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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忆秦娥在尼姑庵一待就是好几个月。开始,她娘还给庵里送米面油。后来,发现忆秦娥是有不想走的意思,就停止了布施,想让住持赶她走。住持不但没有赶忆秦娥,而且还越来越喜欢上了这个暂住者。她起得早,睡得晚。上香、添油、庭扫、造膳,无不主动抢先。并且还比别人更加滚瓜烂熟地背过了《皈依法》《地藏菩萨本愿经》《金刚经》《楞严咒》《大悲咒》等。就连剃度出家好几年的尼僧,有时也是不能把这些常用经文,背得如豆入盘、似水流淌的。可忆秦娥却有一种少见的正觉。背诵起经文来,好像是有神在助力,几乎过目成诵,悟性超群。关键是她心静,专一。她能一打坐几小时,动也不动。在住持眼里,这才是真正有慧根的佛徒。

        她给忆秦娥亲赐了法号:慧灵居士。

        忆秦娥在反复诵念《地藏菩萨本愿经》中,为那三个孩子和单团长,还有她过去的师父苟存忠,超度着亡灵。在诵《金刚经》《楞严咒》《大悲咒》时,又在不断地想着为儿子刘忆,加持力量。让他彻底摆脱傻子的魔咒,成为一个正常人。她是一个从小过惯了苦日子的人。起早贪黑、洒扫造膳这样的苦累,对她几乎不是难事。别人做,靠轮值。而她却是自觉自愿,法喜充盈的。

        她娘和她爹易茂财,还有她姐,几乎是车轮战似的,来劝她离开尼姑庵。觉得这已是易家的家丑,要出尼姑了。她舅胡三元,也来劝她,骂她,甚至都想打她。说她是没出息的东西,这才经受了点啥事,就要出家了。直到这时,其实她也没有要出家的意思,就是想为孩子赎罪。不想让刘忆成为傻子。她总觉得,以她的虔敬,是能把孩子可能出现的绝望,扳回来的。

        莲花庵每年农历七月半,都有一个法会。过去并没办得那么隆重。可近几年,庙堂越建越多,都在拉香客,拉布施,提升山门影响力。住持就不得不考虑要大操大办一回了。她请了各山门的法师、长老。还请了县剧团的戏。忆秦娥知道这事时,剧团打前站、搭台子的人都来了。她想离开庵堂,躲避几天,可住持拦住了她,说:“跟县剧团都商量好了,还想让你唱一本《白蛇传》呢。”她从来没有对住持的要求,做过任何不同的反应。但这次,她摇头说不了。可住持还是微笑坚持着,说这是比念经更重要的功德。给佛门唱戏,自古都是对自身福报无量的大好事。就在说这一番话时,她舅胡三元,还有胡彩香老师他们,都已提前上山了。县剧团早已知道忆秦娥在山上修行,也都是想来看看她的。

        封潇潇是最后一个上山的。见了她的面,眼里突然泪水一转,问她:“你咋了?”

        她的泪水也夺眶而出:“好着呢。”

        “好着呢怎么要出家?”

        “我没有出家。就是来清静清静。”

        “都说你出家了。”

        “还没有。”

        “准备出家?”

        “没有哇。”她想尽量回答得轻松些。

        “是不是那个刘红兵欺负你了?”

        “没有,好着呢。你……好吗?”

        “我能不好吗?”

        从此,他们在一起待了好几天。可除了唱戏,也再没单独说过一句话。但忆秦娥心里,还是懂得了他的抱怨。在《白蛇传》的“游湖”“缔婚”“现形”“断桥”“合钵”等几折戏中,他们都演得心领神会、泪流满面的。但一到戏外,还是形同陌路,再无瓜葛了。他们各自都家庭,都有孩子了。由戏生出的感情,似乎已永远留在戏中了。

        让忆秦娥觉得寒心的是,宁州剧团已彻底后继无人了。十几个年轻人,都改唱了歌舞。昔日有名的“小花旦”惠芳龄,在给她配演青蛇时,竟然有意无意间,就扭起了霹雳舞、迪斯科。连胡彩香老师,都又回到了“台柱子”的位置,她唱了窦娥,还演了《打金枝》里的公主。可无论身上的功,还是化妆、表演,都已撑不起主角的台面了。她舅胡三元在那次塌台事故后,又回到了宁州。每晚演出完,都听他在骂:“把摊子快葬尽了。这已不是唱戏了,这叫耍猴。这叫亏了唱戏的祖先了。”

        唯独《白蛇传》,让莲花峰的尼姑庵,放出了前所未有的光彩。关键是把住持惊呆了。她知道忆秦娥是唱戏的,并且都说唱得好,名气很大。可唱得这样好,是她没有想到的。尤其是身上的功夫:从“盗草”到“水斗”,完成了一个又一个挑战身体极限的动作。真正称得上是“草上飞”“水上漂”的身手。在她印象中,忆秦娥是一个很好静的人。没想到扮起来,竟然是这样动若脱兔的钢邦利落脆。唱得也美妙动听,情由心生。扮相更是天仙仪态,超凡绝尘。住持年年也会到附近山上,去赶一些法会。也有请戏、请歌、请舞、请杂耍的。可像忆秦娥演的白娘子,却是大家做梦都没见过的。各路“高僧大德”,在看完戏后,也有给莲花庵挑刺的,说:“啥都好,就是不该演《白蛇传》。‘妖蛇’斗了一晚上‘妖僧’。白蛇、青蛇动辄就‘秃驴秃驴’地骂法海和尚,实在对佛门有点大不敬。”住持就微笑着说:“戏里骂秃驴的多了,莫非宽大慈悲为怀的佛门,还计较这个?要计较这个,只怕是好多好戏都唱不成了。”一个和尚便说:“你咋不让唱《思凡》呢?”住持说:“剧团的戏里是没有,若有,我明儿个就加演《思凡》了。庙里的戏,是唱给香客听,不是唱给庙堂听的。连白娘子这样的好戏都有了忌讳,不能唱,那庙会戏唱啥?只唱歌功颂德和尚的戏?干巴巴撸一晚上,一台子光秃秃的人,你来我往的,也不怕干瘪得慌。戏情就是唱男男女女的事。和尚不待见,也不能把香客的事都拿了。戏是招待香客的不是。”反正各路大德都有点不大法喜。莲花庵的风头,今年是出得有点太劲太爆了。一个小庵,竟然唱成了法会大主角。有人估计,这次香火布施,庵里只怕是把两三年的供奉都攒下了。

        法会结束了,僧众、香客、贩夫走卒全撤了。剧团也走了。小庵又归于沉静了。俗话说:道士走后的纸,戏子走后的屎。她们整整打扫了两天一夜卫生,才把莲花庵里里外外,又收拾得跟以往一样一尘不染。

        那两个很少跟人交流的尼姑,突然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忆秦娥。忆秦娥还以为是自己哪里收拾得不对,就问咋了。她们相互笑笑说:“不咋。都说慧灵居士太厉害了。有这样的身手,就是住庙,也该去住大庙的。”

        这天晚上,忆秦娥擦洗完庙门,正要用大木桶烧水洗澡,被住持叫走了。住持没有把她叫到自己的禅房,而是拉她走出耳门,去庵堂后边的莲花潭了。

        这个潭,是被庵堂的后院墙围在里面的。潭是山涧清泉聚灌而成,仅丈余见方。天上的月亮,此时正沉浸在清澈的潭底。汩汩流进的山泉,也一次次揉皱着那汪青碧。忆秦娥是知道这个潭的,但从来没进来过。通向这里的耳门,平常是锁着的。据说住持倒是常来这里打坐。

        住持把她领到潭边,说:“慧灵,在这里洗吧,水洁净,冬暖夏凉。”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住持。

        “怎么,还怕羞,我背过身就是了。”住持说。

        “我还是回去洗吧。”

        住持说:“这可是神水,一般人无福消受的。只有剃度的尼僧,才能在剃度那天享用一次。这是莲花庵的规矩。”

        “师父……是要我剃度吗?”忆秦娥突然有些紧张起来。

        “洗吧,慧灵。洗了师父再跟你慢慢说。”

        忆秦娥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但面对住持的安排,她也不好不遵从。住持已背过身去,独自打坐诵经了。她就羞羞答答地脱了汗津津的衣服,坐进了潭水。水底的月亮一下就被她搅成了碎屑。潭不深,刚没齐腰部。水很滑,很温润。浇淋在身上,有一种被孩子亲吻的感觉。住持诵的是《地藏菩萨本愿经》。她在水里,也跟着念念有词。她觉得水是太洁净、太润泽了,没敢贪恋,只轻轻给身上浇了几遍,就要出潭。住持说:“慧灵,让我诵完《地藏经》再出来吧。”她就那样坐回水里,想着刘忆,想着那三个死去的孩子,还有单团,就分不清了泉与泪的界线。

        《地藏经》终于诵完了。忆秦娥从潭里走了出来。住持站起来,给湿漉漉的她,包上了一件袈裟说:“慧灵,你就算是受戒入过佛门了。”

        忆秦娥一怔。直到此时,她还都是没有想好要入佛门的。她就是要给自己赎罪,给孩子赎罪。她想要孩子成为正常人。刘忆满两岁时,就要进行最后检验,她是在为儿子争取时间。

        “不,师父,我还没有想好……”

        “不用想了,孩子。我今天之所以这样做,就是怕你有一天想好了,真要剃度,走入空门,那我也就有了罪孽了。”

        “师父怎么说这样的话?”

        “孩子,如果说几天前,老衲还有意,想让你进入佛门,那么在看了你的白娘子后,就彻底断了这个念想。”

        “为什么,师父?”

        “你是有大用的人才,不可滞留在小庵之中。”

        “我不想唱戏了,我要给孩子赎罪。”

        “也许把戏唱好,让更多的人得到喜悦,就是最好的赎罪了。慧灵,这个庵堂一直有个规矩,就是只收留真正无路可走的人。但凡有些路径,我们是不主张出家的。你知道当年被红卫兵踢下悬崖的那个老尼,一生也只收留了两个僧徒,是两个患了病的妓女。她们解放后没有了出路,人见人贱,老尼就收下,直到病死在这个庵堂。想知道我的身世吗?我原来是一个小学老师,后来丈夫被枪毙了,实在羞辱难当,才选了这条路径的……”

        让忆秦娥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十几年前,那次公判公捕大会上,被枪毙的那个流氓教干,就是住持的男人。那次她舅胡三元是“陪桩”的。当枪“砰”的一声响,那个流氓教干的头颅上方,血柱冲天而起时,她是吓得尿湿了裤子的。那时她还不到十三岁。而就在那个现场,住持也是去给自己男人收了尸的。如果说缘分,她们也许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而在她舅胡三元两次来莲花庵时,住持已认出了这个黑脸龅牙的男人,就是十几年前陪过他男人法场,让公判大会几次失去严肃性的敲鼓佬。敲鼓佬告诉了她有关忆秦娥的一切,她才安排唱了这场庙会戏。而过去,她是从来不想让小庵有大动静的。尤其是不想招惹更多的人来搅扰,更别说唱大戏了。她的小庙,够吃够喝就行了。唯安生、清静为要为大。

        忆秦娥问:“你原谅他了吗?”

        “谁?”

        “就是……枪毙的那个。”

        “他罪不当死。他的确花心,但也有好多证人……是被逼着说了假话,被逼着……要陷害他。有人想安排自己的人,去替代他的位置。”

        忆秦娥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住持停顿了许久,接着说:“我为他超度过无数遍了,但愿来世,能不再那样可怜地活着。别人陷害他,其实他自己也留有把柄。身心不洁,纵欲乱性,那是一种病,一种很深很深的病。他不是不知道,但不能自拔。这就是人的可怜了。”

        这天晚上,她们在潭边打坐了很久很久。住持坚持让她必须离开。并说那两个尼僧,也是要让她们走的。因为她们都有活路。

        “修行是一辈子的事:吃饭、走路、说话、做事,都是修行。唱戏,更是一种大修行,是度己度人的修行。只要懂得这个道理,就没必要住庙剃度了。要不然,这世间的庙堂也是住不下的。”

        住持这晚跟她说了大半夜。

        忆秦娥终于离开莲花庵了。

        儿子刘忆也满两周岁了。

        忆秦娥是抱着儿子,念着《大悲咒》离开九岩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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