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马原第一个把小说的叙事因素置于比情节因素更重要的地位,他广泛地采用“元叙事”的手法,有意识地追求一种亦真亦幻的叙事效果,形成著名的“马原的叙事圈套”. 事实上,这使他不仅致力于瓦解经典现实主义的“似真幻觉”,更创造了一种对现实的新的理解。
《冈底斯的诱惑》第一个值得重视的特点是“元叙事”手法的运用。在小说的第4 节中,第一级的叙事者“我”直接跳出来,向读者声明这里的故事不是爱情故事;在第十五节,他又站出来与读者直接讨论小说的“结构”、“线索”与“遗留问题”,如顿月为什么莫名其妙地断线,为什么不给他未婚妻尼姆写信?这个叙述者以讨巧的态度粗暴地告诉读者,顿月“入伍不久就因公牺牲了”等等。他显然不回避这样设置结局出于小说技术上的考虑。这种自觉地暴露小说的虚构性的技法当然会产生一种间离效果,明确地告诉读者,虚构就是虚构,不能把小说当作现实。马原通过元叙事的手法不但反讽了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情节连贯性以及基于此基础上整体性与真实性,他还从根本上质疑经验的整体性、连续性与确实性,正是这一点,才动摇了小说的“似真幻觉”. 这在小说的结构上也表现出来。这部小说是几个故事的拼合与组装,但与一般的看法不同,马原似乎并非出于纯技术的考虑。在组织、叙述全部故事的第一级叙述者之下,还有几个“二级叙述者”,一个是老作家,他以第一人称讲述了自己的一次神秘经历,又以第二人称“你”讲述了猎人穷布打猎时的神秘经验;另一个是第三人称叙述者,讲述了陆高、姚亮等人去看“天葬”的故事,并转述了听来的顿珠、顿月的神秘故事。这些故事中,都牵涉到未知的神秘因素:在老作家的故事中,他在一次神秘的远游中看到一个“巨大的羊头”,这个羊头是神秘的宗教偶像,还是史前生物的化石,抑或是老作家的妄想症产生的幻觉?在穷布的故事里,他似乎碰到了“喜马拉雅山雪人”,但叙述者马上告诉我们,关于这种雪人的存在并没有科学的证据,那么穷布碰到的究竟是什么?在顿珠、顿月的故事中,不识字的顿珠在失踪一个月(他自己只觉得出去了一天)后突然能唱全部的史诗《格萨尔王传》,对这件事有遗传的、神话的、唯物的种种解释,但没有一种解释能说服其他解释的持有者……等等。这些有头无尾,抽去了因果关系的神秘的故事片断,拼合起来就构成小说的大体。在所有这些故事中都牵涉到一些神秘的、未知的因素,但作者从来不准备告诉读者这些神秘因素到底是什么?甚至更要紧的,他们是否真的存在?抑或只是人的幻觉与臆想?都是没有结果的。尽管这些故事的叙述方法,都是以很精确的、现实主义式的、甚至是“客观的”态度讲述出来的。
马原是要在小说里达到一种“亦真亦幻”的艺术效果,所以才让第一级叙述者肆无忌惮地在小说中直接露面,打破叙事的进程,以元叙事的手法拆除“真实”与“虚构”之间的墙壁。小说其实一开始就显示出这一点,它引了拉格洛孚的一句话:“当然,信不信都由你们,打猎的故事是不能强要人相信的。”更耐人寻味的是小说第一节中冒出来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我”,这个“我”是谁?我们从小说本文中没法弄清楚,他显然不是“老作家”,因为他才三十来岁;他也不可能是陆高,因为他在敲陆高的门,怂恿他去参加一次冒险;他自己也告诉我们他不是姚亮……总之,他不可能是小说故事中的任何人物,因为他在后面根本没有露面。他是作家马原吗?也没法弄清楚。总之,这个暧昧模糊的叙述者,我们只知道他不是谁,而没法弄明白他是谁,但又是他发起组织了整个探险过程,而后者是小说的基础。那么这个探险过程是谁组织的,又是谁讲述的?谁是那个第一级的叙述者?我们不知道,于是整部小说都变得暧昧、恍惚与可疑起来。
由此我们再一次感到,艺术形式不仅仅是形式。全知的叙述者与现实幻觉的消退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艺术技巧的变革。传统的权威意识形态不仅有解释生活的能力,而且有组织经验(甚至最个人性的经验)使之成为一个明晰清楚、条理一贯的叙事的能力。《冈底斯的诱惑》这样的小说是权威意识形态不再具有普遍意义后的一种表征,它预示了一个不再有明晰清楚、条理一贯的整体叙事赋予个体经验以现实性与意义,只剩下暧昧不明的、似真似幻的个体经验与个人叙述的时代的到来。也许由此我们可以理解马原的叙事革命在当代文学史上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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