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白素对面的,是一个相貌十分清丽,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女性,她发型简单,衣服朴素,给人以十分乾净清爽的感觉,人的外形相当重要,像这个女郎那样,一照面就会给人好印象。
女郎一进门,就双手向我和白素递上名片,名片比一般常用的小些,银白色,十分精致,上面只印著三个字:陈丽雪。
这样的名片,除了介绍自己的姓名之外,没有别的用处了,而她一见我们就派名片的用意,也正是如此。
她为什么不用言语来介绍她自己的名字呢?因为“手语”虽然已发展到了可以作相当详尽的交谈的地步,但是要介绍出自己的名字,还是相当困难的事。
陈丽雪只能用“手语”和人交谈,那么清丽的一个女孩子,天生是个聋子,所以以连带也成了哑子,她是一个天生的聋哑人。
陈丽雪的文化程度相当高,写起字来,又快又整齐,在和她见了面之后的交谈中,一半是手语,遇到手语难以表达的,就用文字,文字的表达能力,有时比语言还强,所以要明白她的意思,并无困难。
陈丽雪是胡说介绍来的。
良辰、美景在瑞士求学,据说她们贪得无厌,学了这样还想学那样,所以极之繁忙,自然无法抽身,而温宝裕自从和苗女蓝丝一见钟情之后,整个人都有了大改变,变得恍恍惚惚,喜欢自言自语,不再呼朋聚党,高谈阔论,这是青少年在恋爱时期的正常现象,他来过几次,只是坐著发呆,被我赶走,倒也落得清静。
胡说向来不主动一个人到我这里来,所以那天中午,接到他的电话,我有点意外:“好久不见了,有事?”
胡说沉默寡言,和这样的人说话有一个好处,就是不会浪费时间说废话。他立刻就道:“我有一个几乎沾不到边的亲戚,有些事想不透,十分苦恼,想来见见你!”
我没有长叹一声,也没有笑,只是“嗯”了一声,自然,胡说可以在我的这一下声音之中,听出我心中的不满。他立即又道:“她是一个天生的聋哑人,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极之不可思议,你懂手语吗?”
那时,白素恰好在我旁边,这种提议和要求,若是由不相干的人提出来,我早已一口拒绝,可是和胡说毕竟十分熟,而且他说“不可思议之至”,纵使有夸张,程度也不会太高,不像温宝裕如果那样说,那简直就可以置之不理──他曾有一次大叫“不可思议”,只是因为看到了一只蜻蜓从静止到振翅飞起。
这时,我不是很有兴趣,又不好推辞,见到白素在一边,灵机一动:“手语,我不是很精通,但我身边有一个真正的专家在。”
胡说立即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人:“一样的,我请她立刻来见你们,她绝不讨人厌。”
我其实还没有肯定的答覆,胡说就已经挂上了电话,我只好向白素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同时用手语向她说:“你的手语可流利吗?”
白素把她的双手运作得飞快:“当然,流利之至,欢迎随时指教!”
我张开了口,作“唔该”大笑状,可是没有发出声音来。白素立时又用手语警告我:“等一会客人来了,千万不能这样,生理上有缺陷的人,都十分敏感,会将那视作你的无礼举动。”
我也用手语回答:“你的说法不能成立,她根本听不到声音,我张大口,发出了或不发出声音,对她来说,都是一样,没有分别!”
白素摇头,她的手语快绝,要留心看才行:“你错了,聋人虽听不到声音,可是能感觉得到是不是有声音发出。”
我用力一挥手,大声道:“你又不是聋子,怎么知道聋人有这样感觉?”
白素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许多聋人都这样告诉过我,所以我知道!”
我没有再和她争下去:“等一回客人来了,由你来和她交谈!”
白素没有异议,事情就这样决定。本来,我准备客人一来,我略为寒暄几句就告退,可是来人的外形既讨人喜欢,她的第一句话,就把我吸引了。她的第一句话是:我曾回到古代去,有一次,我回到了古代。
她在打了这样的手语之后,看到了我和白素有一个短暂时间的惊愕,所以立时又打开了笔记本,把她两句话写了下来。
我和白素确然惊愕,因为我们也想不到,她会一下子就说出这样的话来!
等她写了之后,我和白素连连点头,白素立时回答她:“突破时间,虽然怪异,但绝对有可能发生,我们有两个熟人,甚至已掌握了在时间之中自在来去的能力!”
陈丽雪的神情迷惑之极,她又说:“我的情形很特别,在回到古代之后,我不知道……自己是甚么人,还是别的甚么。”
(她当然是用手语“说”的,以后不再作说明了。)
她说的,就是第二节之中所写的那件美人出浴的事。她说得十分详细,当然我在转述时,又加了不少枝叶进去,如同浴盆的制造法之类,要把纯故事化为小说,总得有点附加品的。
现在,一切只有画面,没有声音的原因明白了吧?因为身历其境的人是一个聋哑人,根本听不到任何声音,所以,她在叙述她的经历时,也不会有任何有关声音的描述。
事情突如其来,陈丽雪和家人一起居住(有关她的情形,以后会详细介绍),她有一间相当大的连浴室房间,她吸少量的烟,午夜时分,欲睡之际,她习惯抽一支烟。她有生理缺陷,十分喜欢沉思,性情自然偏于忧郁,在寂静的世界中,思绪似乎可以完全不受任何束缚,恣意驰骋,她也喜欢全然不著边际的遐思。
那天晚上,她望著吐出来,渐渐散去的烟,烟的形状怪异变幻,全然没有规律可循。
就在那时候,她忽然有了一个极短时间的恍惚,然后,一切都改变了。
她回到了古代。
我和白素一起问:“你怎么肯定是回到了古代?”
陈丽雪一开始,也不知道是回到了古代,她的第一个感觉是,自己进入了梦乡,睡著了,而梦境是一个拍古装的大布景。
她觉得自己忽然进入了布景之中,有十分短暂的迷惘,接著,她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
不知道出自什么理由,或许那是人突然处在一个陌生环境之中的突然反应,一听到有脚步声,她第一件想到的事是躲起来。整个屋子中,除了正中放著那只浴盆之外,就是屋角的那一排屏风,所以,她立时闪身躲进了屏风后面,在一扇和另一扇屏风联结的隙缝中向外看,她看到了一个粗壮的仆妇,提著大桶热水进来。
接下来,她看到的一切,第二.节中全写了。
她看到那美人浸在浴盆中,闭上了眼睛,一副全心享受沐浴的乐趣,心想,这里不知是甚么所在,那么古怪,自己怎么会来的?总是十分古怪,不如快点离开这里,那出浴的美人正闭著眼,快些悄悄走出去,或者可以不被人发觉。
陈丽雪打的主意不错,可是实行起来,就大有问题,她是聋人,根本对行动之间会弄出甚么声响来,一点概念也没有,所以,她一出屏风,出浴的美人,就睁开眼来,突然看到了她。
陈丽雪在说到这里的时候,指著她自己的脸问:“我的样子很可怕吗?”
白素道:“当然不可怕!”
陈丽雪苦笑:“那么,这个美女见了我之后,为什么那么害怕?是不是……那时我根本不是这样子,是一个什么怪物?”
白素和我一起摇头。
那出浴美女的害怕,自然大有理由,若然陈丽雪真的回到了古代,古代一个美女正在出浴,忽然屏风后面冒出一个陌生人来,虽然同是女性,但服饰打扮大不相同,那就有足够的理由骇然欲绝了。
就算陈丽雪没有回到古代,她经历的现象,不是时间的转移,只是空间的转移,她被转移到了一个古装戏的布景之中,正在出浴的美女是演员,忽然见了一个陌生人,也有足够惊愕的理由。
也有一个可能,一切的经历,只是陈丽雪的幻觉,既然是幻觉,就完全不必说理由了!
三个分析,一个由白素提出,两个由我提出。陈丽雪低头想了相当久,才缓缓摇了摇头,显然将我们的三个分析完全否定了。
我们自然想听她说原因。
陈丽雪先说:“那不是布景,真的是古代,没有拍戏的任何工作人员,也不是我的幻觉,就算是害怕,也不应该害怕到这种程度,”
我和白素都停了片刻。
陈丽雪再强调:“回到古代不算太怪,怪的是到了古代,我不知道是什么怪物,叫人一看就骇然欲绝!”
她坚持这个说法,当真怪不可言。
第二.节中,出浴的美女究竟看到了甚么才会如此惊怖,是真的不知道,因为陈丽雪不知道她那时是甚么。
我还是坚持我的分析:“你还是你!我可以接受你不是幻觉,是真的回到了古代,但不同意你在那时变成了甚么怪物。别说是古代,陈小姐,就算是现代,当你正在出浴时,浴室中突然冒出一个古装女人来,难道你还会镇定地问她贵姓芳名?”
陈丽雪迟疑了一阵:“可是也不必害怕成那样,一定是我──”
我不等她再说下去,就用力一挥手:“说不定易地以处,你比她更害怕!真不知道你为甚么要那么固执地认为自己在那时变了怪物!”
陈丽雪神情很古怪,我的话,已经相当不客气了,可是她并不生气,只是顽固地不肯接受我的意见。
白素这时打圆场:“陡然之间,忽然置身古代,确是一件值得研究的怪事──”
陈丽雪却急促地做著手势:“对我来说,弄明白我怎么会进入古代,还不如我……究竟是甚么样子重要……”
白素的耐心再好,这时也不禁皱眉,陈丽雪的话更急促:“你们看我现在怎么样?”
我和白素异口同声:“很好啊!”
陈丽雪大口吸著气,有那么十来秒的时间,她的脸色苍白无比,使人担心她会昏过去,看来,她是真正感到了惊恐。
我和白素都在等著她的进一步说明,她在渐渐恢复了常态之后才说:“前三天,我又见到了那个……女人。”
乍一听得她那么说,我和白素一时之间,都会不过意来:“哪个女人?”
陈丽雪的回答是:“就是那个在古代出浴的那个女人,我又看到了她!”
那时,我们当然不知道她是在甚么情形下“又见到”那个女人的──聪明的朋友,自然早已想到,陈丽雪又见到那女人的情形,早已在第三节中描述过了。
白素我和一齐作手势:“请说得详细些。”
陈丽雪又吸了一口气:“我开设一间小规模的礼品店,专门出售玻璃制品,这家小店由我一人主理……我不在乎生意的好坏,只是想藉此打发时间。寂静世界……有时会带来极度的忧思,这是你们不明白的。”
白素轻轻地在她的手臂上拍了两下,表示同情。她又道:“那天,下著大雨,她推门进来,不知道她是想来避雨,还是想来买东西,我那时正在柜子后面,她抬头一看到了我,就──”
那女人一抬头之后的情形,在第三节已详细叙述过,不再重复。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照陈丽雪所说的情形,那女人进了店之后,店中应该只有两个人,那女人一抬头,看到的自然是陈丽雪,看到了陈丽雪,为甚么要害怕?当真是莫名其妙之至,所以我忍不住咕哝了一句:“多半这女人是神经病……”
想不到陈丽雪也精于唇语,她对我的话,立即有了反应:“卫先生在开玩笑了,她一定是看到了甚么,才会那么害怕的……这就使我有理由相信,我在某种情形下,会变成十分可怕的怪物,不但忽然之间到了古代会变,就是好好在店铺中也会变得……”
她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骇然,看来十分叫人同情,我大声道:“你在胡思乱想!”
白素向我打了两个眼色,问陈丽雪:“你两次见到她,肯定是同一个人?”
陈丽雪用力点头表示肯定。
白素又问:“是在店堂里先见了那女人,然后再忽然在古代见到出浴?”
白素这样一问,我立时明白了她的用意,虽然陈丽雪先说了“进入古代”,再说在店子发生的事,但如果店子中的事先发生,事情就简单得多了──店子中的事令她印象深刻,然后,就有了“进入古代”的幻想。
陈丽雪的反应极灵敏,她立时摇头:“不,先有古代的事,再在店中看到她,这个女人的样子,我……印象极深刻,我已把她的样子画了出来──我学过画,相信她的照片,也不过如此。”
她说著,就打开带来的袋子,取出几张铅笔人像过来,画中是一个极美丽的女郎,一张是出浴图,一张是时装的,另有一张,是那女郎在浴盆中,惊怖欲绝的神情写照,再有一张,是那女郎在店中,不知由于看到了甚么而惊怖后退的情形。
四幅画,都细腻传神之极,毫无疑问,陈丽雪有极高的艺术天分。她竟然能在画中,把那女人的惊恐神态表现得如此逼真,叫人一看,就绝对有理由相信,那女人一定是看到极可怕的东西。
古代美女出浴,忽然看到了屏风后有人冒出来,自然有极度吃惊的理由。可是现代人进了精品店,抬头看到了店员,有甚么理由惊怖?
我不由自主盯著陈丽雪看了好一会,心中不由自主在想:“她如果真的会变,不知道变出来的,是一个甚么样的怪物。”
陈丽雪自然知道我盯著她看的意思,所以也神情紧张,双手紧握著拳,白素的视线停留在画上,由衷地赞叹:“画得真好,可以给我们留一个副本?”
陈丽雪忙道:“不必留副本,夫人要是喜欢,只管留著就是。”
白素道了谢:“你的情形,确然很特别,但是不必坚持自己会变怪物,至于这个美女,为甚么会忽然出现在古代,又出现在现在,又为甚么两次都那么害怕,那就应该由她来回答。”
陈丽雪大为惊异:“你们认识她?”
不等白素回答,我已先笑了起来:“这样的美丽女郎并不多见,相信她也不会隐名埋姓,要找出她来,十分容易。”
陈丽雪的神情开朗了许多:“如果能当面问她,为甚么如此惊怖,那真是太好了,请……一有消息就立刻通知我。”
我刚在想,如何才能最迅速地和一个听不到声音的聋哑人取得联络,陈丽雪已取出了一只传呼机来,轻按下了一个掣,那传呼机就震动起来,我不禁哑然失笑,那么简单的方法,竟也会想不到!
白素答应著,又道:“如果你又有甚么怪异的遭遇,请告诉我们。”
陈丽雪连连点头,起身告辞,我和白素送她到门口,看到一辆由司机驾驶的车子在等她,看来她的经济环境不错。
送走了陈丽雪,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然后一起道:“一、二、三,找小郭!”
说了之后,为了我们两人心意相同,不禁高兴得一起笑了起来,我打电话给我们的郭大侦探,告诉他,托他找一个人,有这个人的肖像,我立刻用图文传送传给他。
一共是四幅画,我传给他的那一幅,是现代的,那美丽女郎进了店子,还没有现出害怕神情来的那一幅,不到五分钟,小郭的电话就来了。
他在电话中,向我大叫大嚷:“卫斯理,你在开甚么玩笑,真是!”
我愕然:“谁开玩笑?”
小郭叫得更大声:“你叫我找的那个美女!”
我明白了:“她十分出名?是我和白素孤陋寡闻,所以才不知道她是谁?”
小郭闷哼了一声,但总算不再叫嚷:“也不能怪你的,你们一向不喜欢流行的社交活动,也不会看有关这种活动的报导。这个美丽的女孩子才过了二十一岁生日,她的生日舞会,是这个城市有史来最豪华轰动的一次,因为她有一个极有钱的父亲,她是金大富的女儿金美丽。”
我心中暗叹了一声,我听说过金大富这个人,近几年忽然成了富翁,他自己叫金大富,女儿叫金美丽,虽然真的极美丽,可是这名字也未免太直接了一些!
我立即又想到,为甚么陈丽雪也不认得她?理由可能和我们一样,对于某些人十分热中的那些社交活动,多半陈丽雪对之也一点兴趣都没有。
我没有出声,小郭又:“你找她干什么?”
我想了想才道:“有一点小事,是不是可以安排一下,能见一见她,和她交谈几句?”
小郭笑得暧昧:“社交界的第一美女,连卫斯理也有兴趣?”
我有点恼怒:“少废话!能不能安排?”
小郭一口答应:“当然可以!约好了她,我通知你!”
我放下电话,白素向我作了一个鬼脸,我不禁苦笑:“我们住得真背时。”
白素笑:“也不算甚么,没有可能认识城市的每一个人,那金大富,听说是南美洲的华侨,近年来才在这里大展拳脚的?”
我摊了摊手,表示一点兴趣也没有:“小郭安排妥当之后,我看你出面先见这位金美丽小姐?”
白素略想了一想,就点头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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