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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丈夫计划在亡灵纪念日的前一天来。今年的春天也总算来了。几周之前,一批又一批玻璃梭鲈的垂钓者开始陆陆续续地到来,但到这个长假临近之日,来钓鱼的人都是开着野营车来的。他们从双城来,开着野营车,带着船体挂钩,睡袋里塞满了用油布包着的钓鱼器具。他们在露营地搭建帐篷,在面积最大的湖附近租小木屋——那时候大部分外地人还是租客和周末旅行者。有些人是每个夏天都来,他们中很多人都看过漫河发布的配图鲜艳的钓鱼手册,还都试着跟鱼饵店的收银员套话,希望他们一不留神,向他们透露当地人的玻璃梭鲈秘密垂钓地。这些人心态很乐观,但穿衣毫无新意,清一色的t恤和羊毛背心,搭配缝着精致口袋的工装裤。当他们进城买天然气时,他们会下车斜眼四处看,储备一些啤酒和防虫喷雾。他们会装着相互认识,因为他们很有可能在去年的7月4日一起炸过北美狗鱼。他们也会装作认识我们。

        “今年有什么不错的垂钓地吗?”他们会这样问五金器具店的吉迪,或在汽油站付钱时问“共产党人”卡特琳娜。

        卡特琳娜通常只是耸耸肩,眨了眨眼皮肿胀的眼睛,微笑地反问道:“我看起来像会去钓鱼的人吗?”但其实她是去的——她会穿着灰色的工装裤,戴着迷彩帽——但没人会想这么说。吉迪遇到这种情况时,则会向他们兜售鹿肉干以及旧地图,然后提提帽子,交叉双臂,用圆珠笔在地图上选取几个不太可能会钓到鱼的地方,画几个含糊不清的大圈。

        “好吧,谢谢。多谢了——是杰伊吗?”

        那些周末度假者特别喜欢叫每个人的名字,维护着自己某种对仪式化的小都市的热情。他们称只穿熨烫过的格子衬衫的杂货老板霍宁先生为艾德。他们称餐厅的桑塔·安娜为安妮、圣安妮,或者甜心。

        当我前往银行,要往刚开的账户里存钱时,他们会走近我;抑或是在我背着背包在路上行走时,他们会冲我招手。一般的寒暄用语是:“这是不是吉姆的女儿,都长大了!”完全陌生的人会用这句话打招呼,之前见过两三次的人则自以为自己像鹅一样,身上有着可靠的记号,我绝对不会把他们搞混。我怎么会见过他们呢——很多年前我还年幼,虽然我爸爸偶尔会在夏天做导游工作。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很惊讶,在他们眼里,我是如此特别,如此令人印象深刻,如此显眼。

        我们在纪念日来临之前进行了期终考试,学校里每扇窗户都用标尺撑开。偶尔会有蜻蜓撞死在窗玻璃上。五月太适合精神涣散了。每个人的眼里都有些看不清的东西,尤其是老师们。即便有人想要认真学习,我们也很难去用心记那个讲过二十遍的余弦定理,或者是勾股定理(直角斜边的平方等于两直角边的平方和);哪怕是辩论社那帮思维活泛的孩子,也为了混音带和诗歌,为了争论《绿洲》歌词的引申义,而放弃了余弦定理。那时候——也就是考试周的最后一天——莉莉的桌子,空了。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周一下午,当时她将来自校长的一张粉色纸片转交给道格尔女士。道格尔女士读着,便皱起了眉头。莉莉不等她的回应便离开了。她用力把她乌黑的长发从夹克衫领口扯出来,盘在头上,又戴上了兜帽,头发在帽子里一丝丝滑落。接下来的几天,她都没有来学校。

        周五下午,我在二十分钟内完成了生命科学考试的论述部分:繁殖的细胞基础,一共三个自然段。然后我在试卷封皮上草草写下我的名字,把答题纸插进道格尔女士桌子上那一摞答题纸里,便欢天喜地地去享受恬淡的下午了。离开市区的路上,我去买了甘草糖和烟,连着抽了两根——漫步在沿着高速公路生长着的乳草丛里,看着蜜蜂和王蝶从草里飞过——然后,我一时冲动,把背包扔进一辆路过的红色卡车里,而这时,三只鹈鹕从我头顶掠过,像是对我这一出色表现的嘉奖。飞呀,飞呀,我心里欢喜地想着。它们扑扇着自己巨大的翅膀,频率相同,步调一致,终于飞过了一棵棵树,消失无踪了。

        过了四到六天,我和保罗一起坐在加德纳家的前廊上,木头被阳光晒得很暖。我们看着鸭子成群结队地走来,看着鹅滑入湖里,弯下修长的黑色脖颈,把头伸入水下。每当有新朋友过来,我便指给保罗看。其实我内心是希望看到更多鹈鹕,甚至是更罕见的动物,比如猎鹰。保罗开始忙着垒石头,我便在一旁咬着嘴里的甘草糖。保罗穿着运动裤跪在地上到处爬,把一条条树皮拼成跑道的样子。他正设计着把他的城从中世纪村庄风格变成现代风格的城市,当作“木卫二”——木星第六颗已知卫星——的首都。

        “这是除了火星之外最有可能拥有生命的星球。”他向我解释道。

        “你怎么知道的?”

        “它位于古迪洛克带。”

        “什么带?”

        “就是它的表面气温不会过热,也不会过冷的地方。”

        “啊,我明白了,”我咬着嘴里甘草糖的碎渣说道,然后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但没有人住在这个城里吧?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吗?”

        他点点头,但依旧埋头干自己的:“目前还没发现有生命的存在。”

        他在前廊上肢解了所有交叉的城墙和道路、塔楼和护城河,徒留一堆乱糟糟的叶子和石头——看起来就像是一阵风或者一场雨的杰作。他不停地捡着那种长满斑点的枫树叶并放到另一边,完善着只有他能看得懂的设计。

        帕特拉一个小时从镇上办完事回来后,径直踏过“木卫二”的首都,保罗大声号道:“妈妈!”只号了一声,便倒在属于他的城的残骸中,并拒绝再开口说话。

        “那是什么玩意儿?”帕特拉问道。刚开始她觉得好笑,后来一直得不到回应,她有些不安。她蹲下来亲了亲保罗的脸颊问道:“宝贝,那是什么东西?我做什么了?”但他不肯睁开眼睛。帕特拉看向抱着膝盖坐在一旁的我。虽然告诉她做错了什么很简单,但我并未说话。我不知道如何用一种听起来不傲慢的方式,一种保罗仿佛不在场的方式,向帕特拉解释“木卫二”的首都是怎么回事。面对帕特拉询问的眼神,我只是耸了耸肩。“好吧,”帕特拉说道,“保罗这个孩子现在需要去休息一下了,他的爸爸明天就要来了,所以他太兴奋了有些累,对吧?”

        很明显帕特拉才是太过兴奋的那个人。那个下午,她没像平常那样修改底稿,而是骑车进城,买了些杂货,还剪了个新发型。她约了内莉班克斯给她做发型——这人曾在美容学校进修过——现在,帕特拉的头发又薄又短,发尾处烫了一个卷钩在耳下,看起来有点奇怪,似乎受到了什么不同的引力一般,大概是“木卫二”的引力,在傍晚微光中复杂地缱绻着。

        我套上保罗的皮革手套,故意用两只指头缓慢“走”向他,像一只小动物一样蹭着他的膝盖。

        “呵。”他坐起来。

        我这才看到他哭成了泪人,小泪珠滑到脸上,汇集成大泪珠,从下巴滴落。他的瞳孔撑大占据了整个眼睛,像是有飞碟飞了进去。他不高兴地摆动着身体。

        “好吧。”帕特拉如此说,好像保罗跟她争论了一番之后,她决定让步了似的。她把保罗捞起来抱在怀里,开始念那首四行诗“Fee-fi-fo-fum”,然后以极慢的语速开始念后面的段落:“我,闻到了,血的味道——”她蹭了下保罗的脖子,这时他绷不住露出了点点微笑,于是帕特拉接着说道:“嘿,小伙子。嘿,小伙子。他告诉我们什么来着?”

        “我闻到了血的味道。”

        “上帝无处——”

        “你是个英国人。”他告诉她。

        帕特拉用手肘配合着一只膝盖拉开推拉门,走进屋里,她怀里的保罗像是个巨婴——四肢不停晃动着——关门的时候,白猫冲了出去,而帕特拉没注意到。它冲向前廊的边缘,然后突然停下动作,就好像有个看不见的边缘阻挡了它的脚步。那是“木卫二”的尽头,是树林的起点。

        “怎么?”我问它,“你也想去冒险的。”

        白猫转过身来看着我,耳朵伸向后面,胡须在空气中晃动。

        我恐吓它:“你觉得我要做什么?”

        那时候已经快六点,算是晚上了。但当我听到水龙头流水的声音、电视里断断续续地传来的唱歌的声音,整片天空看起来像是张着血盆大口要将我吞噬似的。现在,眼前的这一切与已经进屋的保罗和帕特拉没有任何关系。太阳仍高高地挂在头顶上,像是钉在那里永恒不变了似的。我站在前廊上,白猫缓慢地围着我绕了一大圈,便回去坐定在玻璃推拉门旁边,等着我把它放进去。它哀怨地喵呜着,像闹钟一般不停歇。我当时就应该回家,应该踏着沉重的步子,顺着小路,走向赤松岭,在身后留下一串桦树枝做标识;我会依次遇到潜鸟巢,海狸水坝,漆树小径,狗。我应该回家和狗狗团聚,它们会欢快地舔着我的脸和手。

        但我没有。我站起身来,偷偷溜到房屋旁边,保罗房间的窗户旁边有一棵云松,我爬到楔形树枝上,看到屋里帕特拉和保罗一起躺在床上,帕特拉正在给他读书。他们的身体缠在一起,帕特拉的胳膊环绕着保罗,脸颊则被保罗后脑勺汗涔涔的头发盖住。保罗的手里抱着一个带吸管的杯子,杯里的液体已经只剩下一半了。帕特拉一边读书,一遍亲吻着保罗那只露在外面的耳朵,像是从被子里长出来的娇嫩的小花儿。看啊,看啊。她的温柔真是让人透不过气来。我能感受到——哪怕我身处屋外,哪怕我身处树顶的枝丫——那种温柔能让一切都消失不见。世界不见了。房子不见了。噗。你的床和身体,都不见了。思维也不见了。他的眼睛眨了几下,慢慢地闭上了。风不再吹动树木,沙沙的声音便也不见了。天空乌云密布。保罗张着嘴睡熟了,帕特拉小心地站起来,拿走他手里的杯子,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间。

        然后她又回来,趁保罗睡觉的时候给他把衣服脱下。我看着她把保罗的裤子从他腿上褪下,然后给他穿上尿不湿。

        尿不湿的腰带绑在了保罗柔软的小肚子上。我还从来没见过他穿尿不湿的样子。我不知道他这个样子哪里打动到我了,但我的嗓子里突然生出一口口水——这完全出乎我意料,它就像一个液态的小爪子抓挠着我——这时,那只黑猫突然跳到室内的窗台上,漫不经心地舔着它的一只爪子,甚至没向窗外看我一眼。但我还是被吓到了,便赶紧离开。

        我以为周二前都不会有我什么事儿了,毕竟他们这周有长假。但第二天早上,我正坐在棚顶上读我从学校秘书的垃圾桶里偷来的《人物》杂志,这时我看到帕特拉的蓝色本田开上了去我爸妈家的路。整片树林在马达的震动下嗡嗡作响——湖边的度假者正在测试他们的快艇——所以我一开始并没听到车的声音,直到她已经走过一半的漆树小径了,车踩碾沙砾、被树枝剐蹭的声音渐渐逼近。

        我从棚顶蹦下,狗狗们开始变得紧张,锁链都被它们从土里拉了出来,它们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小径。“嘘——”我安抚着它们。然后一路小跑穿过浓密的漆树小径,停在帕特拉的车边,轻轻地拍了一下车顶。

        “琳达!小心点!”帕特拉降下车窗,探出身子。

        帕特拉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她。她的嘴唇在岩石的映衬下粉得像蚯蚓一样,口红并未盖住她嘴唇的皱纹。面色红润有光泽,但能看出她挤破了自己脸上的痘痘,然后用粉底盖住了痘印——这和那些会在镜子中鄙视自己的凯伦们没两样。这样一来,她看起来更年轻了,也更老了,像是一个拼命打扮成熟的小孩,或者是努力扮嫩的中年妇女。

        “听着,”她接着说道,“我没有你妈妈的电话。今天早上我找遍了家里,但我真的想不起来我写在哪里。利奥今天就要来了,我和保罗计划着去德卢斯接机,本来我们是要一起开车去的。但是保罗——”

        “但是保罗——”我本能地想帮她说完她说不出口的句子,减缓她的压力,帮她渡过危机,“保罗——”

        “他很好。他正在睡觉。其实他现在还在家里——”

        “自己在家?”这问题让她的眼神变了,眼睛里闪着一丝光亮。

        “拜托跟我走,”她乞求道,“就今天,就在我不在家的时候,看着他。”

        我还有一张三角学的卷子要做,还答应了爸妈要把那棵被吹倒的树砍了。我爸现在还在湖边钓玻璃梭鲈,夜幕降临前我还需要把它们清洗干净。这些我都知道,但我还是要帮帕特拉的忙,毕竟她已经来了,两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青筋清晰可见。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我妈从山顶小路走下来,之前她一直在那儿晒衣服。我对帕特拉说:“等一下。”

        “我可以去跟你妈妈说说。”她把车熄火,正要打开车门。我听到狗狗的锁链在土里发出咕噜的摩擦声,一阵风吹过,前门的油布发出啪啪的声音。

        “等一下!”我对她说道。我肯定是冲她吼了,因为她把双手举起,呈投降状:“好吧。”

        我看到我妈在进屋之前斜眼瞥了车一眼。

        我跟着她走进屋里。

        塞满阳光的屋子里,煤灰在空中打着转儿舞动。我妈在厨房的大桌子上叠衣服,刚收进来的被阳光晒得干干的衣服杂乱地堆在一边。“那女孩就是你整天待在一块的,住在湖对岸那个?”她脸上浮现一种复杂的表情,既有希望,又有怀疑。她把床单对折,再对折,又长又直的头发因为静电紧贴在床单上。

        “是啊。”

        她没看我,只是点了点头。几年来,她总是对我说,希望我能有我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样子;总是对我爸说,希望我别老待在棚顶上,多参与些普通女孩喜欢的活动。帕特拉的出现让她甚是满意。她问我:“她人好吗?”但其实她是想问:她不是当地人吧?因为我觉得除了上述希冀,我妈也一直希望我能比当地女孩拥有更崇高的追求,将来能成为比她们更出色的人。

        “是啊。”

        “不错。那你去玩吧。”她走向水池上方的架子,打开一个陈旧的瓦罐。她从藏在里面的私房钱中捻出了四张褶皱的钞票给我。我挥手作势要将她赶走,她板起脸说道:“赶紧拿着。”

        “妈——”手里的钞票像衣服一样柔软,触感完全不像钱。

        她会意地微笑道:“这很重要。”

        我局促不安,这是前兆:“什么很重要?”

        “去做一些小小的冒险。”

        “妈。”我并不喜欢她这种说法。这让我觉得她并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但她不问,还装作了然于胸的样子;就好像我要拿着她这该死的四美元做什么出格的事儿,比如去赌场好好地爽一把;我觉得她想让我做出格的事儿。“我只是要告诉你,我明天再去处理那些鱼好吗?记得告诉爸爸,好吗?”

        她从那堆衣服里拿出我的蓝色法兰绒夹衫扔给我。那衣服依旧存留着阳光的痕迹,洗衣液与雪松的混合香气扑鼻而来。“去吧,”她接着叠衣服,“我不会刺探什么的。我不会问你她自己跟那个孩子在这里做什么。假期这么长,自由开心地玩吧。”

        帕特拉一脚踩油门,一脚踩离合;一换挡,车身就剧烈地抖动,接着迅速窜了出去。她一边开车,一边试着擦掉裙子上的污渍,嘴上还念着比平时更多的注意事项:他吃饭之前先给他喝两杯水,三点的时候吃四块饼干,五点的时候给他吃铺着金枪鱼罐头的吐司。我安静地听着,并不做任何回应,满脑子都是我口袋里的钱,和水槽上方的架子上那个藏着钱的瓦罐;我想起之前我们家计划要兜售自制鱼饵,但从没付诸实践;想起周末我们会带着好几罐自制果酱到餐厅里叫卖,想起我妈叠的那些衣服都是用其他二手衣服做的。

        帕特拉瞥了一眼一直很安静的我,这时车终于开回了大道上。

        “你妈妈没有不高兴吧?”

        “帕特拉是你的真名吗?”我只是想要指责她,毫无缘由。我突然被她的礼貌惹恼了,被她一直用手指擦拭的裙子惹恼了,被那条裙子绚烂的拜占庭风格惹恼了。

        她很讶异道:“准确来讲确实不是。我叫克里奥帕特拉,别人一般都叫我克里奥。怎么了?”

        我偷偷看了她一眼。一只黑色的珍珠耳环像个鼻涕虫一样贴着她的脸颊。“没什么。”我说道。

        “我认识了利奥之后,我便把名字改了。哪有夫妻会叫利奥和克里奥的?”她听起来很郁闷,“谁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确实没有。她说得对。

        “听着,你会喜欢他的,”她向我保证着,“他是那种你能听见他思考的人。你能看到他能边说话也在大脑里做好全部的运算。他真就有这么聪明。”

        我对此表示怀疑。眼下,他正在几英里远的上空的飞机里做着计算,追寻着他的新生恒星的轨迹及其磁场,为那些活了上百亿年的遥远的银河系制图,还安排着帕特拉、保罗、我和这辆被帕特拉用盐洗净的车的日程——为了迎接他,帕特拉真是下足了功夫——我们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远,我很怀疑自己能否听到他的思考。

        “当然。”我违心道。

        帕特拉把保罗一个人留在家里睡觉,她为此紧张不已。但我们抵达她家时,醒来的保罗正在给自己做甜三明治——他想把三明治装进洞卡玩具汽车,带到树林里的“小木屋”里。他的“小木屋”其实就是把倒着放的椅子,于是我建议我们可以在客厅的地毯上搭个帐篷——那帐篷一直被遗忘在车库里从未用过。保罗皮肤上的一块瘀青提醒着我前一天他是如何满脸泪水的样子。帕特拉则完全处于亢奋状态。离开前,她一直亲着他的头,用面颊摩挲着他的头发,用力吸着他的气味,那模样像条小狗似的。“你爸爸会感到非常骄傲的!”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看到你会非常开心的。真棒,儿子。”

        我们花了一天的时间搭帐篷。我之前答应了帕特拉,绝不带他出门,于是为了消磨时间,我把我所知道的东西倾囊相授,比如如何击退熊,如何用树皮和浆果求生,如何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仅用一把刀过活。我告诉他,永远不要指望顺着河流走便能抵达文明,那只是神话;一定要在两天内找到干净的水源;如果有必要的话,把夹克外套的袖子系在脚踝处,走过高高的草丛,用袖子收集露水,然后用嘴吮吸;(我们演练过这一段,保罗拖着他的夹克衫走过地毯。)不要害怕吃蚱蜢;要避开有乳白色汁液的植物,以及白色的浆果。

        我教他如何匍匐爬过薄薄的冰面,如何分散他的体重,如何像个士兵一样用手肘前进。

        “你的后面有只熊!”我对他说。

        他爬了一会儿,然后停下来休息。

        “又来了一匹狼!”

        “没什么好担心的,”他喘着粗气,脸颊红彤彤的,“它们,善良。”

        “很好。”说着,我在他身边趴了下来。

        五点整,我一丝不苟地按照帕特拉的指示,为保罗准备了金枪鱼吐司:从罐头里取出金枪鱼,把咸咸的汁水挤干净,用叉子把米黄色的鱼肉抹在干燥的面包片上。保罗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加餐,又美美地把碎了的动物饼干当作甜点吃掉了。饼干渣藏在他衣服的褶皱里,他一起身,便窸窸窣窣地掉到地上。

        七点,我给他洗了澡。我先往水里倒入泡泡香波,让泡泡充满浴盆;然后在他脱裤子和软趴趴的尿不湿的时候,我假装低头检查自己的脚踝处被虫子咬出的伤口;然后我漫不经心地盖住了那个正在渗血的痂,它看起来跟刚添的伤似的;我慢慢地把自己的手洗干净,最后我瞥了一眼浴盆里的保罗,他正欢快地在膝盖上堆积他的泡泡塔。我们没有说话。直到我拿出他的睡衣,扔掉可怕的尿不湿,把内裤递给他,他才开始跟我说话:“你是位探险家吗?”

        我乘公车到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学校郊游时,我们去伯米吉市看保罗·班扬雕像;我乘船到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有一次旅行的时候,顺着大岔河到加拿大边境的雷尼湖,旅行也就六天时间。想到这些,我抱歉地说:“不算是。”

        “哦,那你结婚了吗?”

        我把脸颊缩进衣领里。我猜我知道他现在在问什么。他想知道该把我放进哪个类别里,我是大人还是小孩;我是更喜欢他爸爸,还是更喜欢他妈妈,还是他——或者什么别的奇特的发现。我的手指很费劲地给他系好睡衣。“不,没结婚。”

        听到这句话,他没由来地看起来十分沮丧。

        那时,我突然想起了莉莉。我在想,她是如何从一个看起来很愚钝的女孩,变成众人眼里潜在的威胁——她是如何在两个月内轻而易举地做到了这一点。我这么想着,同时偷偷地看了眼保罗乌黑的眼睛,那双眼睛有时候发灰,有时候泛绿,有时候是纯黑色的。我冲他耸了耸肩说道:“曾经有个家伙,叫亚当。”

        “他曾是个探险家?”

        “他来自加利福尼亚,”我说道,想以此让他震惊一下,“他是个演员。好吧,不是,其实他是个老师。”

        “听起来好像我爸。他之前是我妈的大学老师。”

        我很想听听这个故事,但是保罗——已经穿好了衣服,湿漉漉的头发贴在他的脖颈上——跑去“杀死了一只熊,喝了些露水,以及生起了营火了”。

        八点了,帕特拉还没回来。于是我们钻进搭好的帐篷里,趴在地毯上,拉上了拉链。

        “脱鞋了?”我问道。

        “脱了。”

        “用作防御工具的短柄小斧头放到头旁边了?”

        他摸了摸小斧头的木质把手说道:“是的。”

        他把皮手套枕在头下,将自己缩成一团,然后径直睡了过去,像石头扔进水里那样干脆。我躺在帐篷的另一边:里面温暖又安静,有一种深入地下的感觉。我本想保持清醒,等帕特拉和她丈夫回来,但房子里的帐篷隔离掉了夜晚所有声音,我听不到蟋蟀,听不到猫头鹰,听不到任何动静。唯一能听到的,就是保罗的呼吸;他的气息轻轻撞在尼龙纤维上,声音又轻又细。我听到帐篷外面的黑猫从窗台上跳下来,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

        一段时间后,几分钟抑或几小时,我听到帕特拉的耳语。她跪在地上,半个身子探进帐篷里,从上方低头看着我们。她是一道影子,一抹香气,我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到她的夹克下摆垂在腰间,便再看不见其他。

        “一切都还好吧?”她问道。

        “他很好。”我回应道。

        她小心地爬进来,亲了亲保罗的脸颊,然后叹了口气,躺在我们中间。她的夹克外套混合着快餐和潮湿树林的味道。她一定是飞一般地下车进屋,因为我能听到她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然后,一点一点地稳定下来,回到它的正常频率。

        不过我听到的心跳声也有可能是我自己的。可能是因为害怕什么才醒过来的。

        “好舒服啊,”她说道,“这比自己在车里待五个小时或者坐在机场停车场要好多了。”

        我变成侧卧的姿势面对她:“他去哪儿了?”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延迟、延迟,然后航班取消了。”

        帕特拉并未把帐篷拉链拉上,所以我伸长身子把拉链拉上,然后躺下。躺下的时候,我感觉到帕特拉干燥的头发正靠着我的耳朵,我闻到她头发里冰凉树林的味道,这味道甚至盖过了她椰子洗发水的香味。她依旧穿着夹克外套,每动一下,我便能听到人造纤维在她的身下摩擦的声音。

        “我应该把他带回床上了。”她悄声说道。

        “好。”我回应道。

        但她没动弹。外套并未发出一丝声音,足见她躺得多安定。“我真的太累了。”她呜咽道,声音在黑暗中转了个大弯,从疲惫变成绝望,偏离了我们之间那座看不见的桥。

        我并不奇怪是什么让她发出这样的声音。我根本也不用猜是什么让她如此沮丧。

        “他真的挺好的。”我说道。

        她哭了起来。刚开始只是气息很重,后来哭得越来越厉害。她用手捂住嘴,试着压住哭声,但没能成功。她在喘息之间对我说了什么,可能是“对不起”,可能是“上帝啊”,可能是“留在这里”。

        “嘿,”我停了一会儿开口说道,“帐篷里不能穿鞋。”

        于是我起身爬到她脚下,拨开她踝靴上的皮带,手指伸入靴子中,触到她脚跟的骨骼,温热与潮湿透过袜子传递到我手中。我把她的鞋脱下来,放到帐篷外,再处理另一只。她穿着袜子的脚在我看来如此脆弱,小得不可思议。我把她的两只脚跟并排放到地上,哭声便停止了。渐渐的,她的呼吸回归了正常。

        在我躺下、拉上睡袋之前,我习惯性地检查了一下短柄小斧是否还在。木质把手的触感让我感觉很踏实——周遭的一切都知道有它的存在,这让我自信而愉快。

        后来我醒来的时候,她面朝保罗蜷缩着。背对我。但我靠近她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夹克衫下面蜷曲的脊椎,小椎骨彼此串联,依次摆开,像机密似的。终于,夜晚艰难地降临。雷的轰鸣从远处传来,大风席卷起波浪。我仿佛站在湖滨,湖水前前后后地冲撞着鹅卵石,声声入耳。松树的针叶鞭打着房顶的声音,保罗和帕特拉断断续续的呼吸声,都如此清晰地萦绕在耳畔。

        快乐。我是快乐的。

        我几乎辨识不出这种感受。

        我曾暗暗希望,那位丈夫的航班陷入凹陷的雷暴云层,或者突然遭受气流侵袭只得迫降,或者他飞机上的那位飞行员因年轻和胆怯调转了方向飞回出发点。但若真是如此也不能怪我,毕竟他需要在夏威夷的山上观测他的新生恒星。我渴望有一场雷暴或刚离开加利福尼亚海岸的飓风阻挡住他来的脚步。窗外倾盆大雨,雷电交加,雷声也越来越大。 我搭建的这帐篷把我们聚到一起,保罗和帕特拉。帕特拉和我。

        我在半梦半醒之间,梦到了我家的狗;梦到我带帕特拉和保罗泛舟湖上,水流像藏在船底的手,叨扰着木舟前进的方向,我们得使劲儿划才能前进。手中的桨把船摇向湖滨,又或者是摇离湖滨,可能我们终究是要离开这里。我睡了,又醒。又睡了过去。

        终于,拂晓刚过,我听到外面一阵隆隆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种行动迟缓的哺乳动物,比如袋鼠或者浣熊什么的,正拨弄着车道上的石头。然后是车门“砰”的一声响。我蹑手蹑脚地直起身来,摸出保罗枕头底下的短柄小斧,拉下帐篷的拉链,踮着脚尖走过麻花状地毯,匍匐爬到前窗下。借着清晨的阳光,我看到车道上站着一个穿着雨衣的男人,身旁是他租来的车,手里的棕色袋子装着吃的,另一个包装着露营工具。他看起来温和而无害——因此他开门的时候,我把手里的小斧子端在他能看到的地方。这时我意识到,帕特拉是对的:我真的能听到他思考的声音。我能听到他正在理解眼前的景象:漆黑的屋子里立着一个帐篷,一个骨瘦如柴的孩子从阴影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大型武器。

        莉莉的故事是这样的。最初的版本非常简单,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流言蜚语被人反复咀嚼,渐渐扩散,增添进去越来越多的细节化——去年秋天,格里尔森先生带着莉莉坐上了独木舟。离湖是四片湖里面积最大的一片,是一个完整的圆,从湖心看去,湖畔就像是一条黑色的缎带,如果是在十月某个雾气蒙蒙的下午,便会融入天际。每个人都能想象到这个场景。离湖,可是个绝妙的选择。他们都在划桨,因为格里尔森先生说过,一点运动能搭建起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他坐在后方掌舵,当然,如果他想走得更快些,便会换莉莉掌舵。划船对于莉莉来说,就像骑车一样简单,这一点我们倒是一样的。但身为加利福尼亚人的格里尔森先生的划船功力可不怎么样,他溅起了大片水花,身体也踉踉跄跄的;裤子湿透了,鞋也湿了。在他们抵达湖中心之时,天色全暗,水看起来像石油一样黑。天朗气清,空中布满星星。虽然天气很冷——虽然山杨的叶子几乎都掉光了——他们二人并未戴着手套或者帽子。他们不得不把滴着水的船桨放置在大腿上,轮流用冒着热气的咖啡暖和双手。

        莉莉本可以在划行时把船弄翻了,置格里尔森先生于困境中,她只需要突然使劲将船倾斜到一边就成了。她了解这片湖,就像了解自己很可爱一样,而他对此一无所知。当他拿出拍立得对准她时,他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说他想让莉莉知道他非常敏感脆弱,他的命运就掌握在她的手里;他说他如果能幸运地回到车里只会是因为莉莉的善良与仁慈;他想提前向她表达他的感激之情;就在他拉下他的裤子拉链之前,在他声称只想亲她一下之前;在他扑倒她之前,他想让她知道,她还有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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