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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朱门在古代是什么意思二十一

二十一

        由哈密到七角井,一路上只见汉族农民住在蜿蜒的小屋里。没人仔细来查李飞的证件。军人很少,大军都集中到七角井西南。满洲将军盛世才把回人逐出七角井和整个巴尔库区,现正向南推进,为鄯善之后打算,汉人回将马世明就以鄯善为根据地。路上泛满地底沟渠溢出的流水,地沟是本区特有的灌溉系统。七角井下方几里地方,倾斜成宽广的草原盆地和粗糙的黄土台地。

        李飞走了两星期,总算越过战线,抵达鄯善。满身泥泞又疲倦不堪,但是心里高兴得不得了,虽然铁鞋磨破,双脚起泡,满脸胡子乱糟糟,但终于履险如夷地到达了。

        他径直到马世明的总部,把马仲英官署给他的介绍信呈给他,又告诉他有关逃亡的经过。

        马世明是一个满脸清爽的汉人回将,他看了介绍信,用诧异的眼光瞧他。

        “你能不能发信到兰州去?”李飞问他。

        “试试看。哈密的电报被截断了。我们只好取道吐鲁番,那边还在我们的势力范围中。”

        那晚司令招待他。他抽这流亡三天来的第一根香烟,晚饭后他被安顿在一间地板空空的原始土屋里,只有一张桌子、几张凳子、一个会摇晃的床和一条肮脏的被子。他并不奢侈,只要很有安全感,躺在地板上睡也是珍贵的享受。他倒在床上,手臂拱在脑后,庆幸自己还活着。兰州离出千里,再过去西安简直像一座异样安全、舒服的梦中城市,有一位痴情的女孩正在“大夫邸”等他的消息呢!

        他现在已远离了危险,而另一种悲哀又袭上心头。他已经三个礼拜没有柔安的消息。说不定她生病了,她一定很寂寞,很担心着他。他为何兴冲冲跑到新疆来?他翘辫子怎么办?她娇滴滴的声音,她眼中的温情蜜意,那绵绵细语,在丁喀尔工寺在父亲的卧房里那热情如火的匆匆的一吻。天水那夜她的软玉温香和泪水,次晨在船上突然转身——这一切影像都在他的回忆之窗燃烧。他现在才领悟到抛下她一个人,真是造孽。这个曾经冒险爱他的女孩正隔着千山万水,还有无情的兵燹。现在他幸运逃过了。但是他目前身在战地,看到的正是破坏城市、乡村,残杀无辜——他一路上亲眼看到的——无情的杀戮的战争。这个战争会打多久,他逃走的机会有多大?他没有权利带给柔安那么多的困扰,他知道她爱他毫无私心,对他的远行从来没有抱怨。

        他觉得感情很脆弱——弱得像小孩子——一想到柔安,就热泪盈眶,流下面颊。生命中有些时刻,一切似乎都变得空虚,而毫无意义。这个世界上似乎只有纯洁的爱才是真正的存在。他似乎听到耳边有些柔柔细语:“爱人,我会等待。”声音低低地从千里荒漠外传来。

        他现在离开西安和兰州更远了。战争向西进行。吐鲁番是战略中心,控制着北面迪化和南疆塔里木盆地通路的交通。回人守得住吐鲁番最好,守不住,他们只好再向西退。他不知道他的讯息什么时候会到达马仲英的兰州办事处,办事处又要多久才转给老范,因为这纯粹是私人电讯。欧亚班机只停在哈密和迪化,两城都在回人所打的汉军主席掌握中,信件根本送不到内地。

        柔安矛盾了一星期,还拿不定主意。春梅来探望她,她和唐妈都没有泄露秘密。在绝望中,她愁肠百结,这时她听到电话铃响了。她全身颤抖。说不定是她苦等的电话呢。

        “小姐,”对方说,“我收到李飞的电报,是由兰州转来的。他已到达鄯善……他平安,特别送来他的爱……杜小姐……”

        听筒由手中落下,她瘫痪在椅子里。这些话在她耳中回响,其他的她都没听见。她喜极而泣。唐妈跑过去拿起听筒。

        “怎么回事?”对方又说,“你知道,告诉杜小姐,李飞拍电报来,说他……”柔安迅速抢回话筒说:“告诉我,我正在听。我就是杜小姐。”不错,是范文博的声音。

        “电报是鄯善发的。我不知道鄯善在哪里;一定在新疆境内。我要查一查才知道。是十天前发的。这已经算快的了。你觉得如何,杜小姐?我在丧礼上看到你,当然不能上前和你说话的,我已经打电话给李飞的母亲了。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柔安快乐得发昏。“唐妈!唐妈!他安全了!”她的声音喜滋滋的。

        “他在哪里?”

        “很远的地方。我要查查地图才知道。”

        太高兴,她竟忘了李飞的电报并不能改变她的处境。只表示双方搭上线,今后她可以再收到他的消息。

        她穿衣出门,叫了一辆黄包车到范家。碰巧他出去了,别人说马上就回来。她在客厅里等他,十分钟后他回来了,立刻拿电报给她看。电报是三十六师的兰州办事处转来的。没有回电地址。这是怎么回事,鄯善又在哪里呢?拿出一份地图,找到了那个地方。李飞显然已离开哈密西行,一定和回军在一起。她想拍电报,但是唯一的办法是通过三十六师。必须拍给鄯善的司令。司令是谁呢?战事的消息不多,都过了期,也不大可靠。范文博和柔安拟了一份电报稿。但这是私事,谁敢保证军中电报台是不是肯发出去?他们无论如何要拍,只好碰运气了。

        于是她高兴了几天。她定下心来等候。在快乐的遐思中,她把那封电报夸大了,以为他有机会早日归来。

        三个星期过去了。又无音信。她留心报上一点一滴的新疆情况。内容往往出入太大,甚且语焉不详,很可能是编者杜撰的。她买了一份新疆地图,仔细研究,熟悉迪化、洛浦、巴尔库、乌苏、且末和叶尔羌等陌生的地名,还有其他熟一点的地名字。她稍微弄清了沙漠的位置,以及天山如何把新疆分成两半……

        新的症候来临了。每天早上,她都想吐。过度恐惧,脸上又恢复了绝望的表情。现在她完全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李飞短时间不会回来,就算他回来,也于事无补。她告诉唐妈心里的决定。

        唐妈出去弄了一帖药回来,是黑黑、黄黄的各色药根和一包干种子。她警告柔安,吃了会疼痛,也许会病几天。彼此要小心,不让全家人知道。

        晚上她躺在床上翻腾,体内绞如刀割。五脏像烈火焚烧,让她痛得受不了。她精疲力竭,以为自己没命了。哭着要水喝,大杯水灌下去,痛苦就减轻了些。唐妈看她辗转反侧,也慌张了。后来剧痛突然消失了。

        第二天一早,柔安昏昏睡去。脸白得像床单一样。春梅听说她生病,跑来看她,以为她肚子痛。屋里弥散着药味,但是春梅没有说什么。后来她送来了一些止痛药,叫唐妈交给她,又说如果不好,就应该请医生,柔安更是吓慌了。

        幸亏没有再发作。她在床上躺了三天,只吃清汤和稀饭,第三天就起床了。过了一周,老症状又出现了。她决心不再吃那种药,会出人命的。更惨的是,她的情况再也遮不住了。她一直不舒服,家里的女人已猜出一点端倪。

        柔安主意已定。起先她刚出来吃饭,彩云婶婶就不时偷看她,说些不着边际的言语。因为是一般性的,她也用不着回答。她只是装着傻愣愣,一言不发。彩云婶婶向来对谁都没有好感,这段时间似乎特别爱说未嫁妈妈的故事。柔安如果是未婚而有了身孕,就难免落入彩云的手中,她会像小猫捉弄老鼠,或者像渔夫玩弄上钩的鱼儿。渔夫不时地抽抽竿子,看鱼儿是否钩上,然后让它自己慢慢疲惫而死。柔安逃不掉了。

        “有没有李先生的消息?”彩云老爱问。

        “没有。”柔安答得很平静,心里却怒火中烧,婶婶对这个预期中的答案很高兴、很满意。

        “去!去!真糟糕!”彩云说着,仿佛充满同情心,“你不能怪他,谁知道那边会发生什么事情?你若早告诉我,我会叫你劝他不要去。不过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我们必须等着瞧。”

        她得意地强调最后一句话。她真的打算等着瞧。柔安又能说什么呢?大家都看出她羞涩得抬不起头。婶婶的脑子一向空空如也,随时准备吸取女人和她一般失意的故事,如今这个题目占据她的心思。自从春梅生下第一个孩子,多年来她一直愤恨不满。春梅在她眼中代表一切年轻漂亮的女人。她看见春梅过得好好的,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不,如今她这个侄女可逃不掉了。丑事如香料,就算出在自己家,生活也增添了不少趣味。

        春梅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她等柔安来告诉她一切秘密。她苦思良久。自己也有过类似的经验。当年她被迫嫁给那个粗鲁的园丁,心里多么愤慨。她心里护着柔安,两人都曾受到环境与社会风尚的阻碍和羞辱。

        至于叔叔,他恐惧家丑外扬,他要维护的是家族的荣誉。也因这次他不必负责,他简直不相信会有这种事。他真气柔安的行为。如果杜市长管不了自己的侄女,家里竟出了私生子,大家会说些什么?而且,他的良心也毫无不安。他和春梅有了小孩;那是很容易了解的。天知道他多么需要她;春梅是唯一充实他生命,满足他男性需求的人。他常常自问,他此生得到了什么。那就是春梅和她的幼子。她和他满口黄牙的正妻是天壤之别,但是柔安是女性,女人如果也开始放荡、失节、不守妇道,世界就要完蛋了。家庭的神圣会受到威胁,公共道德的基础也会动摇。

        进一步来说,叔叔婶婶都明白柔安代表她父亲那一房。她父亲的经济情形很糟。叔叔一向忍耐着,心里老大不高兴。杜忠是少有的清官,真正靠薪饷过活,洁身自爱。一点点积蓄,在日本和其他旅游中早就花光了。国民政府一来,他随着孙传芳将军的垮台,嘉兴的那一点产业也充了公。范林一直在接济哥哥。他们的家产要照不合法的中国传统,由兄弟均分。一个人有钱,弟兄都有钱,而且由于手足天赋的权利,也可以花他的钞票;一个人欠债,就算债主死了,弟兄也有义务还钱。以杜忠的立场来说,家产是祖父传下来的,虽然杜忠向弟弟拿钱,至少也是祖产的收入,只不过范林当家而已。

        现在杜忠一死,问题就来了。很难想象会分一半财产给柔安,而他自己有三个儿子要照顾呢。他是生意人,讨厌这种想法。他不希望人家说,他夺了哥哥的产业。但是他认为家里的钱都是他们父子赚的,他问心无愧。他侄女无所事事,和男人乱来,却要分享他工作的成果?于是他更坚信侄女不贞,败坏家声,如果她惹上麻烦,也怪她自己,她要自食恶果。

        实际上,柔安的父亲一死,他还没有听到柔安不轨的传闻,他对她的态度已经改变了。他一直气她爸爸,想为三岔驿水闸狠狠和他吵一架。幸亏哥哥死前没有时间吵,但是他对杜忠“不负责任”恨意未消,恶感仍然存在。

        忧能伤身,柔安心里的烦乱比身体的毛病更痛苦。她开始怕见人,怕别人的利眼刺穿她的腹部,其实现在还看不出来。总有一天她不得不告诉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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