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床头柜上摆着一个相框,相框中装着一张照片,照片拍摄于那起案件发生的短短一星期前。
春日午后,照片中的三人站在鸭川河畔。一对年纪尚轻的男女,外加一个小男孩。身后是绿意盎然的北山山脉、糺之森、加茂大桥……还有河堤上的一排樱花树散发着朦胧的光亮。温暖的阳光遍洒大地,三人对着镜头展露笑颜。平凡的家庭,寻常的光景。那是十二年前的我、早纪子和悦夫。
如果当时有预言家告诉我,你将在不远的未来痛失挚爱,我肯定会一笑置之,因为我的身边还不见一丝不幸的阴霾。
这是何等无知,何等傲慢。当时的我还一无所知。一如天色忽暗的春日,命运也会在人生的道路上突然罩下黑影。
正在看这份手记的你,对十二年前发生的事情还有多少印象呢?
1992年。那年举办了巴塞罗那奥运会。日本健儿在柔道、游泳、马拉松等项目的抢眼表现令全国上下为之沸腾。
那年4月,我们的儿子被绑架了。
4月18日,星期六。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万里无云,视线所及之处充满了光亮。阳光和煦,清风徐徐,花园里的杜鹃轻轻摇曳。
悦夫刚升上小学二年级。由于我们把他送进了离家稍远的私立学校,而不是附近的公立学校,他每天都要独自坐公交车上学。我原本有些担心,不知道一个七岁的小男孩能不能独立上学,悦夫每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倒是精神抖擞,仿佛是在享受冒险一般。
那天早上,悦夫像往常一样,在8点整离开了家。当时我正在客厅看报纸。他对我说了句“我走啦”,娇小的身上背着一个大得不成比例的书包。
“爸爸,你今天一定要教我骑自行车哦!”
悦夫在临走时说道。我答应过悦夫,等他那天放学回家,我就带他去鸭川河畔练车,争取告别辅助轮。
“嗯,一定教。”我如此回答。见朋友已经能脱离辅助轮了,悦夫非常羡慕,一心想尽快学会。
“绝对不许耍赖哦!”
“绝对不耍赖。”
“太棒啦!”
悦夫笑容满面,冲向修学院道的公交车站。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他背上的书包发出的轻响,咔嗒咔嗒……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儿子。
怎么就没有再多看悦夫几眼呢?从那天起,我后悔了成千上万次。早知那是最后一眼,我一定会把儿子的音容笑貌深深烙印在记忆中。不,早知如此,我绝不会让他踏出家门一步。奈何我被命运所蒙骗,就那样送走了悦夫。
然后——上午10点,噩梦拉开帷幕。
送走悦夫后,我窝在书房悠闲地翻书。
忽然,我听到客厅的电话响了。早纪子拿起听筒,没说几句便是一声惊呼。面无血色的妻子走进书房说道:
“老师说,悦夫还没有到学校!”
“什么?”
“他们班主任桧山老师打电话来了,说悦夫还没到学校!”
我撂下书本,跑去客厅接电话。
“您好,我是悦夫的父亲。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看来悦夫同学不是因为突然生病才缺勤的啊。他今天早上是照常走的吧?”
话筒里传来四十多岁的女老师的声音。我与她在家长参观日见过一面。
“是的,照常走的。”
“班会已经结束了,第一堂课都开始了,悦夫同学还没有来,我还以为他是突然生病了,所以才打电话来了解情况……”
“搞不好是迷路了,”我强压着涌上心头的焦虑说道,“我开车沿着他上学的路找找看。”
“悦夫同学肯定不会出事的,只是在路上闲逛耽搁了时间吧,”桧山老师似乎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担忧,“他要是来了,我再打电话通知二位。”
“要是我们找到了,也会立刻打电话通知您的。”
说完,我放下了电话。
“我开车去找找看。”我对身旁忧心忡忡的早纪子说道。
“我和你一起去!”
就在我拿起车钥匙,准备离开客厅的时候,电话铃又突然响起。我望向墙上的钟,恰是上午10点。会是班主任打来的吗?是悦夫终于到学校了,所以老师打电话来通知了吗?
但是没过多久,我的希望就破灭了。我拿起听筒,对方却一声不吭。
“这里是成濑家,请问您是哪位?”
对方沉默片刻。但我能透过听筒感觉到他的存在。于是我又问了一遍:
“这里是成濑家,请问您是哪位?”
“你是成濑正雄吧?‘Media Now’的老板。”
总算听到声音了。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是的,您是?”
“我趁你儿子上学的时候绑架了他。要想让他平平安安回来,就得拿赎金来。”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请你不要开这样的恶劣玩笑。”
那人笑了。
“我可没跟你开玩笑。你打开信箱看看吧。你儿子的名牌就在里头。”
“什么?!”
我扔下听筒冲出客厅,留下一脸茫然的早纪子站在原处,直冲院门口的信箱,用瑟瑟发抖的手打开信箱盖。
错不了。二年级三班成濑悦夫——那是早纪子的字,端端正正。那的确是悦夫的名牌。
我回到客厅,拿起听筒。
“怎么样?明白了吧?”
男人的声音在听筒中回响。恐惧与愤怒自心底而生。
“你没把我儿子怎么样吧?”
“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我就不会动他一根指头。”
“让我听听悦夫的声音。”
“不行,”男人冷冷地说道,“那就谈谈赎金吧。明天下午4点前准备好一亿现金,要旧钞。”
“你要我在明天下午4点前拿出一个亿?这怎么可能啊!我要怎么——”
男人冷笑道:
“少啰唆。你好歹也是个老板,这点钱总能想办法凑出来的吧。”
“可——”
“孩子的命在我手上,你还想讨价还价不成?反正我就要这个数。”
“好吧,我想想办法。”
“把准备好的钱塞进旅行袋,应该需要两个。至于之后的安排,我明天再给你打电话。丑话说在前头,不许报警。”
“好……”
“如果你不交钱,或者偷偷报警,你的儿子会有什么下场呢?我把他关在了某个地方。那地方装了定时炸弹,会在明晚7点爆炸。只要你乖乖按我说的做,我就会拆除定时炸弹。但你要是敢食言——你应该很清楚会发生什么吧?到时候,你儿子可就粉身碎骨了哦。”
我紧紧握住电话听筒。我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已是面色惨白。
“别妄想找到关你儿子的地方。你是不可能找到的。我再重复一遍,明天下午4点前,准备好一亿旧钞,塞进两个旅行袋等着。不许报警。听明白了吗?”
“知道了。”
“明天再说。”
对方挂断了。
我紧握听筒,茫然无措。我实在不敢相信,刚才那通电话竟然不是幻听。然而对方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这是千真万确的现实。
忽然,我回过神来,望向身边的早纪子。我已无须解释这通电话是怎么回事。她瞪大眼睛仰视着我,白皙的皮肤不见一丝血色。片刻前的通话内容,她听得一清二楚。
“悦夫是被绑架了吧?他被绑架了对不对?”
“对、对……”
我握住妻子的手,试图安抚她的情绪。不,我才是那个更需要冷静的人。
“别担心,只要照绑匪说的交钱,悦夫就会平安回来的。”
我详细复述了自己与绑匪的对话。
“明天下午4点前凑得出一个亿吗?”
“如果把我们这栋房子抵押出去,应该能勉强贷到一亿日元左右吧。”
我一点都不想考虑交出一亿赎金之后,家里的财务状况会变成什么样。只要能救回悦夫,哪怕赎金再翻一倍,我也心甘情愿。
那天是周六,与“Media Now”有合作关系的明央银行是不上班的。于是,我打了一通电话到京都分行行长家里。
行长一接电话,我便请他帮忙在明天下午4点前准备一亿现金,以我家的房产为抵押。事后我一定会把抵押所需的土地房屋产权证拿去,请银行先批给我一个亿的贷款。
事情来得太突然,行长也许是起了疑心,百般打听我要这么多钱干什么。无奈之下,我只能如实相告,说我儿子被绑架了。行长顿时惊呆,表示他一定会把钱准备妥当。
钱的问题姑且算是解决了,可是另一个问题摆在眼前——要不要报警呢?
如果严格服从绑匪的要求,那么报警就是万万不行的。可是让我单枪匹马和绑匪谈判,心里实在没底。万一自己犯了什么不可挽回的错误,没能救回悦夫怎么办?我害怕极了。
我扪心自问,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做?
五年前,我与大学时代的好友柏木武史共同创立了“Media Now”。一路走来,我也曾多次遇到难以抉择的局面。一步走错,就是一败涂地。可如此艰难的选择却是我从未面对过的。因为我赌上的不是公司的命运,而是比那珍贵得多的——悦夫的生命。
天知道我纠结了多久。最终,我还是挤出了一句话:
“报警吧。”
早纪子惊讶地看着我说:
“可绑匪不是说,要是我们报警,他就会把悦夫……”
妻子显然没有过要报警的念头。我把先前考虑的种种讲给她听。
“况且警察应该不会露馅的,不至于让绑匪发现警方的介入。”
“万一警察搞砸了怎么办?”
决心几乎要动摇了。我回答她,同时也在说服自己:
“只能相信警方了。”
早纪子抬头看了我很久。那双美丽的眸子本该写着对我的信赖,此刻却满是焦虑之色。片刻后,她微微点头。
“也是,按你说的办吧。”
这么做真的明智吗?
仿佛有人在我心中发问。但我硬是按住那个声音,再次拿起听筒,拨打报警电话。接听电话的警官表会立刻派刑警过来。
而不久后,这个决定将让我追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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