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这些诗句很美,是吗?”她问我,“‘天才’,像你所说的那样?我告诉你吧,我看见人家现在把一些事情看得太重,总感到很奇怪。而这些先生的朋友们,虽然一面也充分肯定他们的长处,却也首先拿这些事情开玩笑。从前不像现在这样滥用天才这个词。如今,如果你对哪一个作家说,他只有些才华,他会把这当成是一种污辱。你刚才给我背诵了夏多布里昂先生关于月光的一个长句子,我可反对,我有我的道理,你马上会明白。夏多布里昂先生常到我父亲家里来。单独跟他相处时,他非常令人愉快,因为这时他很纯朴,逗人开心。可是客人一多,他就开始装腔作势,变得十分可笑。在我父亲面前,他宣称是他将辞职书摔到了国王的脸上,并且指导教皇选举会。他忘了,是他亲自托我父亲去向国王求情再次起用他,我父亲也曾亲耳听到他对选举教皇发出那些疯狂的预言。关于这个颇有名气的教皇选举会,应该听听布拉加斯先生的话,他跟夏多布里昂先生可不是一样的人。至于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关于月光的那几句话嘛,在我们家完全成了一种负担。每次城堡四周月光明亮时,如果有新来乍到的客人,总是建议他晚餐后带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出去换换空气。待他们回来时,我父亲一定会把客人拉到一边,对他说:
“‘德·夏多布里昂先生口若悬河吧?’
“‘噢,是的。’
“‘他跟您谈月光。’
“‘对,您怎么知道呢?’
“‘等一下,难道他没有对您说……’于是父亲背出那个句子。
“‘对对,可这是怎么个秘密呢?’
“‘他甚至还与您谈到罗马乡间的月光。’
“‘您简直是巫神嘛!’
“我父亲并不是巫神,而是德·夏多布里昂先生不论对谁都上那一盘现成菜。”
听到维尼的名字,她笑起来。
“就是那个总说:‘我是阿尔弗莱德·德·维尼伯爵’的人。是伯爵也好,不是伯爵也好,这丝毫无关紧要嘛!”
说不定她认为还是多少有点紧要的,因为她接着这样说下去:
“首先,我不敢肯定他就是伯爵。不论怎么说,他出身很寒微,这位先生在他的诗里曾提到他的‘绅士顶饰’。对于读者来说,这格调多么高雅,多么有趣!这就像缪塞身为巴黎的普通市民而大肆夸张地说什么‘武装我帽子的金雀鹰’一样。一个真正的贵族大老爷从来不说这类的话。不过,至少缪塞作为诗人还是有才华的。可是德·维尼先生,除了他的《圣克马尔斯》以外,别的作品,我从来就一点也看不进去,枯燥无味会叫书从我手里掉下去。莫莱先生既有风趣又很机灵,而德·维尼却没有,莫莱让他进了法兰西学院可把他安排得够好的。怎么,你没有读过他的演说?那可是狡诈和狂妄的杰作!”
她见自己的侄儿们钦佩巴尔扎克大为惊讶,她责备巴尔扎克宣称自己描绘了“他被拒之门外”的社会,对这个社会他讲述了大量不可靠的事情。至于维克多·雨果嘛,她对我们说,她父亲德·布永先生在浪漫主义青年派里面有几个伙伴,借助于他们的帮助,《埃那尼》首演式时他进去了。但是他未能坚持到底,他觉得这位聪明但过分夸张的作家的那些诗句太可笑了。他得到伟大诗人的头衔只不过是一笔谈好的生意,是对他针对社会主义者危险的胡言乱语鼓吹出于利害关系加以容忍而给他的报酬。
我们已经远远望见旅馆了。刚到的第一天晚上那充满敌意的灯火,现在变成了具有保护性的柔和灯光,成了家园指示灯。待马车到达大门附近时,门房、青年侍者、开电梯的,表现出殷勤、天真,对我们晚归已隐隐约约感到不安,已聚集在台阶上等待着我们。他们变得很亲切。他们属于那种在我们生命过程中要变多少次的人,正像我们自己也在变一样。但是,在某个时期内,他们是我们司空见惯的事物的镜子,这时,我们从他身上找到了亲切感,感到我们自己得到了忠实的、友好的反映。我们喜欢他们更甚于喜欢某些久未见面的朋友,因为他们身上,更多地包含着我们当前的状况。只有那个穿着制服的仆役例外。白天他风吹日晒,现在为了不再忍受夜间的寒冷,已将他移进室内,并以呢绒裹身。再加上他那橘红色的头皮和双颊上那奇粉的花朵,在玻璃大厅中间,不禁使人想到作防寒保护的一棵温室植物。
我们在仆役帮助下下了车。其实用不着那么多人,但是他们感到这场面很重要,自认为必须在里面扮演一个角色。我饥肠辘辘。为了不推迟用晚餐的时间,我常常不回房间。这房间最后也变成真正属于我了,以致重见那紫色的大窗帘和低矮的书架,就等于与自己单独相逢。物品也和人一样,向我提供了自己的形象。我们一起在大厅里等候,等候着侍应部领班来向我们报告晚餐已备好。这时,又是我们听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讲话的机会。
“我们借您的光了。”外祖母说。
“说哪儿去了!我真开心,这真叫我心花怒放。”外祖母的女友带着顽皮的微笑回答,拖着长腔,语调优美动听,与平时的纯朴自然形成鲜明对照。
在这种时刻,她确实很不自然,她想起自己所受的教育,想起一位贵妇人在她高兴与之相处的布尔乔亚面前应该表现出什么样的贵族风度。她并不狂妄,而她身上唯一真正礼节不周的地方,正是她过分客套。因为人们从这种过分的客套中辨认出圣日耳曼区贵妇人职业性的习惯。在她眼中,某些资产阶级总是有不满情绪的人,某些时候,她也注定要装成不满的样子。在与这些人热情相处的账上,她贪婪地利用尽可能的一切机会,将贷方的钱数早早支出去,这样,就使她可以在今后将她不邀请这些人出席的晚宴或盛大晚会记入她的借方。她那个社会阶层的天才从前已经对她发生了一劳永逸的影响,但是她不知道现在情形已经不同,对象已经不同。她希望以后在巴黎经常在她家中见到我们,而特许给她的可以热情待人的时间又很短,所以她那个社会阶层的天才狂热地推动着她,在我们在巴尔贝克逗留期间,经常派人给我们送来玫瑰花和甜瓜,借给我们书籍,与我们坐马车出游以及与我们长谈。正因为如此,正如海滩那令人头晕目眩的美景,旅馆房间里色彩斑斓的灯火和如同大洋深处的光线,将小商贩的儿子奉为亚历山大·德·玛塞多瓦纳一样神奇的骑师一样,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每日的殷勤相待,加上我外祖母接受这些殷勤相待的那种暂时的、夏季的随和,这一切都作为洗海水浴这一段生活的特征留在我的回忆中。
“把你们的外套交给他们,叫他们送上楼去!”
外祖母将外套交给经理。他好像对这种不尊敬感到难过。他对我一向很和蔼热情,我为此心里很不好过。
“我看这位先生是不高兴了,”侯爵夫人说,“他肯定自以为是大老爷而不能给您拿披巾。我还记得德·纳穆尔公爵的故事。那时候我还很小,我父亲住在布永公馆最高一层。纳穆尔公爵走进我父亲的房间,胳膊底下夹着一大包东西、信件和报纸。从我家那有漂亮木雕的房门框框里,我觉得眼前出现的是身着蓝色礼服的王子。我以为那是巴加的手艺,您知道的,那些细木匠有时用很精巧的木棍做成小船,就像用缎带包扎花束一样。
“‘给你,西律斯,’他对我父亲说,‘这是你的门房让我交给你的。’他说:‘既然您要到伯爵先生那里去,我就不用上好几层楼了。不过,当心,别把捆信报的绳子弄坏了!’好,现在既然您已经把外衣交给人了,请坐吧,来,坐这。”她拉着外祖母的手对她说。
“噢,如果哪里对您都一样,我就不坐这张沙发了!两个人坐太小,我一个人坐又太大,我会不自在的。”
“噢,您说这话,倒叫我想起一张沙发,完全是一样的。那是很久以前人家让我坐的一张沙发,但我最后还是没能坐成,因为那是可怜的德·普拉斯兰公爵夫人送给我母亲的。我母亲其实是世界上最单纯的人,可是她还有些老年头的思想,我已经不大理解。她刚开始不愿意让人将她介绍给德·普拉斯兰夫人,因为这位太太做闺女时,不过是塞巴斯蒂安尼小姐。而这位小姐呢,因为自己已经成了公爵夫人,就认为不应该自己主动叫人介绍给别人。而事实上,”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又加了一句,忘了她对这些细微的差别并不大懂行,“如果她是德·舒瓦瑟尔夫人,她那种雄心也许还能站得住脚。舒瓦瑟尔家族是最伟大的家族,他们是胖子路易国王的一位妹妹的后代,他们是巴希尼真正的君主。我承认,从姻亲和知名方面说,我们家占上风,但若论家族的古老,那几乎是一样的。这个谁先谁后的问题产生了一些很可笑的事端,诸如有一次午宴晚开一个多小时,就是因为有一位贵妇人争了这么长时间才同意让人将她介绍给对方。虽然如此,我母亲和德·普拉斯兰公爵夫人还是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公爵夫人让我母亲坐一张这种式样的沙发。就像您刚才这样,谁都拒绝坐。
“有一天,我母亲听见一辆马车进了公馆的院子。她问一个小仆人是谁来了。
“‘是德·拉罗什富科公爵夫人,伯爵夫人。’
“‘啊,好的,我就见她。’
“过了一刻钟,不见人。
“‘喂,怎么回事,德·拉罗什富科公爵夫人呢?她在哪儿?’
“‘她在楼梯上喘气呢,伯爵夫人。’小仆人回答道。这个小仆人刚从乡下来到不久。我母亲有个好习惯,就是到乡下去雇人,她常常是看着他们生下来的。这样家里就有非常老实可靠的用人,这也是最高级的奢华。果然,德·拉罗什富科公爵夫人上楼艰难,因为她异常肥硕,以至她走进门来时,我母亲一时焦急不安起来,心想可让她往哪儿坐呢?就在这时,德·普拉斯兰太太送的这件家具在她眼前一闪:
“‘请坐。’我母亲说,将沙发向她跟前一推。
“公爵夫人于是坐满了这张沙发,一直满到边边上。这位太太,虽然这么……肥,可一直相当令人愉快。
“‘她走进来时依然会产生某种戏剧性效果。’我们的一位朋友说。
“‘走出去时尤甚。’我母亲回答。她的词儿来得很快,可如今这么说可就不大合适了。
“在德·拉罗什富科夫人自己家里,人们在她面前随便开玩笑,她本人首先对自己比例太大说上几句笑话。
“‘怎么,您一个人在家吗?’一天,我母亲前去拜访公爵夫人,可是在进门处却受到她丈夫的接待。妻子在里头窗口那里,我母亲没有看见,便这样开口向德·拉罗什富科先生发问,‘德·拉罗什富科夫人不在吗?我怎么看不见她呢!’
“‘您真是太客气了!’公爵回答说,他这是作出了我从未见过的最错误的判断,但是倒不乏风趣。”
用毕晚饭,我与外祖母上楼以后,我对她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使我们着迷的那些长处,机灵,周到,谨慎,不炫耀自己,说不定并不那么稀罕,因为最高程度拥有这些优点的人只不过是莫莱·洛梅尼这样的人。虽然没有这些长处会使日常相处不愉快,这倒不妨碍成为夏多布里昂、维尼、雨果、巴尔扎克。一些没有判断能力、爱虚荣的人,像布洛克这样的倒很容易嘲笑他们……一听到布洛克的名字,我的外祖母便大叫起来。于是她大肆吹捧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在爱情上,人各有一好,由人种的利害来主导。为了使生下的孩子构造最正常,要叫胖男人找瘦女人,瘦男人找胖女人。同样,神经过敏,多愁善感,孤僻自傲的病态倾向威胁着我的幸福。而我的幸福顽固地要求外祖母将稳健和有判断能力这样的优点放在首位。这不仅是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所特有的品质,而且也是我能在其中找到消遣和满足的整个上流社会的品质。这个社会与杜当、德·雷米萨这样的人物思想大放光华的社会很相像,至于博泽让夫人、儒贝、塞维尼夫人这样的人自然更不用提了。这种思想比起与之相对的精华来,在生活中注入了更多的幸福和尊严。与之相对的精华则将波德莱尔、埃伦·坡、魏尔兰、兰波这样的人引向痛苦,不受尊敬。我的外祖母可不愿意她的孙子这样。我打断她的话,亲了她一下,然后问她是否注意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的哪句哪句话,那句话表现出她这个人实际上比她自己所承认的更看重自己的出身。我就这样把我的印象全都掏给外祖母,因为只有她的指点,我才知道对某某人应该尊敬到什么程度。每天晚上,我便将白日里根据除她以外的所有这些不存在的人物所作的速写像呈现在她面前。
有一次我对她说:“没有你,我将无法生活。”
“不应该这样!”她语气慌乱地回答我说,“心要更硬点。不然,如果我出门在外,你怎么办呢?相反,我出门去了,希望你能很讲道理,高高兴兴。”
“你如果出门几天,我能做到很讲道理,可我一定度日如年。”
“那我若是出门几个月呢……(一想到这,我的心就揪得紧紧的)几年呢……甚至……”
我们两个人都默默无语。谁也不敢看谁。不过,我为她的焦虑而感到难过,更甚于因自己的焦虑而感到痛苦。我走近窗户,眼睛不望她,一字一顿地对她说:
“我是一个多么注重习惯的人,你是知道的。刚刚把我与我最热爱的人分开的头几天,我很难过。可是我慢慢会习惯,虽然我还和从前一样热爱他们,但是我的生活变得平静了,温和了。将我与他们分开几个月,几年,也许我受得了……”
我说到这里,不得不住了嘴,完全向窗外望去。我的外祖母从房间出去了一会。
第二天,我谈起了哲学,用的是完全无动于衷的口气,但是安排得很好,让外祖母注意到我说的话。我说,真是怪,科学上有了最新的发现以后,唯物主义似乎破产了,而更有可能的仍然是灵魂永在以及它们未来的相聚。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已预先告诉我们,过不久她就不能这样经常与我们见面了。她有一个侄孙,现在正在附近的东锡埃尔驻防,他正在准备报考索穆尔军校,要到她身边来度几周的假期,到那时她的许多时间都要给她侄孙了。在我们出游过程中,她在我们面前大肆吹嘘这个侄孙绝顶聪明,心地是特别善良。我心里已经设想他会对我产生热情,我将是他的挚友。待他来到之前,他的婶祖母在我外祖母面前透露出:可怜他落到了一个他为之神魂颠倒的坏女人手里,那个女人紧抓住他不放。我早就确信,这种爱情,注定最后要以发疯、杀人和自杀来结束。想到留给我们友谊的时光这样短暂,虽然我还没见过他,这友谊在我心中已经那样伟大,我为这友谊和为等待着他的不幸而大哭一场,好像一个亲爱的人,人家刚刚告诉我们他已身患重病、将不久于人世,我们也为他痛哭一样。
一个酷热的下午,我待在餐厅里。为挡住阳光,已经放下了被太阳晒黄的窗帘,餐厅沉浸在半明半暗之中。透过窗帘的缝隙,碧蓝的大海在闪烁。这时,我看见在海滩与大路的中间,一个小伙子走过,高个,瘦削,颈部外伸,高傲地扬着头,目光敏锐,皮肤和头发像吸收了所有的阳光一样金黄。他的衣料薄而发白,我从来就没想到一位男子敢穿这样的料子。他那瘦削的身材更使人想起餐厅的凉爽以及外面的炎热和大好天气。他健步如飞。他的眼珠与大海同样颜色,一只单片眼镜总是从一侧眼睛上掉下来。每个人都好奇地望着他走过,人们知道这位年轻的圣卢昂布雷侯爵是以衣着华丽而著名的。他最近在一次决斗中为年轻的德·于塞斯侯爵作证人时穿的那身礼服,每一家报纸都描写过。他的头发、眼睛、皮肤、举止所特有的长处,使他在人群中,如同稀有的天蓝色而又熠熠生辉的蛋白石矿脉隐藏在粗糙的物质中一样,立刻显现出来。与这一切相对应的生活,大概与他人生活截然不同吧?因此,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所抱怨的那场暧昧关系发生之前,当上流社会最标致的女人们都在相互争夺他的时候,假如他伴着自己追求的著名美人在一处沙滩上出现,那不仅要使这个美人成为明星,而且要引来多少目光注视着他,也注视着她!由于他“时髦”,像幼“狮”般的狂傲,主要还是由于他非同寻常的美,某些人甚至觉得他的神情有些女性化,但并不以此相责,因为他多么健壮,他怎样狂热地追求女性,是尽人皆知的事。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与我们谈起的,就是这个侄孙。
想到就要在几个星期中与他相识,我真是心花怒放,而且我确信,他会将全部疼爱都倾注在我的身上。他飞快地横穿过旅馆,似乎追逐着他的单只眼镜,那眼镜在他身前像蝴蝶一样飞舞。他从海滩上来,将大厅玻璃窗浸到半身高的大海,为他构成了一个背景。他全身从这个背景上突出出来,就像在某些肖像画上,一些画家在极准确观察当前生活上一点不掺假,为他们的模特儿选择一个合适的环境,马球草坪啊,高尔夫球草坪啊,赛马场啊,游艇甲板啊,认为这样便赋予了这些画幅一种当代等同物,而那些原始的画家则叫人像出现在一处风景的近景上。
一辆两匹马驾的车在旅馆门口等待着他。待他的单眼镜又在阳光普照的路上蹦蹦跳跳玩耍起来时,姿态的优美与动作的娴熟,就像一位伟大的钢琴家在最简单的一触琴键之中找到了办法,表现出他就是比一个二流演奏家高出一头一样,而表面看上去,从这最简单的一触琴键中是不可能表现出这么多东西的。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孙这时接过车夫递过来的缰绳,坐在车夫身旁,一边将旅馆经理交给他的一封信拆开,一边叫牲口起步。
此后的日子,每当我在旅馆内或旅馆外与他相遇时——他衣领高高,单只眼镜转瞬即逝跳来跳去,似乎是他四肢的重心,他总是围绕着单只眼镜来平衡四肢的动作——我都可以意识到,他根本不想接近我们。我也看到他不和我们打招呼,虽然他不会不知道我们是她婶祖母的朋友!我感到多么失望啊!我忆起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还有在她身边之间的德·诺布瓦先生,对我那样和蔼可亲,便想道,可能他们只是一些可笑的贵族,而且统辖贵族阶级的法律中可能有一个秘密条款,允许女子和某些外交家在与凡人的接触中(因为什么原因我不得而知),可以不表现出傲慢。相反,一位年轻的侯爵则必须铁面无情地表现出傲慢来。
我的智慧本来可以告诉我,事实正好与此相反。可是我正经历着可笑的年龄——绝不是什么都不懂,而是十分多产的年龄,这个年龄的特点就是不去向智慧讨教,而且认为人的每一种属性似乎都是他们人格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周围全是魔鬼和神,简直不得安宁。那时的一举一动,几乎没有一件是以后希望能够忘掉的。相反,应该遗憾的是,当时使我们做出那一举一动的那种自然,发自内心,以后却没有了。以后看问题更实在了,完全与社会的其他部分相符合了,但是,少年时期是唯一学到东西的时期。
我猜测到的德·圣卢先生的傲慢以及这种傲慢所包含的铁石心肠,从每次他从我们身边走过时那种态度上都得到了证实:身体修长而不能弯曲,头部总是高昂着,目光毫无表情。光说毫无表情还不够,还恶狠狠的,完全没有一般人那种对他人权利的隐隐尊重,即使这些人不认识你的婶祖母。正是这种对他人权利的隐隐尊重使我在一位老妇人面前和在一盏煤气路灯前行为不一样。前几天我还设想他会给我写几封十分讨人喜欢的信,以向我表示好感;一个善于想象的人自称代表民众,正在用令人难忘的演说鼓动民众,待他这样一个人高声道出他的梦幻,想象的欢呼声一旦平息下去,他就和以前一样还是一个大傻瓜,依然平平庸庸,默默无闻,距离议会与民众的热情很远。这位公子那冷冰冰的姿态,与上述那想象的来信相距十万八千里,与上述那议会与民众的热情亦相距十万八千里。
那个秉性傲慢而又心怀恶意的人,那些很说明问题的外表在我们心中产生了极坏的印象,大概是为了尽力消除这种坏印象,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又与我们谈起她的侄孙(他是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个侄女的儿子,比我年龄稍大)心地无限善良。世界上竟有人能够不顾一切事实真相,将好心肠这一优秀品质借给心肠那么硬的人,哪怕他们对组成自己那个圈子的有名气的人彬彬有礼也好!对这一点,我算服了!有一天,我在一条窄路上与他们二人相逢,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将我介绍给他。这一次,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本人,虽然是间接地,倒给她侄孙天性的基本特点加上了一点肯定成分。我对那些基本特点已经确信无疑。
他似乎没有听见人家在他面前道出某一个人的名字,面部肌肉没有一块动弹一下。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最微弱的人类好感之光闪过,从目光的无知与空虚之中,只流露出一种过分的夸张。若没有这一点,他的眼睛可就与没有生命的镜子完全无异了。然后,那冷酷的眼睛盯住我,似乎向我答礼之前,想了解了解我的情况。那种突然的发动,与其说来自有意的行为,还不如说来自肌肉反射更恰当一些。他在自己和我之间留出尽量大的距离,将整个手臂伸出来,远远地向我伸过手来。
第二天他差人将他的名片送给我,我以为至少要有一场决斗。可是,他只与我谈文学,谈了很久之后,他声称非常希望每天能见到我几个小时。但在这次拜访过程中,他对精神方面的事情并没有表现出热烈的兴趣。他对我表示的好感与前一天的答礼也大相径庭。待我后来见到每当人家向他介绍某个人,他都是这个样子时,我明白了,这不过是他那个家族中某一部分人特有的社交习惯。他母亲十分看重他要非常有教养这一点,要求他的躯体服从这一习惯。他这样施礼,是并不考虑的,并不比想到他的漂亮衣服、他的漂亮头发想得更多。这是从思想上来说什么也说明不了的一件事,纯粹是学来的,而我首先认为说明问题的,正如他的另一个习惯一样:他认识了谁,立刻要人家将他介绍给此人的亲属。这个习惯,在他已经变成本能性的了,所以第二天我们遇到的时候,他一见了我,就朝我冲过来,连好也没问,便要求我向身边的外祖母通报他的名字。那种狂热的速度,似乎这要求是来自某种自己的本能,正像挡住迎面一击那个动作,或热水喷过来赶紧闭上双眼一样,不采取这样的防护措施,再过一秒钟停住不动,就会有生命危险。
这第一轮驱魔咒仪式一旦完成,就像怒气冲冲的女妖剥下她的第一层外衣,用迷人的风韵将自己装饰起来一般,我见过的这个傲慢的尤物变成了我遇到过的最可亲可爱的人,最殷勤体贴的小伙子。
“好啦,”我心想,“我对他已经看错了,我受了海市蜃楼的害。可是,我不过胜了第一个马上就要落到第二个手里而已,因为他是一个迷恋贵族阶级的大老爷,他又要极力掩盖自己的真相了。”果然,圣卢所受的全部良好教育,他的全部可爱可亲,不久之后,便叫我见识了另一个人,而与我怀疑的很不相同。
这个外表上是个傲慢的贵族和运动员的小伙子,只对精神方面的事情看得重、有兴趣,特别是对文学和艺术上的时髦表现十分有兴趣,这在他婶祖母看来,似乎是那么可笑。此外,他满脑子都是她婶祖母称之为“社会主义演说”的玩艺,对他自己的阶层充满了深深的蔑视,经常花几小时研究尼采和普鲁东。他是很快便佩服人家钻在一本书里,只关心抽象思维的那种“知识分子”。这种倾向非常抽象地表达出来,使他与我平常操心的事情距离很大,甚至就在他进行这样表述的时候,虽然我觉得很能打动人,可是也叫我有些厌倦。我可以说,我刚刚读了关于著名的德·马桑特伯爵那充满轶事的回忆录之后那些日子里,当我确实知道了这马桑特伯爵就是他的父亲以后,我特别希望对德·马桑特先生过去的生活知道得更准确、更详细一些。想到罗贝·德·圣卢不但不满足于做他父亲的儿子,不但不能将我引进他父亲的一生这部过时的小说中去,反而培养自己去热爱尼采和普鲁东,我真是气得要发疯。在马桑特伯爵身上,一个已经遥远时代那样特别的风雅与充满幻想的精神合二而一了。他的父亲说不定不会赞同我的遗憾。他本人是一个聪明人,越出了他那个花花公子生活的界限。他几乎没有来得及了解他的儿子,但他希望儿子比自己有出息。我相信他可能与家族中其他人相反,会赞赏他的儿子,会为儿子将构成父亲从前可怜的消遣的东西抛在一边去进行严肃的思考而感到高兴。他会不露声色地,怀着他那伟大神师的谦虚精神,去偷偷阅读儿子最喜爱的著作,以估计一下罗贝比他高明多少。
再说,还有一件令人伤心的事,就是虽然德·马桑特先生心胸很开阔,会欣赏与自己那么不同的儿子,但是罗贝·德·圣卢是相信品德与某些艺术形式和生活方式相联系的人,他对自己的父亲怀着虽说充满感情却又有些蔑视的记忆,他的父亲一辈子就是关心打猎、赛马,听瓦格纳的曲子要打哈欠,对奥芬巴赫却非常着迷。圣卢还不够聪明,他不懂得智力价值与附和某种美学模式毫无关系,他对德·马桑特的“智慧”看不起,同布瓦尔迪欧的儿子对布瓦尔迪欧、拉比什的儿子对拉比什可能会看不起一样,因为这些儿子如果是最象征主义文学和最复杂的音乐的信徒,就必然会看不起自己的父亲。
“我对父亲了解很少,”罗贝常说,“据说他是一位很杰出的人。他的不幸就在于他生活在那个可悲的时代。出生在圣日耳曼区,生活在‘美女海伦’的时代,这就造成了一生中的灾难。如果他是热衷于‘Ring’的小资产者,说不定还能做出完全不同的事情来。人家甚至告诉我,说他很喜爱文学。无法知道究竟,因为他所理解的文学,完全由过时的作品组成。”
对我来说,我觉得圣卢有些严肃,而他则不理解我并不比他更严肃。他判断每一事物,只凭这事物所包含的智慧有多重,某些事物赋予我美妙的想象,他体会不到,而认为这些事物很肤浅。他自认为我比他逊色得多,可是我能够对这些事情感兴趣,他很惊异。
头几天,圣卢就征服了我的外祖母。不仅通过他巧妙地向我们两人表现出无时无刻的好意,而且在好意上又加上自然,他在各种事情上均是如此。自然——大概是因为透过待人接物的艺术,他叫人感觉到自然——这是我外祖母看得最重的优点,无论是在花园里,还是在烹调上,还是在钢琴演奏上,都是如此。在花园里,例如在贡布雷的花园里,她不喜欢有特别整齐的花坛;在烹调上,她讨厌所谓的“拼花样”,那种几乎辨认不出是用什么东西做出来的食品;在钢琴演奏上,她不喜欢过分雕琢,加工过细,她甚至对鲁宾斯坦弹琴音符不清、走调都有一种特殊的好感。这种自然,她甚至从圣卢的衣着上体会出来,是轻松的华丽,无任何“装腔作势”以及“拘泥、刻板”,不僵硬,也不上浆。她更欣赏这个富有的年轻人那股毫不在乎、自由自在的劲,生活在奢华之中却没有“铜钱臭”,不摆阔架子。圣卢依然无法阻止自己的面部透露出某种激情,她甚至从这上面也找到这种自然的动人之处。一般来说,随着童年的逝去,那个年龄的某些生理特点一起消失了。例如他热切地期望着什么,而又没有指望得到,哪怕是一句恭维话,都会使他迸发出那种骤然、火热、有感染力而又外露的快乐,他无法控制,也无法掩饰。快活的怪相无可阻挡地飞上他的面庞,双颊细腻的皮肤透出红晕,双眼映出羞涩和快乐。对这种直爽和天真无邪的优美表露,我外祖母无限感动。这种表情,在圣卢身上,至少在我与他友情甚笃的时代,是不骗人的。
我认识另一个人——这样的人很多——对这个人来说,那种来得快去得快的红晕所表现出的生理上的诚恳,丝毫不排除道德上的表里不一。这种红晕,常常只证明一些足以干出最卑鄙、奸诈行为的人感到高兴的强烈程度,他们甚至在快乐面前不能自持,不得不向别人承认这种快乐。使我外祖母特别酷爱圣卢的原因,自然是他那样毫不拐弯抹角地承认他对我怀着好感。为了表达这种好感,他用的那些词语,我外祖母说,似乎连她自己也找不到,是最准确的,真正动情的,是同时属于“塞维尼和博泽让”的词语。他也毫无拘束地拿我的毛病开玩笑——他挑我的毛病那种细心劲,叫我外祖母觉得好玩——但也像我外祖母一样,是满怀柔情的。相反,他热情地、毫无保留地、毫不冷淡地尽情赞扬我的优点,而他那个年龄的年轻人一般认为,非要借助于保留和冷淡才能显出自己了不起。我稍感不适,他就去叫人来;天气转凉,我自己还没发觉,他已经把毯子盖在了我的腿上;若是感到我很忧郁或者不快活,他便不声不响地安排好,晚上陪我陪得更晚。他表现出那样的细心周到,从我健康的角度来说,更严酷一些对我说不定更有好处。我外祖母觉得这几乎有些过分,但是,作为对我疼爱的表示,她深深地受到感动。
我们两人很快就说好了:我们已经成了永不相弃的挚友。他说“我们的友谊”时,就好像谈一件什么存在于我们身外的重要而甜美的事情一般,而且很快他便将“我们的友谊”称之为他生活中最大的快乐了——对他情妇的爱不计在内。这些话引起我某种感伤,我很为难,不知如何作答,因为和他在一起,和他谈话——肯定,与任何别的人也是如此——我丝毫感觉不到没有人陪伴时反而会感觉到的那种幸福。独自一人的时候,有时我感到有一种感觉从内心深处涌来,是那种给我以甜美的快意的感觉。但是,我一跟什么人在一起,一跟一位朋友谈话,我的思想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思考朝着谈话对象而去,而不是朝我自己而来了。思考循着这样的反方向而去时,丝毫不能引起我的快乐。我一离开圣卢,便借助于语句,将我与他一起度过的纷乱的每一分钟理出点头绪来。我心里想,我有一个好朋友,一个好朋友是罕见的,我感到周围皆是难以到手的财富,这时我恰恰体会到与对我来说实为自然的快乐相反的东西,与从我内心汲取了什么,并将这个隐藏于半明半暗之中的念头置于光天化日之下而体会的快乐相反。如果我花上两三个小时与罗贝·德·圣卢聊天,他对我对他说的话又很赞赏,我便感到某种后悔、遗憾、厌倦,觉得不如一个人独处及准备好开始工作。但是我心里又想,一个人聪明并不仅仅为了自己,最伟大的人物也期望为人欣赏,我不能将这几个小时视为浪费,在这几个小时的过程中,我在朋友的心目中建立起了自己高大的形象。我很容易地说服了自己,认为应该为此而感到高兴,正因为我不曾体会到这种幸福,我更热切地期望永远不要剥夺我这种幸福。对于我们身外的财富,人们总是比担心所有其他的财富更担心这些财富消失,因为我们的心没有占有这些财富。
我感到自己能够比很多人更好地体现友谊的美德(因为我总是将朋友的利害放在所谓个人利益之上,我对这些个人利益是不在乎的,而其他人对这个极为关切)。但是感到我的心灵与他人心灵之间的差异——我们每个人心灵之间都是有差异的——不但没有扩大,反而会消失,我却无法因此而感到快乐。相反,有时,我的思想从圣卢身上辨别出一个比他本人更普通的一个人——“贵族”,而且就像一种内在的精神指挥着他四肢的动作一样,是这个“贵族”在指挥着他的一举一动。这时候,虽然我在他身旁,实际上我是独自一人,我在他面前好似我面对一处风景,理解了这景色的和谐一样。他只不过是一件物品罢了,我的思考力图加深对这件物品的认识。我总是从他身上找到那个先入为主的、上百岁的人,那个恰巧是罗贝期望自己不是的贵族,这时我感到极度的快乐,但属于智力范畴,而不属于友谊范围。
他身心机敏,赋予他的是无限可亲可爱的风雅;他很随便地请外祖母坐他的马车,并且扶她上车;他怕我着凉,灵巧地从座位上跳下来,将他自己的外套披在我的肩上。从这些举动里,我感觉到的,不仅是伟大的猎手世代相传的灵巧——这个年轻人的祖先世世代代就是猎手,而他却一心要搞智力活动,还有他们对富有的蔑视——在罗贝身上,也有这种对富有的蔑视——但同时他又对富有很有兴味,那只是为了能够更好地欢宴他的友人,正是这种蔑视才使他那样漫不经心地将自己的奢华奉献于友人的脚下。从这些举动里,我更感觉到这些贵族大老爷那种认为自己“高人一头”的自信或幻觉。幸亏如此,他们未能将那种想表现自己“与别人一样”的欲望遗传给圣卢,未能将那种怕显得过分殷勤的恐惧遗传给圣卢。圣卢确实不知这种恐惧为何物,而这种恐惧以其僵硬和笨拙,使最诚挚的平民百姓的和蔼可亲都变成了丑态。
有时我责备自己这样从视自己的朋友为一件艺术品中得到乐趣,也就是说,注视着他这个人各个部分的动作,似乎由一个总思想和谐地加以指引,这每一部分都拴在那个总思想上,而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个总思想是什么。因此,这个总思想并不能给他自己的品质、给他个人的智慧和道德的价值增加任何一点东西,而他对这些是看得很重的。
然而,在某种程度上,这个总思想倒是他的品质得以存在的条件。正因为他是一个贵族,他的思想活动,他对社会主义的向往,在他身上才具有某种真正纯洁和无私的色彩。这种活动和向往使他去寻找一些野心勃勃、衣衫破旧的年轻大学生,那些人的活动和向往并不具有纯洁和无私的色彩。他认为自己是一个无知而又自私的社会阶层的继承人,坦诚地希望大学生们原谅他这些贵族根底。事实与此相反,正是这些贵族根底对大学生产生诱惑力,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找他,同时又对他装出冷淡甚至傲慢的样子。
他就这样弄到要向一些人主动追求的地步。我的父母忠于贡布雷的社会学,见他这样对这些人并不扭头而去,一定会惊诧不已的。
有一天,我和圣卢坐在沙滩上,背靠一顶帆布帐篷。我们听见从帐篷里传出咒骂,嫌巴尔贝克犹太人麇集,把巴尔贝克都弄臭了。
“就没法走上几步不碰上一个!”那声音说道。“我并非从什么原则出发,对犹太民族有不共戴天的仇视情绪,可是这里,真是过剩了!就听见:‘喂,亚伯拉罕,chai fu Chakop’这种话。真觉得自己是置身于阿布吉尔街呢!”
如此大发雷霆反对以色列的那个人终于从帐篷里走出来了。我们抬起头来看看这个排犹主义者。他正是我的伙伴布洛克。圣卢立即请我提醒布洛克,说他们在大考时遇见过,布洛克那次大考得到荣誉奖,后来他们在一所民众大学里又遇见过。圣卢的哪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交际场合出了差错,做了可笑的事,圣卢对这个毫不在乎。但是他感到,如果别人发现了,那出了错的人是会脸红的。每逢这时,怕伤害别人的自尊心便使他现出一幅窘态。这种时候常常是圣卢满脸通红,似乎出错的是他。从他的窘态中,我能找到他受耶稣教会教士教育的痕迹,对此我最多偶尔讥笑一下也就罢了。布洛克答应到旅馆去看他那天,情形就是如此。布洛克一面应允,一面又加上一句:
“在那种供商队住宿的大旅店伪装时髦地等人,我受不了;茨冈女人又叫我恶心,你对‘laift’说,叫她们住嘴,并且立即去通知你!”
从我个人来说,我并不很坚持叫布洛克到旅馆来。他在巴尔贝克并不是独自一人,而是和他的姐妹们在一起,可惜!他的姐妹们在这里又有许多亲戚朋友。这个犹太群体很有特色,并不太令人愉快。巴尔贝克和某些国家,如俄国和罗马尼亚一样,地理课教给我们,在这些地方,犹太居民并不享有与巴黎同等的优惠,也不像在巴黎那样达到了那种程度的同化。布洛克的表姐妹和叔伯们,或者与他信仰同一宗教的男男女女上游乐场时,女的是去“舞厅”,男的则上了岔路到纸牌赌博那边去。他们总是一块去,不与任何其他成分混杂。他们组成一个与自身同质的队伍,与注视他们走过,每年在这里看见他们却从来不和他们打招呼的人是完全不同的一帮。不论是康布尔梅的圈子,首席审判官的山头,还是大小资产者,甚至巴黎某些普普通通的杂粮商人,他们的女儿,美貌,傲慢,嘲笑一切,完全法国式,就像兰斯的雕像一样,都不肯与这群没有教养的丫头混在一块。她们念念不忘“洗海水浴”这种时髦,甚至总作出刚刚钓大虾回来或正在跳探戈的模样。说到男子,虽然无尾礼服光鲜夺目,皮鞋溜光铮亮,但是举止装腔作势,使人想到画家那些所谓“聪明的”讲究:他们要给福音书或作插图,考虑到那些事情发生在什么国度里,偏偏把巴尔贝克最大腹便便的“大人物”的模样赋予了圣皮埃尔或阿里巴巴。
布洛克一一将他的姊妹向我作了介绍,粗暴得无以复加地叫这些女孩子住嘴。她们对这个哥哥崇拜备至,将他看成自己的偶像,他每说出一句什么俏皮话,她们都要哄堂大笑。所以,很可能这个阶层也与任何其他阶层一样蕴含着许多吸引人之处、优秀品质和崇高道德。要体会到这些,则必须深入到这个阶层中间去。可是,这个阶层不讨人喜欢,他们感受到排犹主义的气氛,看到排犹主义的表现,他们结成密集的封闭的群体与此对抗,任何人都别想开出一条路打进这个圈子。
说到“laift”,这事还不如那之前几天发生的另一件事叫我惊奇:布洛克问我为何前来巴尔贝克(相反,他似乎觉得他自己来这里是极其自然的事),是不是“指望认识几个美人儿”。我对他说,这趟旅行是我向往已久的一件事,然而比去威尼斯的欲望还差一层。这时,他回答说:“对,当然了,为的是一面装做读约翰·拉斯金爵士的《Stones of Venaice》,一面和漂亮太太们一道吃冰淇淋。那位拉斯金是个面色阴沉、令人讨厌的家伙,是世界上最叫人讨厌的绅士之一。”布洛克显然以为,在英国,不仅所有的男性都是“爵士”,而且字母“i”也总是发“ai”的音。圣卢认为这个发音错误并不严重,因为他从中主要看出我这位新朋友缺乏社交概念。我这位新朋友既没有这些概念,又蔑视这些概念。罗贝生怕哪一天布洛克知道了人说“威尼斯”而不是“威耐斯”,拉斯金并不是爵士以后,会往前想到罗贝一定觉得他无知可笑,反倒觉得自己罪过,似乎自己不够宽宏,实际上他真是宽宏无度。布洛克有一天发现自己的错误时会染上面颊的红晕,罗贝已提前感到它飞上了自己的面颊。他肯定布洛克比他自己把这个错误看得更重。这正是此后不久,有一天布洛克听到我说到“lift”时的感受。他立刻打断我说:“啊,应该说‘lift’。”同时用生硬而又高傲的语气说道:“其实这完全无关紧要。”这句类似反应的话,所有自尊心很强的人,无论是在最重大的场合还是在最微不足道的场合也都这么说。这说明,对于声称无关紧要的那个人来说,即使在微不足道的场合之中,所说的那件事也是非常紧要的。任何一个有些高傲的人,刚刚夺走了他紧紧攀住的最后的希望,拒绝给他帮忙,从他嘴上也会首先冒出这句话来,这时便是令人伤心的话,也是悲剧性的一句话了:“啊,好吧,这完全无关紧要,我另作安排吧!”这完全无关紧要地向他推去的“另作安排”,有时竟会是自杀。
此后布洛克对我说了一些非常热情的话。他肯定希望对我非常客气,可亲。可是,他问我:“你与德·圣卢昂布雷交往甚密,是想把自己抬高到贵族吗?——那贵族阶层与其余的人是差不多的,你太幼稚了。你可能正处在赶时髦的狂热之中。告诉我,你是不是时髦青年?是,对不对?”
他这样说,并不是因为他想对我客气这种愿望突然改变了,而是因为他的缺点正是人们用很不正确的法语称之为的“没有受过良好教育”。他自己对这个缺点无所察觉,更不会认为别人会因此而不快或反感。
在人类中,人人具有的品德,与每个人特有的众多的缺点相比,其比例并不更大。显然,“世界上最普遍的事物”,并不是良知,而是善良。在最遥远偏僻的角落里,人们会惊异地看到善良这朵花自动开放,犹如在幽静的山谷中开放着一朵丽春花。这朵花与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丽春花无异,但它从未见过其他的丽春花,只见识过有时叫它那孤独的小红帽颤抖不已的狂风。即使这种善良因利害关系而变成瘫痪,表现不出来,它依然存在。每当没有任何自私的动机妨碍它发挥的时候,例如读一本小说或一份报纸的时候,这种善良便会大放光华,向弱者、向正义者、向受迫害的人而去,甚至一个杀人犯,作为长篇连载小说的爱好者,他的心仍然很软,在这种人心中,这善良也是如此放光。
与美德令人佩服的情形相似,缺点的多种多样也令人叹为观止。最完美无缺的人也有某个缺点使人不快或令人着恼。某一个人智力超群,高瞻远瞩,从不说任何人的坏话,但是,你亲自交给他请他转交的最重要信件,他却放在自己口袋里忘了交,后来又叫你误了一次重要的约会,而且也不微笑着向你道歉,因为他一向以自己从不知道时间是几点钟为荣。另外一个人思想细腻,性情温柔,待人接物高雅,关于你本人,从来只说会叫你高兴的话,但是你感觉到他对有些事闭口不谈,将某些事埋在心底,各种各样的事在他心里闷着发酵。他见到你很高兴,他把这高兴看得那么宝贵,宁愿叫你累死,也不离开你。第三位更诚恳一些,但是,当你说自己健康状况不佳而未能前去看望他请他原谅时,他把诚恳推进到非叫你知道,有人见你去戏院了,人家觉得你脸色很好不可。或者非叫你知道他并未完全受益于你为他进行的斡旋,再说已经有另外三个人主动提出为他进行活动,所以他对你也只是稍加感恩而已。在这两种情况下,前面那位朋友可能装做不知道你上戏院去了,装做不知道别人也能给他帮这样的忙。至于这最后一位朋友,他感到需要向什么人反复地说或者揭示出可能最令你反感的事,对自己的直爽感到十分得意,而且拼命对你说:“我就是这样。”
有的人则以他们过于好奇或绝对没有好奇心来叫你着恼。你可以对他们谈到最为轰动的重大事件,而他们完全不知所云。有的人等几个月才给你回信,如果你的信是关于你自己的一件事而与他们无关的话。或者,他们对你说,要来问你什么事。你怕错过了他们的来访一直不敢出门,他们却并不前来,叫你等上几个星期,因为他们没有收到你的回信(而他们的来信根本没有要求你回信),以为他们惹你不高兴了。某些人高兴起来,想来看你,他们只顾自己愿意而不顾你愿意不愿意,口若悬河,不给你留下插嘴的地方,也不管你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要做。可是,若是他们感到时间长了,累了,或者心情不好,你就引不出他们一句话来,任凭你怎么使劲,他们用无精打采来对付你,再也不肯回答你的话,甚至不肯用一个字来回答,就像没听见你说的话一样。
我们的每个朋友都有自己的缺点,为了能继续喜欢他,我们不得不寻些东西来自我安慰——想到他的才华,他的善良,他的温柔——或者更正确地说,将我们的好意充分发挥出来,对他们的缺点置若罔闻。可惜,我们这样好心对我们朋友的缺点极力做到视而不见,总是敌不过他的极力放纵,因为他看不见自己的缺点,或者以为别人看不见。讨人嫌这种危险主要来自难以评价不显眼的或未被察觉的事,所以出于谨慎,至少应该从不谈论自己。可以肯定地说,在这个题目上,别人的看法与我们自己的看法永远不会一致。人们参观一幢外表平平的房屋,里面不论是珍宝满室,还是遍地皆是盗贼用的撬门铁棒或死尸,发现了别人真正的生活,那表面天地之下的真天地时,都会感到同样的惊异。借助于每个人对我们说的话,我们对自己形成了一个印象。通过他们在背后就我们发表的言词,我们得知他们对我们和我们的生活怀有怎样完全不同的形象时,我们的惊异不会比上述情形更小。因此,我们每次谈论过自己以后,都可以确信,我们说的那些无害而谨慎的话语,被人表面上彬彬有礼并虚伪地表示赞同听了去以后,会叫他们作出最叫人恼怒或最令人快乐的评论,一言以蔽之,是最不利的评论。至少我们对自己的想法和我们的话语之间不成比例,也很会激怒别人。这样的不成比例,一般总是使人们就自己所说的话显得非常可笑,就像那些冒牌音乐爱好者,虽然作出极其赞赏的样子,但是他们叫我们听到的话语并不能说明他们的赞赏。他们一面用有力的指手画脚和一副赞赏备至的表情来补偿那含糊不清、喃喃低语的不足,同时又感到需要哼一首他们喜爱的曲调。
除了谈自己和谈自己缺点这个坏习惯之外,还要加上另外一个与此结成一体的坏习惯,那就是揭露别人身上的某个缺点,恰恰自己也有这同一缺点。人们总是谈论这些缺点,似乎是一种谈论自己的方式,实际上是用拐弯抹角的方式,把承认自己的快乐与宽恕自己的快乐结合在一起。
此外,似乎我们的注意力总是被吸引到构成我们自己特点的东西上去,与别人身上的其他东西相比,更容易发现这些东西。一个近视眼谈论别人时会说:“他眼睛几乎睁不开。”一个肺结核患者对一个最健壮的人肺部是否完好总有疑问;一个很不爱清洁的人总说别人不洗澡;一个嗅觉不灵敏的人总认为别人身上有味道;一个丈夫,自己老婆作风不正,会到处看到老婆作风不正的丈夫;一个举止轻浮的女人到处都看到举止轻浮的女人;一个追求时髦的青年,到处看到时髦青年。每种毛病,也像每种职业一样,要求一种专门知识,并不断发展这种专门知识。将这些知识卖弄一下,并不令人恼火。性欲倒错的人发现性欲倒错的人,一位裁缝应邀到了社交场合,他还未与你谈话,就已经品评起你的衣料,他那手指已经迫不及待要来捻一捻看质量如何了。如果你与一位牙医谈上一会话,然后问他对你有何真实想法,他就会告诉你,你有几颗坏牙。在他看来,没有比这更重要了。待你也发现了他的坏牙,你会觉得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了。
不仅仅我们谈到自己时,以为别人都是盲目的,就是我们做事时,也似乎以为别人是盲目的。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有一个专门的上帝无时不在,他遮掩住我们每个人的缺点,或向我们每个人许诺看不见我们的缺点,犹如对不洗澡的人,对他们耳朵上的一条污垢,臂弯里的汗味,他都闭上眼睛,堵上鼻孔,并且要他们坚信,他们可以带着这些污垢和汗味在人间游荡,不会受到任何处罚,人们什么也发觉不了。佩戴假珍珠或以假珍珠相赠的人,以为别人定会把假珠当成真珠。
布洛克很没有教养,有神经病,追求时髦,属于一个不受尊重的家庭,如同在海底一般承受着无法计算的压力。这压力不仅来自表层上的基督教徒,还有高于他所在的阶层的一层层犹太阶层,每一层都以自己的蔑视压迫着紧挨着自己下面的那一层。要从一个犹太家庭上升到另一个犹太家庭,穿过一层又一层,直到呼吸到自由的空气,布洛克可能要花上数千年的时间。最好是设法从另一个方向上开辟一个出口。
布洛克跟我说什么我正处在赶时髦的狂热之中,要我向他承认我是时髦青年时,我本可以这样回答他:“如果我是,我就不会与你常来常往了。”可我只是对他说,他这样讲话太不客气。于是他想道歉,但是没有教养的人实在有福气,依照他们的方式,便是一面毁掉自己的前言,一面伺机将那些话语变得更加沉重。
“请你原谅我,”现在他每次遇到我都这样说,“我曾经叫你难过,曾经折磨你,我是故意使坏。不过——从总体来说,所有的人,从个体来说,你的朋友,都是奇怪的动物——你无法想象,我虽那么无情取笑你,可我心中对你是一片柔情。我想到你时,这种柔情常常令我下泪。”说着,他便叫人听到一声呜咽。
布洛克身上使我惊异的,还有更甚于他举止不适度的地方,那便是他的谈话质量好坏相差很大。这个小伙子十分挑剔,对一些最时髦的作家,他常说:“这个人是个面色阴沉的白痴,那个人完全是个傻瓜。”可有时他能十分开心地讲述一些毫不可笑的传闻轶事,引证某一个完全平庸的人的话,说“那人真是了不起”。评断人的智慧、价值、意义的这一双重天平,总是使我惊异不止,直到我结识他的父亲老布洛克先生那一天,这个谜才算解开。
我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们竟然同意去与老布洛克结识。因为小布洛克在圣卢面前说了我的坏话,又在我的面前说了圣卢的坏话。他特别对罗贝说我(一直)追求时髦追求得要死。“对,对,他能结识勒——勒——勒格朗丹先生十分荣幸。”他说。布洛克这样将一个词分开说,既表示讽刺,又表示文学味道。
圣卢从未听说过勒格朗丹这个名字,大吃一惊:“此乃何人?”
“噢,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布洛克回答,哈哈大笑,同时怕冷似的将两手插进外衣口袋里,确信他此刻正在欣赏一位了不起的外省绅士那独具特色的外表。与这位绅士相比,巴尔贝·多尔维利的外表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布洛克不会描绘勒格朗丹先生的形象,便用赋予他好几个“勒”字和像躲在柴捆后面品酒一样品味这个名字的办法来聊以自慰。但是这种主观的享受别人是领略不到的。
他一方面在圣卢面前说我的坏话,另一方面在我面前也没少说圣卢的坏话。到了第二天,我们两人便都知道了这些谗言的详细情形,倒不是我们俩相互学舌,那我们可就太罪过了。但是布洛克会觉得这是非常自然而几乎不可避免的事,以至他在心神不安之中——他认为我们肯定会从这个或那个人嘴里得知我们要知道的事——宁愿先下手。他把圣卢拉到一边,向他招认了自己故意说他坏话的事,又告诉圣卢,他以“誓言监护人、克洛诺斯之子宙斯的名义”起誓,他爱圣卢,愿意为圣卢献出生命,说罢又抹去一滴眼泪。同一天,他又安排好单独见我,向我作了忏悔,宣称他那么做是为了我的利益,因为他认为某种社交关系对我有害,而我“比这个更有价值”。然后像醉汉动情那样抓住我的手,虽然他的酒醉纯属神经质:
“相信我好了,”他说,“若是昨天想到你,想到贡布雷,想到我对你无限的柔情,想到你自己甚至回忆不起来的某些下午上课的情形,我不曾哭了一整夜,就叫黑煞神凯尔立即把我捉了去,让我穿过人类厌恶的哈得斯之门好了!对,一整夜,我向你发誓!可是,我知道,我了解人,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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