐在那里,一边听一边凝视着我。像维克托一样,她是那种视友谊上的忠诚高于一切的人,而当这种友谊被背叛时,则她的心灵深处就要遭受到巨大的撞击。

        “那么多年,”她轻声说道,“可我从来没有过丝毫怀疑。”

        我这才第一次理解到,在那奇妙的、遥远的三十年代的剑桥生活中熔铸的情感是何等地炽烈。

        布伦特的供认剧烈地影响了阿瑟的行为,多年的艰辛工作,最终证实了他始终是正确的。他从一开始就怀疑布伦特,尽管局里有许多人,如布伦特在战争期间的亲密朋友狄克·怀特,最初不相信有这种可能性。阿瑟变得更带有身不由己的冲动,变得更难于驾驭了。他看上去就像一个能闻出肉腥味的人,在追逐他寻踪已久的猎物时是那样的贪婪和迫不及待。

        布伦特的供认,戏剧性地使人们对渗透问题的态度明朗起来。军清五处内部存在间谍,过去是不可思议的,现在却一下子变得那样真实。阿瑟认定,只要我们抓住这一契机,那么D处新的工作队就能够触及到三十年代阴谋集团的核心。他觉得事情正沿着我们的轨道前进,叛逃者和认罪者正大量地迅速出现,他可以解开众多的谜中的最大的一个谜——识别今天在军情五处内部的奸细。但是正当阿瑟迫切要求加快加紧采取行动时,他却遭到D处的新处长卡明的反对。卡明倾向于采取缓慢的和谨慎的处理方法。

        在一九六四年初,他们两人的关系以一种令人吃惊的方式恶化了。阿瑟对卡明毫不敬重:他觉得卡明的方法过于陈旧。阿瑟自一九五九年以来,负责主持重建反苏联间谍工作,并由于他声誉卓著,他的影响大大超出了D处一科。他胸怀大志,雄心勃勃,然而却缺乏谋略。他认为D处的处长应该是他而不是卡明,而且他毫不掩饰地指望很快获得这个职位。在他看来,卡明正在错误地处置整个渗透问题。卡明对阿瑟这种很少隐藏的态度以及种种侵权行为深感忿恨。他还对自已被排斥在对米切尔的调查之外一事怀恨在心,并且他猜测到阿瑟对霍利斯的暗中的怀疑。很清楚,最后的摊牌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布伦特供认后不久,这件事情果然发生了。一九六四年五月,我到华盛顿访问,试图说服美国中央情报局来帮助制订我们刚起步的行动分析计划。我和主管行动分析的哈尔·多伊恩·迪特马斯想要中央情报局提供计算机帮助,以便处理由该计划所产生的每年七百万个行动的大宗资料。我对中央情报局的要求曾得到霍利斯的批准。安格尔顿全力支持,赫尔姆斯同意派出一个二十人的小组而不是一两名技术人员,并且保证这个计划所需占用的中央情报局的计算机时间。我刚一回来,阿瑟就告诉我,哈尔·多伊恩·迪特马斯被调走了,而中央情报局的计算机小组预定在下个星期抵达。我不由得大发雷霆。

        “关键人员刚刚熟悉了他们的本职工作就被调走,那我们还有什么计划可言?真是见鬼!”我非常愤怒,“哈尔和我花费了整整四年时间开展这项工作,而正当它真正开始产生结果的时候,却要他调离。”

        阿瑟和我同样狂躁不安。D处一科的许多工作人员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他忿恨调走这些人,特别是在反苏联间谍的活动达到最高潮这样的紧要关头。阿瑟冲进卡明的办公室,声称卡明本应该阻止这种调动。争吵声一直传到了走廊里,数月来被抑制的积怨一下子倾泻出来。卡明指责阿瑟凌驾于D处头上横行霸道,是一种明目张胆的潜越。阿瑟这方面也毫不隐讳他的观点,他认为D处目前的工作简直搞得一团糟。争论的焦点不可避免地集中到最近的米切尔案件上。卡明指责阿瑟对此案想入非非,而照他看来,这已完全是个结案,并且此案还进一步给我们的情报机构的士气造成巨大的损害。阿瑟则反驳说,就他所知,此案非但不可了结,甚至还有相当漫长的路要走。卡明把这次争吵向霍利斯作了汇报。霍利斯立即要求写一份有关此事的详尽报告。第二天卡明把他打算呈交给霍利斯的这份报告的草稿送给阿瑟。

        阿瑟对他所读到的报告大吃一惊。卡明的报告对多伊恩·迪特马斯调离行动分析计划会给中央情报局即将来访造成什么影响根本不提。报告对阿瑟进行了露骨的攻击,并最终声称,阿瑟对军情五处内部间谍的识别存有隐秘的怀疑,而又不愿意把他的怀疑告诉他的处长。

        阿瑟现在已经到了和卡明公开决裂的地步了。

        “一派胡言!”他在卡明的报告页边到处乱涂,在把它送回处里之前几乎改动了报告的每一行。卡明意识到这对他来说正是一个取得决定性胜利的机会。他马上把报告原封不动地送给了霍利斯,霍利斯立即责令阿瑟停职二周以整顿纪律。

        我陷入了绝望的境地:有二十位中央情报局的技术人员随时可能到达,指望同哈尔·多伊恩·迪特马斯、阿瑟·马丁和我举行重要的谈判,但现状却是谈判桌上军情五处这一边只有我一个人。我私下去见霍利斯,尽量不带怨恨地说明问题的性质。我提醒霍利斯,和中央情报局的合作是以他的名义进行的。于是他同意调回多伊恩·迪特马斯,让他再干一年。

        “但是阿瑟怎么办?”我问道,希望霍利斯在这个问题上也能改变他的主意。

        “我不打算讨论这件事情。”他反驳道。

        “那布伦特怎么办?”我恳求说,“我们刚刚有所突破,可不能把他晾在一边不管……”

        “现在正该让阿瑟弄清他还不是局长,”霍利斯严厉地说,“当他坐上这把交椅时,他再去作决定好了。到那时之前,还是我说了算。”

        在阿瑟回来后,我们着手认真地盘问各种细节,系统地识别每一个指使布伦特的人及他们的招募活动,对他交给俄国人的每一项情报进行核实。阿瑟定期会见布伦特,根据D处三科和伊夫琳提供的详尽的研究提纲来对他盘问。每一次审讯都录了音,并由D处三科进行整理,以便检查出模糊和讹误的地方及需要进一步提问的要点。

        布伦特很快就说出了他的间谍同伙利奥·朗和约翰·凯恩克罗斯。利奥·朗是前英国军事情报机构的官员。约翰·凯恩克罗斯在一九四〇年曾服务于英国财政部,后来进入了设立在布来切雷的政府密码和暗号学校,在那儿接触过“英尼格马信号”材料,尔后在一九四四年成为军情六处的官员。阿瑟告诉朗,假如他和军情五处合作,则很可能免于起诉,因此朗马上就供认了。凯恩克罗斯在罗马接受阿瑟的拜访后,也这样做了。

        但是,在提供了最初的线索之后,布伦特就再也不讲什么了。他坐着,听着阿瑟的提问,在能做的地方提供点帮助,但是并没有像我们所期望的那样提供大量的细节。阿瑟和我决定一起来对付他。根据事先的安排,我被介绍是分析布伦特供词的官员,然后我来唱红脸,阿瑟来唱白脸,由我告诉布伦特我对他的供词的真实性非常怀疑。这是一种老式的审讯把戏,但在以前还确曾起过作用。还有一个进一步的新花样:我们把会见安排在莫里斯·奥德费尔德的公寓里,它在威斯敏斯特区开克斯顿街钱德斯大院内。公寓里暗放着一个录音系统。通常,在布伦特和阿瑟会面时,阿瑟用手提录音机公开地把谈话内容录下来。我们决定当我去见布伦特时,我们把那个看得见的录音机关掉,以增加他的安全感。霍利斯极力反对这个计划。从一开始他就指示不能对布伦特施加任何压力,以免他叛逃。但我们设法说服他,在这种情况下,冒点风险是值得的。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们会见了布伦特。他高高的个子,极其消瘦,穿着一套花呢西装,打了一个大蝴蝶结领结。他看上去高贵,略带一点女子气。他友好而带有戒备,特别是对阿瑟。我能看出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紧张的关系;谁都不能忘记,他们在十年前曾坐在一起,而此刻布伦特却始终在扯谎。他们以事务性方式谈了大约半个小时,主要是关于布伦特从档案室取走的文件。布伦特不时地扫我几眼。我看得出他预感到有什么事将发生。最后,阿瑟把我带进了谈话。

        “彼得一直在作着这个分析,安东尼。我想他有些话要说……”

        我关掉了录音机,然后稍稍停顿一下以加强效果。

        “读了你的供词后,我看得很清楚,你没有告诉我们全部的事实真相……”

        好像我击中了他似的,布伦特畏缩了一下。他正坐在一张安乐椅上,两条铅笔一样细瘦的长腿交叠着,他的伸出在外面的那条腿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

        “我已经回答了你们提出的每一个问题。”他回答,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我。

        “那是胡说,并且你也知道是这样。你说你只知道朗和凯恩克罗斯他们两个,只有他们两个。我不相信。”

        他的脸色变紫,右颊的肌肉出现了一阵抽搐。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杜松子酒,拖延一点时间。

        “我们非常公正地对待你,”我继续说,“我们很有礼貌,并且像绅士那样履行我们的诺言,但你却不这样……”

        在我做出这番表演的时候,他专心致志地倾听着。他哪儿说了假话?他想要知道。我指出我们认为他有所隐瞒的一些方面。我知道,他在试图掂量是否我已经握有新的、能置他于死地的证据和信息,或者这些只是来自我们的主观直觉。

        过了难熬的几分钟后,他开始恢复他的自信,脸颊的抽搐也平息了下来。他知道我们抛不出什么新东西。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彼得,”他小声说,“没有其他的人了。”

        我改换了策略,开始对他的良心施加压力。

        “你可曾想过那些死去的人!”

        布伦特佯作不知。

        “没有人死去,”他平缓地说,“我从来没有接触过那种事情……”

        “吉比的谍报员是怎么回事?”我气愤地说。我指的是由军情六处的哈罗德·吉布森指挥的潜伏在克里姆林宫内部的谍报员。吉比的谍报员在战前一直向军情六处提供政治局文件,直到他被布伦特出卖后被处死。

        “他是一个间谍,”布伦特尖刻地说,在这一瞬间放松了他的戒备,暴露出克格勃的职业作风。“他知道这种游戏,他知道这里的风险。”

        布伦特知道他的谎言已经被戳穿,脸颊上又开始猛烈地抽搐起来。我们较量了有一个小时,但这种角斗进行的时间越长,他越意识到他所处地位的有力。我们在一种难以掩饰的愤怒中结束了会谈。

        “事实是,若是给你选择,你不会出卖任何你认为是弱者的人,是吗?”在布伦特准备离去时,我问道。

        “是这样,”他说,一边站直了身子,“但是我已经告诉过你,再没有其他的名字了……”

        他这样有力地说出这句话,使我感到他几乎自己都相信这一点了。

        这时,一件让人心烦的意外事件发生了。我们公开地放在那里的一架录音机绞带了。我跪在地板上把磁带展开拉直,然后使它继续运转。在我做这件事情时,布伦特对阿瑟说:“看一位技术专家干他的本行,不是很有趣吗?”

        到现在为止,阿瑟或我都不曾告诉过他我是一个科学家,我只是作为处理他对我们谈话的人员被介绍来的。我两眼直视着布伦特,他的脸上泛出红紫色。什么人已经告诉他我的真实身份?

        “你接着跟他干吧,”布伦特走后,阿瑟愤愤地说,“他已经演完了。”

        阿瑟急于去咀嚼另两头猎物——朗和凯恩克罗斯。

        朗曾加入剑桥的“使徒学会”——一个以自重为宗旨的杰出知识分子俱乐部组织,其中有许多人是左翼分子和同性恋者。大战爆发时他参加了军事情报机构,被派往军情十四处,负责评价德国国防军的“信号”情报,由此得知兵力情况。整个战争期间,他一直秘密地会见布伦特,向他递交所有能落到他手上的情报。战后他转入英国对德管制委员会,在那儿他最终晋升为军事情报局的副局长,直至一九五二年他离职去从事商业活动为止。他离开军事情报局是因为他就要结婚,不想告诉他的妻子说他曾经是一个间谍。

        我和阿瑟一起会见了朗好几次,我很不喜欢他。不像剑桥圈子里的其他人那样,他缺少风度。我常觉奇怪,他究竟是怎么被接纳到“使徒学会”中去的。他是个好管闲事、大惊小怪、喜欢瞎忙乎的人,外貌长得像个汽车修理工,而且似乎还以为自己虽然变节,可仍然还是一位优秀的军官。他所作的供词毫无价值,当在某一点上对他提出质问时,他的态度总是翻来覆去地讲“我们应该相信”这样一句老话。他兴致勃勃地对我们讲着他的故事,说他根本不知道还有其他间谍,并声称他在一九四五年就放弃了所有的间谍活动。这和布伦特告诉我们的不相吻合。布伦特说他在一九四六年去过德国,劝说朗申请到军情五处任职。朗表示同意,然后由当时才离开情报机构、深率众望的布伦特给他写了一封推荐信。也算是军情五处的运气好,盖伊·利德尔对穿制服的军官有一种很深的成见,于是他在局里的委员会里表态反对朗进入,尽管当时狄克·怀特表示支持,为此事怀特后来十分难堪。但除了试图加入军情五处外,朗继续在德国进行秘密活动。他矢口否认同俄国人有进一步的接触,而这显然是胡说八道。

        凯恩克罗斯则具有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性格。他是个聪明而看上去略显羸弱的苏格兰人,长着一头乱蓬蓬的红头发,说话带着一口土腔。他出生于一个贫穷的工人阶级家庭,但以他十分惊人的才智,在三十年代敲开了剑桥的门户,成了一个公开的共产党员,然后又遵照俄国人的指示退党,申请加入外交部门。

        凯恩克罗斯是阿瑟在一九五一年初怀疑的对象之一,那是在伯吉斯叛逃,在他的寓所里查获了包含有财政部信息的文件之后。伊夫琳·麦克巴尼特认出那上面的笔迹是约翰·凯恩克罗斯的,于是他就被置于不间断的监视之下。但是尽管他去赴他的指挥者的约会,可那个俄国人始终没有出现。当一九五二年阿瑟找他正面交锋时,他否认自己是一个间谍,声称他曾作为伯吉斯的朋友向他提供过信息,并没有意识到伯吉斯是个间谍。过后不久,凯恩克罗斯离开了英国,直到一九六七年,他从没有回来过。

        在凯恩克罗斯供认后,阿瑟和我去巴黎再一次会见他,以便在一个中立国的约会地点听取他的进一步交待。他已经告诉阿瑟他被一个老资格的共产党员詹姆斯·克卢格曼招募,他向俄国人递交过来自政府通讯总部和军情六处的情报等种种详情。我们急切地想发现他是否还有其它的信息,以便引导我们找出另外的间谍。凯恩克罗斯是一个能给人以好感的人。朗赶着潮头随波逐流,当共产党时髦时他是个共产党,尔后又急于保住自己的性命;凯恩克罗斯则是个始终具有献身精神的共产党人。共产主义是他的信仰,他以一种苏格兰人特有的固执,恪守着他的信仰。同样不像朗,凯恩克罗斯尽他所能地向我们提供帮助。因为他急于想回老家,认为同我们的合作是他赢得入境许可的最好办法。

        凯恩克罗斯说他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告发任何人,但是他能认出两名高级文职人员,他们是他在剑桥时的共产党伙伴。其中的一个随后就被要求辞职,而另一个则被禁止接触和防卫有关的机密。我们特别感兴趣的是凯恩克罗斯能够告诉我们有关政府通讯总部的事情。迄今为止,表面上看来那里似乎在某种程度上逃出了俄国情报机构的视线,然而我们却非常怀疑,因为那里雇用的人员队伍非常庞大。

        凯恩克罗斯告诉我们,政府通讯总部中有四个人他认为值得进一步调查。其中一个人曾同他在政府通讯总部的空中处共过事,此人谈起过他想要把英国的信号情报材料弄到苏联去。凯恩克罗斯虽然对他具有讽刺意味的态度感到有趣,但是他无从判断这一说法的真实性,所以他对自己所能起的作用保持沉默。这第二个人,据凯恩克罗斯说,他在这次回牛津时把在政府通讯总部内部工作的详细情况告诉了他从前的导师,他的导师为他的这种轻率而大惊失色,便把这个情况报告给了政府通讯总部,随后他就被解雇了。凯恩克罗斯提到的第三位,和第一位一样,早已离开政府通讯总部而进入他的学术生涯。所以我们的努力就集中在第四位身上,他是政府通讯总部技术部门的一位高级官员。经过充分的调查,他的事情完全澄清了。

        D处和C处根据凯恩克罗斯提供的信息所进行的调查,激起了政府通讯总部的强烈反应。他们警惕地卫护着他们自己尊贵的帝国,并且对他们看来是干涉他们内部事务的事情大为忿恨,特别是当我以挖苦的口吻评论他们应该如何改进他们的人员检审工作时更是如此。

        在我们D处三科追踪这些线索时我仔细斟酌了如何处理布伦特的问题,如今他归我负责了。在我同布伦特会面之前,我必须去出席女王的私人秘书迈克尔·阿迪恩的情况报告。我们在他的皇宫内的办公室里会了面。他谨慎周到而又举止得体,并且向我保证,王室对情报机关认为适宜提出的任何询问都愿意给予合作。他说话时带着一种超然的态度,好像并不希望对此事知道得太多。他说:“女王陛下充分了解安东尼爵士的情况,只要是实事求是地进行处理,采取任何方式女王都会满意的。”

        还有一项防止误解的说明。

        阿迪恩说:“你会时不时地发现布伦特提到他代表王室从事的一项委派任务——战争结束时一次对德国的访问。请不要追问这件事。严格地说,它和国家安全方面的考虑毫无关系。”

        阿迪恩小心地把我带到门口。我情不自禁地陷入了沉思:在对待布伦特的问题上,他的技巧圆熟和军情五处歇斯底里的方式之间该有多大差别!军情五处既要为他可能会叛逃而担惊受怕,又要为丑闻的泄漏而有所顾忌。虽然我花了数百个小时和布伦特呆在一起,但我却从未得知他出使德国的秘密。但是,王室毕竟已在学习遮盖丑闻的困难艺术方面积累了几个世纪的丰富经验,而军情五处只不过是在一九〇九年才开始干这行当的。

        我接手布伦特案件后,在我考虑采取一项新的策略期间,停止了和他的一切会见。很清楚,正面质问不再会起作用:首先是因为霍利斯激烈地反对做任何会激起他叛逃或发表公开声明的事情;其次是布伦特本人清楚我们掌握的证据是微弱的,我们还仍然只是在暗中摸索,在审讯他时处于盲目无知而不是强有力的地位。我决定,我们必须采用智取的办法,尝试在他的性格特点上做文章。我能看出布伦特想让我们认为他是乐意帮忙的,尽管他从来不这样做。另外,他很不喜欢被人揭穿他在撒谎。我们必须通过一个缓慢的、逐渐积累压力的过程来从他身上提取情报,在某个方面取得进展,而不要全线出击。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们需要拥有远远超过军情五处当时所具有的更丰富的知识。

        我还决定把会谈场所移到他的住所去,让他来到莫里斯·奥德菲尔德公寓,他总是带着一种对立的情绪,处于一种坐立不安的紧张的防卫状态,并觉察到他的话被录了音。我觉得转移到他的住所可以减轻他的紧张感,并使得我们之间能够形成某种关系。

        在以后的六年中,布伦特和我大约每个月都在科道尔德学院内他的书房里全面。布伦特的书房是一间很大的、按豪华的巴罗克风格装饰的房间,镶着由他在科道尔德学院的学生所画的金色叶子的檐边。每一面墙上都挂着精致的绘画,其中挂在壁炉上的是一幅普桑的作品,这是他三十年代在巴黎用维克托·罗思柴尔德借给他的八十英镑买的。(他原该把这幅画留给维克托的大女儿埃玛,但他没有这样做。这幅画后来在估价他的遗产时价值五十万英镑,上交给了国家。)这是个讨论背叛行为的理想场所。每一次会见,我们都坐在同样的地方:围在壁炉边,紧靠在普桑的绘画下面。有时我们喝茶,就着精心切制的三明治;而更多的情形是饮酒,他喝马提尼酒,我喝威士忌。我们总在那儿谈着,谈到三十年代,谈到克格勃,谈到间谍和友谊,爱情和背叛。这一段的生活经历给我留下了一生中最鲜明生动的记忆。

        布伦特是我所见过的最典雅、最有魅力、最有修养的人中的一个。他能讲五种语言,并且他的知识所达到的广度和深度给人以深刻的印象。这种学识并不限于艺术,事实上,正如他不无骄傲地告诉我的,他在剑桥获得的第一个学位是数学,而他还对科学哲学保持着终身的迷恋。

        在布伦特身上最突出的事情是他的明显的品格力量和难以理喻的脆弱性之间的矛盾。正是这种矛盾促使一些不同性别的人深深地迷恋于他。他显然是个同性恋者,但事实上据我从他那儿得知,他至少有过两个情妇,她们同他保持终身的亲密关系。布伦特能在这一分钟是一个艺术史专家和学者,在下一分钟就成了情报部门的官僚,或者变成间谍,变成柔弱的同性恋者,变成慢条斯理的国教信徒。但是所有这些角色都使他作为一个人而付出代价。在我们开始会面后不久,我就发现,布伦特远没有从免于起诉中得解脱,而是继续背负着沉重的负担。这并不是一种负罪的负担,因为他不觉得自己有罪。他感到痛苦只是因为觉得自己欺骗了特罗思柴尔德和像狄克·怀特、盖伊·利德尔那样的好朋友(在盖伊的葬礼上他曾泪流满面)。但这种痛苦只在于做了他不得不做的事,而不在于做了那些本来可以避免的事。他的负担来自他的那些朋友伙伴和爱人赋予的责任的重压,他了解他们的秘密,而且他感到有责任保守这些秘密。

        我们一开始在科道尔德学院的会见,我就能看出布伦特略见松弛。但是,他保持着机警,因为他知道有关特殊装置的一切,我马上就注意到了电话机被谨慎地移到了厅的最深处。我们在那儿会面的第一个下午,当他走出去端茶时我就注意到了这一点。

        “把茶壶的保暖罩取来盖在电话机上。”我大声说道。

        他笑了。

        “哦,不用,彼得。你们决不能用那个玩艺儿在那儿听到我。”

        起初,我在一个小笔记本上做笔记,但是要把所有的东西都记下来是相当困难的,因此我不得不设法采用一种暗中记录谈话内容的方式。最后,紧邻科道尔德学院的房子要改装成现代化的。于是我安放了一个探针话筒,穿过墙通到了布伦特的书房。这是一件棘手的工作。测量必须十分精确,才能确保探针放在挨着我们座位的布伦特这一边的正确位置上。A处二科安排了一位布伦特的艺术家朋友在我访问他的预定时间里给他打电话,趁他出去到厅里听电话时,我用我的卷尺为话筒的安装做了所有必要的测量。话筒安装得很成功,并且直到最后,它一直工作得非常出色。

        在我们起初的几次会见时,我设法形成一种松弛的气氛。我努力不给他施加太大的压力,只满足谈论对往事的回忆。他谈到了他如何由当时年青而才华出众的盖伊·伯吉斯的招募,参加了苏联的事业。对于布伦特,盖伊仍旧是一个痛苦的话题;他刚在莫斯科孤身一人地死去,他那昔日魁梧强壮的身躯被多年的凌辱压垮了。

        “你会发现这是难以置信的,”他一边倒茶一边告诉我,“但是任何很了解盖伊的人,真正了解他的人,都会告诉你他是一个伟大的爱国者。”

        “哦,我相信是如此,”我说,“他只是想要英国成为共产主义!他死之前,你得到过他的消息吗?”

        布伦特神经质地慢慢喝着茶,杯子和茶托在他的手里微微地颤抖。然后他走向他的书桌,取出一封信给我。

        “这是最后一封,”他说,“你们没有漏检它,它是被亲手交来的……”随即,他离开了房间。

        这是一封凄楚动人的信,相当松散而充满情绪低落的观察见闻。伯吉斯谈论莫斯科的生活,并试图把它说得像过去那样生机勃勃。时不时他提起往日,提起“改革俱乐部”,提起他们两人共同认识的人和三十年前他们两人共享的爱情。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但临终前他一刻也没有停止他的呼唤。我读完这封信时,布伦特回到了房间里,他心烦意乱,因为他知道我能看出伯吉斯对他仍然意味着什么,这就更增加了我的怀疑。我第一次赢得了一个关键性的胜利。他第一次撩开遮在脸上的面纱,允许我探视那个把那“五人集团”紧密维系在一起的秘密世界。

        布伦特是在俄国情报机构的全盛期加入这个组织的,这个时期现在被西方反间谍界称为“伟大的非法者”时代。一九二八年,警察对伦敦苏英贸易公司进行了搜捕,在这次搜捕中军情五处得以破坏了俄国间谍机构的一大部分。在这之后,俄国人得出了教训,认为他们的合法住宅、大使馆、领事馆以及类似地点,作为间谍指挥中心都是不安全的。打那以后,他们的谍报人员就改由“非法者”指挥,这些人如西奥多·马利、多伊奇、“奥托”、理查德·佐尔格、亚历山大·拉多、“索尼亚”、利奥波德·特雷普尔、皮克夫妇、普里基茨夫妇以及克里维茨基等。他们根本就不是俄国人,虽然他们都有俄国国籍。他们都是信奉国际共产主义和共产国际的托派分子。他们搞地下工作,常常冒着极大的个人风险,并走遍全世界去物色潜在的招募对象。他们是俄国情报机构有史以来最出色的招募者和指挥者。他们彼此都熟悉,相互招募并建立起高级间谍组织,如在英国的“五人集团”,在中国和日本的佐尔格小组,在瑞士的“红色三人小组”,在德国占领下的欧洲的“红色乐团”,这些都是历史上最出色的间谍组织,它们对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俄国的生存和胜利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与菲尔比和伯吉斯不一样,布伦特从没有见过他们的第一任指挥者“西奥”。他从前是个匈牙利神父,名字叫西奥多·马利。马利理解像菲尔比和伯吉斯这一类人的理想主义和他们采取政治行动的愿望。他在国际政治方面是个具有强烈感染力的导师,他的学生都崇拜他。在一九三六年到一九三七年间,马利由“奥托”接替。精心安排伯吉斯招募布伦特的人正是“奥托”。和西奥一样,“奥托”是个东欧的中产者,也许是捷克人。他能够使得苏联的革命事业具有吸引力,而他并不只是通过谈论政治原因来做到这一点,而是通过同他的年轻的招募对象分享相同的欧洲文化背景来达到。布伦特在许多场合下对我承认,若是由俄国人提出让他参加,那么他是否会这样做很值得怀疑。

        由于某些原因,我们从未能够识别出“奥托”的身份。菲尔比、布伦特和凯恩克罗斯都声称他们从来就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尽管菲尔比在他的供认中告诉尼古拉·埃利奥特,他在华盛顿时从联邦调查局档案里的照片中认出过“奥托”,那时他是以一个名叫阿诺德·多伊奇的共产国际间谍的面貌出现的。但是当我们核对时发现,菲尔比在华盛顿期间,联邦调查局档案中并没有多伊奇的照片。我常常带着布伦特一大册接着一大册地翻阅军情五处的俄国情报机构官员的档案,希望他能认出他来。布伦特对待这些文册就好像它们是国家美术馆的编目一样。他透过他的半月形眼镜仔细地研究它们,间或作一下短暂的停留,好像在欣赏一下某个特别生动的面孔,或是街角上一个惹人注意的优雅的雕塑。但是我们还是一直没有认出“奥托”,也没发现“五人集团”在这么多年后还如此不顾一切要隐瞒他的身份的原因。

        一九三八年斯大林清洗了所有的“伟大的非法者”。这些人是托派分子和非俄罗斯人,斯大林坚信这些人伙同红军中的一些人一起图谋反对他。他们被一个个地召回莫斯科,然后被杀害。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是在完全清楚等待着他们的命运的情况下甘心回去的,也许他们希望能以他们在西方为他所做出的伟大贡献来说服这位发疯的暴君。而像克里维茨基这样的一些人决定叛逃,其下场几乎是肯定的。一九四一年他最终在华盛顿被俄国刺客所暗杀。

        “奥托”走后,有一年多时间,“五人集团”处于自生自灭的状态,中断了联系,似乎是被遗弃。后来伯吉斯和菲尔比通过菲尔比的第一个妻子丽思弗里德曼——一个长期的欧洲共产国际代理人,同俄国人重新接上关系。据布伦特说,“五人集团”是通过这样一种复杂的信使链和俄国人联系的:从而棋·弗里德曼开始,把情报传递给她的密友和共产国际代理人伙伴伊迪丝·杜德·哈特,然后再传给鲍勃·斯图尔特,他是英国共产党负责同俄国大使馆联络的专员,最后,再到达莫斯科。在布伦特供认前,我们一点也不知道这条信使链和它产生的巨大影响。布伦特声称,这条信使链中的每一个人都肯定知道“五人集团”的身份,但总使他感到迷惑不解的是,“五人集团”居然一直没有让军情五处发现。我们总是假设“五人集团”和英国共产党组织是完全隔绝的,后者在三十年代已被马克斯韦尔·奈特领导的特务彻底渗透了。现在看来,我们遗漏了英国共产党所有秘密中最大的一个。一九三八年,军情五处正为伍尔维奇兵工厂案件的胜利而沾沾自喜。在此案中,由马克斯韦尔·奈特的最出色的特工琼·格雷(X小姐)提供的证据,致使英共高级领导人因在伍尔维奇工厂进行间谍活动而被判刑。要是我们当时把这案子搞得更深入一些,我们就可以在这个英国历史上最危险的间谍集团开始活动之前就把他们一网打尽。

        一九四〇年末,俄国人终于同“五人集团”恢复了联系。从这个时期起,他们直接进入了情报世界。这个时期他们的指挥者是“亨利”,一个真名叫阿纳托里·格洛莫夫或高尔斯基的俄国情报官,他在外交官的外衣掩护下进行工作。格洛莫夫一度负责指挥“五人集团”中的所有间谍,几乎可以肯定包括在“维诺纳”通讯中出现的那八个匿名人,直至他一九四四年赴华盛顿去领导唐纳德·麦克莱恩,后者当时在英国使馆任职。留在伦敦的间谍后来则由鲍里斯·克罗托夫接手指挥。他是克格勃官员,他在“维诺纳”情报中透露了那几个匿名间谍的存在。布伦特说,他对克格勃指挥官的职业特性非常佩服,但是他们从来没有用像“奥托”那样的方式来激励他。格洛莫夫和克罗托夫是现代俄国情报机器的专家官员,而对布伦特来说,三十年代天才的欧洲指挥者才是真正的艺术家。

        “这就是你离开军情五处的原因?”我问道。

        “哦,一部分是,”他说,“他们劝诱我留下,但是他们并不真心需要我。金将很好地为他们服务。我知道,他已经爬得很高了。我需要我的艺术,总而言之,他们若真想要我,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胁迫我留下来的。”

        冷战的开始和麦卡锡主义的泛滥增强了布伦特的信念:他在三十年代所做的选择是正确的。他继续完全忠实于那些仍然还在进行间谍活动的人。在一九五一年,他决定留下来,厚着脸皮继续干下去,而不是随同伯吉斯和麦克莱恩一起叛逃。当时,莫丁(“彼得”)曾逼迫他叛逃。他告诉我,在莫斯科的流亡生活对他来讲是不能容忍的。他在三十年代曾访问过俄国,那是个美丽、令人神往而又富有悲剧性的国家,那里的“修道院”,即列宁格勒美术馆却是最使他流连忘返的地方。

        一九五一年后,留下来的只剩布伦特和菲尔比了。他和菲尔比的交情比起伯吉斯来却要淡薄得多。菲尔比个性很强,好支使人,然而他极其需要布伦特。布伦特仍能从他在军情五处里的从前的朋友那里打听到消息,从而能为菲尔比提供一些有关针对他的案情发展的零星材料。他们常常全面讨论他们幸存的机会。菲尔比除去他在军情六处的职业生涯,似乎没有什么事能引起他的兴趣。他完全不理解艺术和学术成就对于布伦特的重要性,即使在那张罗网把他俩紧围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如此。

        “金和我有不同的生活观点,”布伦特告诉我,“他毕生只有一个抱负——当一名间谍。而我还有其它的追求……”

        布伦特佩服菲尔比,其中一部分原因是他对菲尔比绝对的信念和冷酷无情的一维生活观念的恐惧。布伦特需要爱情,需要艺术,最后需要英国政府中的舒适的生活。而菲尔比则是过着从床到床的单调生活;他对女人抱有一种阿拉伯式的态度,需要的只是来自谍报活动的刺激。艾赛亚·伯林曾对我说:“安东尼的困境在于,他既想要用社会的猎犬去打猎,又要同共产主义的野兔跑在一起。”

        “金从不会动摇。”他说,“他永远是忠诚的,直至最后。”

        一九六四年末,我被淹没在大堆的来自朗、凯恩克罗斯和布伦特供词的材料中。此外还有一项繁重的任务,即核对和系统地重新考察自一九六〇年以来各种叛逃者交给军情五处的所有材料。正在这个节骨眼上,西蒙兹关于米切尔案件的第二份报告终于送到了我手上。

        一天早晨,大约在一九六四年十月大选的前两周,霍利斯的秘书给我送来了一个厚厚的文件夹,并告诉我当天下午去局长办公室讨论这份报告。我连把它读完都嫌时间少,更不用说研究它了。西蒙兹积极地遵循霍利斯的指示,花费了八个月的时间准备了这份文件。他从来没有同阿瑟或者我讨论过这份文件的内容。但是,它的锋芒所向则是足够清楚的。西蒙兹利用布伦特的供词重新估价了米切尔案件,当然,在拟写第一份报告时,我们还不拥有这些供词材料。按西蒙兹的说法,针对米切尔的案子并不十分有力。西蒙兹不准备斥新的渗透的可能性,但是他觉得这种可能性已经明显减小了。

        阿瑟也在当天早上收到了西蒙兹的报告。他知道他正被人撇开,并知道在这样迟的阶段上散发这份报告的决定是一种蓄意的策划,以防任何反击。他告诉我,他打算在会议上采取这样的立场:在获得充分的时间来研究它之前他不对此发表意见。在会议开始时他保持着沉默,积郁着怒火坐在会议桌的一边。

        霍利斯轻快地宣布开会。

        “我提议不要浪费太多的时间,”他开始说,“我已经阅读过这份报告,它很使我信服。在作出决定之前,我希望听听你们的意见。正如你们知道的,先生们,大选在即,我感到如果我们现在能够了结此案,那么对我们情报部门将更为有利,因为这样我就不必向新任首相汇报了。”

        每个人都知道他的意思。他不想向工党领袖哈罗德·威尔逊汇报,而后者看来越来越有可能在未来的竞选中击败保守党对手。霍利斯的态度非常直截了当:布伦特、朗、凯恩克罗斯的案子停顿在某些有用的初步结果上,米切尔一案则被攻克,所有的事情都干净利索地解决了。他想要结束这件案子,并把渗透问题已经消失这一点记录在案。

        霍利斯征求围在桌子四角的人的意见。奇怪的是开始几乎没有人评论。米切尔案件的调查在各方面看都搞得如此糟糕拙劣,以至于我们中间很少有人觉得它是个防卫严实的球门,特别是因为阿瑟和我现在都强烈地怀疑霍利斯本人就是罪犯。我直率地说,如果西蒙兹的第一个报告是为此案提起公诉,那么这后一个报告则是为了保护此案。不经审讯,我不能接受“无罪”的判决,并希望把我的观点记录在案。霍利斯在放在他前面的便笺上做了一个简单的记录后,把它交给了卡明。卡明发表了一通演讲,说到在调查米切尔案件当中出现了无纪律现象。我们大家都清楚,把他排除在训导者之外的决定刺伤了他的自尊心。琼斯说,有关米切尔案件能说的最好的话只是,此案完全没有得到证实。

        “那么你,阿瑟……”霍利斯问。

        正在查看报告的阿瑟抬起头来。

        “但是,”他说,“存在第三种可能性。某些人能操纵米切尔来作他们的挡箭牌。”

        桌子四周一下子沉寂下来。他和霍利斯互相盯视了一会。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准确地知道阿瑟的意思。

        “我希望澄清这个说法。”卡明从桌子另一端说。西蒙兹焦急地急速翻动着他的报告,好像他在寻找阿瑟的假设是否以某种方式被不知不觉地搞到报告里去了。

        霍利斯只是捡起他刚刚丢下的话头,而忽视了阿瑟的评论,好像他根本没有听见。

        “好,我们必须做一个决定,”他说,“因此我建议把这个案子了结并记录在案……”

        他的笔停在了文件上。阿瑟再也控制不住他自己了。

        “按理,你根本不能这样做。”他大叫起来,态度极其明朗。“你实质上是无视戈利金有关渗透问题的全部断言。有关克拉布行动也存在一个泄漏机密的问题。还有技术文件问题——我们迄今为止仍然不知道戈利金提到的文件是什么。无论米切尔案件的状况如何,忽略这些情况的存在不可能是正确的。”

        霍利斯试图躲避这一攻击,但是阿瑟步步紧逼。他知道霍利斯做得太过火了。西蒙兹承认他对有关戈利金的材料知道得太少,无法提出一个权威性的意见。琼斯也认为,对戈利金做进一步的工作是较稳妥慎重的解决办法。霍利斯感到他已经无法控制这个会议了。他恼怒地扔下他的笔,指示帕特里克·斯图尔特对戈利金的一系列尚不甚分明的材料进行最后一次审查。同时,他命令,米切尔的案子到此结束。

        这次会议后,我去找了琼斯。我说,局长委派一个官员研究任务却不跟我这个研究部门的头头商量一下,而且当时我正整天忙于对付从布伦特、朗、凯恩克罗斯以及在华盛顿的叛逃者那里接踵而至的大堆材料,这简直是无法容忍的。

        “事情本来已经够难的了,”我说,“但是如果我们还要各自为政,那岂不是乱套了吗!”

        琼斯看清了问题所在,我们这个系统已经超负荷了,他同意我们增加更多的合作,而不是去削弱这种合作的观点。我提议我们尝试去建立某种部门之间的工作组,来专门研究从供词和叛逃者那里得到的有关英国情报机构渗透问题的全部材料。琼斯说,他要看看他能做些什么。

        不久后,他打电话来叫我到他的办公室去,对我说他已经把整个事情和狄克·怀特讨论过了,怀特赞成建立一个这样的委员会。狄克去说服霍利斯,后者最后勉强表示同意。这个委员会由军情五处D处的人员和军情六处反间谍处的人员组成。它向D处的处长和反间谍处的处长报告,并由我担任执行主席。这个委员会的代号叫“流畅”。

        霍利斯用对西蒙兹的报告争吵作借口来压缩阿瑟的权力范围。他把现在正在成长发展的D处一科一分为二:D处一科负责指挥战役和行动,新D处一科(调查科)处理反间谍方面的调查。阿瑟仍留下来负责被截短了的老一科,而西蒙兹则被提升为副科长,负责新一科(调查科)的工作。

        这是对阿瑟的一个残酷打击。因为对阿瑟来说,从四十年代末以来搞调查就是他的命根子,并且从一九五九年他回来以后,就一直以主要精力从事调查工作。不让他担任“流畅委员会”主席已使他烦恼不安了,尽管他知道这基本应该是D处三科的业务范围。但是在他自己的部门被他以前的下属、长期以来一直把阿瑟看作他的导师的西蒙兹所取代,对他来说无异于吞咽一副难咽的苦药。阿瑟感到他被西蒙兹的报告出卖了。他不能理解西蒙兹怎么能在相隔这么短的时间内写出两份看上去内容相互矛盾的报告。他深信军情五处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阿瑟变得非常鲁莽,就好像一种总是处于潜流状态的自我毁灭的冲动突然征服了他。他坚信,他成了牺牲品是因为他忘我地追踪渗透问题的缘故。使事情更为糟糕的是,霍利斯指示,尽管这二个部门是彼此独立的,但还让阿瑟对两边都进行照看,以尊重他的广博的经验和知识。这是个荒谬透顶的安排,必然导致灾难。这两个人不断地争吵。阿瑟认为这种照看意味着控制,而西蒙兹则要按他自己的方式行事。最后,有一次阿瑟专断地命令西蒙兹带着他的办案人员出席会议,而西蒙兹却拒绝执行,于是他们终于闹翻了。阿瑟告诉西蒙兹,说他正在妨碍他的协调工作,而西蒙兹则反驳说这是阿瑟对他的干涉,并向卡明递交了一份书面的控告材料。卡明把这份材料交给了霍利斯并建议立即将阿瑟解雇,霍利斯对此欣然同意。

        这件事情在下一次的处长会议上进行了讨论。阿瑟在那里没有盟友,许多处长都感觉受到他那强硬的、有时是狂放不羁的工作作风的威胁。在这些处长当中他只有比尔·马根一个朋友,他坚定地护卫阿瑟直至最后。但在作出决定时,比尔刚好缺席。

        我记得,事情发生的那一天,阿瑟来到我的办公室,神情出奇地安详。

        “他们把我解雇了,”他简单地说,“罗杰给了我两天时间清理我的办公桌。”事实上,他被调到了军情六处,这是由于狄克·怀特的坚持并克服了霍利斯的反对才安排的。尽管这个调动保住了阿瑟的养老金,但他的事业却在其全盛期中断了。

        我简直不能相信真有此事:一个世界上最优秀的反间谍官员,当时由于他的娴熟的技能和丰富的经验而享有名副其实的国际声望的专家,却为和官僚上司之间的小小的口角而遭到解雇。正是此人,从一九五九年以来把D处一科从一个极其缺乏效能的部门建设成为一个现代化的、富于进取心的、高效率的反间谍单位。不错,这个部门仍然人员不足,但这不是阿瑟的过错。

        阿瑟的最大缺陷就是他的天真质朴。他从未理解这些年来他树敌之多已到了何等程度。他的错误是认为提升应和相当的成就为伴。他是一个雄心勃勃的人,他也自认为有这样的雄心,但是他的雄心不在渺小卑劣的内部咬斗上。他要斩杀恶龙,和外部世界的猛兽格斗。他从不理解为什么支持他的直率做法的上司居然寥若晨星。他容易冲动,容易着迷,脑子里常有一些独特的想法。但是军情五处没能扬弃他的冲动,没能发掘他的伟大天才,这是军情五处的一个抹不掉的污点。

        在他被解雇的那天晚上,他说:“对我来说,离开这个地方真是件大好事。”

        但我知道这不是他的真心话。

        我试图让他打起精神来,但他坚信,霍利斯是为保护他自己而制造了整个事件,而我对此却又无能为力。对二十年间的艰苦奋斗、成绩卓著的报偿,却是背上一口惨遭解雇的黑锅,真令人心寒之至。他知道他的事业破灭了,并且,正如在一九五一年一样,他为之奋斗的一切都被摧毁了。我从未见过有谁比那天夜晚离开办公室的阿瑟更为凄惨了。他握了握我的手,我感谢他过去为我所做的一切。他环顾了办公室一眼,“祝你走运,”他说着,最后一次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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