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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朱门绣户红烧肉108二十八

二十八

        小母亲产期将届。婴儿的一切都准备妥当,连毛线被都钩好了。

        现在她每星期收到李飞一封信。他甚至拿狱里的伙食开玩笑,又介绍不少狱友的故事,自夸他学了多少多少回语。除非情势剧变,他不敢有出狱的奢求。小包跟他提过一些战争的消息,但他似乎一心一意研究狱中的小世界,此外只关心他的家人。他抱怨吃不饱。柔安认为,这是他身体健康的表现。给她的信里总夹着他写给母亲和哥哥的信。柔安就按时转给他们。

        除夕前几天,有不少汉族回教军官到兰州来度假。暴雨时节过去了,兰州晴朗宜人。空气虽冷却干燥,山上林间都盖着白雪。柔安到办事处去看哈金,问起战况,哈金开怀大笑:“金主席落在老鼠笼里了。”她问马仲英何时进军,哈金不肯透露。

        第二天,蛋子意外来访。灵活的身子罩在棉布制服中,毛边帽像光圈套在头上,使他看起来更高了。

        “你是一个英俊的士兵。”她看看他领子上的三个铜三角说。除了李飞,蛋子是她最高兴见到的人。“官阶是什么?”

        “上尉。”蛋子骄傲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的地址?”

        “我向哈金要的。我是他的幕僚之一。”他正色说,“我最近才知道你父亲去世了。我为他戴了一个月的孝。我这条命全亏了你爸爸。米丽姆还写信告诉我你堂哥的死讯。”

        “是意外,是不是?听说有一条狗扑向他,他掉在水闸底。”

        蛋子以有趣的神情看看她:“是的,他掉在水闸底下。不过并没有摔死。你猜出了什么事?”

        “说嘛,告诉我嘛。”

        “出了什么事?蜜兹拉捡起一个石块,轻轻甩在他头上。我想阿扎尔他们也踢了几个石堆下去,才把他压死的。警吏一来,全村都发誓说是意外。他们有什么办法呢?你现在明白真相了吧?”

        两个人又交换了不少新闻。

        “你除夕有什么计划?”蛋子问她。

        “我教书的那家人约我一起吃饭,但我还没决定。”

        “留下来陪我吧,好不好?”

        他眼睛闪亮,唇边挂着她童年所熟悉的、天真无邪的笑容。

        “乐意奉陪。”

        唐妈一直站在旁边。“柔安,”她说,“你老说要搬家,趁蛋子在这儿,何不叫他帮忙?”

        柔安说明一切,能帮她做事,蛋子最高兴了。他跑了两天,寻找合适的房子。第二天下午他带柔安和唐妈去看一间光园门内的住宅。住在闹区,四周都是邻舍,不过房子很干净,地上铺了木板。窗户和木器都是上好的质料,还有御寒的设备。房子只租半边,他们去看的时候,太阳正照着小小的内院。房东太太答应她地板铺上一层旧地毯。柔安马上就决定了。

        十二月二十八日,她们迁入新居,蛋子帮忙打包和搬运,傍晚就弄好了。婴儿床放在阳光充足的角落,唐妈也有了自己的房间。

        除夕那天,大伙儿在家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柔安听说小包在城里,也请他来参加。她刚收到文博和春梅的信,小包又带了一封李飞的信来,信里建议小孩取名叫“兰生”,表示“在兰州生的”。

        爆竹声响彻四方。他们饭前也点了一串。大家站在院子里,仰望天上的星星,一颗流星滑过天际。

        “蛋子,”柔安说,“你还相信流星的故事吗?小时候你告诉我,精灵总想冲入天空,流星就是天使派来挡他们的。”

        “我还相信。”

        他们喜气洋洋地进去吃晚饭。桌上点了红烛,使房间充满过节气氛,李飞的照片就搁在桌子中间。

        饭后柔安问蛋子:“马仲英军队攻入迪化的胜算有多少?”

        “我打赌春天迪化会落入我们手中。”

        蛋子接着说起同村的乡亲。他见过索拉巴和米丽姆的哥哥哈山,大家原以为他早就去世了。阿魁应征入伍。蛋子还透露了一条消息,马仲英自己的七千多军队虽然还没有上战场,很多回教新兵都已加入前线的军团,马氏正由南径经库尔送弹药来。

        “蛋子,我想军队前进,你也会跟去,你可以替我办一件重要的事情。你和哈金务必要设法救李飞,”她转向小包说,“你把监牢的位置告诉他。”

        小包告诉他,监狱靠近西大桥,是回人住宅区。

        “根据听来的消息,”小包说,“李飞在狱中比外面安全。城中战事一爆发,死伤一定很惨。我相信马世明会冲入牢狱去救回族犯人。”

        “我和哈金谈谈,”蛋子说,“也许我们还没到,马世明就攻下省城啰。”

        范文博回到西安,对柔安十分佩服,就去看李太太。自从李飞去新疆,李太太无时无刻的不为儿子担心。十月和大半个十一月,她连范文博都找不到。等范文博告诉她,她儿子正在坐牢,她觉得好难过。

        “可怜的孩子,”她对文博说,“我日夜担心,怕寒冬在牢里会受凉。”

        文博抬起三角眼,叹了一口气。“柔安才是可怜的孩子。她省吃俭用,给他送了一件皮袄去。兰州已经是严冬了。我发现她住在一间月租十二元的小破屋里,卧室挤了两张床,只靠一个小火炉来取暖。唐妈和她同房。她为你儿子省得要命。”

        母亲的眼睛不觉一亮:“真的?她叔叔那样赶她走,真是太无情了。”

        “李太太,”文博正盯着李母悲哀的面容,“你上哪儿去找一个对你儿子这么坚贞的姑娘?首先,她宁愿住在那儿,离消息的来源比较近,好找他。她找到那个飞行员真不简单,连我都想不出来。每次飞机进站,她就冒着寒风夜雨到机场去,好听人谈起新疆的消息。去的次数多了,大家都注意到她。她才认识那个飞行员。第二,她上三十六师办事处,找到一个回族中校,请他发电报找你儿子。第三,她由回军方面没有找到他,又请他的报社帮忙。所以她才查李飞在迪化。她为你儿子所尽的心力,比谁都来得多。我想现代这种女孩子很少了。她爱李飞,千辛万苦也不变心,这才是所谓的矢志不渝。”

        文博的一番话达到了预期效果。“亏得她!”做母亲的大叹一口气。意思是说,柔安做出了可敬的大事,很少人办得到。“我想起这些,总觉得是我儿子不好。”

        “她什么时候生?”端儿问道。

        “下个月。”

        “不管怎么说,孩子总是我们的骨肉。妈,我觉得你该想想办法。”

        “你说得对,端儿。如果她早来告诉我,我会谅解的。”

        “妈,她那种处境的女孩,怎会对爱人的母亲说这种事?我们应该先采取行动。”

        正月的第一周,母亲收到柔安的第一封信,她以李飞最近的消息作为提笔的借口。她的信很拘谨。

        您一定收到范先生转告的令郎消息,他必定把一切都告诉您了。我转了几封令郎的信,相信您已收到。飞行员小包人很好。我元旦前夕约他来吃饭,表示感激。他十天前才见过令郎。我特地写这封信告诉您,李飞很好,不缺什么。他这星期没有附信给您,所以我代他写。战况的消息使我们有了一线希望。我正和几位三岔驿来的回教军官联络,他们都是我的老朋友。回军好像不久就要攻入迪化。我要中校打电报给回军司令马世明。马世明是李飞的朋友。哈金中校已答应用他自己的名义来发报。如果马世明能攻入迪化,他会救出回族犯人,也会特意解救令郎。我能做,能祈求的也就是这些了。然后只好静待时机。

        我再过三个星期就要进医院,希望一切顺利。

        太太,您一定以为我忘记您了。我随时想念您,记得您对我的好意。多保重,问候嫂子。

        母亲叫长子替她读信。

        “平儿,你看法如何?”

        “我觉得她命运不错。”

        “我是想,”母亲说,“小孩快要生了,那是我的孙子。不管别人说什么,亲骨肉总是亲骨肉。如果她有家可回,我们可以慢慢再说。但是自从她被赶出家门。让她孤苦地在那儿受苦,实在不太应该。看来她是个坚贞的女子。就算她犯了错,也怪我儿子不好。如果飞儿回来之前她能到我们家,我至少可以帮忙照顾婴儿,给她家庭的温暖。这件事非比寻常,你们说说你们的想法,我是说你们两个。”

        “我当然觉得该邀她来,她接不接受又是另一回事。”端儿说。

        “你说呢,平儿?”

        “我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平常嘛。‘童养媳’是自古通行的风尚。你就把她当做在我们家长大的童养媳好了。照目前的情况,这似乎是唯一的办法。她也许不好意思接受,不过我们至少应该提提看。”

        柔安收到一封李母署名的来信,除了表示同情和感激,末尾还建议,等婴儿适于远行,要她搬去和他们同住,李平很乐意来接她回家。柔安非常感动,这份邀请表示她已被李飞的家人所接纳。但是他们要怎样向邻居解释呢?她知道不是李飞提出的。她要马上写信给他。问他看法如何。她总觉得该等李飞一块儿回去。那时他们怎么说都无所谓了。

        正月的第三周,她住进医院,以“李太太”的名义挂号。还填上父亲、母亲的名字。她不再介意这些了。她随身带了李飞的照片,得意扬扬拿给护士看。有一个护士读过李飞的文章,对她特别多礼、特别殷勤。

        她三点入院。晚餐时分阵痛逐渐加强。晚上十一点进产房,午夜一过,孩子就生了。

        凌晨她醒过来,唐妈坐在她房里。“男的还是女的?”柔安心急地问她。

        “男孩子,”唐妈说,“重七磅半。”

        小母亲半睡半醒笑一笑,又睡着了。

        后来那几天,她一直有大功告成的喜悦感。她几乎相信,一切都是她有心计划的,因为和自己所爱的男人生孩子,实在是天经地义的好事。

        小兰生头发密密的,眼睛像他父亲闪闪发光,嘴巴又小又漂亮。听到孩子嘹亮的哭声,她觉得自己所受的一切羞辱和痛苦都已一扫而空。

        她一边喂奶,一边摸他的头发,对唐妈说:“唐妈,你记不记得我们曾想做一件蠢事?”

        “不记得,你是指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我服了那帖药?幸亏没伤到我的宝宝。”

        她叫护士寄一张照片给李太太。说来意外,她不但收到了她的贺词,也收到了范文博、蓝如水,甚至春梅和香华的贺信。

        “唐妈,你觉得我们该不该回西安?”

        “很难说。这边离孩子他爹比较近,你也许可以帮他。但是时间若要拖久,你住在他家就好多了。反正娃娃这几个礼拜还不能出远门。所以也不忙着决定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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