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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朱门酒肉臭原文注音十一

十一

        杨主席在就九点钟的时候被副官喊醒。副官说:“戴司令来访,说要见您。”

        杨主席倚靠在床上。

        西安警察局的戴司令有个方脸、长长的黑胡子和那副黑框眼镜就是他的特征。他挺直地站在主席的床边,报告遏云逃走,有一个满洲卫兵在花园里被杀的消息。

        省主席坐起来,下巴的肥肉在发抖。

        “这真是一大侮辱!是谁这么大胆——居然闹到我家去了!让我在将军面前丢尽了脸,想想看,竟然连他的一个卫兵也保护不了。”他又吼又叫的,阔脸显得更宽,更强调他那倒卵形的脸蛋,和丝绸睡衣领口露出来的脖子连成了一条线。

        “把我的小舅子找来,我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他对着电话咆哮,还诅咒不已。

        他的小舅子局长接到电话。省主席下令彻查凶手。“查不出来,你就休想保住饭碗!”

        吃过午饭,柔安来找李飞。她穿着一件素色深蓝旗袍,颈子上围着红围巾。她在客厅看到李飞的嫂嫂。

        “李飞要我来的。”她解释说。

        “是的,他告诉过我。”端儿说完后,起身到里面去。

        天气很好,柔安盼望能和李飞共度一个周末下午。她出门的时候心情很烦。似乎啥事儿都不对劲。午饭的时候婶婶没有出来,叔叔一言不发地吃饭,而当老爷心情不好的时候,春梅也静下来,忙着招呼孩子。有一会工夫,他们谈到昨晚的舞会,以及他们遇到的人。可是老爷阴霾的情绪笼罩住整个餐桌,柔安很庆幸能逃出那幢房子。

        她坐在李家的客厅里,心里忐忑不安。她由李飞和范文博中途匆匆离开舞会的神情看来,觉得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很好奇,想问问他。没等多久李飞出来了,热情地握住她的手,可是脸上露着沉重的表情。

        “我们可以一块儿出去。”她说。

        “是的。”他的反应并不如平常那么热烈。

        她端详他的脸说:“你知不知道,有个人被杀了,警察正在搜每一幢房子?唐妈说,城门都有警察看守着呢!”

        “这是真的。”她看着他凝重的表情。

        “他们会不会搜你家?”他问道。

        “他们不敢。”

        “你敢不敢把人藏在你住的院子里?”

        他看了她一会儿,说道:“不,我这么问实在是太傻了。我不愿把你也扯进去。”

        “你的处境很危险?”她立刻问道。

        “是我的朋友有了麻烦。”

        “把事情说清楚些。你可以相信我,我会尽全力帮忙的。”

        他把事情说了出来。“这事关一个女孩子的贞节。我们一定要想办法帮助她。”他下了一个结论。

        柔安听完这件事,着实吓了一跳。她埋首沉思。

        “事情是不是在我们参加舞会的时候发生的?可是范文博不也在舞会里吗?”

        “那是他安排好的。他不必亲自动手。舞会后我去他家,真的见到遏云了。如果他们搜范文博的房子,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他们如果抓到遏云,那你也会被牵连进去?”

        这时候,蓝如水神情激动地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把李飞拉到一边去低声说话。

        “杜小姐不碍事。事情她都知道了。”李飞说。

        “他们挨家挨户地搜人。她爹今天一大早就离开了。文博要我来看看,遏云到这里来安不安全。他们今天不会来搜这一带。我们必须把她藏在安全的地方。”蓝如水说。

        “这里也一样危险。”李飞说。

        柔安立刻开口说:“你们如果想把她弄出城,我倒有个建议。虽然冒一点险,不过我想应该行得通。”

        “怎么做?”

        “我叔叔的座车啊!警方认识车牌号码。他们不会拦车的。”

        “可是柔安,你弄得到车子吗?你要负很大的责任呢!”

        “我可以。那辆车可是头一次被派上好的用场。不过必须找个人开车。”

        “只要你愿意冒这个险,那么我来开车。”

        柔安关切地望他一眼。她咬紧下唇,毅然决然地拿起电话,拨给香华。

        “谁开车呢?”香华问。

        “李飞。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单独和他出去走走。”

        “那么就叫他来吧!”

        柔安挂掉电话,呼吸很沉重。

        “哦,我撒了一个谎。”她微笑着说。

        柔安的举动很令李飞和蓝如水吃惊。她看起来不过是个不切实际、在公共场合害羞、文静,又爱幻想的富家千金。他们没想到她居然有勇气采取行动。一旦柔安知道李飞有困难了,她便毫不迟疑地去做她该做的事情。

        “万一我们被抓怎么办?”李飞问道。

        “我想不会吧,坐那辆车绝不会被抓的。全西安只有两辆派克汽车,一辆是警察局长的,另一辆就是我们的。我认得祖光庵的尼姑,我叔叔是那座尼姑庵的大施主。我们可以把遏云藏到那里去。就假装是要结伴到北郊玩吧。”柔安说道。

        “走,咱们得快一点。你们俩去取车,我回去接遏云。”蓝如水说。

        李飞说:“遏云扮作我嫂嫂,我还要带小侄儿们一块去。柔安说得对,我相信我们能混得过去。”

        蓝如水到范文博家的时候,文博穿着一件外衣,懒洋洋地正坐着假装在看报纸,其实他是在留心警察的动静。当如水把他们打算用前任市长的座车载遏云出城的计划向他低声说明的时候,他立刻坐起身来。

        “真没想到杜小姐能帮这个大忙。我实在不愿意把她扯进去,可是也没其他法子了。”

        范文博马上去告诉遏云,她乔装成佣人躲在范家。眼中露出对生命危机的恐惧。她已经剪掉额上的刘海儿,要求一个女佣替她在脑后装一个假髻。

        “别那个样子,把气发出来吧。想想那些浑蛋,想想他们对付你的手段,你就不会害怕了。”范文博说。

        不久漂亮的派克汽车已停在门外,柔安和李飞坐在车内。他们默默地上了车。汽车来到李飞家接小家伙们,然后直向北门驶去。李飞和蓝如水坐在前面,而遏云和柔安带着两个小的坐在后面。大侄女儿小英则很显眼地坐在前面。

        “你现在是我嫂嫂。”李飞对遏云说。她的脸色淡白,嘴唇不停地颤抖。

        “别担心。这辆车和警察局长的座车一样的。我们就跟他们说,我们还要去上爷爷的坟。”柔安握着她的手说道。

        北城门口有两三个穿着深绿色制服,戴着镶红带的帽子,和六七个穿黑色制服,打白绑腿的宪兵与警察。他们盘问着经过城门的百姓,还搜视每辆放下篷子的黄包车。

        柔安悄悄把一张名片塞给李飞低声说:“这是祖仁的名片。按喇叭就好了,别停车。如果他们拦车子,再把名片递给警察看。”

        李飞猛按喇叭的时候,千头万绪很快地闪过脑海。

        “带着微笑逗逗孩子玩。”柔安低声地对遏云说。

        一个警察走上来敬了一个礼。

        李飞对他瞧也不瞧一眼,就把祖仁的名片递过去,只管轻松地和蓝如水聊天。警察笑一笑,就示意车子往前走。

        “这些是在干嘛呀?”李飞问道。

        “有一个人被杀了,我们是奉命搜查出城的人。再见,杜先生。桃花正盛开哩。”

        那个警察头根本没有往车子里瞧,他喊其他人别挡住去路。李飞又按了几下喇叭,汽车大大方方地驶出城去。

        遏云满手冷汗,把小淘抱得紧紧的。车子走了一段距离后,她松陷在座位上,长叹了一口气。

        “我说过我们会通过的嘛。”柔安欢喜地说。

        李飞回过头问她:“你不怕?”

        柔安答道:“一点点而已。不过这胜利算很大嘛。回去以前,我们应该摘很多花放在车子里带回去。”

        蓝如水大笑:“回去的时候,随便他们爱怎么搜就怎么搜。我们把事情告诉老范,他一定会大笑一场。”

        汽车疾驶了约三里远,地势向西北隆起,看得到一座小山,山顶附近有杉木林。柔安指着那片树林对李飞说:“我们家的祖坟就在那里。祖光庵坐落在山脚。”

        “现在怎么办呢?”蓝如水问她。

        “我们到庵里去。尼姑都认识我,让我来跟她们说。遏云留在庵里,最安全不过了。避过了这个风头,你们再想办法来带她,安排她们父女团聚。”

        车子驶过尼姑庵的外门,朝山坡走一段距离,就停在庙门口。大伙儿走下车,蓝如水赶忙上前扶遏云。她一跨出车门,差一点瘫倒在地上。

        “你现在没有危险了。”如水安慰她说。

        春阳照射着她的脸。她眼下有一层黑圈,忧郁地回头俯视着西安城。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脱离险境了。

        “没有人会到这里来搜捕你。”柔安说。

        李飞看着柔安。她也匆匆地瞥他一眼。“你真勇敢。”

        “我们上去吧。”柔安用这句话回答他。

        李飞叫两个小侄儿跟随他,柔安牵着小英的手,如水则搀扶着遏云爬上台阶。这一群看起来真的很像是郊游的旅客。

        他们登上一道石阶。这道石阶是由尼姑庵侧面通往一个古老石坛。四处一片死寂。尼姑庵的外殿是个小小的方形建筑物。

        遏云坐在前殿的石阶上,两手抱着头,茫然不知所措。她心里的恐惧还没有消逝。

        大家坐在外面等候着,柔安则走进后殿。后面有一扇木栅门,门上挂着“佛门净地,闲人勿入”的告示。

        李飞看到里侧有一排房间,由一道走廊与寺殿相连。

        “这里只有两个尼姑,你们待在这儿,我进去和她们说。”柔安说。

        孩子们在院子里玩,李飞出去陪他们。遏云立在菩萨前说,她要烧香许一个愿。神龛前摆了几包香。她拿起一包,把香点燃后,插在大香炉里。然后她跪在神龛前的草蒲上,默祷感敬神明,并求神保佑她和她父亲,在地上磕了一个头之后才站起身。

        蓝如水站在一边,看着这个娇小柔弱的姑娘站起来。

        “我许了一个愿,如果能平安无事,而且爹和我能够团聚,我会回来还愿的。”遏云说。

        “遏云,如果你要我带你去见你爹,我会的。你在这儿好好休息几天,等到他们不再抓捕你的时候,我会很乐意陪你去的。”如水的声音很温柔,带着微微的颤抖。

        遏云一想到她爹,就满眶热泪。她含着泪水笑笑。

        “谢谢你。是应该有个人陪我去才好。”她说。

        他们听到殿后有脚步声传来,柔安和一位穿灰袍、戴黑法帽的老尼姑走了出来。

        “我已经和姑姑说好,让遏云在这里躲几天。”

        老尼姑看了看遏云,然后握着她的手说:“可怜的孩子。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你?你在这里会很安全的。你是个善良的女孩,菩萨会保佑你的。”

        她的眼睛转向其他人:“不过你们不要来看她,免得引起注意。她需要在这待多久都没关系。没有人会到这儿来,只要你们不声张出去,就不会有人知道的。”

        蓝如水把遏云包衣服的小布包递给尼姑。

        遏云看了看如水说道:“既然你们远道而来,就请多待一会儿吧。”她年纪轻,又一直在父亲身边,现在就要和他们分手,孤单地被留下来,心里感到很难过。

        尼姑奉上茶水,大家都觉得顺利地完成了一项任务。小英斜靠在柔安身上坐着。

        “这是个很奇特的郊游,柔安。老实说,我没想到你竟敢冒险。”李飞说。

        “这话怎么说?”

        “因为平常你好文静。”

        柔安没有答腔。

        李飞问老尼姑:“告诉我们你出家剃度的经过。”

        他们一边喝茶、嗑瓜子,一边听尼姑道出她的身世。“我是河南人,宣统元年河南不是在闹一次大饥荒吗?我丈夫被抓去当兵,从此就一点音讯也没有了。我和婆婆带着刚满周岁的孩子过活。土地都干裂了,连一根草也没留下。能搬家的都搬到河边去了,留下来的就只好啃树皮、吃草根了。最后树皮、草根也吃光了,连烧一杯开水的柴火都找不到,我的奶水没有了。婆婆对我说:‘媳妇,你带我孩子离开这个地方吧!’她又老又病,走不动了。我怀里抱着幼儿,随着难民边走边乞讨食物。我们听说西安有粮食,所以就到西边来。愈来愈多庄稼人跟我们走。我抱紧孩子,以沉重的步伐前进。孩子好几天没有东西吃,他静静地躺着,再也没有醒过来。最后我发觉他已经死了。我不敢把他丢弃在路边或埋掉,怕被饥民看到。所以我没说什么,带着他走,晚上也把他抱在怀里,生怕有人趁我睡觉的时候把他抢走。我昏沉沉地走着。第二天,在灰蒙蒙的尘土里我看到一座寺庙,就走过去。这时我全身无力,就失去知觉了。一个好心的和尚把我救了起来。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正躺在庙里的地板上,和尚喂我喝米汤,于是我渐渐恢复神志。我把孩子埋葬在庙后面,和尚好心收留我,我就替他捡拾柴火。后来他和我谈起这座庙宇,于是我就来削发修行。我到这儿已经二十三年了。”

        尼姑的辛酸悲剧和她那冷静、温和的口吻竟如此得不相称,仿佛她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似的。

        “那您在这儿快乐吗?”李飞问。

        老尼姑微笑:“我很满足。”

        遏云专心入迷地听着尼姑的遭遇,一时忘记了自己的烦恼。她缓缓地说道:“如果不是为了我爹,当个尼姑,对我来说是一种平静、安详的生活。”

        “不,孩子,你还年轻。你还有一辈子要过。我不鼓励年轻女孩子出家。你应该嫁个好丈夫,活着侍奉你年老的父亲。要紧的是行善事、种善因。你看着好了——那个害你的坏人来世会投胎变狗变驴,供你驱使。”老尼姑说。

        大伙都笑着起身告辞。蓝如水掏出十块钱给尼姑,说道:“请好好照顾她。”

        遏云难过地送他们走到石坛边。她想走下庙门,大伙儿请她留步。她目送着汽车开下,通过外门,这才转身进去。

        回城的路上,李飞很困惑地驾驶着。在舞会上柔安那么文静,不爱跳舞,她还说:“不在乎被冷落一旁。”然而她却做出别的女孩不敢做的事情。这是他第一次看出这个文静的女孩具有一种不凡的特质。“正和她爹一样。”他暗思道。

        蓝如水回到家,他发现范文博正在扬扬得意。

        “警察来过了,我邀他们进来的。有两个,其中一个是巡佐。我请他们喝一杯茶,聊得挺投机。”他说。

        他们很客气。“咱们是奉命挨家挨户地搜查,好回去交差。当然,范先生,您不会介意吧?”

        “当然,当然。”

        警佐随文博进屋里,嘴里还一直道歉,说他只是奉命行事而已。他们大略地搜了一下。范文博替他们倒了酒,请他们坐下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问。

        “您难道没听人说起,那个说书的女孩从省主席家失踪了,还有一个满洲卫兵被杀死。”

        “杀人了?谁这么大的胆?”

        “谁知道,崔遏云?”

        “您不知道呢?”

        “还有啊,她爹也不见了。”

        “我常去挺崔遏云说书。不过,她爹年纪那么大,他不可能把她救走,更甭说是杀死一个卫兵。”

        “我们是奉命行事,可是这样搜实在很笨。我相信这个姑娘早就不在城里了。那个人一定早就在天没亮之前就带她出城去啦!”

        “那么,你是认为凶手不会被逮到啰?”

        “是呀。我告诉你吧,这些还不都是做给满洲将军看的。省主席如果不采取行动,那他就会丢面子。那些满洲兵已经在城里惹太多的麻烦了。咱们都烦死了。现在可好了,咱们西安再也听不到遏云唱大鼓。那声音真好听!”他猛然晃了晃头,转动了一下眼睛。

        “让咱们祝福她脱离险境。希望那个满洲人没有欺负她。”范文博说。

        “那个畜生!咱们西安的闺女都不能平安过日子。等大家都知道了,那才丢脸呢!”警佐咆哮着说。

        “祝福遏云!”范文博举起酒杯说。

        “祝福遏云!”警佐也回敬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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