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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皇太后平日很少去过问朝政之事,太后从小受儒家影响较重,深信女子无才便是德,一直都认为评论朝政,那些都是男子所问的事,女子不可介入。故而对近些日子里所发生的一些事还不知道。

        而现在皇太后这么一问,就连道光也感到惊奇了,他哪里想到皇太后不过是随便问问,正文还在后面呢。

        道光纳闷:平时里很少和我提及政事,怎么今日倒主动提出来了。然而道光是孝子,见母后这样问,也并没有想得太多,就接住母后所问,说:“禁烟虽成效并不很大,但还是取得不少成绩。关于鸦片一事,儿定能办好,还请母后放心。”道光怕皇太后担心,于是撒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谎,然而眼睛却也不免闪烁不定。

        “母后是从小看着你长大成人,对皇儿哪里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所以皇儿也就认为有些事也就不需要告诉我了,是不是?”皇太后板着脸说。

        道光一听皇太后的话中,明显有责怪之意,又见太后板着脸,知道母后已生气,就连忙改口说:“儿所说的并非那个意思,试想儿从小就受母后抚养教诲,成人后唯恐不能极尽孝道,哪敢总让母后担心呢?”

        “既然皇儿这么说,那么后宫有什么事你总该和我商量商量吧!”皇太后不紧不慢地说。

        道光听太后一说,猛地一愣:难道朕打算立后的事太后已知道了?可是道光仍装作不知道所指何事的样子,说:“不知太后所指的是后宫的哪件事?”

        “你还以为我不知道哪件事,听说你欲立全贵妃为后,不知可有此事?”

        道光见皇太后已知此事,也就爽快地承认确有此事。

        太后见道光已承认确有此事,就说:“皇儿可考虑清楚没有?”

        沉默了片刻,道光说:“儿已考虑清楚了,儿认为全贵妃做事非常稳重,对人也是威而不骄,再加之从小熟读圣贤,懂得为天下之母之所任,想当初让其执掌六宫之事务,母后不也是同意了吗?”

        一提这件事,皇太后总是后悔。当初,皇太后见全贵妃做事确实得体,并无不是之处,又加道光多次在太后面前说全贵妃的好处,太后也就勉勉强强地默认了。可到了全贵妃总摄六宫事务后,太后见全贵妃在好些事上对自己总是不卑不亢,一点也不顾及太后的颜面,静妃又总在太后处说她的坏话,于是太后越来越对全贵妃的行事起反感,总是后悔当初不该让其执掌六宫的事务。

        太后现在听道光这么一说,知道道光心意已决,恐怕并没有挽回的可能性,就长叹一声,沉默不语了。

        皇太后不做声,反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沉默了一阵子,道光又说:“母后可有什么异议?”

        “你已经成人了,有了自己的打算,现在未必肯听额娘的话了。”平静的调掩不住淡淡的辛酸。多少年来,道光还很少见到母后流露出如此不满的情绪。

        道光垂下头,不作声。

        于是皇太后接着缓缓地说:“皇后是天下之母,天子之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非贵人不足当此,而贵妃的父亲不过是御前侍卫,且还是汉人,要是立贵妃为后,恐怕未必得当。”顿了顿口气又说:“我大清皇后历来多由满人为之,现在要立汉人为后,难免满人不会反对。”

        皇太后所担心的原来是这一点,道光说:“这一点母后可放心,我大清自建制以来就多用汉人为官,长期以来在人们的心目中,满汉并没有多大分别,都可以一同在朝中任职,再说立汉人为后,儿并非先例,先祖已做了表率,想来到我朝也总该不会有人反对此事。母后也就不要太多顾忌了吧。”

        皇太后想了想,实在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脸上带着苦笑说:“既然皇儿这样说了,看样子皇后之位己非全贵妃莫属,皇儿即已决定,我这做额娘的还有什么话说呢?一切就由皇儿自己决定吧!额娘实在已经老了,有些事我已经力不从心了。”皇太后知道,以后全贵妃作了皇后,在这后宫可就由不得自己颐指气使任意为之了。

        说着,抬起头默默地望着窗外。秋意已渐渐浓了,挂在树上的衰老变黄的叶子,随风扭动了几下肢体,不情愿地落下来,飘零在这秋意浓浓的季节里。

        光阴似箭,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当许球等所奏的折子批到广东的时候,已到十一月了。

        两广总督邓廷桢的府第在广州城内繁华的街市闹区,门外穿梭往来,行人众多,而在府内后花园内,却飞鸟绝迹,只剩一座孤零零的雕花小亭。

        “将!”只听穿蓝色拷绸的那人猛喝一声,两广总督邓廷桢一愣,细心一看棋面,自己所执的老“帅”已在对方的紧逼之下无路可逃了。

        “哎,又输了,鸿墀兄棋技果然高明,老朽佩服。”邓廷桢双手一拱,微笑着说。

        “嶰筠兄过奖了,我虽然算不得高明,但比起嶰筠兄来,那还是赢多负少的。”穿拷绸的那人说。

        邓廷桢看着园内苍茫的景色,听那人这样一说,却不作答,只是微微地露出一丝笑容。

        那人见邓廷桢并不答话,似有心事,就询问道:“嶰筠兄又在想什么心事,莫非嫌端坐公堂时还没有用尽心思么?”微微拂弄了一下胡须,开玩笑地说。

        邓廷桢收回目光,看了看那人,含笑地说:“你呀!这么大年纪了,有时候还是这样为老不尊。”说到这儿,他停了一下,脸色也变得严肃了,接着又往下说:“其实也并没什么事,只是这些日子皇上为了鸦片一事经常派人来询问事宜,兵科给事中许球等人不久又上奏反对实行弛禁鸦片,不知鸿墀兄可知此事?”

        那人哈哈一笑:“这等事哪有我不知道的,我虽蛰居越华书院,闲时鼓琴下棋,但对朝中政事却还不至于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地步。”

        邓廷桢苦笑的说:“老兄你难道现在还不满意么?在越华书院里谈书论字有什么不好,我羡慕还来不及呢。唉,若真能够只读圣贤书,又何苦管什么窗外之事呢!”

        “嶰筠兄,你这话可就说错了,我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尝愿呆在这书院?若是能像你一样一展雄才,我这一生也就不算是白活了。”

        邓廷桢静静地看了看坐在对面的那人,方脸堂,大脑门,八字须,这些无不是邓廷桢所熟悉的,尽管十年了,他已比往年显得心宽体胖,脸膛也比往年显得红润了许多,但双眼依然有着往年刚见到他时的那股锐气,所变的只是他的岁数罢了。

        其实那人并非别人,他就是越华书院陈鸿墀,而这越华书院也是和广州城“学海堂”并驾齐驱的学术重地之一。

        这陈鸿墀虽是越华书院的人,整日多泡在书堆里,和官府少有往来。以往历任巡抚一到广州之地,慕其声名总是前来越华书院希望能向他请教一二,他却总是闭门谢客一概不见。官府里的人又有几位能像三国刘备那样愿三顾茅庐?因此吃了闭口羹后也就不屑再来了。他虽与官府交往甚少,但对朝廷政事却很关心,分析也颇有见地,而且和两广总督邓廷桢关系甚密。

        你道这是什么原因?原来这里还有一个小插曲。

        邓廷桢,字嶰筠,江苏江宁人氏。二十六岁那年中了进士,后来仕途也一帆风顺,到了道光六年始做安徽巡抚,虽然当时年已五十但意气犹存,几年下来政绩显著,百姓也多拍手称赞。然而却有一条没有做好,那就是在禁止鸦片一条上没有搞好,邓廷桢开始也曾试图从各个方面来实施对鸦片的禁绝,但没有成效。时间长了,对此也实在无能为力,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贩卖吸食鸦片放松,专心去忙别的民事了,并取得了不少成绩。邓廷桢自己也怡然自得起来。就这样几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然而不知何时,巡抚衙门外多了一个乞丐模样衣衫褴褛的人,这人却又不同于乞丐,他不要饭,却喜欢唱莲花落,且改了词,不只在众人面前唱,且喜好在巡抚大人出衙时唱。起初邓廷桢并没在意,他要唱就随便他唱,并不理会他。时间长了邓廷桢也记住了几句词,记得最清楚的莫过于这句:“穷了酒家富了谁”,邓廷桢无事,便琢磨起这句来,琢磨着这句似乎很有深意,但总是有疑惑,且他记得那人每次唱到这句时总是有意无意地加重口气,眼睛也总是有意无意朝他瞟去。

        一日,邓廷桢刚出衙门,就见那人又在外面,众人也不像往日那样围着他瞅,邓廷桢就走上前去,问道:“你经常这样唱,众人都不愿听了。”那衣衫褴褛的人并不回答,只是好像自言自语地说:“有心人听了自然有用,无心人听了自用。”说完扬长而去。这夜,邓廷桢正看着关于禁鸦片的一份禁令,又想到白天那人所说的话,似有所悟,就连忙派人把那人找来,待之如上宾,向他讨教此事。以往皇上虽屡下诏书,通令全国严禁鸦片,邓廷桢只是认为禁鸦片目的只在于不使民赢士弱,至于白银流失也不多,无足轻重。然而请教那人以后才知道,白银流失过重,照此下去几年以后国库必然空虚,财政必然危机。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过后邓廷桢感慨不已,于是励精图治整治鸦片,虽没取得多大成效,但已是尽心尽力了。此后深信人不可貌相,待那人更加殷勤,而且后来还知道那人是陈鸿墀,本来也是进士出身做过几年官,但是由于性情随便,不喜受约束,就辞了官职,过起浪荡的生活。邓廷桢听后,更加客气,以礼相待,并要招为慕僚,被拒绝了,邓廷桢见他比自己小不了几岁,就对他以弟相称,结为知己。

        道光十五年,邓廷桢因政绩颇佳,皇上下诏升为两广总督。而这时陈鸿墀也已在越华书院了,他乡遇故知是人生一大乐事,因此陈鸿墀总是三五日就来探望他的这位老朋友,两人交往甚密。

        邓廷桢听陈鸿墀这样一说,接着就劝道:“那你却为何不愿帮我,来做幕僚呢?”

        “嶰筠兄,你莫再劝了,我这人生性并非走仕途这块料,就不要为难我了。”

        邓廷桢叹了口气说:“你不来助我,我这一摊子又该怎么办呢?”

        陈鸿墀一听,忙问:“嶰筠兄,难道又出什么事了么?”

        邓廷桢于是就把昨日的事大致向这位老弟叙述了一遍。

        原来就在昨日邓廷桢接到皇上所批下来的奏折。原本以为皇上已同意弛禁,这次或许是来询问如何弛禁的事宜,没料到打开奏折一看却是许球等人的奏折,北京城距离广州几千余里,交通不便,所以虽事隔近一个月,但广东方面对许球等人上奏一事并不知道,所以这次下诏要广东协议。邓廷桢疑惑起来:上次皇上把许乃济的奏折批来协议,这次又把许球等人反对弛禁的奏折批来,这可不是简单的事宜,说错半句话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辛苦大半辈才坐上两广总督这个位子,况且现在也已经六十多岁,可不能在余生出什么差错才是。想虽这样想,邓廷桢这时却猜不透皇上的心思了,皇上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这次又把许球等人的奏折批来协议,那么是该赞同还是应该反对呢?赞同吧,说实在的并非我等所愿,不赞同吧,谁又能知道皇上是否赞同。该怎么办呢?真是左右为难呀!

        于是,邓廷桢又把广东巡抚祁贡等人找来征询他们的主意,可他们听过此事也都避重就轻,“一切愿唯邓大人马首是瞻。”

        无奈,邓廷桢就想到他的这位老友。他深知他的朋友见多识广,考虑问题也很周全,就把他找来,表面说下棋,实际上是想向他请教此事。

        陈鸿墀听完,沉默了片刻,缓缓地说:“此事千万不能等闲视之,还须从长计议才好。想当初,在许乃济大人上奏前,皇上是一直支持弛禁的。几年前,前任总督卢坤大人等人不也是曾偷偷奏请弛禁一事么?然而当初皇上并未加以理会,自那以后卢坤大人也就没再敢议此事。皇上却是在这几年内一连下诏六次要求严禁鸦片,禁止贩卖。只是两年后禁鸦片没取得多大成效,可白银的流失却愈来愈重,于是许乃济大人奏请皇上。皇上也许是在万般无奈下才接受此议,却没有同意,只是批来广东协议罢了,然而皇上的心思却未必就同意弛禁。我猜,可能许球等人的奏清又挑起皇上禁鸦片的念头,所以这次嶰筠兄你可要小心从事才好!”

        邓廷桢假装温色地说:“既然这样说,那么早在上次皇上把许乃济的奏折批来协议,我曾去询问你此事,你却为何不说?”

        陈鸿墀含笑着说:“嶰筠兄,这你可错怪我了,一来奏折批到这以后,你们都同仇敌忾反对严禁,赞同许乃济所奏,在那时候我总不能泼冷水吧;二来当时我又怎么能知道皇上到底怎么想的,更何况现在我也只是推测而已,不可全信的。”

        “我不相信你,还会相信谁呢?”邓廷桢微笑着说,话中明显恭维他的这位老朋友。陈鸿墀爽朗地笑了笑,并没反对。

        邓廷桢接着又问:“那么依老兄你的意思,我该如何呢?”

        陈鸿墀庄重地说:“事情关系重大,远则于国于民有害,近则于嶰筠兄也脱不了干系。如若你支持弛禁,上奏朝廷后,皇上不同意,这可不光是身家性命的问题,累及吾兄声名。百世后,青史所书鸦片弛禁为老兄你所请,那又怎生是好?要依我说莫如支持严禁为好,但也不可不为自己留条后路,以防不测才行。”

        邓廷桢自然不能不顾身后名,性命倒还在其次。听陈鸿墀这么一说,立即醒悟了其中的利害,马上站了起来,双手一揖,说:“鸿墀兄,果然高人也,实令邓某佩服,请受邓某一拜。”说着就是身子一拱着地,深深地一拜。陈鸿墀也不客气,受了他一拜。

        送走陈鸿墀后,邓廷桢立即回到书房,在备好的奏折上一挥而就,道:“……从此再努力支持严禁三年,如果到时候没有效果,再考虑其它方法也为时不晚。”

        道光十七年十二月,正值北京城白雪纷飞,下到广东的奏折又送回到京城。

        道光自从把许球等人所奏批到广东后,不免惴惴不安,收到回奏后,大为欢喜,把广东所奏立即交给九卿科道会议处。另一方面又赶紧筹备立后事宜,一来道光知道虽然皇太后勉强答应立全贵妃为后,但心里定不情愿,道光又是孝子,见到此景也不舒坦,惟恐夜长梦多再生变故;二来道光心想还是先把后宫料理清楚,省得忙着政务分心。

        到了十二月初八,正逢吉日,道光下诏册封全贵妃钮祜禄氏为皇后,追封皇后父为乾清门二等侍卫,世袭二等男,颐龄为一等承恩侯谥荣禧,由其孙瑚图哩袭爵。虽然道光力主节俭,册后典礼依然盛大。

        这一天,京城和全国各地都奉到喜诏,人人须穿红戴绿,家家要张灯结彩,以示万民同庆。偌大一座北京城,登时打扮得花团锦簇。热闹喧杂的声音,白雪飘摇的季节,全都给喜洋洋的气氛增色不少。

        这一天,是皇家的喜庆,皇城另是一番天家气派:宫内各处御道铺上了厚厚的红毡毯;门神、对联焕然一新;午门以内各宫门殿门高悬大红灯笼;太和门、太和殿、乾清宫和坤宁宫挂喜字彩绸,中和韵乐设在太和殿前廊下的东西两侧,余音绕梁。

        皇太后高坐在坤宁宫正殿的宝座之上,等候着给皇后行册封之仪,她因为穿了全套礼服而显得庄重,由于面色不变,加重了肃穆的气氛。

        午门上钟声响了。一派管笛悠起,导引乐队吹打着典雅的乐曲,在御杖的前导下,出隆宗门缓缓而来。接着全贵妃在几百名宫女导引下出来,步往慈宁宫向皇太后行礼,只见全贵妃穿着隆重的全套皇后衣饰:三重宝石冠顶上,珍贵的东珠围绕着一块硕大的红宝石,九只镶了珍珠的金凤环集在皇冠的四周,金凤嘴里各衔着五串珍珠垂挂,前面的垂向前额,侧后面的垂至耳下肩头;马蹄袖的深紫色朝袍外,罩着石青色绣行龙朝褂和披肩,上有山海日月龙凤图案,显示着母仪天下的尊严。

        走在全贵妃后面的是各宫主位妃嫔、贵人、常在、答应等人,随着全贵妃鱼贯而入进了慈宁宫,行了跪礼。皇太后默默地接受了她们跪礼,知道有些事已无法挽回,默认了这一切。

        册封典礼过后,皇太后在众多太妃和宫女的伴随下回慈宁宫去,见到静妃时少不得安慰她几句,静妃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皇太后和太妃们走以后,按礼仪惯例,各宫的答应、常在、贵人、嫔妃等也都向皇后道贺,夸耀几句,皇后含笑着点了点头。忙忙碌碌直到下午。

        九卿科道会议阅过广东上奏的折子后,又呈给道光。道光见并无议处,传令军机大臣穆彰阿进见,命军机处草拟圣意,传命下去,再一次下诏严禁鸦片。至此才算长舒一口气。

        道光十八年正月十五,家家元宵之日,北京城内的居民们从清晨就开始忙碌了,加上前不久册封皇后,皇上大赦天下,城内外更显得一片喜庆的气氛。

        猛然间,犹如海面上刮过一阵烈风,人潮如流纷纷涌向城门前。疯魔了似的观众你推我拥,拼命朝前挤,挤到门前,才看清楚了刚张贴在前的告示,不识字的还在愣愣地瞅着,识字的却已在小声念着:“天朝圣谕,长期以来,深受鸦片之乱……因鸦片惑乱天朝,自今日起如若发现有私自贩卖鸦片者,定当从重议处决不轻恕……皇上手谕,谨此。十八年正月十五。”

        念过后,叹了口气似自言自语地嘟哝几句,然后心犹不甘地转身挤出围观的人群,那些没能挤进去看个究竟的外层人群还在使足劲往前挤,伸长脖子朝前张望。

        “子序兄,去看看皇上又出了什么新花样。”人群外一个身着紫红漳绒披风的文士听到有人小声嘟哝后,对同伴大声说。他的同伴看他一眼,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着紫红披风的文士转身挤入了人群,片刻出来哈哈一笑:“我还道出了何事呢,原来皇上又下诏禁鸦片了。”

        “再下诏又有何用,长期以来只是详内而略外,重兴贩而轻买食,这样下去又如何可塞漏银之路,祖宗基业恐怕迟早要败落下来。”他的同伴似乎已猜到告示内容,小声地说。

        穿着紫红披风的文士似乎并不赞同他的同伴的看法:“子序兄言之差矣,有道是危难出英才,难保在这时候不会有敢言者。”

        “自古来,若战事百战不殆,还须精兵配良将,若要在朝廷上博得声名,那还要明臣对贤君,否则多好的才华也要被湮没。”

        “子序兄所指莫不是许乃济一案吧?”穿着紫红披风的文士带着询问的口气小声问道。

        “不是那一案又能是什么,虽然自开朝以来,朝廷例法已逐渐缓松,但却还不至于到言者无罪的地步。这次若不是德成老弟仗义执言,恐怕许乃济早就被斩了。”

        原来道光把广东回奏交与九卿科道讨论时,本来赞同许乃济“弛禁”的一些满汉官员个个都默不作声,不敢有任何微辞。可此事却正中许球、朱樽、袁玉麟三人下怀,也乐得默许广东所奏。

        然而许球三人却另有打算,皇上虽把广东所奏交与九卿科道会议,显然皇上已有意于严禁鸦片,这样虽好,但毕竟还没走下来。再说许乃济上奏弛禁后,皇上也是对弛禁动了心,现在我等三人一上奏,皇上又对我等所奏感兴趣,照此看来,皇上还没拿定主意。万一许乃济再反戈一击,我等三人岂不是处于不利之地?

        三人考虑再三,拿定主意,许球对朱袁两位大人说:“许乃济力主弛禁定然是与广东方面情同意合。广东历来是鸦片进入内地的必经之路,受鸦片之害最为严重,想必是多年来整治鸦片无效,无奈要求弛禁。此外广东巡抚有位幕僚,原来是仪克中,仪克中原本在学海堂治学,许乃济与学海堂交往甚密,又与广东巡抚祁贡有些交情。许乃济上奏弛禁定与广东治烟无效,却与学海堂的‘弛禁’之论有关。”

        “我等三人不如联合参他一本,以免后顾之忧。”许球接着说。

        朱袁二位大人认为这样也好,就草拟题本,呈给了皇上。道光看过后,大怒,立命召许乃济进见。

        许乃济应召而来,跪在红地毯上,大气也不敢喘。道光板着脸,掷下一件题本。

        许乃济展开一看,顿时面无人色,额头上沁出黄豆大的汗珠。题本的第一句,“为特参太常寺卿许乃济结党怀奸,情事叵测事”,而许乃济的首项罪状便是:“许乃济私结广东学海堂,受其蛊惑,力主弛禁鸦片,妄图坏我朝社稷……”

        道光虎着脸,说:“大胆许乃济,看你今日还有何话说。”

        “为臣实在冤枉,为臣认为,严禁鸦片实为不当,故而力主弛禁,正是为我朝社稷着想。此外为臣与广东学海堂的人及广东巡抚是有往来,但并非受其蛊惑。”许乃济辩白。

        道光本来就很生气,怪不得几任总督都治烟无效,原来都是受弛禁思想的影响。现在许乃济再一辩白,道光更加生气:“即已承认与他们有交往,谅你也别无话说。题本发下,从重议处!”

        第二日早朝,吏、礼、刑三部会审后题本上奏,最后拟出的处理意见是:许乃济理当处斩,查封学海堂,两广总督因上任不久不知实情,摘下花翎,广东巡抚治烟无效,免职后再经议处。后来鸿胪寺卿黄爵滋上书皇上,力劝之下,才取消斩刑,官降六品。

        “想不到此人也落得如此下场,听说当年他不受漕运私惠,一再上折要求清理运河漕运积弊。不知可有此事?”穿紫红披风的文士问他的同伴。

        “正有此事,许乃济我还略知一二。此人处世忠诚,为人正直,也还不失为良臣,只是做错这一件事却也足够他后悔半生的了。牧庵兄,我劝你还是不要再试图去搏功名,仕途风险很大,身世沉浮,实在是朝云暮雨,非久留之地啊!”他的同伴缓缓地劝着。

        穿紫红披风的文士张狂一笑:“子序兄,真想不到你自入翰林院后竟有如此多的感慨。当初你未人仕途前不也是如我一样么?”接着又说:“你就莫再劝我了,走走走,我别只顾说话却忘了找人了。”

        他的同伴看了看他,无奈地笑了笑,知道再劝也是白费心机,想当年自己年轻时不也是渴望在仕途一展身手,从而发奋苦读,终于选入翰林院的新进士,可那又怎么样呢。官场险恶,尔虞我诈,不知何时就可能身陷锒挡。我过去的一些事岂是你所能知,那次若不是林则徐大人暗中相救,我早就形骸无存了。只是不知恩公现在湖广如何?想到这儿,沉沉地叹了口气。

        两人边走边说,就见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迎面而来,那人头戴貂皮毡帽,身上披着灰白色的大披风,里面穿着貂皮镶边浅蓝色花纹的紫色夹很马褂,左手牵着马缰,右手抖着紫红色的马鞭,双腿踏在马镫上,随着骏马往前缓缓地迈步,一荡悠,一荡悠。系在胸前的披风带子也随风飘起,好一副闲散优雅之态。

        那人骑着大马一晃一晃地朝那穿着紫红披风的人和同伴缓缓而来。到了跟前,那两个人并不躲避反倒迎了上去,上前一步,一把扯住马笼头。

        “德成兄,你可真让我二人好一顿找啊。刚才我和子序兄前往你府中去,管家说你一早就出城去了,到现在才回来,害得我二人到处找你。”

        那人看到他们后,连忙跳下马,双手握拳朝二人一拱:“真是抱歉,本来事先约定,还害得两个贤弟来回奔波,兄长在这里给两位赔不是了。”说着就是一拱着地。

        那二人连忙搀扶,说道:“我二人岂敢受德成兄的大拜,看德成见两眼发红的样子,莫非又去送佳人了不成?”

        刚才骑马的那人微微含笑:“让两位见笑了。”

        接着穿紫红披风的那人问道:“喜兰姑娘今日为何没来?以往几日在一起饮酒赋诗,有喜兰姑娘在,我等也可多畅饮几杯,多做几首好诗,也多了几分喜庆。今日德成兄没把喜兰姑娘带来,实在是我等不幸,到时定要罚你多饮几杯。”他的同伴也跟着说:“德成兄,你没把喜兰姑娘带上,实在不该啊!”话中有着深深的惋惜。

        “两位贤弟莫要再开为兄的玩笑了,喜兰姑娘已回老家了。”骑马那人缓缓地说。

        那紫红色披风的文士虽听了此话却仍似意犹未尽,和骑马那人开着玩笑:“真想不到以风流倜傥闻名于宣南诗社的黄爵滋竟然没能把喜兰姑娘迷住,那真是我们宣南诗社的一大趣事。”

        他的同伴要忠厚些,接着就问:“喜兰姑娘为何走得如此匆忙,也没招呼我们一声,想必你刚才是送她去了,为何德成兄不让她多住些时日?”

        骑马的那人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等似闲云野鹤一般,孤身一人,过惯了闲散的生活,这儿实非久留之地;再者她老家也已来信了要她回去。”说到这儿,长嘘了一口气,一转口,又说:“既然走了那就走了吧,如若两位贤弟来了酒兴,在这正月十五节日里可不能虚度这大好时光,我们还是赶快回宣南诗社喝酒去,我可不敢再劳累龚魏两位贤弟再跑一趟寻我。”

        说完,爽朗一笑,牵着高头大马和穿紫红披风的文士及同伴进城去了。

        他们三人都是宣南诗社的人。在广东一省有学海堂和越华书院闻名于江南一带,而北京城内也有一个京城知名文士组成的小圈子。那个圈子,叫宣南诗社,知名文士多在里面进行交游唱酬活动,少不了也要议论时政。湖广总督林则徐也是成员之一。林则徐就职湖广总督后,黄爵滋就成为这群文士的领头人。此外较知名的还有龚自珍、魏源、张际亮、翰林吴子序。公车臧牧庵、江开等人,在北京城内悉为路人皆知的人物。方才那披着紫红披风的自然就是臧牧庵了。他的同伴就是吴子序,在宣南诗社里两人交情甚好。他们本为同乡,吴子序早臧牧庵一步来到京城。等到臧牧庵到京城后,两人方始相识,异地相逢故乡人,因此两人交往甚密。臧牧庵比吴子序整小十岁,又晚到京城,吴子序在某些方面多愿指点他一二。吴子序在翰林院虽才几年,但对官场却已看腻了,非常厌恶那里面污秽的东西,也就经常劝他莫要再图走仕途之路。可臧牧庵对仕途却心仪已久,一往情深,虽经吴子序多次劝告却都被他婉言辞绝了。吴子序对他的这位同乡的想法也无可奈何。

        这日正值正月十五,喜遇佳日,哪有不赋诗庆贺之理,所以早在一日以前就已互相约定。谁知到了此日,别的人都到齐了,唯独黄爵滋还不见人。别人或许可以缺少,但作为主要人物的黄爵滋如何可以少得。于是就让吴子序前去寻找,终于在城门口撞见到他。那个骑着高头大马一副洒脱样子的文士正是黄爵滋,现任正四品的鸿胪寺卿一职,由于他敢言能干且有才华,深受道光赏识。此人处事精明,却又素来风流,最好打抱不平,前不久许乃济一案,若不是此人上奏皇上,恐怕许乃济早已身首异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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