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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柔安搭黄包车到火车站附近的“翠香楼”饭馆,心一直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外面下着雨,黄包车前面紧紧地遮着,只有眼睛上面射进一道光线,好让乘客看到街景。虽然和李飞的约会并没什么不对,不过这样没有人看得见她,心里更舒服些。天色已近黄昏,她是从边门溜出来的。她必须回去吃晚饭。他到学校找过她几次,也打过电话给她,可是从来都没有约她出来过。

        这是她第一次正式地和男人约会。车到了饭馆,心跳得更厉害。那天在茶楼李飞对她格外的坦白。她喜欢他说话的态度,仿佛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这就是他。她也喜欢那双大而清晰的眼里那股锐利的眼光。从那篇谈磕头的文章里,就可以看出他的文笔,充满才华和独立精神。她喜欢爱旅行的男人,能对生命一笑置之,这和她见过的所有认真沉着、能干的薪水阶级完全不同。她收过许多年轻人写来的情书,有的她认识,有的她不认识,内容千篇一律,都是自作多情,令她恶心。

        她披着红色的羊毛外套,下了黄包车,走进饭馆,努力压抑脸上的兴奋,四处张望。李飞在等候她,立刻走上前帮她脱下外套。

        后面的餐室正对着铁路广场,距离火车站五十码。雨已经转成微微的毛毛雨了。旅客和挑夫在月台上来来往往,一辆火车正沿着边轨缓缓前进。虽然只有他们两人独处,但是能看到外面的街景,柔安总觉得比较自在点。

        柔安把皮包搁在桌上,望着他。

        “你得几点钟回去?”他说。

        “七点以前。”

        “我好高兴。我可以叫你柔安吗?我不喜欢叫人家小姐。”他慢慢地说道。

        “随你。”表面上她实在比李飞还要兴奋。

        “那么你喊我的单名吧。我打电话给你,是因为我要去趟兰州,想在走以前见你一面。”

        柔安露出诧异的眼神。“要去多久?”

        “不一定。这次远行是我自己向报馆要求的。我想去见识见识边疆,先探探新疆的情形。我总是对那片陌生的世界充满了幻想。”

        “你的心定不下来,是不是?”

        “我喜欢旅行,去了解其他民族。喏,咱们来谈个条件,你如果答应再和我见面,十天后我就赶回来。我可以搭飞机回来。报馆会替我付部分的旅费。这就是干记者的好处。我自己可付不起所有的费用。我是个穷光蛋,不像你。”

        “我也不是很有钱呀!我爹的财产都被国民政府没收去了。”

        “有这样的爹爹,一定很妙。”李飞说。

        “我想是吧。我崇拜他。你知道,他是个保皇派。”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窗外。

        李飞叫了两碗汤面。

        “是的,我看过他的文章。你一定从你爹那儿学到不少东西。可以说,你出身于‘书香门第’。”

        “书香里还夹着咸鱼味哩。你知道我叔叔是‘咸鱼大王’。”

        李飞大笑,她喋喋地说:“当然我听我爹说过许多康有为和梁启超的事。你喜欢梁启超的文章吗?”

        “还不错。”

        “近代作家里你最佩服谁?”

        李飞很高兴,也有些吃惊。他早该料到“翰林”的女儿会问这个问题,不过他还得时时提醒自己。她是个爱幻想、睫毛浓密的聪明少女,她竟如此单纯地紧紧吸引着他。

        “佳音学派,很可惜这份杂志停刊了。唯有佳音学派把古典的优雅和现代的强劲糅合一体,合乎逻辑的推理。古典风格的缺憾就是讲理不精,往往失之泛论。”他犀利地说。

        柔安很惊讶,就像发现了同好。《佳音》杂志很早以前就停刊了。自然没有人效仿,因为如果不是一个十分精通古典文学,同时又彻底受过西方逻辑推理训练的人,根本做不成。《佳音》的主编姓张,是留英研究法律的学生。她只由她爹的嘴里听过“佳音学派”。

        “我爹也这么认为。”她说。

        这对恋爱中的人而言,是个奇怪的约会。在她来赴约之时,会期待李飞向她示爱。她不会生气的。

        外面仍下着毛毛细雨。他们吃完汤面,他说:“想不想走走?我喜欢在雨中散步。”

        她犹豫一下。她讨厌被雨淋湿,可是又不想让他失望,于是两个人一块儿走了出来。白昼很短,街灯疏疏落落地排了一串。她把两手插在口袋里,和李飞并肩漫步,迎面飘来一股新鲜泥土的芳香和令人舒服的濛濛雨滴。她发觉他的某些气质。雨中散步似乎能够刺激他的思考。他甚至没想到要去勾挽她的手臂。他看到路边一个个漏水的排水管,想起家里那漏水的水龙头。

        “西方的东西总是做得比较耐用。蓝如水不相信西方的文明,我可相信。”

        她回答说:“我爹常说‘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他仍然相信那套,你觉得怎样?”她急于知道他究竟接纳了多少她爹的看法。她见过他轻松愉快的一面,也见过他深沉严肃的一面。

        和所有现代国人一样,李飞深知中国正遇上优秀的西方文明,不论是在政治、机械、音乐、戏剧及医药方面都比中国优秀。

        李飞不像蓝如水,他相信进化,相信该做某些调整。对现代中国而言,“调整”是一个温和的字眼。意味着社会和知识的巨大变动,人们不但面临了新的事物,而且也具有新的观念。最后总是又回到老问题上,中国的毛病出在哪里?或者是,中国该如何处理它?

        两个年轻人在雨中专心地想着这个重大的问题。

        李飞很熟悉“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个对句,光绪维新派最喜欢这个说法。中国学识为本,西洋学识为器。意思是说,当我们把科学的成果用于日常生活上的时候,应该保持中国文化的精髓。稍稍地暗示中国文明是属于精神方面,而西方文明则属于物质方面。我们应该让心灵上仍保持中国化。

        “我不信那一套,”李飞回说,“一点也不通嘛。根本和功能是不可分的。你钦佩一个国家,你是佩服她的产物。可是东西是人脑创造出来的,你不能把脑子想出来的东西和脑子分开。总不能说发明收音机的脑袋比制造漏水水龙头的脑袋缺乏灵性吧。这好比一边读孔子的哲学,还一边擦西式肥皂、听收音机、拍发电报一样。哦,我们是主人,而替我们发明电报仪器和肥皂的西方国家是仆人。我们根本是在欺骗自己嘛!个人行得通,一个国家却行不通。不懂得电学,当然发不出电报。光知道用东西,却不知其所以然,实在很悲哀。缺乏机械常识,你连钢索电缆和一根简单的长铜电线都做不出来。”

        “所以你认为中国必须改变?”

        “这是毫无问题的。举个简单的例子,就说水龙头、螺丝钉,甚至绣花针、铁钉。西方的针织、铁钉、螺丝钉和水龙头做得比较好,那是因为有机械理论的根据。一般的家庭主妇才不在乎那根针是外国货还是中国货,她要的只是一根好针。我们无法拒绝去使用它们,我们只能拒绝自己去制造。除非我们已经具有那种发明东西的脑袋,不然我们自己根本造不出来那些东西。”

        “我说不过你,但是我爹相信一件事。他常说:‘失了魂的国家必然会完蛋的。’”

        李飞对这次争辩并不陌生,他读过她父亲登在杂志上的讽刺作品。

        “这是个错觉。如果国家有灵魂的话,绝不可失掉它。不过我们要搞清楚一件事,用肥皂而不用豆渣的人不见得较缺乏灵性。要说一礼拜才洗一次澡的人比每天洗澡的人更有气质,简直是谬论,根本是假话。”

        “但是我们可以一面享受现代的舒适生活,一面保有灵性呀。我爹可能也正是这个意思。他说,我们可以用搪瓷浴缸,只是别忘了我们的人生观。”

        “谈到物质上的舒适,我倒不觉得西方有什么值得我们效法的。光说舒适,我支持中国。没有人知道,其实我们很重视物质文明。住大厦公寓,乘坐电梯的西方人以为在享受舒适的生活。他根本不懂什么叫做舒适。住在用不着电梯的平房里不更好吗?别以为西方人懂享受。他打领带、系皮带、吊裤带,把自己勒得透不过气儿,而我们不论在屋里屋外都穿着家居长袍和睡衣。”

        “我爹一定很高兴听到你说的这番话。你为什么不写书谈这个问题呢?”

        “我也不知道。当一个文盲军阀在咱们头上作威作福,想杀谁就杀谁的时候,谈论文明未免太腐弱了。也许临到我站出来说内心话的时候,我又宁可得罪每一个人。”

        他们走近了市政府办公处。天色已经全黑了。他们走了半个多钟头,她的腿很酸。

        “现在我得回家了。”她说。

        他止步转身面对她,两手还插在口袋里。“真的非走不可吗?”好像他们正坐在客厅里,他是主人似的。

        “真的该走了。你什么时候动身?”

        “礼拜五的飞机。我下礼拜就会回来。你会让我再和你见面吧?”

        她点点头,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那就这么说定啰!”

        他为她叫了一辆黄包车,伸手握别。他那个时候可以吻她,为什么他不吻呢?多奇怪的人啊,她想。但是她为他而感到兴奋。如果他只是跟许多年轻人一样,和女朋友散步时说一些甜言蜜语,那她一定对他失望极了。

        逐渐进入三月了。早晨的阳光投射在柔安房间的格子窗上。看到摇晃的树影,她知道今天的风很大。刮风的时候,她总是听到挂在正院屋檐下的小铁铃叮当叮当地响着,小时候她多么熟悉这种声响。现在只有如上的铃声,其他人事几乎全变了。俯在枕头上,她可以看见正院弯弯的屋顶和屋顶边上几只青绿色陶土小公鸡。虽然有些假近视,不过她脑海里清晰地映着它们的影子,因为小时候她常常抬头望着屋顶上的那几只小公鸡。

        今天一大早她充满了快乐、期待和认真,因为李飞已经回来了,昨天傍晚在电话里说要带她见他的家人。她听见唐妈在走廊上给秋海棠浇水。她叫人把早餐送到房里,一大碗面,带着两个荷包蛋和一片火腿肉。她看着屋外院子前面的那道白墙,她看到风里的两棵大梨树冒出了嫩芽,春天来了。去年春天,就在这座寂寞的院子里看着梨树花开花谢,听着同样的铃声响,她感到寂寞得可怕。然而今天早上看到梨树含着苞,她的心雀跃不已。风很大,她不想再散步了,真高兴李飞在电话里说,他们要在屋里坐坐。

        傍晚当她屋里的电话铃一响,她就奔上前去。

        “我今天下午刚到。”

        “一路上好不好?”

        “虽然有点辛苦,但是我很快乐。本来要待久一点,可是我想你。柔安,我想请求你一件事。你愿不愿意来见我娘?”

        “我还以为我们是单独见面呢。城南郊外的桃花都开了。为什么我们不到那儿走走?”

        “柔安,拜托拜托。”

        “是你娘说的?”

        “不,是我提出来的。”

        她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别去的好,我会紧张的。”

        “你别紧张嘛。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

        “好吧。我倒很想看看你家,参观一下你的写作间。”

        要到傍晚才和他见面,还有好几个钟头。她只期待能见到他,其他的事就都能忍受。她来到院子,观看梨树上的嫩苞,不再感到孤寂了。她希望李飞的母亲会喜欢她,而且她盼望这个显然是认真的年轻人能走进她的生命里,领她走出这个梨花盛开的时节的白色虚闷空间。唐妈透过窗口看看她,知道她恋爱了。

        待在兰州短短几天,李飞已经探出回变的来龙去脉了。回变已经打了一年。最近在吐鲁番一带又重新燃起战火,从多方面的报道看来,很可能扩张战势,席卷整个中国新疆。

        这回暴动的导火线是一个汉籍小税吏把一个回教女子带回家。回教女子是不能嫁给异教徒的。无法断定这次是两情相悦,还是仗势诱拐。但是哈密一带的回教徒早已心怀不满了。哈密王的大权被剥夺,专制的汉人金主席又开始重新划分土地。在这个伪善的借口下,这个地区的突骑施族——也信奉回教,占全新疆人口的百分之七十——被赶入一片贫瘠的土地上,而他们原来的富庶土地则划分给甘肃来的汉人和从满洲来的难民。回人愤愤地加以反抗。于是原是一场宗教事件竟把怨恨引发成毁灭的烈火。回教女子被中国官吏带走,整个哈密都起来反抗。据说,回教喇嘛判决将中国官吏和那个他们自己族里的女孩双双处死,结果真的照办了。金主席把突骑施族人赶出哈密,他们只好退到吐鲁番平原。突骑施族的大喇嘛约巴汗向汉人回教徒名将马仲英求援,马仲英即刻带领五百名骑兵横越沙漠,前来助阵,和其他回人军队会合,围攻哈密城六个月之久。

        马仲英是个传奇性的将领,年仅二十二岁,汉人叫他“小司令”,回教徒叫他“死亡者守护神”。他一路打下来,直逼新疆省会迪化。后来他受了伤,任性地宣告停战。回到甘肃省西北的肃州,抢夺西卓探险队基地的汽车、轮船、零件和发报机。然而和他保持联系的其他军队仍然继续作战。汉人省主席封锁了新疆边界,传出来的消息不多。

        李飞本来要上肃州去见马仲英,这时有五位信奉回教的汉人大将,都姓马,都有亲戚关系。马仲英最年轻、最勇猛、野心也最大,在回人中间颇具盛名。然而肃州距离兰州有四百里,何况又有别的事占去了李飞的心——他答应过柔安,最迟也要在下个礼拜六回去。

        一路上风沙滚滚,他坐了五天的车,走过四百多里的路。公共汽车翻山越岭,但是一过平凉气氛不同了。十天前他动身前往兰州的时候,景象仍充满着冬天的灰白。田野里泥土苍白,枝头也光秃秃的。现在他看到各处的麦芽都在萌发,有的已经一尺高了呢!拥挤的巴士越过土丘、田野和许多水渠,他真恨不得能飞回去,向那阔别了十天的女孩奔去。

        到了家,他走回那间熟悉的房间。房里有一张他父亲用过的旧书桌,抽屉安有铜制的方形把手。墙上镶了一个没上漆的书架,还有几本纵列的书本排在地上。

        晚饭时他对他母亲说:“娘,我可不可带杜小姐回家来看您?”

        “谁啊?”

        “我跟您提过的那个女孩,市长的侄女儿。我要带她来看您。您会喜欢她的。”

        李太太有点难为情,毕竟她是个旧式的妇女。在她那个时代,就算女孩订了婚,也不好意思上男方家去,和未婚夫的母亲见面,那就更甭提了。

        “我该怎么做?该怎么称呼人家呢?”

        “您就喊她杜小姐好了。什么也别做。只要把她当做我的一位朋友就成了。”

        他母亲真的想见见这个合她儿子心意的女孩:“好,这个时髦的年头啊!不过,飞儿,娘很高兴。咱们什么事也不用瞒她。”

        “您指的是什么?”

        “我是说呀,咱们是穷苦人家。不像她家,咱们大门口可没有石狮子哦。如果她看到咱们家这样,还喜欢你,那她大概是个好女孩。你知道,咱们家可娶不起有钱人家的千金。”

        他回到房里,坐下来写一些在兰州的所见所闻。回变和有关回人的所有话题他都感兴趣。他想写一系列的“新疆通讯”。每件事一定都很新鲜。新疆的疆域有法国、德国合起来那么大,几乎是全中国的四分之一,然而却整个罩在神秘的气氛里。

        第二天他没有去探望朋友,怕他们挽留他。他要把整天空下来。

        他到巷子口去接柔安。她发现自己被带进一栋朴实牢固的房子。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她实在不该来这里,她抱着来探险的心情。她在想也许这就是李飞的作风吧:冲动、不落陈套,然而毫无邪念。

        大门微开,他推门喊道:“妈,杜小姐来啦!”

        柔安看到这个通往屋里的院子,大约十尺二十尺见方。厨房延伸到接近大门,走上两级石阶就是堆放柴火和煤炭的地方。说这是大门,其实是后院。这栋屋子有东厢和西厢两翼,把南边围成一个小院子,正面对邻居屋后的一道墙。

        柔安看厨房里一张少妇的脸,和客厅的窗栅后面的几张小孩脸。

        李飞掀起厚重的门帘。里面院子的光线射进这个整洁而充满家具的房间。由蓝色的毛毡看来,这在陕西算得上是中等以上的小康人家。李飞注意到,嫂嫂把屋角的桌加盖了一层红色的绒布和一瓶鲜花,不禁露出笑容。

        “喏,这就是我们的宅邸。”他笑着说。

        三个孩子都站在附近,最小的才三岁。两个较大的,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睁着圆眼好奇地盯着柔安。

        李飞向柔安介绍孩子们。他们仍看着客人,开始咯咯傻笑。

        “请坐。”他指着一张垫羊皮镶黑布边的旧藤椅说。

        柔安很不自在地坐了下来。她看见一个少妇的身影晃过去,消失在东边厢房。听了半晌低声的交谈,这才见少妇搀着一个中年妇人缓慢地走出来。她的额上系着一条黑发带,中间镶有一块方形的翡翠,耳朵还戴着一列小小的玉耳环。

        柔安立刻起身。

        “妈!”李飞连忙上前搀她。他出去接柔安之前,他母亲就决定要穿上她那件最好的深蓝色镶有铜扣的长褂。他告诉母亲,这不是很正式的拜访;但是他母亲深受古老的传统礼节教育,对来访的小姐难免要正式点,何况她对她怀有一种特别的兴趣呢!李飞的大嫂端儿,在最后一刻奔进去,看看婆婆脸上的粉搽得匀不匀,足踝上的裙子是不是长度刚刚好。

        柔安立身看着眼前的这个画面,愉快而尊贵的母亲由儿子和媳妇搀着走过来。她心中浮起一股暖流。李老太太挺挺地抬着头,看着这个有气质的小姐。柔安脸红了起来,不过她现在很高兴来到这里,看到他的家人,对他更了解几分。她羡慕李飞有个母亲。端儿迅速地看了她一眼。

        “我娘、我嫂子。”李飞说。

        柔安鞠了个躬,等老太太被搀上座位,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来。

        “我知道来看您实在很冒昧,可是令郎要我来。”这是柔安生平第一次尽力说客套话,根本不确定自己说错话了没有。

        老太太的右耳不太灵光。她转向端儿,端儿把柔安的话重复一遍。

        “正好相反,你的光临,是咱们家的荣幸。你可别见怪我们这破旧屋子。”老太太回答。

        “娘!柔安!如果你们再说官语,我们根本插不上口。”李飞说。

        “你可别见怪我这儿子,他不懂礼貌。我们这房子实在是不配招待像你这样的小姐。”老太太说。

        “我娘要替这间陋室道歉呢。”他开玩笑说。

        “杜小姐,过来这儿坐,我右耳不太灵光。这样我们才好说话。”老太太指了指她左边的椅子说。

        柔安的不安一扫而空。老太太虽然有皱纹,但是容貌仍然秀美,而且眼神清纯、明亮。柔安不再生畏了,端儿到厨房泡茶,几个孩子本来缠着她,这下全围到奶奶身边了。李飞拿了一张椅子靠近坐。

        “我说到哪儿了?”老太太问道。

        “娘,您正在说人家到咱们家来是咱们家的荣幸,再回头说这间破旧屋子。”儿子说。

        老太太慈爱地看看他,正经地对柔安说:“你可别怪他没礼貌。如果熟一点了,你会知道他心地不坏。”

        “他对我很好,我受伤的时候,他帮助过我。”柔安答道。

        “是呀,他说他就是这样认识你的。”老太太说得缓慢而清晰。

        “李伯母,您有个聪明绝顶的儿子。他名气很大呢!”

        “我知道他很聪明,可不晓他名气大。”

        李飞起身到厨房去。

        “嫂子,我来帮你忙。告诉我,你觉得她怎么样?”

        “她是个态度很诚恳的女孩。不像我想象中那种神气活现的千金小姐。”端儿的爹是开店铺的,而丈夫事业也做得不错,她觉得自己蛮幸运。带三个孩子,又请了一个女佣帮忙,她对理家挺自得其乐。

        李飞从砖灶上拿起一块抹布,动手擦一只旧茶壶的边缘,壶盖上有个缺口。他一手托着茶盘进入客厅,缓缓地把茶盘放在桌上,然后开始放茶杯和茶托。

        “你该用那只好茶壶嘛!我们家有个新的。”他母亲说。

        “这还好嘛,娘。每一只茶壶用久了都会裂的,对不对,柔安?咱们家这只茶壶已经用了十年呢!”

        “我不希望客人以为咱们家里连个好茶壶都没有了。”

        李飞倒茶。端一杯给柔安,然后又为他母亲端了一杯。

        “别生气,娘。旧茶壶也没什么不好嘛!”他低头看母亲,手温柔地搭着她的背。

        李飞的侄儿、侄女自然亲切。年纪最大的女孩小英走上前来,靠在柔安的椅子旁,用手指着她的发辫说:“你的头发好漂亮!”

        “烫过的。”柔安低头看着小女孩说。

        “我喜欢妈妈和你一样头发卷卷的。”小英说。

        端儿拿一盘热腾腾的包子出来,李妈端着另一盘走在后面。孩子们向美味的热包子冲了过去。“孩子们!”他们的母亲大声制止,然后把包子端给客人。

        “喏,一人一个。”她对孩子说。

        “咱们没什么好的东西招待你。”李太太说。

        “您不知道现在我有多高兴。”柔安答道。

        小英慢慢地咬着包子,她知道只能吃一个。但是三岁的小淘也不管自己嘴巴有多小,两三口就把包子吃完了。柔安还没动包子,小家伙就走过去看着那个包子。

        “你没吃嘛。”小淘满眼疑惑。

        “走开,小淘,不要贪心。今天晚饭你一定吃不下。”他母亲大喊。

        柔安看小淘露出失望的表情,摇摆地走开。

        “来,小淘。让他再吃一个好了。”小淘走了回来,肥胖的小手慢慢地伸向柔安给他的包子,满脸得意样。

        “这几个孩子真叫我难为情。”端儿说。

        “你们家好幸福。”客人回答说。她眼中露出欣羡的神色。她一直渴望的就是这种温馨快乐的小家庭。

        现在屋里充满了妇女们的家常话。李太太问起客人的家庭状况,孩子们更增添了热闹的气氛。只有小花立在母亲身边,静静地听大人们谈话。

        时间过得很快,柔安站起来说她该走了。

        “我可以参观你的房间吗?”她问李飞。

        他带她到西厢的大房间,窗户正对着内院。她浏览书桌和地上的一堆书。书桌靠着里侧,窗户旁边。穿过卷起的窗纸,傍晚微暗的光线落在满堆书籍和纸片的书桌上。她看到桌上有一本翻开的《香妃志》。

        “你在看新疆的资料。”她顺手在桌面上摸摸,“你还用油灯?”

        “小时候用过,现在还很喜欢它。我喜欢闻煤油和臭气的味道,它能激发我的灵感。”

        柔安大笑:“你真奇怪。这里很安静。”

        “只有小鬼们上了床睡觉,才会安静下来。”

        他们走出房间,老太太正在等他们,柔安谢谢他们的招待。

        “我送你一程。”李飞说。

        走出巷子,李飞转过头看着她:“你觉得我娘怎么样?”

        “命好,有这么慈祥的母亲。谁都会喜欢这么一位亲切的老太太。”

        “我好高兴。我好担心呢!”

        “担心什么?”

        “我希望在这世上我最关心的两个人能够彼此留下好印象。”

        她脸红了。他是这么自然地脱口而出。她在考虑该说什么。“我羡慕你有这样一个家庭。”

        “是啊,家就该这么稍微挤一点、吵一点、乱一点。我嫂子也很单纯,但是她很满足。”

        “我想象中的家就该像这样。我们家像座坟墓,外面看起来富丽堂皇,里面却是空荡、冷清。”

        他们继续走着。夕阳柔化了那一律灰色的巷子和邻居房子。乌鸦在天空盘旋。在荒野开垦的庄稼汉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温和的春风轻拂着他们的双颊,几棵桃树的枝头开满粉红色的花朵,伸出墙头看着他们。

        他们走着,李飞谈到他去兰州的经过,以及他很想去边疆看看塞外民族。

        “我对他们很感兴趣。”他说。

        “如果你想去看他们,你应该到三岔驿去。那儿的湖水很美,附近还有座喇嘛庙。而且你会看到鸡、小狗。在屋顶上走来走去呢!”

        “听起来真有意思。”他叫了一辆黄包车,送她回家。

        他一进屋,母亲就问他:“咱们有没有给自己丢脸呢?”

        “没有,娘!您不知道您看起来多美。”

        他个子高,而他母亲的个子矮小。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赞美地俯视她。她甩开他的手说:“嗟!我都是老太婆啦!你真不该拿出那只破茶壶。”

        他大笑。屋角传来端儿银铃般的声音:“杜小姐真漂亮。”

        李飞高高兴兴地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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