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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战成名

        罗斯顿爵士的怀疑没错,那些咬伤我们的骇人怪物确实有毒。首次探索高地后的早晨,我和萨姆瑞都高烧不止,痛苦万分。查令格的膝盖青得很厉害,连一瘸一拐地走路都困难。我们只好一整天都呆在营地里。约翰爵士在大伙力所能及的帮助下,自己忙活着把树篱又是增高又是加厚——毕竟这树篱我们唯一的救命草。我记得,整整一天我都有种被密切监视的感觉,可谁在监视我们、他又藏身何处却都无从知晓。

        这种感觉十分强烈。我忍不住告诉了查令格,他却轻描淡写地说我不过是烧糊涂了。我三番五次地快速环顾四周,每一次都确信自己会看见些什么,但映入眼帘的只有乱糟糟的树篱或是头顶那深不可测的枝荫叶影。就算如此,我心里的这股感觉仍然愈来愈强——有什么鬼鬼祟祟又不怀好意的东西就藏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我想起了克鲁皮力——印第安人迷信的树精——一种在草木间鬼祟游荡的幽灵。我甚至能想象,要是有谁侵犯了它那片幽谧的圣地,这只恶灵会在入侵者身旁如何的阴魂不散。

        那天夜里(我们在梅普尔·怀特高地度过的第三个夜晚)的遭遇让众人胆战心惊。我们打心底里感谢约翰爵士,是他辛勤的劳动换来了我们防御坚固的基地。大伙围着零星的火堆刚睡下,忽然,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尖叫传来。大家都被这前所未闻的嚎叫吵醒了——或者该说是惊坐而起。我找不出任何曾经听过的声响来形容这奇异的聒噪,它好像离我们有几百码远,比火车引擎的鸣笛更加震耳欲聋,但又不像那般清脆尖锐。这声音要低沉得多,因极度的痛苦与恐惧而颤抖着。我们用手堵住耳朵,想将这让人汗毛直树的嚎叫拒之耳外。这声音里的苦痛让我心里翻江倒海,全身直冒冷汗;痛苦的哀号无尽悲凉,仿佛浓缩了生命的种种磨难,汇集了上天的暴怒责罚。紧接着,响铃般的尖叫里出现了一阵欢快的咯咯声。笑声断断续续,低沉沙哑,好似尖叫声的诡异伴奏。鸟儿们从林间惊起,树叶沙沙作响。这惊悚的二重唱持续了三四分钟,随后,一切戛然而止,如同它乍响时那般突兀。大家魂不守舍地在沉寂中坐了良久。约翰爵士往火堆里扔了一捆树枝,红色的火光照亮了大家沉思的面庞,跳跃在我们头顶的枝丫上。

        “那是什么?”我低声问道。

        “明儿早就知道了。”约翰爵士说。“这声音离我们不远——比禽龙的空地远不了多少。”

        “今生能有幸倾听这一出史前悲剧,我们真是上辈子积了德哟。侏罗纪的咸水湖畔,一只大恐龙在芦苇丛中的烂泥地里生擒了只小恐龙。”我还是头一回听查令格如此一本正经地说话。“人类真有福气,幸好没在历史的舞台上提早亮相。再大的勇敢和再先进的机器都没法和这来自遥远世界的异域力量抗衡。就像今晚出没的这些怪物,绳索、飞棍、弓箭一类的武器又能起什么作用?就算是最先进的来福枪,在这怪物面前也只能听天由命。”

        “我还是得力挺我的小帮手。”约翰爵士边说边亲昵地摸着他的来福枪,“不过怪兽的胜率的确挺大的。”

        萨姆瑞举起手。

        “嘘!”他喊道。“什么声音?”

        短暂的寂静后,一阵铿锵有力的“嘭嘭”声传来。这声响饶有规律,像是什么动物的脚步声——柔软的脚掌在地面沉重、谨慎地打着节拍。这家伙绕着营地偷偷摸摸地走着,最后停在了大门口。我们听见了缓缓起伏的“嘶嘶”声——它在呼吸。这怪物和我们之间只隔着一道脆弱的树篱。大伙儿都拿起了自己的来福枪,约翰爵士在树篱间拨出了一个射击孔。

        “老天!”他悄悄说道。“我好像看见了!”

        我弯下腰,越过他的肩膀往外看。是的,我也看见了!有个模糊的黑影蜷缩在漆黑一团的树丛前——一股危险的气息迎面扑来。它的身高不及一匹马,但那昏暗的轮廓已能展示出它的强壮与巨力。它规律地“嘶嘶”喘气,宛如发动机排气的轰鸣。在它来回走动时,我似乎瞥见了一双闪着绿光的眼睛。树叶的沙沙声令所有人忐忑不安,这东西似乎正朝我们慢慢爬来。

        “我觉得它要跳进来了。”说着,我扬起了来福枪。

        “别!别开枪!”约翰爵士低声说。“夜里太静了,枪声会传好几里。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开枪。”

        “它跳进来我们就玩儿完了。”萨姆瑞结结巴巴,紧张地笑了笑。

        “不,它过不来。”约翰爵士说。“不到最后关头谁也别开枪。也许我能给它点颜色看看,看我的吧。”

        如此英勇的事迹我还是头一回见到。约翰爵士猫着腰走向火堆,捡起一支燃烧的树枝,一眨眼便从大门预留的缝隙里溜了出去。那怪物发出了一声恐怖的咆哮,向前几步踉跄。约翰爵士一刻也没犹豫,飞也似得向那家伙猛冲去,直直地将树枝朝它脸上一戳。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一张蟾蜍般的巨大脸孔。它的皮肤上像是长着瘤子,坑坑洼洼。嘴角下拉,拖着浸满新鲜血迹的口水。下一秒,树丛间传来了一阵骚动——我们的不速之客跑掉了。

        “我想它是怕火,”约翰爵士笑嘻嘻地说着,走回来把树枝扔回了柴堆里。

        “你怎么能冒这样的险!”大伙异口同声。

        “别无选择。倘若它蹦到了我们中间,要放倒这伙计咱们就只能互相崩枪子儿了。要是隔着树篱打伤了它,这家伙就会立马攻击我们——绝不会轻易放弃。不管怎样,我们已经愉快地摆脱这家伙了。对了,那是什么东西?”

        两位学者面面相觑,有些迟疑。

        “个人而言,我还无法将这种生物准确归类。”萨姆瑞说,借着火堆的火点着了他的烟斗。

        “看来你是想展现科学家的保守态度。”查令格说道,一副唯我独尊的模样。“不说别的,笼统地讲,我们今晚遇见的动物一定是某种食肉恐龙。我早就说过,这里很可能有这样的动物。”

        “大家得牢记,”萨姆瑞说,“这里还有许多史前动物没现身。不用费脑子就知道,我们不可能一一辨出每一只可能碰上的动物。”

        “没错,简单的分类就够了。等明天找到更多的线索后,我们再来界定这种生物吧。现在能做的只有重返梦乡了。”

        “但必须有人放哨。”约翰爵士毅然决然地说。“在这种地方可不能碰运气。从现在开始,每人两小时轮一班。”

        “那我就第一个吧,刚好抽完这支烟。”萨姆瑞教授说道。从那刻起,谁都不敢在没人放哨的情况下入睡了。

        早晨,大伙没费太大功夫便发现了昨晚那场骚动的事发点。禽龙的栖息地变成了惨不忍睹的屠宰场。绿草皮上处处散落着大肉块和血泊。我们一开始猜想,昨晚应该有好几只动物被猎杀了。但仔细检查后发现,这场屠杀的受害者仅有一位。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头笨重的禽龙被撕成了碎片。凶手或许在块头上不占优势,但显然要暴虐得多。

        两位教授席地而坐,一面专心致志地讨论,一面挨个儿检查着留有牙印和抓痕的肉块。

        “我们还不能确定那具体是什么动物。”查令格教授说着,膝盖上放着一块毫无血色的大肉块。“这些咬痕也曾出现在英格兰山洞的角砾岩中,和剑齿虎的很像;但我们昨晚见到的那种生物体型无疑更大,并且有爬虫类动物的特征。依我看,应该是异龙。”

        “或者斑龙。”萨姆瑞补充说。

        “是的,任何一种巨型食肉恐龙都有可能。它们都是世上最令人颤栗的生物,可谓是地球的噩梦,博物馆的镇馆之宝。”查令格被自己即兴创作的段子逗乐了,笑声粗犷又响亮。

        “还是小声点好。”罗斯顿爵士简短地说道。“咱可说不准这附近埋伏着什么。要是这伙计回来吃早餐时抓住了我们,看谁也笑不出来了吧。那些禽龙皮上的印记是什么?”

        一块积垢的青灰色肩部皮肤上有一圈奇怪的、黑乎乎的东西,像是沥青。没人知道这是什么,但萨姆瑞说,两天前我们遇见的一只禽龙幼崽身上也有类似的东西。查令格没有说话,洋洋得意的神情似乎在暗示我们他已经知道答案了,但就是不说。最终,约翰爵士主动请教了他。

        “如果大人‘您’赐予我发言的机会,我倒是很乐意谈谈鄙人的拙见。”他毫不遮掩口气里的讽刺。“我对‘您’的领导还不太习惯,所以刚才考虑不周,不知鄙人还需得到‘您’的准许才能无伤大雅地笑一笑。”

        直到罗斯顿爵士道了歉,这位难伺候的朋友才心满意足。待他终于解了气,我们坐在了一棵倒下的树干上,他和我们保持了一贯的距离,如同是在几千人的讲堂里授课。

        “关于这些印记,”他说,“我认同我的同事兼好友萨姆瑞教授的 ‘沥青说’。这高地的形态表明它是由火山运动形成的。说起火山运动,我们自然而然就会想到沥青,而且毫无疑问,是液态的沥青。这些生物很可能在哪里接触过这些沥青。但现在更重要的是把这片林间空地弄得尸横遍野的食肉动物。大家可以粗略估算一下,这高地的面积还不及一个英格兰小镇。一些动物却在如此有限的空间里共存了多年,而且其中大部分在平地世界早已灭绝。显然,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食肉动物会大肆繁殖,它们的食物来源会消耗殆尽。如此一来,它们要么被饿死,要么就得改变食肉的天性。但这都和我们所见的情况不同,也就是说,这些凶残的物种受到了某种因素的制约,所以这里的自然平衡才会多年来维持原状。这因素是什么?它又是怎么运作的?这是亟待我们解答的问题之一。我相信咱们以后还会有机会仔细研究这种食肉恐龙的。

        “我倒宁愿再没这种机会了。”我说道。

        教授先生只是挑起了他的粗眉。我这个“小调皮”的无关言论在这位“校长”听来就像是耳边风。

        “也许萨姆瑞教授另有高见。”他说。接着,二位圣人携手步入了高不可攀的科学殿堂,争论起何为真正的制约因素,是出生率的改变,还是食物的减少。

        那天上午,我们绘出了高地的一小块地貌,制成了地图。我们有意避开河西的翼手龙湿地,转而向东。这个方向依然草木密布,我们只得慢慢前进。

        远征队在梅普尔·怀特高地的种种恐怖遭遇在我脑海里一一重放,不过事情也有好的一面。整整一上午,我们都漫步在可爱的花丛中。我发现大多数的花儿或黄或白,教授们解释说,这都是花朵的原色。好些地方被花丛铺得不剩缝隙,整只脚都可以软软地踩进去。花香甜美浓郁,令人陶醉。来自故乡的英国蜜蜂在身旁嗡嗡飞绕。我们在枝荫叶影里穿行。树枝被果实压弯了腰,有的树木我们熟识,有的却是从未见过的新品种。我们观察着哪些果实被鸟儿啄过,这样一来,不光能充实食品储备,还能避免吃到有毒的果子。我们漫步林间,见到了许多野兽踩出的深脚印,禽龙也在其中。有一次,我们伏在灌丛里观察这些吃草的大家伙。约翰爵士透过他的望远镜向我们汇报说,这些动物身上也有沥青图案,不过位置与早晨看到的不同。没人知道眼前的这一幕意味着什么。

        我们也见到了许多小型动物,比如豪猪(一种以蚂蚁为食的动物)和野猪(长着杂色的皮毛和长长的弯牙)。还有一次,我们透过林间的缝隙,望见远处的山头上一只暗色的动物在快速移动。它速度之快以至于我们都没看清是什么。约翰爵士猜那是只鹿,但若果真如此,它应该和爱尔兰糜一样体型巨大(我老家的沼泽地里时不时都能挖出这种巨鹿的骨骸)。

        自从上次那位神秘的不速之客光顾了查令格堡后,每次回营时大家都忧心忡忡。还好,这次我们的东西都完好无损。

        当晚,大家就现状及规划进行了一次大讨论。我必须得费些篇幅记录下来,因为这次会议与下一次探索息息相关。而接下来的探索比几周的远征更有意义。萨姆瑞首先发言。一整天他都焦躁不安,而现在,当约翰爵士列出了我们第二天的计划后,他开始忍不住诉苦水。

        “今天也好,明天也罢,我们今后只有一个目标,”他说。“就是离开我们掉进的这个陷阱。你们都在绞尽脑汁思考该怎么深入这里,但照我看我们应该动动脑筋该怎么离开。”

        “你可真是语出惊人,先生。”查令格一边捋着胡子一边低吼道。“一位科学人士竟然有如此不光彩的想法。这里,对于所有热血澎湃的博物学家们来说都充满了诱惑,而此刻置身于此的你,却建议我们在探索伊始时就离开。萨姆瑞教授,我先前对你可是寄予了厚望。”

        “你得明白,”萨姆瑞酸溜溜地说。“在伦敦,我有一大班学生正忍受着不中用的代课老师。我的情况和你不同,查令格教授。据我所知,从来没人委托过你参加任何教育工作。”

        “一点不假,”查令格说。“我的大脑能够胜任所有顶尖的研究,让这么一颗脑子来做低端些的工作就是种侮辱。所以我果断拒绝了所有的授课邀请。”

        “比如呢?”萨姆瑞讥讽地问道。但约翰爵士赶紧转移了话题。

        “我承认,”他说,“在还没深入了解高地前就打道回府,恐怕会让人悔青肠子的。”

        “我可就没脸回报社,也没法面对麦克阿登先生了。”我说。(您一定能理解我这篇报道的直言不讳吧,先生。)“我要是留下这一大卷未完待续的稿子,他可绝不会原谅我。况且,现在没有必要讨论这个话题,就算我们想要离开这里,也束手无策呀。”

        “我们的小伙伴只用了基本的常识就驳倒了某些人疯狂的想法。”查令格说道。“至于你那卑微工作的利益,我们是半点不关心;但如你所说,我们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所以,也别费神来讨论了。”

        “做其他事就不费神了吗?”萨姆瑞含着烟斗愤愤不平。“让我给你们提个醒,我们来这儿可不是漫无目的的。我们在伦敦动物研究协会大会上接受的任务是查明查令格教授的言论是否属实。我必须承认,他的说法已经被大家认可了——任务到此结束。至于这片土地上遗留的其他问题,只有一支人数更多、设备更精良的探索队才有能力探究。倘若我们非要自己动手,已摘得的科学果实恐怕就无缘回到故土了。在我们为登顶一筹莫展时,查教授用他的智慧把我们送上了高地,我相信他的八斗之才也可以助我们回到自己的世界。”

        不得不承认,萨姆瑞的这番话很有道理。甚至查令格也有些动摇,他怕那些质疑者们永远也得不到证实的消息。

        “下山之事看似是钻山填海,”他说,“但我相信智慧的力量是无穷的。我承认,在此地逗留的建议并不可取,而且我们很快会面临如何返回的问题。但如果不能完成地形草图,对这里也没个一知半解,我坚决反对离开。

        萨姆瑞博士不耐烦地哼了几声。

        “我们已经探索两天了。”他说,“对这里地形的了解也没比一开始增加多少。这地方显然植被茂盛,要深入腹地、弄清地域间的联系至少得花好几个月。要是中央有一处高山,情况可能会不同;但就眼前所见,这里的地形是内凹的。走得越远,就越不可能看到全景。

        就在这时,我灵光一闪,目光正巧落在了头顶那棵参天的银杏树上。既然这棵银杏的枝干比四周的树木都要粗壮,它的高度理应也胜出一筹。倘若高地的边缘是最高点,那么,这棵大树何尝不是这片国度的瞭望塔呢?我在爱尔兰的茂密森林里长大,从小就是一名无畏的爬树能手。我的同伴们在攀岩上技艺超群,但爬树的本领一定比不过我。只要我的双腿能站上那最矮的那根大树枝,爬不到顶端那才奇了怪。大家都对我的想法很满意。

        “我们的年轻朋友一定可以担此大任。”查令格说着,脸颊上的苹果肌高高拱起,“比他体型健硕的人还真没法胜任这样的高空特技,就算那人可能更有领导气质。小伙子,勇气可嘉啊!”

        “老天,真有你的,伙计!”约翰爵士拍着我的背说,“我们怎么就没想到!离天黑还有差不多一个小时。带着你的笔记本,兴许可以把这里的地貌画出个大概。把这三个弹药箱放在树枝下,我马上就能送你上去。”

        我面向树干,约翰爵士站在盒子上将我轻轻托起。就在这时,查令格一个箭步向前,用他的一双大手将我猛地一推,我的身体便弹向了树干。我用双手抱住一根树枝,双脚猛蹬,直到我的身体——接着是双膝——都上了树。我的上方有几根位置不错的树枝,像是一架大爬梯,更远处还有几簇容易攀爬的枝丫。我飞速向上,很快,地面便没了影儿,身下只剩繁枝茂叶。我时不时遇到些障碍:比如有一次,我要爬上的树枝离我足有十尺远。不过什么都阻挡不了我。查令格隆隆的说话声越来越远。但这棵树实在太大了,抬头望去,眼前的叶子没有丝毫减少的趋势。我脚下的树枝上似乎吸附着一块什么东西,厚厚的犹如一丛灌木,可能是只寄生虫。我斜过头来想一探究竟,却在看清的那一瞬,差点在惊恐中摔下枝头。

        我看见了一张脸,正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就在离我一两尺远的地方。这张脸的主人蹲坐在寄生虫身后,和我一样,正想看清这虫子。那是一张人类的脸——至少,比其他猴子长得更像人类。这张长脸面色惨白,皮肤长有丘疹,鼻梁下塌,下巴撅起,双颊上插满又短又硬的胡须。浓密的眉毛下方,一双眼睛如野兽般凶猛。它向我发出一声嚎叫,像是咕叨了一句咒语。我从它张开的嘴里瞅见了锋利的牙齿。刹那间,那双恶魔般的眼睛里闪过仇恨与威胁,但下一秒又变成了无法比拟的恐惧。它一头扎进了那抹绿色的枝叶中,树枝断裂的声音随之传来。我瞥见了如红猪般长满毛发的身体,紧接着,它便消失在了树叶与枝干的漩涡中。

        “怎么了?”罗斯顿在树下大声问道。“你还好吧?”

        “你看见了吗?”我大喊道,双臂紧紧缠绕着树枝,每一根神经都在发憷。

        “我们听见了些动静,你摔倒了吗?怎么了?”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猿人吓丢了魂,犹豫着是否该先下树告诉我的同伴。可我已经爬了这么远,就这样无功而返似乎有些丢人。

        我休息了良久,终于喘过气来。重拾勇气的我开始继续攀爬。有一次我把全身的重量压在了一根腐坏的树枝上,悬空晃了好几秒。不过除此之外,一切都还顺利。渐渐地,我周围的树叶开始变得稀疏。当微风拂过脸颊时,我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已身处森林之巅了。但我下定决心,在到达顶点前绝不往四周看上一眼。所以我继续向上爬,直到树顶的那根枝桠被我压在了身下。树枝成“丫”型,坐上去很容易。等我调整好平衡后,终于,我将目光投向了大家身处的奇异国度。一幅全景图在我面前缓缓展开。

        太阳刚好西沉至天际线,今夜月朗星稀,高地的全貌在我眼前一览无遗。从这个高度望去,整个高地呈椭圆形,长约三十英里,宽约二十英里。整个地形像是个浅漏斗,四周向中间倾斜,中央有一大汪湖水。湖泊周长约十英里,四周长着一圈茂盛的芦苇,在夜色中绿波荡漾,美丽动人;水面上零星分布着一些黄色的沙丘,在柔和的阳光下金光闪闪。这些沙丘上躺着一些长长的深色物体,说是鳄鱼又太大,说是小舟又太长。透过望远镜,我能辨认出那是某种动物,可模样就看不清了。

        我们所在的这侧高地树影葱茏,斜坡上偶尔有些空地,向下延伸五六英里后便到了中央湖泊。我能够看见身下空地里的禽龙,而更远处是树木环绕的开阔平原——翼手龙沼泽。对面那片高地的景观则大为不同。峭壁外侧的玄武岩出现在了高地内,形成了一座约两百尺高的悬崖,悬崖下是一片绿树成荫的斜坡。借助望远镜,我看见红崖的底部有好些黑点,与地面有些距离,可能是洞口。其中一个闪着白光,但我无法看清那是什么。我坐在树顶对着高地在本子上勾勾画画,直到太阳落山,我再也没法看清细节。之后,我爬下了树,同伴们正在地面上焦急等待我的归来。这一次,我成为了整个远征队的英雄。我独自急中生智,又独自完成了任务。有了我手中的地图,大伙至少省出了一个月的时间,不用在未知的危险里瞎子摸鱼。所有人依次庄重地与我握手。

        在大伙讨论地图的细节前,我讲述了在树顶和猿人的奇遇。

        “它一直都在那儿。”我说。

        “你怎么知道?”约翰爵士问。

        “因为我一直有种被恶人监视的感觉。我跟您提过,查令格教授。”

        “我们的年轻朋友的确说过这样的话。他也是我们这组人中唯一拥有凯尔特血统的成员,所以才如此敏感。”

        萨姆瑞一边填着烟斗,一边准备发表他的长篇大论:“整个心灵感应理论——”

        “实在是门大学问,我们就不必讨论了。”查令格决绝地说。“好了,告诉我,”他接着讲道,像是在主日发表讲话的主教,“这种生物的手指可以弯曲到手背上吗?”

        “这我还真没注意。”

        “它有尾巴吗?”

        “没有。”

        “它的脚可以抓住树干吗?”

        “它在丛林间直上直下,速度很快,我想应该可以吧。”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萨姆瑞教授,你来检验我说得对不对——在南美,有三十六种猴子。类人猿的种类还不得而知,但它确实存在,并且不是那种满身长毛、像大猩猩一样的物种。东方世界和非洲大陆还从未出现过这类生物的行踪。”(我看向查令格时情不自禁地想,其实我在肯辛顿区见过这种生物的表兄)“这是一种长着胡须的苍白生物。这类动物皮肤很白,(它们的白皮肤)说明它们白天都隐藏在树林之中。我们要弄清楚的是,这种生物更近似猿类还是人类?如果它更像人类,那么它就很可能是大家所说的‘遗失的一环’。这是亟待我们解答的谜题。”

        “绝非如此。”萨姆瑞插话说。“既然马龙先生用他的智慧与勤劳,”(我不得不照搬他的原话)“为我们绘制了地图,我们唯一的任务便是安全无恙地离开这个鬼地方。”

        “噢,该死的人类文明。”查令格埋怨道。

        “应该是伟大的人类文明,先生。大家的任务是记录下我们的所见所闻,研究之事就留给后人罢。我们在马龙先生绘制地图前就说好了。”

        “好吧,”查令格说,“我承认,比起远征,把探索结果转达给英格兰的朋友更让我安心。我还不知道该怎么走出这里。但是,到目前为止我极富创造力的头脑还没有遇上过任何不能解决的问题。我向你们保证,明天我会把精力放在如何下山的难题上。”就这样,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

        那晚,我们借着一根蜡烛精心制作失落世界的第一版地图。我把在“瞭望塔”上看到的每一个细节都画在了相应的位置上。查令格的铅笔在标记湖泊的空白处停了下来。

        “我们该叫它什么?”他问。

        “你为什么不借此机会让自己名垂千古呢?”萨姆瑞用他一贯的尖酸口吻说道。

        “先生,我的名字能被我的子孙铭记就足够了。”查令格严肃地说。“任何不学无术之人都可以用自己的名字来命名山峰或河流,以此来纪念他毫无价值的存在。我不需要这样的丰碑。”

        萨姆瑞尴尬地笑了笑,准备反击,可约翰爵士先插话了。

        “年轻人,你来给这湖命名吧。”他说。“你是第一个见证它的人。老天,如果你想把它称作‘马龙湖’,没人能阻拦你。”

        “当然。让我们的小伙伴命名吧。”查令格说。

        “那么,”我承认我说出口时脸红了,“就叫它格拉迪斯湖吧。”

        “你不觉得中央湖泊更形象吗?”萨姆瑞评论说。

        “我更喜欢格拉迪斯湖。”

        查令格同情地看着我,摇着他的大头,装出一脸反对的神情。“年轻人就是年轻人,”他说。“就叫格拉迪斯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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