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把制博会办成国家级的,吴东明特意委派林大可专程拜会商务部领导,丁能通陪林大可忙了一天。本来林大可答应丁能通晚宴上见见驻京办处以上干部,结果在中央党校学习的周永年得知林大可进京的消息后,非要请他吃饭,丁能通推掉原计划,亲自开车拉着林大可去了中央党校。
在东州官场上,夏闻天、周永年、林大可号称“铁三角”,三个人特别投脾气,其实林大可进京前就与周永年通了电话。一晃周永年在中央党校学习两个多月了,两个人早就盼着煮酒论英雄了。本来林大可想在北京花园请周永年,周永年说中央党校管得太严,晚上归校时间不允许超过十一点,为了能多侃几句,周永年非让林大可来中央党校一叙。
周永年和林大可都喜欢吃辣的,因此,周永年在中央党校附近寻了一家湘菜馆订了包房。丁能通陪林大可走进包房时,餐桌上早就摆满了酒菜。
“永年,”林大可一进包房就大声嚷嚷道,“听说你的党性分析报告成了中央党校的范文,有没有让秘书捉刀代笔呀!”
“大可,你这张嘴可太损了,你还不如干脆说我是抄的呢!不过你说的让人捉刀代笔者有之,一抄了之者有之,表面上是批评与自我批评,实际上是表扬与自我表扬者也有之,我们一些领导把个人材料假手于人已经成了习惯,不读书不学习,不思考不内省,搞得自己是嘴尖皮厚腹中空,其实闻天同志早就给我们做出了榜样,他所有的报告、讲话和致词全都自己动手,从不让秘书代笔,相比之下,如果自己的党性分析报告都找人代笔,我估计让代笔者都瞧不起啊!这样的官当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周永年一番慷慨陈词让林大可颇为感慨:“永年,尼克松说,‘所有我认识的伟大的领导人,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他们都是伟大的读书者’。据我所知,目前,我们大部分领导干部中坚持读书者少之又少,更别谈伟大的读书者了,依我看,应该从党性分析的角度谈谈领导干部不读书的原因。真分析透了一定很深刻。”
丁能通见两位领导一见面就跟斗鸡似的,连忙举杯说:“周书记、林市长,能不能少说点党性,多谈点酒性。”
三个人碰杯后,周永年呷了一口酒,饶有兴趣地考问道:“能通,如果让你写一篇党性分析报告,你会怎么写?”
丁能通一仰脖子干了杯中酒,嬉皮笑脸地说:“两位领导,当着真人的面儿我不能说假话,真要想弄清党性首先得弄清人性,如果连人性都弄不明白,怎么可能弄清党性。”
“永年,你别说,能通说得还真深刻。我觉得党性和人性并不是一对矛盾,而是高度统一的,人性好,党性才会强,党性本身就包含着许多人性的精髓。”林大可赞许地说。
“有道理,人性是丰富和复杂的,它有崇高壮丽的一面,写党性分析报告的目的之一就是规避党员人性中消极的一面,我认为人性先于党性,而党性高于人性。党性是对人性的升华,是对人性积极一面的张扬和对人性消极面的摒弃。只有让党性闪烁人性的光辉,党才能有生命力啊!因此,党性应该是最真实的人性!”周永年由于讲得兴奋,竟自己端起酒杯独饮了一杯。
“永年,问题的关键是,许多党员干部无论是在工作中还是在生活中,都摆不正党性和人性的关系啊!”林大可惆怅地说。
“是啊,我党历史上多次以走了‘火’的、变了‘味’的所谓‘党性’代替了人类共有价值的人性,导致党的威信滑坡的沉重教训,这确实是一个不得不令人深思的问题啊!”周永年蹙着眉说。
“所以我说党性在人性之中,是人性的一种,没有人性就没有党性,我并不赞同周书说的党性是对人性的升华,最近我看了一部纪实电影叫《信天游》,片中主人公县纪委书记冒着丢官甚至失去生命的危险,为老百姓的根本利益惩恶扬善、扶危解难,主人公说,‘党性就是最真实的人性’,我觉得这句话道破了党性和人性的真正关系,里面有一段唱词,我给两位领导哼几句:‘苹果花开白艳艳,听我唱一下梁青天,百姓的事情他都管,一管就管个底朝天。’”
丁能通用地道的陕北信天游的调子哼唱得很投入,周永年和林大可听了却陷入了沉思,他们既是被这种动人的曲调给震撼了,更是被“党性就是最真实的人性”这句朴实的话语给震撼了。
“大可,今天能通给我们上了一课呀,只有把人民群众的利益看作党的最高利益,群众才会把党看作最亲的人,这不正是‘党性就是最真实的人性’的本质体现吗?”周永年感慨地说。
“是啊,原来党性就是埋藏在人们心中真实善良的人性。如果我们每个党员干部都时刻以‘真实善良的人性’对待工作,对待同事,对待自己服务的群众,那么,党的事业何愁不兴旺发达。原来党性就是人性,就是良知,就是良心啊!能通,说得好,就冲这句至理名言,永年,我们敬能通一杯!”林大可亲自为丁能通斟了一杯酒。
丁能通佯装受宠若惊的样子,惴惴地说:“使不得,使不得,我敬两位领导!”
三个人各自喝下杯中酒,周永年关切地问:“大可,制博会筹备得怎么样了?”
“已经万事俱备,我这次来就是与商务部、国家贸促会,还有机械工业联合会、机电产品进出口商会等部门沟通一下制博会开幕的时间,省委省政府对制博会非常重视,希望以制博会为契机,带动全省装备制造业全面复兴。”林大可踌躇满志地说。
“装备制造业是工业化或后工业化国家的主导产业,但它在我国制造业中的比重还不到百分之三十,远低于美国的百分之四十一点九、日本的百分之四十三点六、德国的百分之四十六点四,这直接导致了我国工业结构升级缓慢,清江省特别是东州市作为国家装备制造业基地,又是老工业基地,振兴装备制造业的路还很漫长啊,仅靠每年举办一次热热闹闹的制博会恐怕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啊!”周永年泼冷水似的说。
“周书记,我觉得关键还是所有制问题,”丁能通插嘴说,“在振兴老工业基地的过程中,要树立新的公有制观念。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公有制,一种是国家所有制,一种是集体所有制。在今天市场经济弹性体制下,百分之百国家投资的国有企业将来也会有,但是集中在少数特殊行业,取而代之的应该是大量的新公有制:一种形式是混合所有制,国家控股、国家参股的都变成混合所有制企业;另外一种形式就是公众持股的所有制,它是采取一种产权明确到个人的一种公众持股形式,实际上是采取一种股份合作制、股份制。东州市老工业基地设备老化、技术老化,但产业不老化。从来没有夕阳产业,只有夕阳技术。没有技术创新,企业就难以生存下去。”
“能通,说得有道理呀,”林大可深吸一口烟赞许道,“观念决定制度,制度决定成败呀!过去我们常讲‘肥水不流外人田’,我看搞市场经济这个观念该改一改了,要敢于让‘肥水流入外人田’,搞制博会也是引入市场竞争,这就相当于龟兔赛跑,在比赛中,龟兔双方如果只竞争不合作,最后只能有一个胜者,或者两败俱伤,但如果能相互合作,陆地上兔子背乌龟跑,水中乌龟驮兔子过河,就可以实现双赢。”
“我同意林市长的观点,在装备制造业调整改造过程中,企业兼并重组不是让利吃亏,而是通过合作,共享更大的利润,这一点东汽集团已经勇敢地迈出了第一步。”丁能通肯定地说。
“能通,我觉得金伟民的那个百慕大造壳上市的方案有点空手套白狼的味道,要是偷鸡不成再蚀把米,可够你小子喝一壶的,谁都知道那个金伟民是你的老同学,香港银钻财务入股东汽集团也是你牵线搭的桥。”林大可用质疑的口吻说。
丁能通听罢心里暗骂,好你个林大可,老子为东州招商引资还招出罪来了,脸上却满脸堆笑地说:“林市长,东汽集团已经到了苟延残喘的地步,伟民如果不插手必死无疑,何况为了东汽集团能够到美国上市,伟民把银钻财务持东汽集团的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都转到了那个狗屁基金会的名下,这公不公、私不私的产权关系如此模糊,将来上市成功了,大把大把的资金往东汽集团流,如果哪位大爷又想起‘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老话,来个翻脸不认账,那伟民可就惨了,就为这,我一再提醒伟民,可这老伙计一意孤行,与东汽集团合资合作铁了心了,非要创造资本运作的奇迹。林市长,我真说不好奇迹发生后的吉凶祸福啊!”
“能通,”周永年深沉地接过话题,“一位青年导演问俄罗斯天才电影导演谢尔盖·帕拉杰诺夫:‘要想成为一个伟大的导演,我还缺少什么?’谢尔盖·帕拉杰诺夫认真地对他说:‘你缺少一场牢狱之灾。’其实无论是对政府领导人还是对企业家,在体制创新的过程中,都面临着精神上的一次炼狱啊!”周永年的话说得很深沉,气氛一下子陷入了沉闷。
周永年是掐着点回中央党校的,夏夜的京密运河两岸黒魆魆的,有一种久别了的静寂。林大可破天荒地坐在了副驾驶的位子上,有几分释放压抑的兴奋。
“能通,你觉得吴东明这个人怎么样?”林大可以朋友的口吻毫不忌讳地问。
在丁能通心中,林大可的确是朋友,尽管他嘴上“林市长、林市长”地叫着,但是在心里他从来都没把林大可当市长看,还是当年皇县的那个豪气逼人的县长。
这就是丁能通的诡谲,心里的丁能通和表现出来的丁能通判若两人,没有人知道哪个是真实的丁能通,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哪个是真实的自己。但是在东州官场上,林大可是唯一一个可以一眼就能看透丁能通的人,不是林大可有什么特异功能,而是丁能通面对林大可刀一样的目光,不得不卸下伪装。因为林大可是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人,别说丁能通披着狼皮,你就是披着羊皮,林大可都毫不留情地给你撕下来。
丁能通索性穿上皇帝的新衣站在林大可的面前,如此一来,林大可倒成了围观的人,丁能通这招以攻为守,每次与林大可单挑都管用。所以,林大可表面上把丁能通当部下,心里一直把他当作可以袒露心扉的朋友。
丁能通早就耳闻林大可与吴东明的关系非常微妙,但是微妙到什么程度,丁能通还不好判断,因为丁能通觉得自己对吴东明这个人还看不太明白。丁能通最不忍看到的就是当年肖鸿林和贾朝轩之间因争斗而腐败所酿成的悲剧重演,他琢磨林大可之所以直言不讳地问自己,吴市长这个人怎么样,一定是林大可从骨子里认为吴东明不怎么样了,要是顺着林大可的意思说,无疑会造成两位领导之间更深的隔阂。丁能通虽然很工于心计,但从来不做挑拨离间之事。
因此,思忖片刻,丁能通用车载点火器点了一支烟,狠吸一口说:“是个想事干事的人。”
“你这个万金油的脑袋,没琢磨琢磨他想干事能干事的目的是什么?”林大可冷哼一声问。
“什么目的?”丁能通佯装不解地问。
“是为东州八百万人民谋福祉呢,还是为自己往上爬积累政绩资本呢?”林大可一脸不屑地问。
“应该两者都有吧,官当到他那个份上,离真正的封疆大吏只一步之遥了,一千里都走了,谁会放弃一步呢?”丁能通的眸子幽幽一闪,勉强一笑说。
“这就对了,别看只有一步之遥,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呀!”林大可肃然动容地感叹道,“能通,我知道你小子正在想办法巴结他,不然你也不会弄出一幅什么狗屁老道写的字糊弄他,还什么‘天口吐紫气,昌山日月来’,亏你小子能想出来,我提醒你,对吴东明最好还是敬而远之。”
“怎么,你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丁能通试探地问。
“我问你,习涛搞的那份《市长参考》都写了些什么,你这个驻京办的一把手不会不知道吧?既然是《市长参考》,为什么我这个主管市驻京办的常务副市长和其他几位副市长都看不到?你丁能通凭什么把驻京办搞成吴东明一个人的御用衙门?”林大可深不可测的目光轻蔑地一扫,颐指气使地问道。
“天地良心,”丁能通连忙解释道,“林市长,吴市长亲自交办的事,我这个小小的驻京办主任敢不做,莫非吃了熊心吞了豹子胆了?至于《市长参考》里的内容,我还真不过问,完全由习涛负责,现在习涛就相当于吴市长的驻京秘书,你说我怎么好插手呢?”
“恐怕不是驻京秘书,是钦差大臣吧。我看你小子不是不好插手,而是耍滑头不愿意插手吧!”林大可揶揄地戏谑道。
“既然你老大哥知道小弟身边有钦差,就应该理解我的难处。你最了解我,从来不干擦枪走火的事,我倒是担心你常务副市长大人出马一条枪啊!”丁能通不软不硬地说。
“行啊,你小子还知道提醒我,说明你还是咱老林的朋友,出马一条枪是俺的血性,在部队十五六年就养成了这点血性,改是改不了啦!”林大可笑着摇摇头,然后话锋一转,关切地问,“能通,我听说你和衣雪分手后,就再也没联系过,是不是有点太绝情了!”
林大可的话,一下子捅到了丁能通的腰眼上,片刻沉默后,丁能通低沉地说:“领导,我得跟你请个假。”
“怎么,良心发现,想去加拿大看衣雪?”林大可半开玩笑地问。
“我老母亲身体一直不好,两年没回老家看老娘了,想向你请个假,回家看看老娘。”丁能通深沉地说。
“我的瞎眼老母亲我一星期不回去看看心里就想得慌,你小子居然两年没回家看娘了,太过分了吧?我给你半个月的假,回去好好陪陪老人家!”林大可用教训部下的口吻说。
丁能通听了林大可的话,心里感到很温暖,他吞了吞口水想说什么,可犹豫着咽了回去,只是脚下一用力,奔驰车沿着京密运河驶向航天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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