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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至柔从来不敢想,他主政省秦时,竟然能得到秦八娃的本子。并且还是主动送上门来的。他领导了多年业务科,虽然自己唱戏一直不行,最多也就是上去唱个“四六句”啥的,但唱戏这行的渠渠道道,却是摸得滚瓜烂熟。他是深深懂得“一剧之本”的“致命性”的。即就是再好的演员,本子不行,折腾来折腾去,也都是事倍功半、南辕北辙的事。用一句行话说:除了编剧自己,谁也救不了剧本的命。秦八娃的本子,往往会引起不同看法,或者争议。但观众喜欢,并且生命长久。《狐仙劫》就是一例。开始批评的声音很多,并且还很严厉。演着演着,好像与生活的本质越来越接近,那些不同的声音,也就自然消失了。早先他也反对过《狐仙劫》的。甚至觉得秦八娃就是个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家伙。可这才几年天气,对金钱的拼命追逐,就已让《狐仙劫》的先见之明显示出来了。

        这本《同心结》,也有一个与《狐仙劫》相同的开头。

        丁至柔毕竟没上过几天学,十一二岁就去戏校学了戏。对于本子的好坏,还真是拿不住稀稠。他就邀请省市一些领导专家,帮他把脉。意见竟然是截然相反:一种说好得很,对当下的金钱社会,具有深刻的反思意义;另一种意见说,这就是个毫无新意、毫无价值的老传统本子。不过是秦八娃的编剧技巧高,修辞能力强,让一个精致的老坛子,又装出了一坛泛着浓香的陈酒而已。有人说,这个戏一定会让文化层次低的观众,哭得稀里哗啦的。就像当年看《卖花姑娘》。但都市知识阶层,会觉得戏曲的确老旧,的确需要更新改造了。还有的干脆说,知识层次低的观众,也未必喜欢看这些婆婆妈妈、哭哭啼啼的戏了。大家要娱乐,要轻快,要看笑破肚皮的喜剧,要了解住别墅女人的时尚生活了。《同心结》的主人公,放弃了个人事业,一心只养着个傻儿子,这已不符合时代精神了。但说归说,秦八娃这个老编剧的功力,大家还是认同的。加上是给忆秦娥排,现代戏花钱又不多,就都同意先立到舞台上看看了。谁知一立上舞台,反映最强烈的竟然是知识阶层。包括许多大学老师都觉得,这是一本真正对时代有深刻认识价值的重头戏。内容涉及到拜金与人性的扭曲缠绕;高贵与低贱的价值混淆;生命与人格的平等呼唤;传统与现代的多维思考。普通观众,也是在泪如泉涌中,连呼戏好。上座率竟然打破了《狐仙劫》的纪录。

        忆秦娥一下又红火得了得,连自己的傻儿子也都成了明星。丁至柔开始极力想把楚嘉禾也促上去,他是真的不喜欢主演“耍独旦”“吃独食”。他这个业务科长出身,在几十年的演员角色调配中,可是受惯了角儿们的牵制、刁难、指斥、埋汰。他从来都主张:一个戏的主角,是必须安排AB组的。最好有三两个备份,那就会把世事颠倒过来。而不用科长觍着脸,去伺候那些“大爷”“二大爷”“姑婆”“姑奶奶”了。可楚嘉禾,就是理解不了这个人物,排练过程中怎么都不进戏。她觉得抱个傻儿子,哭来唱去的,贼没意思不说,观众也不会喜欢看的。加之又破坏演员形象,她就自己慢慢退出了。当戏红火起来后,楚嘉禾也来找过他和他老婆。可那时,忆秦娥演得正火爆,再下排练场,已没人愿意给她陪练了。楚嘉禾只落了个“幕后伴唱:本团演员”的名分。

        《同心结》在广州参加全国调演,一炮打响。获奖也是大满贯。连伴唱都有奖。一下把省秦又推到了艺术创作的巅峰位置。

        紧接着,这个戏就被安排到全国巡演了。

        出门遇见的第一件事,就是忆秦娥非要带着傻儿子不可。

        丁至柔过去并没觉得忆秦娥有多难缠。除了那次非要生娃,死缠着单仰平请产假以外,其余都还是比较听话的。只是单仰平太护着这个“犊子”,啥都替她想着、扛着、捧着、抬着,甚至有事还帮她包着、捏着、揽着、顶着。他就十分地看不惯了。他老有一个观点:这些角儿,不能给太多的好脸。给脸他们就容易上脸。上了脸,就容易让领导蹲沟子伤脸。能过得去就行了。可忆秦娥这回为了带着她的傻儿子,几乎给他拍桌子了。他咋都不同意,认为出去巡演,牵扯十几个省市,国家拿的钱有限,人员是一减再减,不能把你一家几口都带了去。

        如果按忆秦娥的意思,的确是一家四口都卷进来了。快成“忆家军”了。

        先是她舅胡三元。

        自打忆秦娥当了二团那个“弼马温”团长后,他就把头削得尖尖的,钻了进来。这一钻进来,就磨盘压手——取不利了。一逢忆秦娥演戏,就得把他叫来。忆秦娥说别人敲,节奏很难受,配合老出岔,她已不会演了。这个胡三元敲戏,也的确有两下,技术绝对是一顶一的硬邦。论服气,都没啥说的。但也都不喜欢他的臭脾气。有人说他敲起戏来,严肃认真得就像是在发射卫星、制造原子弹。紧要处,鼓槌都敢敲你的脑瓜,磕你的门牙。惹了不少人,都想撵他走。可忆秦娥上戏离不了,也就都拿胡三元没办法了。据说这个人在宁州县剧团,也是个临时工。过去倒是正式过,后来犯科坐监,出来就再没进了单位的花名册。这人就是个“翻毛鸡”,用起来很不顺,不用又很可惜。反正他走到哪里,都是块吃了是骨头、吐了是肉的主儿。这次排《同心结》,好几个主创都不约而同地提出,还是得用胡三元敲鼓。秦八娃还讲了个《运斤成风》的故事,来说明忆秦娥与她那黑脸舅不可分割的搭档关系。丁至柔还问,什么叫“运斤成风”。秦八娃说:“这是庄子讲的一个故事。说有一个人鼻子尖上沾了白灰,叫一个工匠来帮忙收拾。这个工匠拿着一把斧头,就在他鼻尖上呼呼呼呼地砍起来。不一会儿,白灰就被砍得干干净净了。并且鼻子还一点都没伤。那个站着让砍灰的人,面对风一样运行的斧头,也是面不改色。后来,一个国君听到这个故事,就把那个挥斧头的工匠叫来,让给他也砍砍鼻子上的灰。工匠说:我的搭档已经死了很久了,自他死后,我就再没帮人砍过鼻尖上的灰尘了。没有人可以砍了。”秦八娃把故事讲得很玄乎。至于胡三元与忆秦娥之间,到底算不算是那种缺了离了,这门技术就彻底失传了的搭档,还得两讲。不过既然是搞重点剧目,抽调几个人来,也是理所应当的。这样,胡三元就又卷进来了。

        如果说“忆家军”的头号人物是忆秦娥,二号人物是胡三元,那么三号人物,就是她娘胡秀英了。

        这个胡秀英,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主儿。开始带着她的傻孙子跟团演出,还缩头缩脑、闪闪躲躲的。后来发现她女儿竟然是这样的受欢迎,受待见。走到好多地方,就跟嫦娥下凡一样,是能稀罕了一村、一镇、一县的人,都要出来前呼后拥的。过去人们叫她女儿“小皇后”,她大概还有些不理解,唱戏的怎么叫了皇后?只有到了这样的场景,她才知道了“小皇后”的意思。既然女儿都是“皇后”了,那她自然也就该是“皇太后”了。开头,她抱着傻孙子,好像还有些不好意思出世。时间一长,混得熟了,她也就习惯了到人前的招摇走动。什么都要打问,什么都要插嘴,什么她都要发表看法。当然,一切都是围绕着她女儿忆秦娥的:比如吃饭问题;喝水问题;住房的朝向问题;上“茅私(厕所)”问题;演出补贴不公问题,等等。据说忆秦娥也老批评她,让她少掺和团里的事。可“皇太后”的地位,又哪里能管得住那张不干政就不舒服的嘴呢?慢慢地,团上就有人给她起了“忆办主任”的外号。有的干脆称“胡主任”“胡秘书长”“胡太后”了。别人一叫,她还听得咧嘴直笑,深感滋润受用。还有一种更难听的称谓,就是“老貔貅”了。都说忆秦娥她娘爱贪小便宜。团上走到哪里,都会有瓜子水果的招待,有时乘人不注意,就见她娘一伙都扫荡走了。说有一回,她是穿了忆秦娥的练功灯笼裤,扫荡的东西,都装在了“灯笼”里,结果沉得连路都走不动了,像是扎了镣铐。而她手中还抱着“噢噢”乱叫的傻孙子。那模样,很是有些慷慨赴死的悲壮感。反正笑话很多,都是把她当大观园里进来的刘姥姥看了。

        “忆家军”的第四口人,自然是那个傻儿子了。丁至柔觉得,由她娘带着,就留在家里,忆秦娥外出演出也省心。可这个忆秦娥咋都要带着儿子巡演。说儿子不在身边,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演出很难安心。她还说,在路上还要给儿子看病呢。经过的好几个省,都有这方面的名医。他都想说:别折腾了,这儿子还没折腾够?你还能折腾出花来朵来?可他知道,忆秦娥在这方面从来就没死过心,他也就不敢说出过于刺激的话来。反正就是劝她不要带,话没挑明,意思很明白:这么风光的一个演出团,省上还有领导带队,你领个傻子,多不雅观?但忆秦娥是要一根筋地坚持,并且完全没有商量余地:“一切都由我自己负担。我只让团上帮我娘,把一路的车票买上就行了。钱由我掏。住就跟我在一起。吃饭钱,该掏的我照掏。为啥就不能带着他们呢?哪条规定,说我不能带孩子带娘唱戏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丁至柔也没办法,就松口让她带上了。

        一路上,“忆办主任”“忆老太后”“老貔貅”胡秀英,自然是没少制造段子、笑话了。

        最让丁至柔不舒服的,还不在这里,而在忆秦娥。

        忆秦娥一路的风光,的确让全团人都没想到。所到之处,大家对这个剧种、这个剧目、这个演员,竟然是如此的推崇备至。忆秦娥还不爱出席各种活动,除了演出,就圈在房里睡觉、“卧鱼”“劈叉”、打坐;开发她那个傻儿子的智力;引逗傻儿子走路、喊妈、喊姥姥。实在不参加不行的活动,她也是得让人催促再三,才姗姗来迟。可一旦到来,又是云彩遮月般的,让他有了颇多不快。没有人知道他是团长了。没有人关心他才是这个团的一号人物,是忆秦娥的顶头上司。但见安排宴席,忆秦娥必定是座上宾。吃了喝了,有时还给发很是像样的礼品。而他,常常被安排在下席末座陪吃。如果是两席、三席,他还根本连主桌都上不了。关键是忆秦娥这个傻蛋,也不懂得客气,把自己的领导介绍一下,往前推一推、让一让,或者敬敬酒、起身倒倒茶什么的。她就那样瓜坐、瓜吃、瓜喝、瓜笑着。笑得实在觉得嘴里的虎牙,都有些着风露凉了,才用手背捂着笑。她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的领导,是被冷落得已牙黄脸长了。他几次都气得想起身走掉算了。遇见这样的下属,有时开销了她的心思都有。他觉得这样的瞎瞎风气,都是单跛子过去宠的、惯的、养的来。单跛子总是把角儿朝前推,自己就瘸到一旁窝下了。可他不行,他的腿是浑全的。既然是团长,就得有团长的尊严与体面。不能让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视领导为空气、芥豆、粉尘末。办公室还有人给忆秦娥提醒过,说再遇见这样的场面,得顾及丁团的面子呢。她一是不爱去,硬性被叫了去,还是眼色活全无。一旦被人促上主席位置,她脑子就“潮湿”得缺了几锨能烘干的炭,“短路”得只剩下冒“笑泡”了。

        忆秦娥还有一个重大问题是:一路的媒体都在采访,而她在接受采访中,从没提他丁至柔是怎么抓戏的。一说就是秦八娃为何写了这个戏;她又是怎么理解这个角色的。不仅屡屡提到她的傻儿子,而且连“老貔貅”都捎带上了。有一次,甚至把她那个黑脸舅也提到了,可就是不说他丁至柔抓精品力作的胆识和勇气。气得他几次把办公室弄回来的当地报纸,都撕成碎片了。办公室主任还找过忆秦娥。忆秦娥直拍脑壳说:“哎哟,我想着丁团是领导,还需要我们表扬?”可后来她也把丁团表扬了、歌颂了,人家报纸登出来偏是没有,丁至柔就把问题还是看在她身上了。其实,忆秦娥本来就不喜欢接受采访,一是嘴笨,不会说;二是怕麻烦,弄得睡不成觉;三是电视采访,还得化妆,折腾死人了;四是不想把儿子的事说得太多。可人家偏就关心着戏和真实生活之间的关系,搞得她也毫无办法。团上开始还老做工作,说无论走到哪里演出,都得制造点响动。可一响动,又把丁团给得罪了,她就再懒得动弹了。丁至柔也更是生气,说她把人活大了,团上都指挥不动了。

        在巡演中途的时候,团上人事科打来电话说:上边征求意见,要报一个政协委员。建议名单是忆秦娥。但也说了,团上要是觉得忆秦娥不合适,也可以报其他人选。丁至柔想了想说:“还是报楚嘉禾吧,默默无闻的,连着排了三本大戏,给团上打下了坚实的演出剧目基础;没安排演出,她还从来不抱怨,不计较个人名利得失;常常给别人当B角儿,做陪衬,甘为人梯、绿叶。还是得多鼓励这样的好同志。至于忆秦娥,也不错,但这娃被抬得太高,捧得太红了,尾巴已经翘得谁都压不住了。这次出来巡演,还给组织反复讨价还价,光家里人就带了好几个,此风不可长啊!还是稳稳地朝前推吧,以后还有机会嘛。再说,也不能把荣誉都摞在一个人身上不是?这对人才成长也不利嘛。”

        这事丁至柔悄悄给楚嘉禾放了风,楚嘉禾中途还专门请假跑回去一趟。后来,楚嘉禾就当了委员。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人还替忆秦娥打抱不平,说委员天经地义应该是忆秦娥当。谁知她还是傻不棱登地捂着嘴笑:“刚好,我不爱开会,一开就打瞌睡。过去在宁州县开政协会,坐在主席台上我都睡着了。人家都笑话我是瞌睡虫变的呢。”不管这话是真是假,忆秦娥还倒真是没在他面前提说过这事。要是放在别人,只怕是连他的办公桌,都要掀个底朝天了。

        《同心结》在全国巡演,分三个阶段,先后持续了一年多。就在省秦最红火的时候,一种消极情绪,也在悄悄蔓延:累死累活赚不了几个钱。好地方倒是跑了不少,可越跑越穷,并且越看越窝火。尤其是在沿海城市的巡演,几乎让大家感到,自己就像是要饭卖唱的了。

        见识多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丁至柔感到,省秦真正的危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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