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爬到这个简易炮楼上,放眼望去,看见贫民窟那一排排的茅草屋在雾霭之中静静地低着它们的头。我知道它们这种谦卑其实是假装的,无论哪一个屋顶下面,都包藏了阴险的祸心。可是我怎能不寄居在它们里头呢?我是这一片神奇的土地的儿子。这里很阴沉,可是我已经习惯了。从前,我在阴沉之中发育长大;如今,我在阴沉里头不断生出冥想。我还是看不清草屋里面的景象,这些屋子里头太黑了,它们的建造全都忽视眼睛的功能。有时候,我搬进一家人家,我以为里面只住了两个人,后来却发现竟有十二个!我畏怯地待在灶台角落里,熊熊的火焰差点舔着了我的皮毛。他们炒啊,煎啊,熬啊忙个不停,因为要填满十二个胃嘛。因为只有一间房,他们就到处乱睡,连床脚下都睡了两个。到了午夜,我就找不到他们了,他们彻底从家里消失了。那时我站在灶台上,扫视着空空的家,心里想,我怎么就追不上这些人的思路呢?也有的时候,那家人家人口简单,我欣喜,以为夜里可以睡个好觉。可是到了午夜,我差点被从灶台上震到了地上!我抓住墙上挂熏肉的铁钩才勉强站稳了,回头一望,七八个人在地震中跳舞呢。他们喝醉了似的,一下被摔到这边墙上,一下被摔到那边墙上。他们长得都很相像,应该是这一家的。那么,白天他们在哪里?一些房子里头根本就没有人,只不过是做出有人的样子——门口放着垃圾桶、扫帚,门虚掩着。我抵开门进去,跳上灶台,在那角落里睡着了。午夜醒来,还是没看见一个人。我跳下来找吃的东西,可是哪里有吃的呢?房里一股霉味,像很久没人住了。我在黑暗里潜行,有点害怕,这时就响起了叹息声。那声音在房间的上方,靠天花板那里响起来。发出声音的那个女人好像并不痛苦,只不过是累了。可是那声音没完没了,我实在受不了,我的胸膛要爆炸了,于是我冲出去,在寒气中游荡了一夜。当然大多数时候,我融入了房主们的生活,我怨恨他们,因为他们总逼我,但我又对他们的生活好奇,那通常是我怎么也理解不了的生活。每次到头来我都和他们搞坏了关系,然后我就出走了,去另外找一家寄居。想着这些事,我心里真烦。这个炮楼是什么时候建的呢?在我印象里头,贫民窟虽然阴谋重重,却并未发生过大的骚乱。那么,这个炮楼是建了干什么用的啊?抵御外敌吗?城里的人根本就不到这块洼地里来,这里同城里井水不犯河水,我想不出还会有什么其他敌人。
天黑了,我从渐渐变得冰冷的炮楼上跑下来,我看到我的前方跑着我的同类,他的身体比我略长一些,脑袋也比我大,左后腿上方生着一块白毛,有点像我熟悉的那两只家鼠。但他不是家鼠!他跑到小池塘那里,跳下去了,我的天!我可不敢跳,那水面不是快结冰了吗?起先我还看到他在游,游着游着就不见了,显然是扎下去了。我站在塘边发了一会儿愣,我想起早晨,我是被女主人赶出来的,她嫌我弄脏了她家的灶台。其实呢,我根本就没弄脏,我天天在灶台上吃饭睡觉,总要留下一点痕迹吧?可她就受不了!她是个洁癖狂,没事就在房里扫呀抹呀的,没见过贫民窟有这样的洁癖狂,完全没有必要嘛。这么简陋的房子,就是再弄得一尘不染,在旁人看来同别人家也没什么区别啊。可这个女人(我知道别人叫她“虾姨”)她就是不依不饶。如果我从外面进来脚上带了一点泥,她就挥舞着扫帚骂我老半天;吃饭的时候她不准我有一粒饭、一根菜掉在灶台上;她每天都要用一把刷子凶狠地刷我的皮毛,直到刷得我喊叫起来才罢手。至于她自己,我老看见她坐在木盆里洗澡,只要有时间她就烧水洗澡、洗头。那架势好像恨不得将身上的一层皮都洗脱似的。虾姨喜欢在半夜说话,我也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梦话。她从一开始就叫我“小鼠”。她在那张宽床上翻过来翻过去的,说个不停:“小鼠不懂得讲卫生,这是很危险的,我们这个地区到处都是传染病,要想不传染,就要每天毫不留情地做清洁。这个诀窍是我父母告诉我的。那一年他们去北方了,将我留在家里,嘱咐我每天做清洁。我是个懂事的女孩子……”有一天凌晨,她突然从床上站起来,大声问我:“小鼠,你今天刷了澡吗?我闻到了腐败的气味!”然后她下床来,用那把刷子刷我身上,刷得我哭天喊地。我离开的那天的冲突是这样的:我一直睡在灶台上的,可她突然就不高兴了,说我把灶台搞得不像个灶台了,这样下去我和她都会得瘟病。她说着就将我睡在里头的那只瓦钵扔出去了。我很伤心,我准备跳下灶台。正当我准备跳之际,我瞥见了她脸上的杀气。啊,难道她要杀我?她涨红着脸,手里捏着那把菜刀,我觉得我一旦跳下灶台,她就要将我剁死。于是我踌躇了,我缩到灶角,让出地方来给她打扫。没想到她却并不打扫,只是一个劲地逼我说:“你还不下来?你还不下来?”边说边挥舞手里的刀,还用刀背来抵我。我只得拼死跳下去了,她抡起菜刀就砍,幸亏我躲得快,她砍到了泥地上。我瞅见门没关,就不顾一切地奔出去了。她在我背后破口大骂,说,只要看到我的踪影,她就要来追杀。我同她的关系是怎么演变成这样的呢?当初我流浪到她家,她是多么和蔼可亲的一位大妈!她不但给我好吃的,还弄了个瓦钵让我睡在里头,说这样就可以避免火舌舔掉我的毛。不久我就领教她的洁癖了,当时我认为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直到有一天,她提出将我的爪子砍掉(因为爪子里头积污垢),我才警惕起来。我想,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开始躲她,还好,她也就说说罢了,并没有实施,所以我的爪子还一直好好的。
她把家里弄得这么干净,只是给自己增加了无数的麻烦。比如每次进屋都要刷鞋底;窗口和门口都挡着厚布,屋里变得像地窖里头那么黑;洗菜,洗碗,洗澡,搞卫生等用去了比别人多几倍的水,只好老到井边去挑水。她总是在家里忙碌着,我不知道她是靠什么为生,也许她父母给她留了些钱吧。她对男人也兴趣不大,仅止于站在门口,痴痴地望着某个男人的身影,但从不将男人带回来。也许她担心外人弄脏了她的家呢。可当初她又怎么看上了我,还接纳了我的呢?我不是比那些人还要脏吗?而且我也很少用水洗澡。我刚来的那一天,她用一把缺齿的大梳子将我全身的毛梳了一遍,梳下一些乱毛,然后就将梳子丢进了垃圾桶。她满意地对自己说,我已经“很干净了”。现在回忆她那时的说法,我觉得她很有点自欺欺人的味道。但她坚持要这样认为,她是个自负的女人,认为自己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到。自那天起她每天用刷子刷我,弄得我身上很痛,不过我倒真被她刷干净了,至少比原来干净得多。本来我同她在一起可以相安无事的,虽然我讨厌她无休止地做清洁,可只要我待在灶台上的瓦钵里头不动,倒也没什么很大的问题。谁又料得到她的洁癖会变本加厉呢?
那一天,她居然找了把铁刷子来给我刷毛,我被她刷得伤痕累累,发出杀猪般的尖叫。后来她手一松,我就跑掉了。我停留在一家人家的屋檐下,蜷缩着,我的背上还在流血。太阳一落下去,我就冷得受不住了,我担心自己会熬不过那一夜,死在外面。有一个尖脸的小姑娘发现了我,她蹲下来,就着微弱的路灯灯光打量我。她穿着短袖,也冷得簌簌发抖。“大鼠王,”她这样叫我,“你不要待在这里,你待在这里就会死,因为夜里要下霜呢。你是学那些小孩的样吧?他们已经锻炼了好多年了,他们刚一学会走路,就到露天里去睡觉了,早就习惯了。你回家吧,大鼠王,不然你会死的。”于是我就回去了,我走得很慢,到后来几乎一步一挪,我又冷又痛,差不多要失去知觉了。到家大概已近午夜。屋里还点着灯,虾姨在床上呼呼大睡呢。我爬到灶边那一堆柴草上面,蹲下来休息。后来,大概我的呻吟声太大,虾姨醒来了。她起了床,举着油灯来照我,照了好一会,放下灯,转身去柜里拿出一瓶油膏,耐心地帮我涂在伤口上。“小鼠啊,我梳痛了你,你怎么不告诉我呢?”她责怪我说。她的话令我万分迷惑。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对于她来说,什么是幻觉,什么是现实呢?油膏涂在身上很顶用,我总算喘出一口气,然后就在柴草堆上昏昏睡去了。
然后就发生了早晨的事。直到此刻我仍然弄不清虾姨的真实想法。然而从虾姨的家里一跑出来,就感到外面的确是脏!有什么办法呢?贫民窟嘛。我每走一步都好像踩着了人的排泄物,这街边满是人粪啦,狗粪啦,一湾一湾的尿啦,一堆一堆的烂菜叶啦,动物的内脏啦等等,蚊蝇一群群飞舞,往你的鼻孔里头钻。到后来,臭气都熏得我恶心起来了,我才爬上那个炮楼的。我坐在炮楼上好久都没回过神来,我不理解,为什么我只是在虾姨家住了几个月,外面的环境就这么恶化了?据人们说以前的贫民窟也有点脏,可我几乎都感觉不到。现在这个脏啊,将空气都全部污染了,弄得我都要呕吐了。即使我待在炮楼上,也感到下面是个大垃圾场,阵阵恶臭随风刮来。街上那些人全都低着头注意脚下,捂着鼻子匆匆前行。在虾姨家里这几个月我很少出来,即使出来也至多走到邻居家的屋檐下,不然,虾姨就要让我没完没了地洗脚,还要恶狠狠地骂我。那么,是因为对比我才觉出贫民窟的肮脏的吗?是不是在这几个月里头,虾姨一直在训练我的感觉呢?也许从前我并没有注意到路人是捂着鼻子走的,也许贫民窟的路边从来就是堆满了秽物的,只不过我以前没在意而已。回忆这几个月里头虾姨那苦役似的生活,设身处地为她想一想,再想一想自己,真是不寒而栗啊。不过我还是要感谢虾姨——以前我身上乱长脓疱,浑身是毒,不知吃下了多少脏东西呢。倒是在她家这几个月身上一个脓疱都没长,可见清洁的重要性啊。贫民窟的人惰性太重了,他们怎么会懒成这样,就把屋门口当排泄物和秽物的存放场所。污秽不但溢满了整个地区的空气,还渗透到了地下呢。柏油路和人行道上的卵石都沾上了一种黑腻腻的东西,很厚的一层,就连泥土都是脏兮兮的,满是灰和油,我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呢?这个炮楼上倒是很干净,像是从未有人上来过,又像是天上的风雨对它进行了自然的清洗。这个花岗岩的建筑一定年代非常悠久了,我搜索自己的记忆深处,似乎没有关于它的任何痕迹。是因为从未有人上来过,它才这么干净的吗?为什么别人不上来呢?
我站在小池塘的边上,想着这种种的事,我快冻僵了。我的当务之急是找一个人家住进去保命。我看到一间屋子的门没有关死,就想一头撞进去再说。“谁呀?”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黑暗中说。我静静地蜷缩在墙根,怕被主人发现,可是主人竟然起来了,举着油灯来照我,说:“原来是一条蛇啊。”我怎么变成蛇了?他用一根很粗的棍子来拨我,我呢,就势栽进了屋内。奇怪奇怪,屋里热浪滚滚的,我立刻就暖和了。灶上并没有烧火,热气是从哪里来的呢?我看见那只熟悉的鼠在洞口伸了一下头,而床底下,并排立着三只瘦公鸡呢。主人又矮又小,头上包着白毛巾,面目看不清楚。他用那根粗棍去赶公鸡,公鸡飞跳起来,有一只飞到了窗台上,弄得满屋子鸡毛味。那只红尾巴的小公鸡从我身边穿过去,我居然被烫了一下,它身上烫得像烧红的煤!这时主人蹲下来打量我了。我看清了他是一个三角脸,凶狠的眼睛隐藏在浓浓的眉毛下面。他用棍子来扫我的腿,我跳开了。“这种蛇,真怪……”他喃喃地说,他还是将我看作一条蛇,是因为我的身体不发热吗?那几只公鸡是怎么回事?
他突然古怪地笑了起来,说:“虾姨啊……”那声音像墓穴里头发出来的,我回头一看,虾姨的脸果然出现在门口,她讪讪地笑着,却不进来。他一挥手,我还以为他要打我呢,可是只不过从我脸面前扇了一下,一股热浪冲到我的脸上,我眨了眨眼,发现虾姨不见了。窗台上的小公鸡跳到他肩上,他站起身,拖着那根棍绕房间走了一圈。地上那两只公鸡从我面前冲过去的时候,烫着了我的鼻子,鼻子上立刻起了一个水泡。怎么回事?这个老头好像是要找这两只鸡,可是鸡从他身边跑过,他又一点都看不见,用那根棍子乱打一气。肩膀上的小家伙随着他身体的晃动发出咯咯的叫声,脚爪死死地抓住他的衣服。我害怕他打到我身上,就往床底下躲。我刚刚钻进床底下,脑袋就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痛得简直要晕过去了。我定下神来,辨认出很多样子同我差不多的家伙,他们围着我站成一圈,他们身上的热辐射令我几乎睁不开眼。这是我的同胞吗?这些家伙怎么变得这么耐高温了啊?从前在家乡,我们的牧场一年里头大部分时间都处在冰封之中,我们躲在地洞里,我们根本就不懂得高温是怎么回事。现在这是怎么啦?他们成了一团一团的火,自己却还不感到难受!他们围着我,是要消灭我的肉体吗?为什么又不动作?我听到虾姨在门口对主人说:“那个病毒解决了吗?他到哪里去了?他呀,到处乱钻,会传播瘟疫!”她竟然说我是病毒!老男人回答说:“没关系的,我这里是高温消毒房嘛。他的问题会得到解决的。”“那就拜托您啦。”虾姨似乎真的走了。
我被烤着,我的眼睛睁不开。难道这就是治疗我的瘟病?这些样子像同胞的家伙虎视眈眈地看着我,我的眼睛被刺出了泪,看不清了。那个老头的棍子又扫到床底下来了,同胞们都跑开了,我被棍子重重地抵到墙上。“看你往哪里跑!”老头说。我听见自己因为疼痛叫了两声,我的声音像家鼠。我的声音怎么会像家鼠了啊?我挣扎着,那棍子纹丝不动,我快要窒息了。现在我眼前彻底黑了。我可能要死了?多么热啊。可是棍子突然又松了,老头在棍子的那一头说:“蛇的身体是不会变暖的。”我将爪子贴到鼻子上的水泡那里,我的爪子的确是冰凉的,难怪他说我是蛇!
我被消毒了吗?我不知道。我从床底下慢慢走出来,又听到了虾姨的声音:“我从来没有见过小鼠有这么干净!不过呢,明天又脏了,还得再烤,哼!他啊,要是像那一些,我就将他接回去了。”我知道“那一些”指的是另外那些同胞,他们的身体都变成了日夜燃烧的煤块,他们身上当然不会有病毒。可是他们是如何做到那样的呢?看来虾姨是不打算要我回去了,她站在窗口那里冷冷地看着我。难道他们要每天这样烤我?即使每天烤,一条蛇又怎么能变成烧红的煤块呢?被老头从床底下扫出来的同胞在墙根排成一排,老头一棍子扫过去,他们又溃散了,钻到了底下。他打累了,就叉腰站在房间中央说:“谁想偷懒?谁想偷懒?小心大爷的棍子!”我往床底下一看,那些家伙都在簌簌发抖呢!小公鸡从他肩上飞到半空,然后落下来,在房间里掀起一股热浪,浪头打得我倒退几步,靠到了墙上。我注意到房东身上并不发热,但他也一点都不怕烫,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放下棍子,到橱柜里拿东西出来吃。他吃的似乎是一碟黑色的小球,从他的吃相来判断,那食品很硬。他的牙齿间发出很大的崩裂声,莫非他咬碎的是金属一类的东西?他的牙真厉害啊。这时有一道阳光从敞开的门外射进来了,我一下子看清了他的脸。原来他的左边脸上有一个巨大的瘤子,将嘴和鼻子都扯到了一边。那瘤子红得发紫,上面居然还穿着一个铜环,有脓从那穿环的洞眼里流出来。该死的,他身上有这么重的毒,却一心想着帮动物们消毒!人啊人,我实在是不能理解他们!他将那一碟小球通通咬碎,吞到肚子里去了,他的牙就像钢牙。“一听来!一听来!”我看见虾姨又站在门口了。为什么他的名字叫“一听来”呢?好古怪!虾姨又说:“他要有你这么干净我就放心了。他总弄脏自己!”老头笑起来像妖怪,张开的嘴里黑洞洞的,看不到一颗牙。刚才他是用什么东西咬那些小球?“你这就走了吗?你不带他回去了吗?”房主老头问虾姨。“这下我真的要走了,再不走他们要封路了。小鼠嘛,我就交给你了,你可要费心了啊。”“瘟疫过来了吗?”“昨天。死了两个了。我就担心小鼠要发病,他身上那么脏。”他俩的对话听得我心惊肉跳的。
房主又从橱柜里拿出一大盘黑球放在地上。这种球小得多,只比家鼠的粪便大一点点。我的那些同胞都围拢来了,匆匆地吃着,发出“嘎嘣嘎嘣”的响声。我也想吃,可我又害怕被它们烫着。房东说:“你这只小蛇鼠,还不到你吃饭的时候呢。他们吃的是块煤,你吞得下去吗?”当然,我可不想让块煤在我肚子里头燃烧,我认为自己没必要这样来消毒。这时他就端出一碗黑水,说是让我“洗肠”。我看着肮脏的黑水上的泡沫,犹豫着。他大吼一声:“还不赶紧,你都快死了!”我就开始喝了,这种水喝了之后有点头晕,晕晕乎乎中我心里涨满了思乡的情绪。仍然是那片牧场,那片天。天空飞雪,同胞们躲在地洞里。他们都快死了吗?不,他们活得很好,他们在拉肚子,要将整个夏天吃进去的脏物全拉得干干净净!哈,原来是我在拉,已经拉了一大摊了。主人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我。“拉干净了吗?”主人问。我摇摇尾巴表示拉完了。主人撒上煤灰,随便乱扫几下,将我的粪便扫到灶脚下。他似乎认为粪便一点都不脏。那又为什么要洗肠呢?真弄不清他们是什么意思。“虾姨把你交给我来处理了。”老头又说,“你给我站起来,让我看看你。”我的腿发软,我站不起来了,趴在地上一下也动不了,我觉得自己会死。“你站不起来吗?那就算了。你们都这样。你爷爷那年来串门,把我的烤猪肉吃了个精光,可是我叫他从地上跳到灶头,他就跳不上去!”老头唠唠叨叨地躺到床上去了。这时那些吃饱了的同胞陆陆续续离开盘子,靠墙排成一排打起瞌睡来。我感到房子里头又升温了,与此同时,我的腿也在恢复力量,我尝试了几次,终于站起来了。热啊,热!一定是房主和同胞肚子里面的煤球在燃烧。他们都在睡,仿佛高温令他们惬意无比。突然,三只公鸡在屋当中打起架来了。两只大的攻击那一只小的,将那只小的冠子都撕裂了。小公鸡脸上血糊糊的,蹲在地上将头努力藏到胸脯毛里头去。那两只还不放过他,继续攻击他,在他身上乱啄,啄得毛都掉下来,身上啄出了血。看来他要死在同胞手里了。正在这心惊肉跳的瞬间,他一下子就腾飞起来了。他张开翅膀,像鸟一样在空中飞了一个圈,然后重重地摔了下来。房子里被他掀起热浪,我都快中暑了。他在地上急骤地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另外两只围拢来啄他的羽毛,一束一束地啄下来,他们的动作凶暴又迅速,很快小公鸡身上就光秃秃的了。公鸡们闹腾的时候,我那些同胞们都在昏睡,可是有一只家鼠出来了,他长得同我从前在别人家里看见的那只一模一样,也是左后腿那里有一块白毛。他从小公鸡的背上用力咬下去,扯下一块肉,很快地吃起来。吃完一块又去撕咬第二块,将小公鸡的背上弄出一个大窟窿。从门口射进来了一道光,我看到了窟窿里的内脏。家鼠叼着那块肉到了我的面前,向我炫耀似的大嚼,我闻到浓烈的腐败的臭味。难道是这块肉发出的气味?小公鸡不是刚死吗?肉还是鲜活的啊。啊,没有毛的小公鸡居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他背上那个窟窿格外显眼。他摇摇摆摆地朝我走过来!家鼠立刻叼着那块肉钻进洞里去了。白白的身体,鸡冠上面的血都凝结了,圆圆的眼睛瞪着我。我感觉他只要再走过来几步,我就会被他体内发出的热辐射灼伤。他在原地跳了几下,有几粒弹子样的小球从他背上的窟窿里蹦了出来,落在地上,燃起火苗,一会儿就烧得不留痕迹了。他再蹦几下,又有几粒飞了出来,我都看呆了。他蹦呀蹦的,直到将体内弄空了才停下来,倒在地上。这时他身上的热辐射也消失了。我走到他面前,拨了拨他。天哪,他只有一层皮了!连骨头都消失了!我还想将这一小堆秽物看个明白时,就听见房主在床上说话了。
“他嘛,就是有意来报复我,死在我屋里的。要知道我这里是容不得死东西的,我最怕看见死。好久以来啊,我因为怕天天做噩梦,所以我才更起劲地消毒嘛。”他说着就下了床,也蹲在小公鸡的遗骸边,用火钳去拨弄那张皮囊。他口里喃喃地说:“瘟疫啊瘟疫。”我心里暗想,他都已经烧没了,剩下这点点皮囊,里头还会有瘟疫?既然有瘟疫,他又为什么不马上扔出去,而是老用火钳去拨?他突然又将矛头对准了我,凶狠地瞪着三角眼恶狠狠地问我:“你,蹲在这里看什么?这不是给蛇看的东西!”我担心他用火钳来戳我,赶紧往床底下躲。我从床底下看见他将那张鸡皮夹到一个碗里,然后将碗放到橱柜里头去了。我真是吃惊!这个人说的同做的会这么相反!另外那两只公鸡也出来了,围着主人叫,还飞起来啄他。他们是抗议吗?那么抗议什么呢?是他们大家(包括那只鼠)将小公鸡肢解了,主人将剩余的一点点皮囊收到碗柜里去了。难道他们又不满意了?这屋里的高温到底是怎么回事?主人将脑袋伸到床底下来了,问:“蛇啊,你想吃东西吗?可是煤球不是给你吃的,你吃了就会被烧得灰都不留。给你吃这个吧。”他将大把青草扔到床底下。我可不是食草动物。当我厌恶地离开那些草,到墙边去睡觉时,那些草散发出来的气味却又令我返回。这是什么气味?我尝试着吃下几根,这多汁的东西让我的嘴角流下绿色汁水。我感到异样的兴奋,真恨不得乱蹦乱跳。我极想跳到一个什么地方去,我说不清那是一个什么地方,似乎同阴暗有关。于是我往大柜后面的阴影里钻去。啊,那种草的味道越来越浓,曾经有过的对故乡的思念又煎熬着我了。我还待在这个大垃圾桶似的贫民窟里干什么啊?我应该毫不犹豫地马上回到故乡,我脑子里关于她的记忆都快爆炸了。然而我的腿这么细瘦,就是走到城里去一次都那么费力;我也不知道去草原的路,万里迢迢,我会死在路上的,这种事想都不要想。我只能满身病毒地待在这个垃圾桶里,成日里做清洁,消毒。主人又为什么要让我吃故乡的青草呢?让我的欲望破灭,这就是他处心积虑想达到的目的,大概他认为这对我有益吧?故乡故乡,我今生今世是回不去了。我没料到我还能吃到故乡的草,这当然是那里的草,我记得那么清楚,这是很久很久以前我还没出生时,我的祖先天天吃的东西。房主到过那里了吗?还是有个使者穿梭于两地?我想呀想的,就睡着了。梦里头有人在说话,是虾姨。虾姨说,我可以走得到草原。“只要试一下,腿子就强壮起来了。”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呢?看来我得赶快醒来,去尝试。我用力一睁眼,看见主人将头探到床下来了,他瞪着我,那两只倒三角看得我心里发憷。“街拐角那里有两条蛇被烧死了,整个地区都在消毒,他们往哪里跑。哼哼。”他叫我出来。
我摇摇晃晃地走出来,看见他又将那一碟小公鸡的残骸放在地上了。他让我吃了那点东西。我不想吃,他就用木棒击我的头,反复击,我晕过去又醒来,后来实在受不了了,只好忍着恶心吞下那点东西。吞下之后很不舒服,老翻白眼,想吐,又站不起来了,就趴在地上。在我前面的那个洞里,家鼠伸出了头,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什么?他在等着来吃我吗?瞧那眼神!又一阵恶心,我眼前模糊了。啊,他来咬我的脸了!我一发疯就站起来了,他还是死死咬住不放,就像同我的脸粘在一起了一样。我觉得他一定将我的脸咬穿了,我不能动,一动脸就会被连毛带皮撕下一块。房主在上方说:“蛇啊蛇,这是练习你的耐力呢。”我闻到家鼠身上一股阴沟水的气味。他这么脏,老头却让他住在他家,还走来走去!忽然,他松开了我的脸。我用前爪摸了摸脸,还好,大概只咬了几个牙洞。奇怪的是这个凶恶的家伙立刻就倒在了我面前,肚皮鼓胀,嘴角也流出了黑血。中毒的是他!我身上带着剧毒!老头的消毒方法怎么没能消掉我的毒呢?他到底是要消掉我的毒,还是要让我变成一团剧毒物质,用我来毒老鼠?他背对我坐在那把椅子里头,他的背影很像一个我熟悉的东西。我想呀想的,终于想起来了,他就是像家乡的那块人形石头!那石头从泥土里长出地面,一直矗立在那草场的中央。像人,却又不是人,很多同胞特别喜欢绕着它跑来跑去的。“你不要老盯着我看了,我就是从牧场来的。”他说这话时没有转过身来。靠墙排列的同胞们都在侧耳倾听。这么说,我们都是牧场来的!我记得那严酷的气候,我也记得那晶莹的蓝天,还有短暂得不像真实的夏天,草丛里藏着无数的秘密,终日不知疲倦地在天空盘旋的鹰……回忆,杀死人的回忆,让人万念俱灰的回忆!我恨不得立刻让肉体消失,进入到那里头去……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记得我太爷爷,甚至太爷爷的爷爷他们那一辈的事。那些事随时都可以在我脑海里出现,同我现在的生活形成对照。当然,即使是真的还能够回去,我也不能适应那种气候的。每年那里都有一半以上的同胞死去——死在初冬降临之际。如果我在那里的话,一定是第一个死去的家伙。草原上没有瘟疫,你只不过是感觉到透心的冷,然后心就停止跳动了。所以同胞不说谁“死了”,只是说:“冷了。”我虽没在那地方,可是我记得那个黑尾巴的家伙,他仰天躺在那里,看着他上面那些堆起来的灰云,微微地张着嘴,一动不动。他已经冷得像冰,硬邦邦的。我还记得一年又一年,尽管有新的同胞出生,我们的数量还是越来越少。我却不记得后来是否有过逃亡,应该是有过的,不然的话,贫民窟里的这些同胞,还有我,又是怎么回事?“让我带小鼠回家,让我带小鼠回家,让我……”虾姨在门外老重复这句话,却不进来,也许她怕热吧。
贫民窟是我的家,这个家不尽如我意,到处都艰难,到处埋伏着杀机。可是我只有这一个家,只能待在这里。从前我有一个故乡,那个故乡再也回不去了,我再渴念她也是无济于事。我待在我的贫民窟里,眼睛混浊,腿子细瘦,肠胃反复中毒。熬着熬着,故乡上空那只巨大的鹰就会出现在脑海里,给我带来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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