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圣日耳曼区起主宰作用的除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沙龙外,还有两三家几乎是势均力敌的沙龙,但是,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沙龙和它们仍有许多区别,正如莱布尼兹所承认的,每个单子在反映整个宇宙的同时,还给宇宙增添一种特殊的成分。有些区别很不引起人好感。例如,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沙龙中,总有一两个美女,她们所以能待在这里,全凭她们的姿色,全凭德·盖尔芒特先生拿她们的姿色所派的用场。看到她们在场,人们立即会知道女主人的丈夫是女性魅力的鉴赏家,正如在其他沙龙中,看到几幅意外的画,就知道主人是一个艺术鉴赏家一样。她们彼此有点相像,因为公爵喜欢身材高大、洒脱而威严的女人,既有点像“米洛斯岛的维纳斯”,又有点像“萨莫色雷斯岛的胜利女神”。她们常常是金发女郎,很少是褐色的,偶尔也有红棕色的。最近一个就长着一头红棕色头发,她叫阿巴雄子爵夫人,也来参加这次晚宴了。德·盖尔芒特先生曾爱她爱得发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要她每天给他拍电报,有时候一天竟多达十封(这使公爵夫人有点恼火)。当他到盖尔芒特城堡度假时,他用信鸽同她联系。他是那样离不开她,有一年冬天,当他不得不去帕尔马过冬时,每星期都要回一趟巴黎,奔波两天,就为了能看一看她。
一般说来,这些美丽的配角都是盖尔芒特公爵的情妇,但现在不再是了(德·阿巴雄夫人就是这种情况),或者关系就要破裂。她们决定屈从于公爵的情欲,与其说是因为公爵相貌英俊,为人慷慨,不如说是因为公爵夫人在她们心目中享有崇高威望,她们希望——尽管自己也属于贵族阶层,但仅仅是二流角色——受到公爵夫人的接待,公爵夫人也不是绝对反对她们来她家里。她知道,她在不止一人身上找到了同盟军。多亏她们,她得到了许多她渴望得到的东西,因为德·盖尔芒特先生只有在爱上另一个女人时,才会慷慨地满足妻子的需要。这些女人一般要等到和公爵的关系非常密切时,才能受到公爵夫人的接待,因为公爵堕入情网时,总认为这是短暂的艳史,他认为,他的情人能受到他妻子的接待,也算是不错的交换了。然而,有时候,为了得到第一个吻,他就要付出这个代价,因为他遇到了不曾预料到的阻力,或者相反,因为没有遇到任何阻力。在爱情上,感恩和取悦往往比希望和利益更能使人作出奉献。但是,奉献的实现会受到其他许多情况的阻挡。首先,凡是对德·盖尔芒特先生的爱作出反应的女人,都相继受到他的非法监禁,有的甚至还没作出反应,就受到了监禁。他不再允许她们同别人来往,几乎整天守在她们身边,负责她们子女的教育,有时,如果以后从惊人相像的外貌作判断的话,还会给她们子女增添一个妹妹或弟弟。其次,即使在私通开始阶段,如果被介绍认识德·盖尔芒特夫人在情妇思想上起过重要作用的话(公爵却丝毫无意作这个介绍),私通本身却改变了这个女人的观点;对她说来,公爵不再只是巴黎最高雅女人的丈夫了,而且还是一个被新情妇热恋着的男人,是一个给了她过奢侈生活的钱财和兴趣,使她对时髦和利益的看法彻底发生变化的男人。最后,公爵的情妇有时会对德·盖尔芒特夫人产生各种嫉妒情绪。但这种情况很少发生。况且,当引见的日子终于到来时(通常,这时候,盖尔芒特公爵对这事已无所谓了;和大家一样,他的行动往往受前一个行动,而不是受已不复存在的原始行动的支配),也常常是公爵夫人主动想接见丈夫的情妇,她渴望,也非常需要和这个女人结成宝贵的同盟军,以对付她那位可怕的丈夫。这并非因为德·盖尔芒特先生对妻子缺少所谓的“礼貌”,公爵对妻子一向彬彬有礼,只有在家里,当他嫌公爵夫人讲话太多时,才会难得拿言语或缄默使她惊慌失措。有时候,在秋天,公爵夫妇在多维尔海滨浴场和温泉休养过后,准备到盖尔芒特城堡去狩猎,中间回到巴黎待几个星期,公爵知道妻子喜欢音乐和杂耍表演,会抽空陪她到有这类表演的咖啡馆呆一个晚上。于是,在一个只能容纳两个人的敞露着的包厢中,观众马上能看到这个身穿“Smoking”的赫丘利(凡是多少和英国有点关系的东西,在法国的叫法和它们在英国的叫法总不一样)。他戴着单片眼镜,一只粗大但很漂亮的无名指上蓝宝石闪着光芒的手中捏着一根粗雪茄,不时地吸一口,眼睛盯着舞台,但当他把目光转向池座时,尽管他谁也不认识,双眸却会变得温柔而审慎,亲切而恭敬。当他听到一段他认为比较滑稽但又不很粗俗的歌词时,就笑眯眯地把脸转向妻子,亲切而默契地向她使使眼色,和她共享这曲新歌带给他的无辜的快乐。于是,观众会以为公爵是世界上最好的丈夫,而公爵夫人是最令人羡慕的女人——他们哪里知道,在公爵眼里,这个女人和他的生活乐趣毫无关系,他根本不爱她,不断地欺骗她;当公爵夫人感到累时,他们看见德·盖尔芒特先生站起来,亲自帮她穿大衣,理一理她的项链,免得它们卡在衬里中间,然后,殷勤而恭敬地在前面开路,带着她穿过人群走向出口处。可是,公爵夫人对此却无动于衷。作为上流社会贵妇,她深知这不过是表面文章,有时,她甚至像一个看破一切、不再有任何幻想的妻子,对丈夫的殷勤报之以揶揄而苦涩的神态。除了这些表面文章——这是礼节的另一个组成部分,在过去某个时代,礼节早已使丈夫对妻子的责任失去了深邃的含义,变成了表面文章,这个时代虽已过去,但遗风继续存在——公爵夫人的日子其实是很难过的。德·盖尔芒特先生只是为了新情妇才会对妻子又变得慷慨和仁慈;而那位新情妇,就像经常发生的那样,会成为公爵夫人的同盟军;公爵夫人也就又可以接济仆人,施舍穷人,她自己甚至也可能有一辆漂亮的新汽车。但是,俯首帖耳的人往往很快就会使公爵夫人恼火,公爵的情妇也难幸免。不久,公爵夫人就对她们厌烦了。然而,也就在这个时候,公爵同德·阿巴雄夫人的私情濒临破裂,新的情妇即将出现。
毫无疑问,德·盖尔芒特先生对他情妇一个接一个的爱情不知哪天又会显示出威力。首先,行将破裂的爱情将那些情妇作为美丽的大理石雕像赠给公爵夫人(在公爵眼里,她们都是美丽的雕像,公爵也因此而变成了半个艺术家,因为他从前爱过她们,现在仍对她们的线条很敏感,假如没有爱情,他是不可能感觉得到的),她们并列坐在公爵夫人的沙龙里,长久以来,彼此敌视,互相嫉妒,争吵不休,最后终于在友爱和睦的气氛中言归于好。其次,友谊本身也是爱情的一种结果:爱情使德·盖尔芒特先生在情妇身上发现了人所共有的,但只有情欲才能感觉的美德,因此,那些变成了愿为我们效犬马之劳的“好伙伴”的前情妇成了一张底片,正如医生或父亲不单是一位医生或一位父亲,而是一位朋友一样。可是,将要被德·盖尔芒特先生遗弃的女人会满腹牢骚,大吵大闹,得寸进尺,言行失检,扰得人心烦意乱。公爵开始嫌恶她了。这时,德·盖尔芒特夫人就有理由把那位令她心烦的女人真真假假的缺点揭露出来。德·盖尔芒特夫人享有心地善良的美名,那位被遗弃的女人会给她打电报,向她诉说衷肠,朝她哭哭啼啼,公爵夫人毫无怨言。她和丈夫把这当做笑料,接着又和几个好友在一起拿这开玩笑。德·盖尔芒特夫人认为,既然她曾对这个不幸的女人表示过同情,就甚至有权当面戏弄她,不管她说什么,只要能纳入她和丈夫最近给她杜撰的可笑性格范围之内,她就会心安理得地同丈夫交换一下默契和嘲笑的目光。
可是,帕尔马公主入席时,忽然想起她想邀请德·厄迪古夫人看戏之事,很想知道这会不会使德·盖尔芒特夫人不愉快,就想试探一下。
就在这时,德·格鲁希先生进来了。他因火车出轨耽搁了一小时。要是他的妻子是古弗瓦西埃家的人,那她一定会羞得无地自容。但是,德·格鲁希夫人是个称职的盖尔芒特。她见丈夫为迟到申辩,就插了一句:
“我看,迟到是你们的家风,为一点小事都会迟到。”
“请坐,格鲁希,别这样不安。”公爵说。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不得不承认,滑铁卢战役不是一无是处,它使波旁王朝得以复辟,但更大的好处是,使他们失去了民心。不过,我看您倒是一位真正的纳穆尔公爵!”
“我还真的带回几只漂亮的猎物呢。明天我给公爵夫人送一打野鸡来。”
德·盖尔芒特夫人眼中似乎闪过一个念头。她执意不要麻烦德·格鲁希先生把野鸡送来。她朝那位订了婚的听差(我离开埃尔斯蒂尔画厅时同他说过话)做了个手势:
“布兰,”她说,“您去伯爵先生家取野鸡,马上拿回来,因为,格鲁希,是不是,您会允许我拿它们来招待客人的吧?我和巴赞两个人可吃不完十二只野鸡。”
“可是,后天吃也不晚呀。”德·格鲁希先生说。
“不,我要明天就吃。”公爵夫人坚持道。
布兰的脸色刷地变白了。这下他和未婚妻可会不成面了。这就足以使公爵夫人得到消遣了。她希望做什么事都合乎人情。
“我知道明天您休息,”她对布兰说,“和乔治调换一下不就行了嘛,让他明天休息,后天留下好了。”
可是,后天,布兰的未婚妻没有空,他休不休息就无所谓了。布兰刚离开大厅,大家异口同声赞扬公爵夫人对下人体贴。
“我也只是用我要他们对待我的态度对待他们罢了。”
“正是这样!他们一定会说,在您府上做事是一件好差使。”
“没这么好。不过,我相信他们很爱我。刚才那位叫人看了有点不愉快,因为他恋爱了,以为应该装出郁郁不乐的样子来。”
正说着,布兰又进来了。
“的确,”德·格鲁希先生说,“他脸上没一丝笑容。对他们好是应该的,但不要好得过分。”
“我承认,我并不苛刻。他一整天都没什么事,只要到您府上去把野鸡拿来就完事了,照样拿他的工钱。”
“肯定有不少人想对他取而代之,”德·格鲁希先生说,“因为羡慕会使人丧失理智。”
“奥丽阿娜,”帕尔马公主说,“那天,您的表姐妹德·厄迪古夫人来看我了。当然,她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女人,是一个盖尔芒特,这无需多说。不过,有人说她爱造谣中伤……”
公爵故意做出惊愕的神态,朝妻子投去很长的一瞥。德·盖尔芒特夫人粲然一笑。帕尔马公主最后终于注意到公爵的神态。
“您……您不同意我的看法?……”她惴惴地问道。
“夫人不要留意巴赞的脸色。行了,巴赞,您别装出那个样子了,让人看了以为您在说我们亲戚的坏话哩。”
“他觉得她非常坏吗?”公主忙问。
“啊!一点也不,”公爵辩驳道,“我不知道是谁对殿下说她爱造谣中伤的。恰恰相反,她很善良,从不说别人坏话,也不伤害任何人。”
“噢!”德·帕尔马夫人舒了口气,“我也没发现。但是,因为我知道,一个聪明机灵的人,有时难免会嘲弄人……”
“嘿!这个她就更没有了。”
“您说她不聪明?……”公主很吃惊,问道。
“喂,奥丽阿娜,”公爵埋怨地插话道,一面用愉悦的目光扫视左右,“您没听见公主对您说,她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女人吗?”
“她不是?”
“至少,她绝顶地胖。”
“别听她的,夫人,他不诚实。她笨得像……嗯……像头呆鹅,”德·盖尔芒特夫人说,声音大而沙哑。她越是不作努力,就越会比公爵更带有旧法国的特征。但她常想在这方面胜过丈夫,但采用的方式完全不同。她丈夫的方式就像衣服的襟饰,陈旧而过时,而她用的是和农民相近的发音,散发出苦涩而美妙的泥土味儿。这种方式实际上更精明。“不过,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再说,好到这种程度,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称之为愚笨。我相信,我从没遇见过像这样的女人。这对医生倒是个病例,具有一定的病理价值。她和那些情节剧或和《阿尔姑娘》中的忠厚老实、呆头呆脑、‘傻里傻气’的女主人公一个样。她来我这里时,我总问自己,她是不是还没有到开窍的时候,这总让人感到有点担心。”帕尔马公主对公爵夫人这番话惊叹不已,但为她的评价感到愕然。“她,还有德·埃比内夫人,给我引用了您的‘杰出的塔干’。这很耐人寻味。”她回答说。
德·盖尔芒特先生把这个词给我作了讲解。我很想对他说,他那位弟弟矢口否认同我认识,可是晚上十一点却等我上他家里去。但我事先没问罗贝能不能把这次约会讲出去。因为约会可以说是德·夏吕斯先生确定的,这事和他对公爵夫人说的话相矛盾,所以我觉得还是不说的好。
“‘杰出的塔干’是够绝的,”德·盖尔芒特先生说,“可是,厄迪古夫人邀请奥丽阿娜吃午饭那天,奥丽阿娜对她说的话比这更绝,她大概没对您说吧?”
“哦!没有!那您快说吧!”
“得了,巴赞,别说了。首先,那句话很蠢,公主听了会认为我比我的笨表姐还要笨。再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叫她表姐。她是巴赞的表姐妹。不过,多少同我有点亲戚关系。”
“啊!”帕尔马公主听到公爵夫人说她会觉得她愚蠢,不禁惊叫一声,她竭力声明,她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什么也不能降低她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再说,我们已经把她的才智否定了,那句话又是否定她的某些品质,我觉得现在讲出来不合适。”
“否定!不合适!瞧她多会说话!”公爵故意用揶揄的口吻说。他想让大家赞美公爵夫人。
“得了,巴赞,别嘲笑您的妻子。”
“有一点应该对殿下说明,”公爵又说,“对奥丽阿娜的那位表姐,怎么评价都可以,聪明,善良,是个胖子,但就不能说,怎么讲呢……不能说她慷慨。”
“这我知道,她非常抠。”公主插话说。
“我不敢用这个词,但您却找到了最合适的词。这从她的生活方式,尤其从她家的膳食可以看出。她家的膳食很出色,但是斤斤计较。”
“这甚至还闹了许多笑话,”德·布雷奥代先生插话说,“有一次,我亲爱的巴赞,我去厄迪古府上拜访。那天,他们正好等待您和奥丽阿娜光临,准备了丰盛的饭菜。可是,下午一点,听差送来一份电报,说你们不来了。”
“这我不奇怪!”公爵夫人说,她不仅难请,而且喜欢让人知道她难请。
“你们的表姐看完电报,感到很懊丧,但没有慌乱,她想,不应该为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领主增加无益的开销,便立即召来仆人,大声吩咐说:‘去告诉膳食总管把鸡撤掉。’晚上,我听见她问膳食总管:‘昨天剩的牛肉呢?您怎么不端上来。’”
“尽管如此,应该承认,她家的菜肴是无懈可击的。”公爵说,他认为使用这个表达方式,能显示他对旧制度的语言十分精通。“我没见过有谁家比她家吃得更好。”
“吃得更少。”公爵夫人插话道。
“对于像我这样粗俗的乡巴佬,这也就够了,对健康也有益,”公爵又说,“老是处于饥饿状态。”
“啊!如若是为了治病,那就另当别论了。显然是丰盛不足,卫生有余。况且也没有这样好。”德·盖尔芒特夫人说。她不喜欢别人把巴黎最佳膳食的桂冠授予她以外的任何人。“我这位表姐就像难产的作家,每隔十五年产下一部独幕剧或一首十四行诗。这就是所谓的小杰作。像首饰一样毫无价值。总而言之,这是我最反感的。塞纳伊德家的膳食是不坏,但是,如果她不像这样抠,她家的膳食就更一般了。她家的厨师有的菜做得很好,有的菜却做得很差劲。我在她家吃过很糟糕的晚餐,到处都一样,只是她家的膳食不像别处的那样使我的胃不舒服罢了。因为胃对数量毕竟比对质量更敏感。”
“作为这个故事的结束,我要对你们说,”公爵总结说,“塞纳伊德坚持要请奥丽阿娜去吃午饭,我妻子不大喜欢出门,便一再推辞。她想了解塞纳伊德会不会以请吃便饭为由,别有用心地拉她去参加一次盛大宴会。她想方设法打听请了哪些人,但一无所获。‘来吧,来吧。’塞纳伊德坚持道,还夸口说会有好东西吃。‘有栗子羹,其他的就不必说了。还有七小块鸡肉一口酥。’‘七小块!’奥丽阿娜有点惊讶,‘这么说至少有八个人!’”
过了片刻,公主恍然大悟,哈哈大笑,犹如雷声轰鸣。“啊!至少是八个人!说得太妙了!编写得太棒了!”她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想起了德·埃比内夫人用过的这个表达方式。这次用得比较恰当。
“奥丽阿娜,公主用的词很美,她说这‘编写得很好’。”
“可是,朋友,您对我说这个是多余的,我知道公主很幽默。”德·盖尔芒特夫人回答道。当一句话出自一位殿下之口,而且又是对她本人的赞美,她是不会不欣赏的。“夫人对我编的那些微不足道的话给予高度评价,我感到很自豪。况且,我不记得说过这话了。即使说了,也是为了讨好我的表姐,因为如果她有七块鸡肉一口酥,我敢说嘴就可能超过十二张。”这时,阿巴雄夫人(开饭前,她曾对我说,她姑妈将会非常高兴看到我参观她的诺曼第城堡)越过阿格里让特亲王的脑袋,对我说,她愿意在科多尔接待我,因为她家在那里,在公爵桥。
“您会对城堡的档案室感兴趣的。里面藏有十七、十八和十九世纪所有最知名人士的极其珍贵的来往信件。我在里面一待就是几小时,就像生活在过去一般,叫人乐而忘返。”伯爵夫人向我保证说。德·盖尔芒特先生曾对我说过,她很有文学修养。
“她手里有德·博尼埃的全部手稿。”公主继续谈德·厄迪古夫人,她想尽量说明她完全有理由同她来往。
“她大概做过这个梦吧。我相信她连认都不认识他。”公爵夫人说。
“最有趣的是,这些信是各个国家的人写的。”阿巴雄伯爵夫人继续对我说。她同欧洲各主要公爵世家和王族都有姻亲关系,因此很乐意在讲话中提及。
“不,她认识,奥丽阿娜,”德·盖尔芒特先生别有用心地说,“您难道忘记那次晚宴了吗?德·博尼埃先生就坐在您身边。”
“巴赞,”公爵夫人打断他说,“如果您想对我说我认识德·博尼埃先生,那是肯定的,他甚至来看过我好几次。但我一直没能下决心邀请他,因为他来一次我得用福尔马林消毒一次。至于那次晚会,我记得清清楚楚,根本不是在塞纳伊德家,她一生中从没见过他。如果同她谈《罗朗的女儿》,她会以为主人公是一位波拿巴公主,是所谓希腊王子的未婚妻。不,我是在奥地利大使府上见到他的。那位颇有点魅力的霍约斯先生认为,把这个臭气熏天的法兰西学院院士安排在我身边,我会感到高兴。我却认为身边坐了一队宪兵。吃饭时,我不得不尽量捂住鼻子,只是在吃瑞士干酪时才敢呼吸。”
德·盖尔芒特先生见已达到目的,偷偷观察宾客,看公爵夫人的话在他们脸上引起什么反应。
“此外,我发现那些信件有一种特别的魅力,”那位家中收藏着珍奇信件、颇有文学修养的夫人,不顾中间隔着阿格里让特亲王的脸孔,继续对我说,“您注意到了吗?一个作家写的信往往比他的其他作品更精彩。您知道的作者是谁吗?”
我本来不想回答,因为我不愿把谈话继续下去了。但我感到这样会使阿格里让特亲王难堪:他根本不知道的作者是谁,但却装出很知道的样子,只是有碍于礼貌,才把说的机会让给我,我要是不说,他会很尴尬的。
“福楼拜。”我最后还是说了。亲王颔首赞同。但这个点头动作减弱了我的声音,使我的谈话人听不清我说的是保尔·贝,还是福勒贝,感到不尽满意。
“无论如何,”她接着说,“他的信十分珍贵,比他的书更高级。此外,他的信可以让人了解他,因为有人说他写一本书很费力,从而认为他不是真正的作家,不是天才。”
“你们在谈书信,我觉得甘必大的信值得赞美。”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为了显示自己不怕对一个无产阶级式激进党人感兴趣,说道。德·布雷奥代先生对她的大胆精神心领神会,用略带醉意、充满柔情的目光环视四周,尔后擦了擦单片眼镜。
“我的上帝,《罗朗的女儿》,这本书太乏味了?”德·盖尔芒特先生在想着德·博尼埃先生,说道。他踌躇满志,显得讨厌一本书,也就意味着他比这本书高明;他Suave mari magno,觉得自己不用去读那本书,受那份罪,正如我们吃着丰盛的晚餐,回忆起那些可怕的夜晚,感到说不出的高兴一样。
我委婉地表示,我对德·博尼埃先生一点也不钦佩。
“啊!您有什么要责备他吗?”公爵兴致勃勃地问我。他一向认为,说一个男人的坏话,意味着有个人怨仇,说一个女人的好话,意味着一场轻浮的爱情即将开始。“我发现您恨他。他做了什么对不住您的事了吗?讲给我们听听!你们肯定一起做了什么坏事,不然您要诽谤他干什么。《罗朗的女儿》是长了点,但很有味儿。”
“‘很有味儿’用在一个散发臭气的作者身上是最贴切不过的了,”德·盖尔芒特夫人揶揄地插话道,“这个可怜的孩子如果和他一起待过,那么不难理解他的鼻孔里还残留着他那股味儿了。”
“此外,我要向夫人承认,”公爵又对帕尔马公主说,“如果撇开《罗朗的女儿》,我只喜欢过时的文学和音乐。没有一样过时的东西不令我快乐。您大概不会相信我的话。但是,晚上,如果我妻子弹琴的话,我会请求她弹一首奥柏和布瓦尔迪欧多芬的曲子!我就爱这个。然而,瓦格纳的曲子我一听就想睡觉。”
“您错了,”德·盖尔芒特夫人说,“瓦格纳的作品是长得令人难以忍受,但这却显示了他的才华。《罗恩格林》是一部杰作。甚至在《特里斯坦》中,也不乏奇妙的段落。在《漂泊的荷兰人》中,缫丝女工的合唱令人陶醉。”
“是吧,拔拔尔,”德·盖尔芒特先生对德·布雷奥代先生说,“我们更喜欢:
“高尚的情侣们幽会
“在这迷人的地方。
“这句诗美极了。《魔鬼兄弟》,《魔笛》,《农舍》,《费加罗的婚姻》,《皇冠上的钻石》,这才叫音乐!文学也一样。因此,我崇拜巴尔扎克。我喜欢他的《索地的舞会》和《巴黎的莫伊冈人》。”
“啊!亲爱的,如果您要争论巴尔扎克,我们就不会有完了。还是把这留到墨墨来的那天吧。他更神,巴尔扎克的作品都能背出来。”
公爵见妻子打断他的话头,非常生气,默默地、充满着威胁地瞪了她几秒钟,那双猎人的眼睛犹如两管上了子弹的手枪。其间,阿巴雄夫人和帕尔马公主就悲剧诗和其他问题交换了看法,她们的声音传到我耳朵里很不清楚。忽然,我听见德·阿巴雄夫人说:“啊!夫人高见。我同意您的看法,他让我们看到的世界是丑恶的,因为他不善于区分丑与美。更确切地说,他的虚荣心太强,总认为自己说的都是美的。我和殿下的看法一致,承认在那首诗中,有些诗句十分可笑,晦涩难懂,在审美观上也有不少错误,读起来很费劲,像是用俄语或汉语写的,显然法语中不会有那些东西。但是一旦费了劲读下去,就会得到报偿,会感到诗中充满了想象。”她们谈话的开头我没有听到,但我最终还是搞清楚了,他们说的那个不善于区分美与丑的诗人是维克多·雨果,那首和俄语或汉语一样难懂的诗就是:
孩子出现的时候,家里人围成一圈,
这是诗人的早期作品,它的风格与其说接近《历代传说》的作者维克多·雨果,毋宁说更接近戴乌里埃夫人。我不仅不觉得德·阿巴雄夫人滑稽可笑,相反,我从那双聪慧的眸子,那顶镶有花边的软帽和从软帽中垂下的一缕缕鬈发看到了她的价值(在这张极其真实、极其平常的餐桌上,她是首屈一指的人物,我是带着何等失望的心情在这张餐桌上就座的呀)。德·雷米萨夫人、德·布洛伊夫人、德·圣多莱尔夫人以及所有杰出的女性都戴这样的软帽。她们在令人陶醉的书简中,那样学识渊博地、那样恰到好处地引证索福克勒斯、席勒和《模仿耶稣》,可是,浪漫主义作家的第一批诗问世时,她们都感到恐惧和厌倦,正如我外祖母对斯泰法尔·马拉美的后期诗作感到恐惧和厌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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