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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山嶂

        明山嶂位于梅州市东南约三十公里处。

        “嶂”这个字,在普通话中,除了“层峦叠嶂”这个成语之外,不太用了,但在客家话中,还是一个常用词。跟普通话一样,在客家话中,“嶂”也是高山的意思。明山是梅州境内最高的山峰,海拔大约有两千多米。山下有一个村子,很大,接近于一个镇了,这个村子呢,因为就在明山嶂下,所以也就叫作嶂下。

        明山还有一个煤矿,隶属于梅州矿务局槐岗煤矿,所以嶂下也住了很多的矿工,他们的房子与村民的房子不同,村民的房子高低错落,他们的则是一排排低矮的小平房,平房前有小院子,往往种了葡萄和月季。英国人劳伦斯写有小说《儿子和情人》,里面也有描写英国矿工的房子,其情形与嶂下矿工住的房子约略相像,想想相隔万里,但矿工们住的房子却都一样,也是一件神奇的事。

        我是在1995年来到明山的,当时我是一个工程队的出纳。当时梅州在修建通往汕头的省道,有一段是通过明山脚下的,我们的工程队就是负责这一段的修建。

        工程队要负责的土方不算小,大概有八百万方,单是土方就够我们干近一年。工程队在工地边整平了一块地,搭了竹棚供工人居住,又租下了地磅旁一幢独立的小平房,供技术人员和管理人员居住——我因为是出纳,自己单独住了平房内其中的一小间,其他的人,就住在一个大间里。工人的条件就更艰苦了,竹棚里全是大通铺,一大帮男人挤在一起睡,被子是从来不叠的,臭袜子乱扔,不久之后竹棚就开始破损漏风,到了晚上冷风就呼呼地吹进来,幸好工程队进场时已经是春天,否则非得把人给冻死。工人都是三班倒。工地上,除非出了事故,否则总是一片忙碌。一般总有四台勾机在挖土,大约十余部车在运土方出去,还有两台推土机在协助整平。工棚里面,永远都是烟雾缭绕,臭气熏天,工人们不是在睡觉,就是在打牌赌钱。这样的生活实在单调得要死,所以工人们很快就开始四处出动,寻找乐子。距离明山十多公里,往汕头那个方向走,倒是有一个镇子,镇子里面几个发廊,五十块钱随便打波,打炮就要两三百了,但工人去得不多,一个自然是嫌贵,二个也不方便,得借到摩托车才行,而摩托车又不太好借,工人们要么借村长的,要么借给工程队送肉的屠夫的,往往一辆摩托车得坐两三个人,再加一个驾驶的,突突突地往镇子去。但很快呢,工人们就发现嶂下村其实就有一个发廊来着,而且老板娘还很漂亮。于是他们就不整天找村长和屠夫借摩托车了,而是改了节目,每天晚上,不需要上工地去的工人,都洗得干干净净,成群结队往嶂下去。嶂下离工地大概有两三公里的路程,走路不到半个小时,中间要经过矿工们的房子,一路上都铺着煤碴,路两旁长满了五节芒和猪屎豆。老板娘呢,那是没得说的,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一对大胸,不管哪个男人看到都要流口水,而且说话又甜又糯,跟工人打情骂俏,如鱼得水。但这个发廊其实倒真是个正经发廊,里面并没有小姐,而是只有老板娘一个人,剃发、洗头、按摩她全包了。我那时年龄小,虽然也对老板娘垂涎三尺,毕竟不敢有什么举动。工人们呢,中间自然也有已经结了婚很规矩的,或者没结婚但不敢放肆的,或者已经另外有了目标的,总之到最后经常去老板娘那儿洗头按摩的工人,也不多,就三五个吧,我不知道他们中间是打了一架呢,还是达成了什么协议,到最后,真正跟老板娘勾搭上的,名字我忘了,是一个身材高大、年纪大约三十出头、稍稍有些胖的运土车司机,那司机的相貌,我约略还是记得的:微有些浮肿的脸,一双桃花眼,头发有点自来卷,应该是平远(梅州下辖的一个县)人,而且家中是已经娶了老婆的。

        老板娘的老公,是一个矿工。平常我们从工地走到嶂下去,在路上经常要碰到刚从矿井里上来的矿工,都是满身的黑污,只有牙是白的,除了高矮胖瘦能看得出来,长相那是完全无法分辨。所以我虽然对老板娘的老公也很好奇,却一直无缘见上一面。直到有一天,我正和几个与我比较要好的工人一同坐在发廊里的时候,突然进来了一个二十来岁的瘦小青年,老板娘正在给人洗头,斜了那青年一眼,微有些诧异地问:“发癫了,你今日怎么来了?”那青年点点头,然后问某某是不是在这里,我吓了一跳,站了起来,因为他问的某某就是我。原来他是来请我去看他写的诗的。我那时常常在《梅州日报》上发些短文和小诗,或许是村长把这件事传出去的,最后就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我如今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他究竟叫什么名字了,他是江西人,父母都已经死了,也没有兄弟姐妹,独自一个人在嶂下当矿工也已经有好几年了,跟发廊老板娘结婚,还是去年的事。他并没有什么文化,只是小学毕业,但却喜欢“文学”,常常写诗,偶尔也能在明山矿自己办的小报上发表,但却从来没有上过正式的报纸。他的诗并没有什么可取的,就是普通的没有文化的矿工,读了一些所谓的诗集写出来的作品,我还记得他写五节芒:“五节芒,五节芒,白花飘飘向太阳;虽然没有鲜花艳,心中永远向着党。”又写猪屎豆:“猪屎豆,猪屎豆,黄花绿叶像绿豆;虽然没有绿豆好,一心在和荒山斗。”我当时自然只有觉得无奈,一开始与他接触的时候,甚至还有些鄙夷,以为他不免有些蠢。但他总是一有空就来找我,甚至还会寻到工地上来,对于别人的指指点点,他也茫然无觉。我与他相熟后,也曾问他如何与发廊老板娘结的婚,他红着脸,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他也常常找我借书,我记得连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他也借去看,还给我时自然是一脸的茫然,但也有他看得懂而且很喜欢的,比如欧文·斯通写的梵高的传记。

        我前面说过,工地上只要是没有出事故,就总是忙碌的,意思呢,是工地其实是出过事故的。具体的时间,是在发廊老板娘的老公到发廊去找我两三个月后。那时他似乎对老板娘的事情有所察觉了,跑去发廊,当着工人们的面,把老板娘打了一顿,之后就发生了这个事故。一个运土车的工人,把装满土的重车停在了坡道上,大概是因为车出了什么问题吧,车应该也已经拉了手刹,但实在太重了,又是下坡,他下车钻到车底去看时,车突然就动了,他的头被车轮轧住——被装满了土的重车的车轮轧住头,情形你们自己想象,总之当时我没敢去看。正如你们所猜测的,死的司机就是那个跟漂亮老板娘搞到了一起的那个,否则我也没有必要说这个故事了。

        但这还不是结束,不久之后,明山矿出了一个小型的透水事故,当然这件事我也只是听说。事故不大,只困住了三个工人,矿里面把工程队的抽水机也调去抽水了,水抽干后,却只找到了两个工人的尸体,还有一个工人的尸体却怎么找也找不着,而那个工人呢,就是那个矿工。

        给工程队送肉的那个屠夫,也是嶂下人,五十出头,秃顶,红鼻头,眯眯眼,小胡子,每天都穿着油腻腻的皮裙,是个酒鬼。有一天,太阳很好,他送了肉过来,结了账,说一起去他家喝茶去。客家男人闲着没事就要喝茶,有时可以从早喝到晚,所以他叫我去我就去了。茶泡起之后,喝了两杯,自然就说起最近的透水事故,屠夫说,听说老板娘的老公没有死,有人下到矿里去,看到没抽出来的水里有一条似鱼非鱼的大怪物,正要捉的时候,那怪物就钻到水里去了,估计是从透水口逃走了,现在想必是在地下河里吧。

        这话,我当时自然是不信的,所以听了也就忘了,直到有一年,在我曾经待过的一个地方,有个煤矿发生了一起严重的透水事故,死了一百人,当时就有个传闻,说抽水的时候,抽出了一条似人非人似鱼非鱼的怪物,抽上来之后已经遍体鳞伤,工人们以为死了,都没有在意,但是后来却又被它逃走了。这事实在太过怪异,所以报纸上都没有说,但有一件事是可以作为此事的旁证的:当时,大兴煤矿有一个工人,报死亡工友的名单的时候,多报了一个人上去,结果被查出来了,还上了法院。一般人自然以为他只是想多领些赔偿款,但是你们知道,矿工一般都是很老实的,所以真正的情形可能是,那个工友其实已经下了矿,但是救援人员却没有找到他的尸体,所以法院自然也就认为他其实并没有下矿,从而判定那个矿工在撒谎。可我敢证,你们现在如果还想再找到那个矿工,也绝无可能,他一定已经失踪了。

        想象一下,在地底的河里生活着一大群因为透水事故而变成了鱼的矿工——他们是怎么变成鱼的呢?他们又为什么要变成鱼呢?以及,在黑暗中生活得久了,眼是不是都瞎了呢?地底应该是无声的,他们的耳是不是都聋了呢?他们在黑暗而无声的地底的水里游着,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他们是否曾想过要从地底钻出来,再见一见阳光?

        其实我一直都深信地底下是什么都没有的,除了岩浆和冰冷的水,而那些因透水而被困在地底的矿工,必定都死了,无论我们是否已经找到他们的尸体,他们必定都已经死了。

        2008年的时候,我又回到梅州去。那时嘉应大学有几个学生,因为看了我的小说,与我相识。他们听说我曾在明山待过,就问我要不要跟他们去跑一趟明山,因为他们有一个考察,是关于废弃煤矿的植被的。我就跟他们去了。2005年兴宁出事后不久,梅州就把明山矿给废弃了,因此这回到明山来,是完全看不到矿工的影子了,而矿本身,也早已经被野草给淹没了,其中自然也少不了五节芒和猪屎豆。我随着学生们,沿着废弃的矿道往矿里面走,却并不能走多久,就发现矿道已经被水淹没,我让他们先上去,我独自留在水边,我仔细地听,希望能听到鱼扑打水花的声音,但听了很久,却什么也没有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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