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寂静之塔”高高的围墙上,拂耽延可以看到那些在山野里寻找天儿骸骨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穿着黑氎衣,赤着双脚,一边在荒草里翻找,一边捶胸而哭。这样的事每年都要发生一次,每次持续七天,拂耽延的父亲翟阿奴说,这是每年一度的“求天儿骸骨节”啊!天儿的骸骨丢失了,人们要把它找回来。
于是拂耽延每年的求天儿骸骨节,都爬到“寂静之塔”高高的围墙上,看他们在荒草里寻找天儿的骸骨,听他们嘶哑的哭泣。但是五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他们却什么也没有找到,有时他们会举起一块石头,有时是一根草茎,孩子们在追逐蜻蜓,大人则在哭泣。——他们都是能够住在城里面的人,而像拂耽延这样的“不净人”却只能住在城外。那些住在城里的高贵的人,虽然每一个最终都离不开“不净人”,可他们却没有一个是看得起“不净人”的。
拂耽延看到弟弟地舍拨正匆匆向“寂静之塔”跑来,系在他腰间的铜铃“铮铮”地响着。那些正在寻找天儿骸骨的人停止了哭泣,用手捂住鼻子和嘴,远远地让过一边,等地舍拨跑过去了,他们才重新放声大哭,弯腰在草里翻找。拂耽延轻轻地从围墙上跃下,塔内的狗群一阵狂吠。地舍拨已经跑了过来,“又有死人了吗?”拂耽延问弟弟,弟弟点了点头。
地舍拨还不到十岁,穿着父亲宽大的旧衣,戴着一顶破了的尖帽,脸很脏,一双眼却亮晶晶的。拂耽延抓住弟弟的手,慢慢向回走。他们的房子在城墙下,那是“不净人”的聚居之处,大约有几百户。当他们经过那些正在寻找天儿骸骨的人身边的时候,那些人再一次停止了哭泣和寻找,捂着鼻子和嘴巴让过一边。拂耽延冷冷地看着他们,他知道无论这些人生前多么地高贵,可是在他们死后,都一样要经过“不净人”的手,才能到“寂静之塔”去睡他们最后的一觉。
这时,其中的一个男孩,轻轻地说:“母亲!看哪,他的腰间没有铜铃!”他是在说拂耽延,拂耽延的腰间没有系上“不净人”外出时必须系上的铜铃,那个男孩的母亲摇了摇男孩的手,不让他再说下去。
只有几个哭丧的人,而且拂耽延一眼就看出这几个都是职业的哭丧者,因为他们的脸上的疤痕都是一道道的,新的疤痕划在旧的疤痕之上,使这些脸上血泪交流的人变得异常地狰狞。父亲翟阿奴已经把死者整理干净了,正等着拂耽延回来,好把他抬到“寂静之塔”去。这是他们三天来接手的第一个死者,每个死者能给他们带来十个铜币的收入,那些铜币都很小,上面铸有弓箭手的模糊的立像。
那些正在寻找天儿骸骨的人,远远地看见有死者过来,都避过了一边。哭丧者跟在死者后面,时不时用刀在脸上划一下,哭号几声。
“寂静之塔”其实并不是塔,而是一座用高高的围墙围起来的大院,里面的几百条狗隔着老远,就嗅到了死者的气息,兴奋地狂吠起来。
这个死去的人,很快就会被“寂静之塔”里的狗撕碎、吞食,甚至翟阿奴还没有把一袋烟抽完,拂耽延就可以进到“寂静之塔”里去,把狗群驱散,去拾取死者的骸骨,把它装入骨瓮里。这个骨瓮将被埋在城南的墓地里,等待着光明之神马兹达战胜黑暗之神阿里曼的那一天到来。
往西是乌浒水,往东是药杀水,往北是黑沙漠,往南是赤沙漠,在这些河流与沙漠之间,康居城静静地铺展,城墙、宫殿、市集、住屋……蓝色的那密水在城外流过,河边种植着大片的葡萄和苹果,葡萄园和苹果园的后面,则是望不到边际的葱绿的草原,那伽色山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闪烁着圣洁的雪光。
城内的居民大多是粟特人,但也有不少是来自别处:从西边来的波斯人、从东边来的汉人、从北边来的突厥人和从南边来的印度人,还有铁勒人、花剌子模人、吐火罗人、柔然人,当然也少不了嚈哒人,这些嚈哒人早几年前还趾高气扬,因为他们统治着草原和沙漠,当然也统治着康居,但是突厥人打败了他们,把他们赶到了吐火罗,嚈哒人都跑走了,留下来的,也都成了粟特人或突厥人的奴仆。康居的国王世失毕娶了突厥布明可汗的公主为妻,于是突厥人作为新的统治者,来到了康居。
但说到底,其实只有粟特人自己才是康居真正的主人,因为无论是嚈哒人还是突厥人,都只会骑马打仗,只会放牧牛羊,只有粟特人才会经商,才懂得怎样把葡萄酒、香料、瑟瑟、麖皮、氍毹、锦和氎运到中国,再把中国的丝绸和瓷器运到波斯和拂菻,换回银光闪闪的波斯的银币和金灿灿的拂菻的金币。
那一年风调雨顺,葡萄因为没有足够的人手采摘而烂在了地里,康居城上飘荡着浓郁的甜香。那一年拂耽延十八岁,那一年按康居的纪年算,是世失毕国王第五年,那一年中国还在四分五裂之中,那一年突厥的布明可汗刚刚死去,金山以西的草原,是由布明可汗的儿子室点密可汗统治着,那一年波斯的国王还是库斯老一世,他的名字,据说叫阿努希尔宛,而拂菻的皇帝,则是查士丁尼,即便是在遥远的康居,也知道这位查士丁尼皇帝有着一位非常美艳的皇后,她的名字叫提奥朵拉,因为每一枚拂菻金币上,都铸着这对恩爱夫妻的胸像和名字。
将骨瓮埋入墓地后,拂耽延在腰上系上小铜铃,向康居城走去。他虽然痛恨这个标明了他的低贱身份的铜铃,但是如果一个“不净人”进入城内而不戴铜铃,一旦被抓住,便要被送去火庙砍掉手足,他并不想冒这种无谓的危险。何况,即使他不带铜铃,人们也可以轻易地辨认出他的“不净人”的身份来,因为每个“不净人”的身上,都散发着一股驱之不去的死人的气息。
太阳已经落到了城墙的后面,那些寻找天儿骸骨的人,在拂耽延之前走入城内,很快就四散而去。拂耽延走过“叮叮”作响的银铺,绕过由巨大的石头和彩色的瓷砖砌成的王宫,穿过已经空无一人的市集,来到一大片平顶的泥屋前。那些正在屋外的空地上转着圈跳舞的孩子们看到拂耽延来时,并没有像一般人那样避开,而只是站在路边,对着他友好地笑着。拂耽延也对他们笑了笑,他放缓脚步,沿着七拐八弯的小巷走,铜铃“铮铮”地响,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耀眼的天狼星像钻石一样璀璨。在一处低矮的泥屋前,拂耽延停下了。这处泥屋与别的泥屋有些不同,别的泥屋的墙上,不是画着得悉神,就是画着娜娜神,而这一处泥屋的墙上却是什么也没有。
拂耽延轻轻推开破旧的木门,步入屋内,火塘内的火明灭不定,一个老者屈腿坐在火塘边的一张粗毛地毡上,似乎在打瞌睡。拂耽延屈腿坐在老者的对面,从怀内摸出一个包在油纸内的大饼来,放在老者身前,道:“夷数老师!”
老者仿佛刚从梦中惊醒,猛地抬起头来,看到是拂耽延,又垂下头去,揉了揉鼻子,似乎仍不愿醒来。拂耽延道:“夷数老师,饼凉了不好吃!”老者才睁开眼睛,打了个呵欠,把大饼抓在手里,放到鼻下闻了闻,道:“好香!”便大口地吃起来。
每天夜里,拂耽延都偷偷来到这里,向这位神秘的、名叫夷数的波斯老人学习——几乎可以说是学习——这世间的一切知识,星象、数术、医术、商业……甚至击技,当然最主要的是语言,拂耽延学习了粟特语、波斯语、突厥语、汉语、梵语、希腊语……凡是在康居城内有人在说的语言,拂耽延都学了,甚至是康居城内没人在说的语言,拂耽延也学了。
那一夜,拂耽延先是学了梵语,后来又练了刀术,直到深夜才睡下。第二天天没亮他就醒了,趁着城门乍开,悄悄地出了城。
求天儿骸骨节总是在六月,那年的七月是祆历的岁首,人们开始忙碌起来,为岁首节做准备。女人赶着做新衣,男人则忙着剪发剪须,勇武的少年们,一大早就骑着马背着弓挎着箭囊到城外去练骑术和射术,满城人都在谈论今年又会是谁最终射中金钱,取得一日为王的资格,但论到最后,大家都会承认,只要末野门回来,那么谁都别想胜过他。
“可是他还在遥远的沙漠里,可能正在骆驼背上打盹呢!”少年们想到这里,就有了夺取锦标的勇气。
距离岁首节还有两天的时候,沙漠里传来了低沉的驼铃声。第一个听到这悦耳的声音的是那个到那密水边偷取幼狮的驯狮人,他总是在夜里,趁着母狮猎食的时候,去把还来不及睁开眼睛的幼狮偷来,他在河边的芦苇丛里拼命地跑着,怀里还抱着一头幼狮——虽然商队回来是一件好事,但也不至于让他兴奋到把幼狮都丢弃了。
距离城门还很远,他就高喊起来:“商队回来喽!懒虫们,快起来!快把城门打开!”守城的兵士被他唤醒,赤着脚从床上跳下,“轰隆隆”地把城门打开,驯狮人狂奔进城,一边向王宫跑去,一边就沿着街道高喊着:“商队回来喽!商队回来喽!”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人们蜂拥着向城外跑去,去迎接他们的英雄。
虽然听到了驼铃声,但其实商队还隔着老远呢!一直到天蒙蒙亮了,才看见一队朦胧的黑影远远地从树林后走了过来,前面是几个耐不住久等骑着马跑去相迎的少年,后面就是绵绵不绝的商队了。骆驼和骡马的背上都驮着高高的货物,粟特男人们一脸的疲惫,拖着脚步走在骆驼旁边。年轻的女人们挤在路边,高喊着自己的丈夫的名字,一旦有了回应,就发疯一样地冲上去,把他抱住,也不管他身上的汗臭和尘土会弄脏她们素净的白衣和匆匆画在眼上的青黛。
太阳渐渐地升起来,商队还在慢慢地进城。突然,人们一阵欢呼,原来是末野门走过来了,他牵着一匹栗色马,身旁是他的父亲——商主罗什支。末野门脸上长了一圈短须,腰间那把镶金错玉的宝刀被血和尘土遮住了光彩。“看哪!即使是在沙漠里走了两年,他还是这样地光彩照人!”一个少女说。“可是公主早就看上他了,你别指望啦!”另一个少女说。“是啊,”少女叹着气,“你看,他的眼睛正在寻找公主呢!”
一个穿着雪白锦袍、结着长长发辫的少女沿着城墙的梯级跑了下来,末野门的眼睛亮了,他放开马缰,一把把这个正在低声哭泣的少女搂在了怀里。
人们又是一阵欢呼,公主似乎现在才意识到周围有这么多的人,她抬起头来,抹去脸上的泪水,又再把头埋进末野门的胸口。
末野门并不在乎别人的戏谑的欢呼,他把公主抱上马,自己跟着翻身跃上,一抖缰绳,栗色马扬起一阵烟尘,迈着小步向王宫跑去了。
在城外的大道旁,“不净人”也聚在一起迎接商队的回归。“看到了吗?”拂耽延努力压抑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对身边的地舍拨嘶哑地说,“我也要这样的荣归!”
商队回来的那天下午,波斯和突厥的使者也同时来到了康居城,他们是来与粟特人一同庆贺岁首节的。对康居人来说,这两国的使者都得罪不起——突厥人拥有强大的武力,而波斯人则控制着通往拂菻的商道。
在拜见康居国王的时候,两国的使者为了先后的次序而争吵不休,波斯使者说波斯是历史悠远的大国,而突厥则是立国不过二三十年的蕞尔小国,因此突厥的使者根本不配排在波斯的使者之前拜见康居的国王,甚至都不应该和自己一起站在这座王宫里。而突厥的使者说波斯人全都是娘娘腔,十个波斯男人也打不过一个突厥的娘们,更何况突厥也不是什么蕞尔小国,从雷翥海一直到鄂嫩河,全都在突厥人的统治之下,所以突厥汗国才是这个世界最大的帝国。突厥的使者说得未免夸张,其实当时乌浒水以西,一直到地中海包括雷翥海之南岸,都是在波斯的统治之下,而突厥汗国本身也已分成两部,金山以东,已是在东突厥的木杆可汗的统治之下,并不属于室点密可汗了。波斯的使者听到突厥使者一句话就把自己的帝国吞掉了一半,自然恼怒,一张被胡子遮去了一半的脸憋得通红,一时却也说不出话来。这时从波斯使者身后走出一个武士,道:“你说波斯人都是娘娘腔,十个波斯男人也打不过一个突厥的娘们,现在我出来和你们打架,看你们十个突厥男人,打不打得过我这个波斯的娘娘腔!”
突厥使者怒道:“你是何人?我不和你说话。”康居国王也问道:“请问这位柘羯如何称呼?”“柘羯”却是波斯语,意为“武士”。波斯使者急忙答道:“他是波斯国王科斯洛埃斯一世的卫队长,也是国王的外甥,名叫巴提斯。”
康居国王也喜欢看突厥人和波斯人打架,他道:“这位巴提斯柘羯既要和突厥人比试,不如就到王宫外的空场上去,那儿宽阔得很,足够比试之用。”
波斯使者敬了礼,领着人向王宫外走去。突厥人也气哼哼地敬了礼,紧赶几步,抢着和波斯人一起走出了王宫。
波斯武士要同时和十个突厥武士打架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康居城,粟特人对这两国其实都没什么好感,乐得看热闹,王宫外的空场上很快就挤满了人。
只见巴提斯已换了装束,穿上一件皮制的轻便胸甲,右手一杆长矛,左手持盾,腰间则挂着一把弯刀。突厥人却是骑在马上,他们都没穿甲胄,只是脱去了上衣,有些人甚至连马镫都不用,只是提了一把马刀,跨坐在马背上,就算是准备好了。
拂耽延是“不净人”,不能挤到人群里观看,只好与弟弟站在城墙上,远远地望着。而在王宫前的空场上,康居国王和突厥、波斯的使者都已坐定,康居国王居中,突厥使者坐在他的左首,波斯使者则坐在右首。康居国王正要下令比武开始,却听见粟特人一阵欢呼,原来是公主罗珊妮和末野门一起来了。国王让罗珊妮坐在自己手边,而末野门则站在罗珊妮的身后。这回可以开始比武了吧?看热闹的粟特人都等着国王的令旨,可这时巴提斯却走到国王面前,敬礼道:“尊贵的康居国王,我有一件事想求你!”国王点头让他说出他想请求的事。巴提斯又道:“打败这十个突厥人,是很容易的事,我请求国王在我打败他们之后,允许我参加贵国岁首节的骑射比赛!”国王听了,一时倒有些犹豫,因为获得岁首节骑射比赛锦标的人,是有做一日国王的权力的,而以巴提斯的波斯人身份而做康居国王,显然不妥。巴提斯似乎也猜到了国王的顾虑,又道:“如果我十分幸运,赢得了锦标,我只有一个要求。”说到这里,巴提斯单膝跪下,将盾牌放在地上,一只手抚胸,另一只手拄着长矛,抬眼看着罗珊妮道:“这或许太唐突了,可我是真心的,如果我获得了锦标,就请尊贵的国王把他的美丽的公主嫁给我,波斯国王科斯洛埃斯一世的卫队长巴提斯!”
四周的粟特人听到这里,都大声叫起来。有些是因为巴提斯当着末野门的面向公主求婚而咒骂他,有些则是为波斯国王的卫队长拜倒在康居公主的石榴裙下而骄傲。突厥的使者看到巴提斯这样当面羞辱突厥人,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而康居国王也颇觉讶异,他握住罗珊妮的手,罗珊妮的小手在他的掌心中抖了抖,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末野门,末野门仍是挺胸站在公主身后,只是微微朝国王点了点头,国王知道这时如果回绝了巴提斯,就无异于承认他有可能战胜末野门并夺得锦标,这对末野门而言,无异于一种污辱,而他自己也并不相信这个波斯人能战胜末野门,于是便点头道:“波斯人,我答应你的请求!”
巴提斯这才提起盾牌,站起身来,走到空场中心,对康居国王点头道:“可以开始了!”国王一挥手,于是传令官吹响了号角。人群一阵骚动,似乎想挤得更近些,好把这场比武看得更清楚。突厥人勒住了马,不让它们立时就朝巴提斯冲过去。他们把巴提斯围成了一圈。马嘶鸣着,突厥人的马刀在阳光中闪着耀目的银光。这时东边的一个突厥武士终于忍耐不住,最先向巴提斯冲去,紧跟着西边的一个突厥武士也放松了缰绳,马儿像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巴提斯原先一直是站在空场中心,这时忽然大喝一声,向从西边冲过来的那个突厥武士冲去,手中长矛猛地刺入马的胸口,紧跟着站定脚步,一扬盾牌,竟硬生生地把从东边冲过来的那个突厥武士撞飞过一边。两匹马都倒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着。突厥武士被压在了马下,一时间爬不起来。巴提斯不再进攻,只是把长矛从马的胸口拔出,慢慢朝空场中心退去。而血从那匹马的胸口中喷出,立时把地面染得猩红。
突厥武士没有想到巴提斯竟勇武如此,一下都怔住了。片刻之后,又有三匹马同时从东、西、南三面向巴提斯冲去,巴提斯仍是选择先向其中的一匹马进攻,用长矛将其杀死,同时用盾牌把另一匹马撞开,还有一匹马,巴提斯则在间不容发之际,低头避过了马上突厥武士的马刀,任他冲了过去。
余下的六匹马,其中一匹刚刚冲过空场,还没来得及转向,另外五匹中的四匹,则同时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向巴提斯冲来。巴提斯却突然大喝一声,把手中的长矛投出去,正扎在那匹从东边冲过来的马的胸口上,跟着他向南边冲去,一边冲一边已拔出了腰间弯刀,没等突厥人反应过来,已将他的坐骑的四蹄全都斩断,这时西面和北面的马才冲到巴提斯前面,巴提斯又是一声大喝,一刀砍下西面那匹马的头颅,跟着仍是用盾牌将北面的马撞开,竟于瞬息之间,就将这四个突厥武士放翻在地。
余下的两匹马,一匹刚刚才转过身来,看到这幅惨象,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冲上去;另一匹马则被吓坏了,马上的突厥武士也控不住它,不单屎尿都流了出来,更是四蹄一软,要趴在地上。但突厥人却是十分蛮勇,虽知必败,仍是从马下爬了出来,拔出腰间短刀,要和巴提斯步战。
这时康居国王却下令停止了这场比武,他并不愿在自己的国土内有突厥人死去,况且胜负也已分清,没必要再打下去。突厥人虽然嘴硬,但也都清楚巴提斯其实是手下留情了,否则那杆长矛就不是刺入马的胸口,而是直接刺入突厥人的心脏了。
这回却轮到粟特人担心了,如果岁首节之后,果真是这个波斯人战胜了末野门,夺取锦标,那么他们的公主就要嫁到波斯去了。
“不,你们忘了吗?”一个粟特人鼓舞他的同胞,“末野门曾经独自打败一百个波斯马贼,他还扳倒过一头印度的战象!”
“原来步兵可以这样战胜骑兵,”拂耽延喃喃地道,“不过后天可是比的骑术和射术呢!”
骑术和射术的比赛,是在城东的树林里进行。这里全是杨树和枫树,那密水在树林外转了个大弯,河岸边生着密密的柽柳。那一年的岁首节骑射比赛,注定要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流传下去,因为它以这样激动人心的方式开始,最终却是以一种完全出人意料的方式结束。
经过七天的骑术和射术的比赛,终于决出了七名参加最后的骑射比赛的少年,其中就有末野门和巴提斯。拂耽延对巴提斯在骑术和射术上的表现极为惊讶,按夷数老师所说,波斯至今还有人喜欢战车这种古老的作战工具,而不用战车的将领,也多是选择骑象而不是骑马,波斯人更擅长的也是重装的骑兵,而不是像突厥人那样的轻骑兵。而粟特人因为经商的关系,在骑术和射术上甚至比突厥人更精通,因为对付波斯马贼的最佳方式,就是在他们的袭击还没抵达之前就用箭射杀他们。如此说来,这个波斯人能用步兵方式战胜十个突厥骑兵虽然令人惊讶,但终究还在正常的范围之内,而他竟也能够在强手云集的康居城中,取得骑射比赛的决赛资格,才应该是更令人惊讶的事呢!康居人也为巴提斯真的能进入最后一天的决赛而惊讶,不过他们坚信末野门无论如何都能战胜这个波斯人,所以他们并不太担心最后的胜利会属于谁。
决赛的形式是这样的,首先是大家骑在奔跑的马上射一枚悬在三十丈外的金币,射中的进入下一轮的比赛,射不中的则被淘汰,下一轮就是骑在马上射两枚金币,依此类推下去,一直到剩下最后一个胜利者为止。自从末野门长到十五岁,有资格参加比赛以来,他就没有输过,别的人想赢得锦标,只有在末野门随商队出去,无法参加比赛的时候,才有可能。最激烈的比赛发生在末野门第一次参加比赛的那一年,他的最后一个对手与他相抗到了第五轮,也就是要骑在奔马上,箭不虚发地射中五枚金币,在那一轮末野门胜出了。后来那个失败者说,其实对他来说,射中五枚金币并不难,不过他已经没有信心再比下去,因为他知道就算让末野门箭不虚发地射中五十枚金币,他也能做到。后来末野门的一次战斗经历也证明了这个失败者的说法是正确的,末野门曾经有一次独自射杀了一百个波斯马贼,每一箭都是射入他们的咽喉,没有丝毫的差错。那些波斯马贼看到自己的伙伴一个个地被射杀竟也不转身逃走,直到最后一个人被射杀在末野门面前,那时他距末野门已不到两丈的距离。但是后来,只要末野门在商队中,波斯马贼就会远远地避开,战斗时决不退缩还可以说是勇敢,但如果明知必死还跑去送命那就只能说是愚蠢了。
那一年末野门和巴提斯的比赛被确定为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场,人们也坚信以后不会再有比这更激烈的比赛,甚至都不应该会有一场比赛能达到这一场比赛的十分之一的激烈程度。两个人真的射到了第五十轮,甚至康居国王都没料到比赛会如此激烈,而不得不让比赛暂停,他好派人回王宫去取金币。第五十轮是轮到末野门先出场,他仍是面无表情地依次射下三十丈外的那五十枚金币,对于一个曾经射杀了一百个马贼的人来说,射下五十枚金币自然是小菜一碟。巴提斯此前的表现与末野门相比也毫不逊色,但是这一轮他却放下了他的弓弦,“你赢了,”他对末野门说,“这不是借口,但我现在知道罗珊妮爱的确实是你了!”于是他向国王敬礼,并转身策马离去。
从第十轮开始,罗珊妮虽然拼命地想控制自己,却仍是忍不住地要发抖,她几乎已说不出话来,只能倒在她的母后的怀里,低声地啜泣。
后来康居人对末野门的胜利颇多猜测,但末野门一直没有说明巴提斯最终离去的原因,即使是面对罗珊妮的时候,他也没有开口。他一直弄不明白这场胜利对自己而言是光荣还是耻辱,因为他最终取得胜利,依靠的并不仅仅是自己的骑术和射术,还包括一个女人对自己的爱。
岁首节的最后一天全城都陷入狂欢之中,甚至连“不净人”也被允许在城内的酒铺子里喝酒,虽然只限于最肮脏最廉价的那几家,并且还严格划定了他们的座位。
翟阿奴带着拂耽延去喝酒,一起去的还有十几个“不净人”,地舍拨因为还太小,只能独自留在家里。只能说那是一家肮脏的小酒铺子,位于城市最偏僻的角落,在这里喝酒的大多是没有土地的佃农、潦倒的手工匠人、流亡者、奴仆,甚至还有逃犯。虽然他们的境况并不见得比“不净人”好,但他们还是看不起“不净人”。在祆教的信众中,“不净人”处于一种尴尬的位置:他们是最低一层的阶级,但同时也是所有人都离不开的、其重要性堪与祭司相比的阶级,因此一般的人也都对他们采取一种奇怪的态度:他们鄙视“不净人”,但又尽量地不表现出来。
在普通人与“不净人”之间,还隔着好几张空桌子没有人坐,被指派接待“不净人”的酒保也愁眉苦脸,但他又不想得罪这群人,因此他的脸色看起来就像是在看一场很悲惨但又不能哭出来的悲剧——他脸上的肌肉因为使劲地坚持不让自己哭出来而变得僵硬了。
当“不净人”进入酒铺子里的时候,喧哗声止息了,一个嚈哒女奴正在酒铺子中央扭着腰肢跳舞,她知道“不净人”今天会来,所以仍是若无其事地跳着,于是别的客人也渐渐地又喧闹起来,虽然有些客人走了,还有一些则是更换到离“不净人”较远的位置,但总的来说,酒铺子内很快就恢复了原样。
拂耽延注意到坐在他们左边第三张桌子的三个人与别的人似乎有些不同,他们的衣饰很齐整,并且不像别的人那样对嚈哒女奴充满兴趣,显然他们的身份并不属于这里。并且拂耽延听到他们说的既不是波斯语,也不是粟特语,甚至也不是突厥语,他认真地听了一会儿之后,确定他们说的是叙利亚语,这让他有些惊讶,叙利亚语是拂菻的方言,康居虽然是四方辐辏之地,但要说拂菻人,其实还是来得非常少,毕竟从拂菻到康居都有至少半年的路程要走,而能说叙利亚语的拂菻人,自然来得更少了。
在“不净人”起身离去,经过那三个波斯人身边的时候,拂耽延用叙利亚语对他们说:“据我所知,你们要找的人是在吐火罗的一处山谷里,那里很偏僻,谷内有一个湖,叫伊斯堪达尔。”然后,他不等拂菻人回答,就转身追上别的“不净人”走出了酒铺子,消失在黑暗之中。
他也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对拂菻人说这些,或许只是出于少年逞强好胜的心性,毕竟他学会了叙利亚语之后,还没有真正地跟拂菻人说过话,或许也并不止于此,在朦胧中,他觉得这或许是一次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虽然这个机会似乎也非常渺茫。
这几个拂菻人其实是来自叙利亚的景教徒,他们是来寻找一群马其顿人的,这群马其顿人于公元前四世纪随着亚历山大大帝东征,却在乌浒水和药杀水之间消失了。拂耽延走后,三个景教徒也匆匆地走了,他们是到这个小酒铺子来碰运气的,没有想到却真的在这里打听到了那群马其顿人的消息。临走前他们拜访了康居国王,说明了他们的景教徒的身份,和他们此行的目的,以求取得方便。康居国王安排他们和一群路过康居的商队一起到吐火罗去,还赠送了他们一大袋金币作为路费,临走前他们对康居国王道:“没有想到贵国也有那么多人会说叙利亚语。”康居国王十分惊讶,但他并不想说出真相,而只是很平淡地问:“哦!是不是有康居人冲撞了你们?”景教徒道:“不不不,他帮了我们很大的忙!”康居国王又问:“可以告诉我他是谁吗?我想奖赏他。”景教徒摇头道:“不知道,似乎,他是一个‘不净人’。”
关于这件事,康居国王几乎遗忘了,直到有一天,商主罗什支在与国王闲聊的时候,提到想为自己的女儿,也就是末野门的妹妹找一个叙利亚语教师,却苦苦找不到的时候,国王才重新想起来,他建议罗什支派人去“不净人”聚居的地方找找看,而他自己其实也对这位懂得说叙利亚语的“不净人”极感兴趣。
最终是末野门亲自去找的,“不净人”看到这位康居城最杰出的勇士居然会来到这卑污的地方,简直惊恐得要发抖。末野门并不出声询问,他只是骑着马,从这头走到了那头,最后他在一处低矮的泥屋前停下了,他看到院子里一个少年正在若无其事地给葡萄施肥。
已经是冬天了,葡萄的叶子全都落尽,虬曲的枝条在葡萄架上缠绕着。
“你就是那个会说叙利亚语的‘不净人’吗?”
拂耽延抬起头来,与末野门对视着。末野门一出现在聚居区,他就已经知道,末野门是来找自己的。
罗什支的妻子,也是末野门的母亲,第一次见到拂耽延的时候,仍是无法掩饰她的厌恶的表情,“先带他去澡堂里洗个澡,等他把身上那股子味道洗去了,再来见我!”而她的女儿,也是拂耽延未来的学生,野悉密,却有些喜出望外,她一直以为哥哥会为她找来一个糟老头子,没想到却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而且还挺——帅的!虽然他是一个“不净人”,身上有股子死人味,但野悉密知道只要多去澡堂几次,就能把这股子味道洗去,甚至,他还可以获得那种只有贵族才有的香味。
拂耽延对末野门的母亲——她叫钵兰——对自己的轻蔑虽然并不感到意外,但仍有些难以接受。他抬头看了一眼钵兰,报之以同样轻蔑的目光,便转身随着仆人走了出去。尽管如此,他仍不得不承认钵兰的美,虽然连她的小女儿野悉密也有十二岁了,但钵兰仍显得非常年轻。钵兰则对拂耽延的大胆极为惊讶,她原本想立即把拂耽延赶出去,但不知为何,她犹豫了一下,终于为自己找到一个把拂耽延留下的理由——要找到一个好的叙利亚语教师并不容易。
康居的这座澡堂大约是整个中亚最豪华奢靡的了,即便是在波斯,恐怕也很难找到能与之媲美的澡堂:热水里掺入了大量的牛奶和蜂蜜,水面上漂浮着玫瑰和郁金香的花瓣,热水池的大理石壁上镶嵌着各种各样的宝石,墙壁上则挂着富丽堂皇的壁毯,没有悬挂壁毯的地方,则绘着各种姿态的裸身美女,拂耽延到了这种地方,无论他怎样地想保持镇定,也不免有些手足无措了,尤其是当那个穿得极少的金发女郎滑入水池中的时候,热血一下冲入了他的脑袋中,使他有一阵子晕眩,几乎站立不住,他的喉结一上一下地抖动着,终于憋出了一句话:“我并没有要求这样的服务!”“是吗?”那个女郎浅浅地笑着,迈着猫一样的脚步,滑到拂耽延的身后,用手轻轻摩挲着他的后背,“现在你可以要求了!”
关于之后的一切,我不好在这里描述出来。这是拂耽延的第一次,其中的甘美、惊慌和些微的尴尬,我想各位可以自己去想象。在他从水池里出来,平躺在豹皮软椅上,任由女郎在他的胸口上涂抹野悉密油——这种喷香腻滑的油与末野门的妹妹同名,其实野悉密首先是一种五瓣的白色小花——的时候,他忍不住问那个女郎,是不是所有到澡堂里来的客人,都可以享受这样的服务?“不,”女郎甜甜地笑着,“是夫人让我来服侍你的。”
“原来是钵兰让她来的!”拂耽延有些惊讶。
之后的一切都进展得非常顺利,野悉密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在学习叙利亚语之前,她对粟特语、波斯语和突厥语都有很好的基础。虽然拂耽延并没有刻意地表现自己在语言方面的造诣,但不久之后,罗什支一家人都已经对此大感惊讶了,因为他不仅仅是精通叙利亚语和粟特语而已,对波斯语、突厥语、希腊语、梵语和汉语同样极为精通,尤其是在汉语方面,虽然罗什支因为常年经商的关系,也学会了一些,但却远谈不上精通,这种语言一直让他觉得神秘莫测,而拂耽延不仅说得十分流利,甚至还会阅读和书写,这简直不可思议。这个十八岁的少年,从来没有离开过康居城,却精通如此多的语言,罗什支难免要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拂耽延对此的解释是:他曾经得到一位年老的波斯人的教导,但对这位波斯人的身份,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而现在这位波斯人又已死去。这种解释很难让人满意,但罗什支派人仔细地查了拂耽延的身世后,又确定他确实是一个“不净人”无疑,母亲早年便已死去,父亲叫翟阿奴,有一个弟弟,叫地舍拨,其中没有任何的值得怀疑之处。于是这件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拂耽延与罗什支一家人相处得几乎可以说是融洽,他不仅要教野悉密叙利亚语——实际上后来他什么都教,而其他的教师则被罗什支辞退了。拂耽延用罗什支给他的酬金建了一幢新的房子,翟阿奴和地舍拨也不再接手处理尸体的工作,若不是他腰间的那个小铜铃在不时提醒着他,他几乎要忘了自己的“不净人”的身份了。
唯一的不和谐处是他与钵兰的关系。这个女人是米国的商主忽汗的女儿,十四岁时就嫁给了罗什支,十八岁时生下末野门,即便到了现在,她已经超过了四十五岁,但所有的康居人都承认,她依然是康居城中最美丽最高贵的粟特女人。拂耽延一直记得他们初次见面时她对自己所表示的轻蔑,但同时也无法忘怀她让那个金发女郎滑入水池里的事情,其实她和拂耽延很少见面,即使见面了也都在公共场合,比如庆祝节日的宴会上,或者一起到王宫去观赏舞女们旋转着跳舞,除此之外,她有时会牵着野悉密的手,带她来上课,但总是看也不看拂耽延一眼就走了,而拂耽延也尽量地不去看她,只是在她离去的时候,微微地点一点头,表示一下。
冬天过去之后,康居城里的雪都化了,那密水也已解冻,“哗哗”的流水声似乎在城里都能听到。罗什支和末野门正在准备要带到波斯去的货物,一旦河水完全解冻,他们就要出发到波斯去,这一走一年半载不回来,是很正常的事。钵兰似乎有些忧郁,那天早晨,她带着野悉密来上课,竟出乎意料地没有离去,她斜坐在墙角处的一块地毯上,一边望着窗外,一边听拂耽延给野悉密上课。
那一天正好逢着拂耽延给野悉密讲中尾生的故事:“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他给野悉密讲解了之后,钵兰忽然道:“难道中国真有这样的男人吗?他可真傻啊!”然而拂耽延从她的目光中看到的并不是对尾生的傻的讥讽,而是对那个与尾生相约的女子的嫉妒。
这件事给拂耽延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觉得自己有些把持不住,于是偷偷地去拜访夷数老师。自从他开始做野悉密的老师之后,他到夷数这里来的次数不得不大大减少了。
夷数带着一种古怪的微笑道:“小心!小心!不要去招惹这个女人。”但是随后他又说道,“其实招惹一下也没什么!嘿嘿。”可是当拂耽延临走时,他却又特意交代了一次,“千万不要说出我教过你,你会惹祸的!”拂耽延被夷数这些前后矛盾的话弄昏了头,有两个晚上他睡不好觉,最后他终于决定了,他一定要去做那件事。
罗什支临走时,带着全家人去拜见康居国王并向他告别,当时在场的还有康居朝廷的所有官员和康居城的大祭司,毕竟商业是康居最主要的经济支柱,所有的人都要给罗什支面子。
拂耽延虽然是一个“不净人”,但竟也得以参加这一次的拜见,实际上罗什支早已向康居国王推荐过这个“不净人”,所以康居国王也很想趁着这次机会看一看他。在康居国王高坐在王座上高谈阔论的时候,拂耽延偷偷地握住了站在他的前面的钵兰的手,在钵兰的旁边还站着她的丈夫罗什支,还有末野门和野悉密,但拂耽延仍然紧紧地握住了钵兰的手,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手和钵兰的手都在微微地出着汗,而钵兰的手甚至还在不停地颤抖着。
拂耽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冒如此大的危险去做这件事,但在那样的场合握一握钵兰的手所带给他的快乐是无与伦比的。之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钵兰仍然偶尔牵着野悉密的手带她来上课,不过她再也没有留下来听拂耽延讲课了。
不久,罗什支和末野门就带着一支总共四百人的庞大商队离开了康居。拂耽延常常在寂静的深夜里回味在王宫里握住了钵兰的手的那一刻,那种奇妙的感觉深深地刻入了他的脑海,一直到他死去,也无法忘怀。
这也同时逼迫着拂耽延去做更进一步的事,到五月的巴米花拉节时,拂耽延终于做出了那件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的事情。“巴米花拉”的意思,就是“痛饮葡萄的纯浆”,在那一天,所有的粟特人都要痛饮葡萄美酒直至烂醉如泥。
在罗什支的庭院里,玫瑰在水池边盛放,月亮高挂在暗蓝的天空上,空气少有地潮湿,风里带着葡萄酒的甜香。拂耽延歪斜着脚步走过回廊,他“砰”地推开了钵兰的房门,里面只有钵兰一个人,她坐在产自拂菻的颇黎镜前,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肩上。听到拂耽延推开房门的声音,她猛地站了起来,喊道:“你疯了吗?”拂耽延也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虽然已经是深夜,但由于节日的缘故,大多数人都还在街道上狂欢,一阵阵的喧哗声越过罗什支家的围墙传了进来,大约又是有人在比试谁的圈子跳得更多或者更高了。
后来,在拂耽延持续不断地在深夜步入钵兰的房间的同时,他也偶尔地会考虑自己爱上钵兰的原因,但这件事情对当时的他而言,无论如何都是太复杂了。在某些时候他会厌恶自己,觉得自己完全是沉迷在了肉欲之中,有些时候他又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爱钵兰,如果他的爱不是真实的,那么和钵兰发生这样的事情就是罪恶的了,有时他会压制自己想去找钵兰的冲动,他甚至会希望自己能完全地摆脱钵兰,但很快他就知道这是无济于事的。而钵兰的表现却完全地出乎了拂耽延的意料,她对拂耽延的爱真实而热烈,她甚至曾经考虑过放弃所有的一切,包括她的儿子和女儿,和拂耽延私奔,但她总是在最后关头说服自己留了下来。有一次拂耽延问她为什么不愿意和自己私奔,她说,因为你很快就会厌恶我、抛弃我、污辱我,我会失去一切,人们会把我拖到火庙里,把我脱得一丝不挂,用刀子一点一点地把我杀死!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她正躺在拂耽延的怀里,她的皮肤滚烫,仿佛有一蓬蓬小小的花朵,正在上面猎猎地燃烧。
这样的事情绝不可能瞒得过旁人,流言蜚语在康居城里传播。而野悉密却似乎有些喜欢现在这种状况,她喜欢拂耽延,于是也为自己的母亲喜欢拂耽延而高兴,她并非完全不知道拂耽延与母亲的关系是不道德的,同时也是违背了祆教的律法的,但她怀着少年人所特有的叛逆情绪,为拂耽延与母亲的事情暗暗叫好。但别的人可不会和野悉密有同样的想法,他们乐此不疲地猜测着罗什支和末野门回来以后拂耽延的下场,同时对罗什支将会如何处置自己的妻子也很感兴趣。翟阿奴也听到了风声,他到城里去找拂耽延,战战兢兢地劝说他结束与钵兰的关系,他说起话来吞吞吐吐,似乎拂耽延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他的主人。拂耽延没有想到父亲有一天会用这样的态度和自己说话,虽然很早以前,在拂耽延承担了大部分的处理尸体的工作以后,翟阿奴就对他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尊敬,但也绝没有达到这种谨小慎微的程度。拂耽延答应父亲尽快结束,但连他自己也知道这不过是在敷衍罢了。
第二年的岁首节过后,传来了罗什支即将回来的消息。钵兰催促拂耽延尽快离开,她忧伤地道:“末野门一定会杀了你的!”拂耽延对此也毫不怀疑。当天晚上,他去与夷数老师告别,夷数把他的那把挂在墙上的弯刀送给了拂耽延。“你应该把铜铃摘掉了,”他道,“现在不会有人知道你曾经是一个‘不净人’了,去完成你的命运吧!”而后拂耽延去和父亲还有弟弟告别,他告诉他们自己将到毕国去,然后在那边加入某一个商队,他想到东方去看看,可能再也不会回来。翟阿奴似乎早已知道将会有这样的结局,所以他一点也不惊慌,他平静地和拂耽延道别,并开始考虑重新接手尸体的事。
毕国虽然名义上是安国的属国,但实际上却是独立的,它没有国王,完全是在商人的统治之下,如果用现在的话来说,那么它就是一个商人共和国。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城邦,但却凭借着充足的财力和易守难攻的地势,在大国环伺的河中保持了近百年的独立。
拂耽延很容易就在毕国的商队中找到了一个通译的职务,他称自己来自康居,父亲是一个小官吏,没有人怀疑他的身份。在商队即将出发的前一天,他无法忍受自己对钵兰的思念,竟骑上了一头骆驼,像疯子一样地向康居城驰去。他是早晨出发的,越过了荒漠、草原、河流和绿洲,在天即将黑下来时,看到了康居的用黄土夯成的城墙。他把骆驼留在城外,在城门即将关闭之前,偷偷溜进了康居城。夜深的时候,他翻过围墙,那些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狗都认得他,并没有吠叫,他知道钵兰一直都是和罗什支分房而睡的,所以并不太担心自己会遇上罗什支。他从窗口爬进去,钵兰并没有睡觉,她正躺在床上默默地流泪,拂耽延的到来先是让她惊惧,随后就是狂喜。她紧紧地抱着拂耽延,疯狂地吻着他,同时喃喃地低语着:“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会死的!”拂耽延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她,带着绝望的爱意疯狂地吻她,他几次想离去,又都被钵兰拉回来。后来他们突然听到野悉密的尖叫:“拂耽延,你快跑啊!他们来杀你了!”——她从来就不愿意称拂耽延为老师。拂耽延终于摆脱了钵兰的纠缠,从窗口跳了下去,狗在他的身后狂吠,并不是想咬他,而只是出于本能。他听到钵兰在对罗什支喊着:“用鞭子抽我啊!你这懦夫、臭虫、骗子、没骨头的软蛋……”他翻过了围墙,拼命地向城墙跑去,他听到末野门撞开大门,骑着马追了过来,他确信自己一定会死在今夜了,只不过还是疯一样地跑。在城墙下,他找到了自己留在那儿的一捆麻绳,绳的一头系着铁钩,他把铁钩甩到墙垛上,像一只断了尾巴的壁虎一样爬了上去,然后又用同样的方法滑下了城墙。末野门不得不绕到城门处,踢醒沉睡的卫兵,喝令他们打开城门。那时候拂耽延已经骑上骆驼,在树林子里飞驰了,但末野门还是在黑沙漠的边缘处追上了他。
这两个少年之间,其实已经有了一种兄弟般的情感,虽然谁都不愿意先说出来。他们在月光下注视着对方。拂耽延发现末野门的背上没有弓,不禁暗自庆幸。末野门确实没有来得及带上弓箭,他到母亲房里去的时候,只是顺手拿上了一把放在桌上的匕首,而当他跨上马去追拂耽延的时候,更没有时间回去取弓箭了。而且末野门深信自己即使是只凭着一把匕首,也能把拂耽延杀死,所以当他看到拂耽延抽出了挂在骆驼背上的弯刀的时候,不由得吃了一惊——并不是因为拂耽延有了武器,而是因为拂耽延抽出弯刀的手法,说明他是练过击技的。
他们仍然对视着。拂耽延自然不会主动发起攻击,末野门却也似乎一直在犹豫不决。但拂耽延不敢相信末野门是在犹豫。这是这两个少年第一次的对峙,对末野门而言,这不过是无数次对峙中的一次,而对拂耽延而言,这却是第一次要和人真刀真枪地打上一架,因此他对末野门的举动判断不清也就情有可原了。但终于,拂耽延转身了,他把弯刀插回刀鞘,他知道末野门是决不会主动发起攻击的了,至于究竟是为什么,他不清楚。骆驼脖子上的铜铃铛已被解下来了,因此它跑在沙漠上只有“沙沙”的踏掌声。
末野门看着拂耽延渐渐地消失在夜色中,月光把沙漠变成灰白的雪地。泪水打湿了末野门的面颊,其实在他第一次看见拂耽延的时候,他就确信这个少年会成为他今生最好的朋友,但现在却是爱和恨同时在他的心中纠缠。
在那个冬日的午后,末野门骑着马到“不净人”的聚居之处去,他看到一个少年蹲在葡萄架下。看见末野门过来了,那个少年站了起来,与末野门对视着。在那道似乎是平静的目光中,末野门看到了热烈的梦想、不驯的野性、挣扎的欲望、冷酷的蔑视和对尘世的疯狂的爱与恨!
毕国高峻的、石头搭建的城墙上,依然有点点的残雪,冰冷的乌浒水在城墙下汹涌而过。
拂耽延歪坐在一头双峰骆驼上,等待着城楼上的守兵放下吊桥。城门已经大开,从城门与吊桥之间的缝隙,可以看到城外种植着葡萄和棉花的原野,和原野上一道道的沟渠。
这支商队不大,只有十几个商人、几十头骆驼和七八头骡马。与商队同行的,还有一位叫波波匿的祆教祭司,他是到东方去传教的。商队的首领叫阿揽延,就像拂耽延的名字意为“拂耽神的第一件礼物”一样,阿揽延的意思,也就是“阿揽神的第一件礼物”,因此他必定也与拂耽延一样,都是家里的老大,不过阿揽延已是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头子了。他笑呵呵地对拂耽延说,自己已经在中国与波斯之间跑了几十趟,大约也要埋骨于路上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负责保护商队的嚈哒武士,大家都叫他馨吉尔,他是一个沉默的人,细长的眼角直伸入鬓,眼中闪着嘲弄的光,似乎他已对一切事情都不在意。
波波匿与馨吉尔一样,都是四十来岁,不过他的性情与馨吉尔正相反,他是对一切事情都充满热情。波波匿除了传教之外,还负责商队在路上时的一切祭祀之事,他是一个熟练的祭司,这一点还在城里时拂耽延就看出来了,他戴着口罩,举着神圣的植物豪摩,跪在圣火坛边,向密特拉神祈祷商队一路的平安,“强大的密特拉,乘着他的轻捷的饰宝的金车,离开光明的家山……”他歌声洪亮,洋溢着自信与虔诚。
从毕国到康居,商队走了两天,这是拂耽延熟悉的路途。他们在康居城外扎营,阿揽延和商人们到城里去,天黑前回来了,带回了一个身材高挑的舞女和一头母狮,阿揽延说,这些都是献给中国皇帝的礼物。让拂耽延惊讶的是,舞女本身就是驯狮人,阿揽延确实是做了一笔好买卖,这样他就节省了带一个驯狮人到中国去,再把他带回来的费用。
舞女是粟特人,她很少说话,以至于拂耽延曾误认为她是一个哑巴。夜里扎营之后,在篝火边,舞女旋转起来,长长的衣袖和长长的帽带高高地飘起,她婀娜的舞姿如同夏日缤纷的落英。商人们那天夜里就后悔了,他们认为这样的美女送给中国皇帝太可惜了,阿揽延对他们说,你们为什么不自己去试试看?于是有两个商人兴冲冲地到了舞女的帐篷里去,一阵嬉笑过后,帐篷里发出了一声野兽一般的吼叫,两个商人落荒而逃。那头母狮是和舞女睡在同一个帐篷里的,但后来商人说,那声嚎叫却并不是来自母狮,而是来自舞女——她比那头母狮更凶猛。
从康居往东,是五百里的沙碛,到达惧战提,这个城市属于东曹国,由惧战提再往东,是石国,再往东,渡过药杀水,是白水城,然后是怛罗斯城、千泉和素叶城,到热海的时候应当已是秋天,由热海再往东,是疏勒,疏勒过去,是突厥人的王庭鹰娑川,跟着还有那些沙漠里的城市——龟兹、焉耆、楼兰、高昌、伊州、敦煌,再到凉州,那已是中国的国境了,但仍有许多粟特人居住,再往东,才是长安和洛阳,这两座世间最伟大的城市,是中国皇帝居住之处,亦是商队最终的目的地。
在药杀水东岸生满芦苇的盐碱地上,商队抓住了两个柔然马贼。馨吉尔很残忍地把这两个柔然人杀死了:他让他们跪着,自己从后面用一根短棒把他们的头敲碎,粉白的脑浆飞出很远。
几年前,柔然可汗阿那瑰的大军被突厥人打败,大多数的柔然人都已被突厥人杀死,余下的两万多柔然人逃到了雷翥海以北,如今留在药杀水东岸的只是很少的一些残余,大多以劫掠商队为生。柔然灭亡后不久,嚈哒也跟着灭亡了。早在几百年前,嚈哒的骑兵便挥舞着短棒,骑在马上与波斯人战斗,这些皮肤雪白的杀人者比野兽更可怕,波斯人连续败了三次,最后连波斯的国王也被他们抓住杀死了。波斯人从此一见到嚈哒人就会不由自主地发抖,一直到突厥人强大起来,波斯人才与突厥人两面夹击,彻底地打败了嚈哒人。嚈哒人的地盘现在局限于吐火罗一隅,但仍然常有嚈哒人出现在粟特商队中——作为最残忍的武士,他们是很好的商队护卫者。
馨吉尔杀死柔然人的时候,尽管拂耽延拼命地压抑着,但仍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呕了起来,他觉得这是一件很丢面子的事,因为即便是那个舞女——拂耽延一直不知道她究竟叫什么名字——也表现得十分泰然。
馨吉尔冷冷地道:“下回抓到柔然人,由你来杀。”
拂耽延一边发着抖,一边点头答应。走了两天之后,果然又遇上了柔然人。他们从沙丘上冲下来,在粟特人反应过来之前,掠走了两匹骆驼,呼啸而去。拂耽延认出他们便是早先的那群柔然人,他们的首领叫作阿哇尔,粟特人都说他比狼还凶残。馨吉尔拍着马冲入沙漠里,他就这样一个人去追逐这群柔然人。又过了两天,馨吉尔追上商队时,带着一个柔然少年。他把少年从马上扔下来,“阿哇尔的儿子。”他说。
粟特人都鼓噪起来,要把这个少年杀死。馨吉尔对拂耽延道:“你来!”拂耽延从没杀过人,但他知道此时是不能逃避的。他拔出弯刀,忘了以前夷数所教过的一切,他只是拼命地把刀砍在少年的颈上,但少年的头竟然没有掉下来,刀只砍进去一半,拂耽延把脚踩在少年背上,把刀拔出来,有人把少年扶起,让他像开始时那般跪着。这时少年的头已经歪过了一边,拂耽延听到少年说了一句话,是用柔然语说的,他说:“这是你第一次杀人吗?别慌!”他的脸上挂着奇异的笑容,似乎被杀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别人。拂耽延愣了一下,终于抬起刀,狠狠地把少年的头砍了下来。
一整夜,拂耽延都无法入睡,夜深时他看到天边燃起了一堆野火,有人在用柔然语唱一首悼念儿子的哀歌。
这样,商队就与阿哇尔有了不共戴天的仇恨。柔然人一直跟着商队,从药杀水到白水城,他们不间断地骚扰商队,他们不再把目标放在商队的货物上,而是专注于杀人。当商队进入白水城时,已经损失了三个商人,其中的一个是被柔然人活捉的,柔然人把他的皮剥下来,乘着黑夜,把人皮扔到了粟特人的营地里。但粟特人也在不断地反击柔然人,馨吉尔有时会带几个人留在后面伏击他们。
在即将到达白水城时,发生了一件令拂耽延震惊的事。馨吉尔在一次伏击中抓回了一个柔然女人。粟特人把女人的双手绑住,让她骑在一匹马上,带着她一起走。拂耽延想,他们大约是要把她带到白水城去,卖个好价钱。但她并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也不太年轻,长期的野外生活磨蚀了她的容颜,拂耽延估计她最多也就能卖出一百到一百五十个拂菻金币,决不会比一匹马更值钱。
但是有一天清晨,拂耽延从骆驼边醒来,到水潭边去打水的时候,听到灌木丛后面发出了奇怪的声音,他绕过去看,几个粟特商人正在整理身上的衣服,穿着裤子,束着腰带,而那个柔然女人像一堆破布一样地躺在地上,她的褴褛的袍子被撕成了两半,她呆呆地看着灌木丛中的什么东西,似乎对自己竟然会遭遇到这样的事情感到有些奇怪。当拂耽延打水回来的时候,那个女人还是躺在原来的地方,拂耽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慢慢地靠过去,想把女人扶回营地,可他看见女人的颈窝间多了一根树枝,一滴血都没有渗出来,树枝好像是从她的身体里长出来的一样,露在外面的一截还带着几片绿叶,女人的表情平静得可怕。
拂耽延与波波匿留下来,为女人举行祆教的葬礼。馨吉尔不放心,也留了下来。这其实很危险,柔然人随时都会赶上来。鹰和野狗一起撕扯着女人的尸体,所有这一切都是拂耽延所熟知的,当他把女人的骨骸装入陶罐里的时候,他觉得柔然人就在远处看着自己。波波匿在陶罐边用石头搭起一座小小的圣火坛,在他们离去之后,圣火仍在燃烧,拂耽延希望它能够燃烧到柔然人来到陶罐边的时候。
几天之后的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阿哇尔带着柔然人对粟特人的营地来了一次旋风般的突袭。他们的人并不多,只有七八个,其中似乎还有孩子。他们骑在马上,没有马镫,有些人更是骑的光背马,他们砍死了几头骆驼,并杀了三个粟特人。这是拂耽延第一次看清阿哇尔,帐篷被烧着了,火光熊熊,营地里乱成一团,阿哇尔在即将冲出营地时,勒马转身,看了拂耽延一眼,他长得极其瘦小,嘴上留着两撇长须,额头上有深深的皱纹,也不知是被火光映射的,还是本身就是如此,他的眼中闪着血光。馨吉尔追出去很远,但什么也没有抓到,天太黑了。
在白水城与怛罗斯城之间,馨吉尔布置了最后一次的伏击。商队对这一路上的地形很熟悉,而阿哇尔却是第一次跟着商队走了这么远,以前他只是在药杀水的两岸活动。商队在白水城内准备了充足的羽箭,然后,他们埋伏于距白水城有三天路程的一处峡谷里,不扎营,也不生火,只吃生冷的食物。那天的月光黯淡,如果柔然人在夜里经过,那么他们很可能逃脱,但是柔然人却是在清晨时进入峡谷的。他们真是一群穷困潦倒的马贼,甚至都无法做到一人一匹马,其中又还有女人和小孩。粟特人的箭法很准,被杀死的大多是男人,阿哇尔中了一箭,却奇迹般地逃脱了,他冒死爬上了对面的山崖,在那里他向粟特人挥舞着马刀示威,然后消失在树林里。被抓住的柔然女人没有一个能逃脱被污辱的命运,有两个实在太老了,粟特人把她们丢弃在山谷里,别的女人和小孩则被绑在一起,随着商队向东走。到达怛罗斯城之后,粟特人把女人和小孩都卖掉了。他们彻底摆脱柔然人的时候,所有人都轻松了起来。从怛罗斯城出来以后,他们一直小心防备阿哇尔再次出现,但一直到千泉,他都无影无踪,粟特人相信他已死在山野,只有馨吉尔不这么认为,他小心地提防着,直到素叶城,他才似乎是真正地把阿哇尔扔过了一边。
馨吉尔把拂耽延带到素叶城最奢靡的酒馆里去:踩着厚厚的地毯,他们走进一个四壁都悬挂着壁毯的房间,蜡烛在燃烧,散发出淡淡的冷香,歪坐在绵软的坐垫上,品尝着烤得喷香的熊掌和中亚最昂贵的葡萄酒,妖冶的舞女在缓缓扭动腰肢起舞,伴着轻柔的、但又是激动人心的羯鼓声。
后来他们又去澡堂里好好洗了个澡,这儿的澡堂虽然没有康居的富丽,但澡堂里的少女与康居的相比,却是毫不逊色的。在回客栈的路上,馨吉尔带着微醺对拂耽延道:“你是一个‘不净人’吧?”拂耽延一下立住了,他几乎已忘了自己仍然是一个“不净人”了,他反复地想着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表现得像一个“不净人”了,却已忘了这个问题此时已无关紧要,因为他的手足无措已经证实了馨吉尔的猜测。馨吉尔道:“你在想你是什么时候露出破绽的吧?”他冷冷地笑着,并不停下脚步,“我可从没想过你会是一个‘不净人’,如果不是你在埋葬那个柔然女人时太过熟练的话。”他继续着自己的推论,“你身上没有一点‘不净人’的气味,不过现在既然确定了你是一个‘不净人’,那么,我想,你大约就是那个搞了罗什支老婆的家伙吧?”
拂耽延握紧了拳头,他没有带刀出来,如果有刀的话,他此时必定已冲上前去砍这个嚈哒人的后背了。
“别太在意,我信的是湿婆,”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木雕像朝着拂耽延晃了晃,“你是不是一个‘不净人’对我都没有分别。”
那个雕像确实是信湿婆的人才有的,它的形状令人羞于启齿。拂耽延放松了拳头,“你想怎么样?”馨吉尔回过身来,“我不想怎么样,你是一个有趣的人,不过你太过仁慈了,”他拍了拍拂耽延的肩膀,“即使你埋葬了他的女人,他也不会放过你,就像他不会放过我一样。”“我埋葬她并不是因为害怕!”“我知道,”馨吉尔又恢复了他所固有的冰冷,“你埋她不过是因为你曾经和她一样,都是这个世界最卑贱的贱货。”
共同经历了这个夜晚之后,拂耽延和这个嚈哒人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关系,他们并不亲密,甚至都谈不上是朋友,但拂耽延还是习惯于与这个喜欢冷笑的嚈哒人待在一起,而不是和那个虔诚的祆教祭司。
馨吉尔曾经是一个嚈哒贵族,参加过嚈哒对波斯和突厥的战争,他的身上还有数处战争时留下的伤疤,尽管拂耽延对他这一段经历很感兴趣,但他却不愿多谈,“什么是战争?战争是怎样的?”他冷笑着,“战争就是杀人!杀!杀!杀!不断地杀!”
更多的时候,他会谈起湿婆,谈起湿婆的坐骑公牛南迪,谈起梵衍那的大佛,谈起嚈哒人所独有的雪白的皮肤和长长的眼睛,谈起女人、孩子。拂耽延确定这个人是一个仁慈的人,虽然他杀人就像杀一只蚂蚁一样轻松,虽然他也曾经嘲笑过拂耽延的仁慈。
有时他们会谈起阿哇尔,拂耽延不解馨吉尔为什么如此确定阿哇尔没有死,而馨吉尔对此的解释却是:“你认为一个挥舞着马刀向仇人示威的人会死吗?一个人如果不想死,他就不会死。”这样的解释是拂耽延无法理解的,直到他也像馨吉尔那样,经历了战争,经历了生和死,他才隐约地想到,这句话或许并没有错。
祆教祭司波波匿对柔然人的态度,却实实在在地吓了拂耽延一跳。“没错,柔然人都应该死,”他平静地说,“其实所有不信神的人都应该死。”他所说的神当然是指光明之神阿胡拉·马兹达。那时他们正走在荒漠上,热海已经不远,雪山在地平线上闪着蓝光。“可你到东方去,却是为了传教,而不是杀人。”拂耽延骑在骆驼上,对这一场谈话突然有些莫名其妙的不耐烦。舞女骑在另一头骆驼上,她的脸被黑纱遮住了,她的母狮关在一个木笼里,由两匹马拉着。“我之所以去传教,是因为我不可能把他们全杀死。”波波匿心中的狂热被煽动起来,“如果能够,我更愿意把不信教的人全杀死,这要方便得多。”拂耽延借故走开了,他情愿和那头母狮走在一起,也不愿和这个祭司走在一起了。
黄昏时,他们在一条小河边扎营。拂耽延提着皮囊到河边装水,看到舞女和她的母狮并排坐在岸边。
虽然同行了有半年多的时间,但商队里还没有人知道舞女的名字,每次有人问阿揽延舞女叫什么名字时,阿揽延总是回答:“你为什么不去问她?”但自从发生了上次那件事后,没有人敢主动接触她了。
舞女看着拂耽延打水,突然问:“夷数是你的什么人?”她的声音沙哑、低沉,好像她是置身于一个广阔无边的、永恒的黑夜中。
“你怎么知道?”拂耽延立在水中,裤脚卷起,皮囊从他的手中掉下,顺着水流往下游漂去。母狮跃入小河,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拂耽延的衣衫。他意识到自己这么回答就无异于承认自己与夷数是有很深的关系了,不禁懊恼起来。舞女笑起来:“你是夷数的学生吧?”拂耽延第一次看到舞女的笑容,不禁呆住了。
母狮叼着皮囊游回来,抖着身上的水珠。拂耽延任皮囊里的水流走,问道:“你怎么知道——啊,一定是因为那把刀吧?”“是的,”舞女有些迟疑,“夷数从来没有和你谈起过摩尼的事吗?”拂耽延摇头。
舞女也跟着沉默不语了。天黑下来,拂耽延虽然还有很多疑问,但他想,如果舞女不想说,那么自己又何必去问呢?他重新把皮囊装满水,向营地走去。
那天夜里所发生的一切让拂耽延再也没有机会问舞女任何的问题了。粟特商人用一只羊把母狮引入木笼,然后把舞女拖入了树林。拂耽延拼命想把舞女救出来,但却一次又一次地被守在树林外的粟特商人推开,舞女呼喊着、挣扎着,母狮在木笼里疯狂地抓挠,试图蹿出来,冲入树林里去救它的主人。阿揽延、馨吉尔和波波匿沉默着,看着发生在粟特人与舞女之间的一切,拂耽延第一次因自己的无能而绝望。
商人们把舞女丢弃在树林里,带着某种难以形容的表情走出来。对他们来说,这个舞女已经不可能再献给中国的皇帝了,如果舞女愿意,他们可以把她带到下一座城市,然后再把她和她的狮子卖掉。
但这时母狮从木笼里冲了出来,它跃入树林中,呜咽着,很快又从树林里冲出来,向那几个粟特商人扑去。商人们四散而逃,但仍是有两个商人被母狮扑倒在地,咽喉被咬开,胸口被抓得稀烂。紧跟着母狮又扑倒了第三个商人,但这时馨吉尔已拿着短木棒冲了过来,他用让人无法相信的勇猛与迅捷与这头母狮搏斗,他的两只手臂都被母狮抓得鲜血淋漓,但他最终仍是把木棒插入了母狮的喉咙。
拂耽延冲入树林,抱起倒在地上的舞女,但她已快死去。“我要杀了他们!”拂耽延绝望地喊。“不要这样,”舞女摇头,“我只是一个舞女。”她再一次笑起来,“你不想知道我的名字吗?我叫摩尼。这是一个交换,请你不要让鹰和野狗啃食我的身体。”
第二天清晨,拂耽延直接把舞女埋入土中,这是对祆教教规的亵渎,波波匿为此大发雷霆,但拂耽延发了更大的火,他还拔出了弯刀,如果不是因为馨吉尔从后面抱住他,波波匿一定会被砍成两半。
而对粟特商人的尸体,拂耽延根本不屑一顾。奇怪的是,没有了拂耽延的呼唤,鹰和野狗都不来了。商队为此在荒野中等待了一整天,可商人的尸体仍然完整无缺地躺在地上,祭司波波匿对此也无计可施。最后他们不得不丢下那几具尸体离去,反正总有一天他们会被鹰和野狗食尽,他们的白骨终有一天也会被野草遮没。
此后的每一天清晨,拂耽延都在营地边重新练习他的刀术。他并不隐瞒自己的愿望,“总有一天我要和你们决斗,把你们一个一个地杀死!”他带着少年人所特有的勇气说。此前他向夷数学习击技大多是敷衍了事,进入商队后才明白自己之所学不过是徒有其表。馨吉尔有时会与他一起练习,用短棒与他对打。拂耽延一直没有完全原谅馨吉尔,为了那个舞女。但馨吉尔说:“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舞女得罪商人?我才没你那么蠢。”
冷静下来之后,拂耽延想馨吉尔的话或许并没有错,自己如果不是曾与舞女有过小河边的交谈,那么对舞女的态度或许也会与馨吉尔相似吧。就像当那些商人污辱柔然女人时自己所表现的那样,而对馨吉尔而言,这个舞女和那些柔然女人又有多大的区别呢?但现在他觉得舞女已经用某种奇妙的方式闯入了他的精神世界,通过她的绚烂的舞姿,她的野兽一般的吼叫,她的沙哑而低沉的嗓音,她的笑容,当然,最主要的是她对拂耽延所说的话。这不是爱,但比爱更深沉,带着耀眼的圣神之光,拂耽延沉醉其中。
“不,不是这样,”馨吉尔粗野地骂着,“你这蠢货!”
当他们两个对打的时候,馨吉尔的叫骂就开始了,而且很少中断,“你应该放松你的精神、你的身体,你这个长鼻子的野象,没毛的野猪……”他常常骂得很奇怪,有一次他骂拂耽延是“被湿婆遗弃的男人,没有生殖能力的水牛”,还有一次,他骂拂耽延是“用恒河水也洗不干净的脏货”,拂耽延对这一切都充耳不闻,他努力地按着馨吉尔的教训去做,“放松你的精神、你的身体”“当战斗开始,你就应该忘掉一切,把注意力放在你的刀上”。
在热海边,一个粟特商人失踪了,是那个被母狮扑倒,又幸免于难的商人,他已变得极为虚弱,而且有些神经质。商人们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他,于是开始怀疑是拂耽延把他杀了。拂耽延根本就懒得辩解,反正他本来就想把这些人全杀死。但馨吉尔很肯定地说,是阿哇尔回来了,是他把商人杀死的。商人们起初并不相信,但是在他们起程之后大约两个时辰,在一棵高大的杉树上,一个人高高地吊着,商人们把他解下来,他是被活活吊死的。
阿哇尔的重新出现让商人们惊慌,现在他如同一个游荡于暗处的复仇的幽灵,他一定会用更残酷的方式折磨被他抓住的商人的。
商人一个接一个地失踪,而当他们被发现的时候,又都是一个比一个更可怕:有的被活活砍去了手脚,有的皮被剥了下来,而人却还在挣扎,有的则是被一点一点地剐成骨架……到鹰娑川的时候,除了阿揽延之外,这个商队只剩下两个商人了,另外还有的就是祭司波波匿、嚈哒武士馨吉尔和通译拂耽延。
拂耽延意识到如果自己现在不与两个粟特商人决斗的话,就很有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亲手杀死他们了。他把自己的弯刀扔在了商人的脚前,商人也把他们的武器扔在了拂耽延脚前,这意味着他们接受了拂耽延的挑战。
拂耽延第一次觉得自己与刀合而为一了,这样的感觉让他感到欢喜,他狠狠地挥着刀,向商人冲去,而商人的反应让拂耽延不解,他们的动作迟缓且犹豫不决,但他顾不上那么多了,他把刀插入商人的肚子里,就像把一根尖的木棍插入一颗成熟的葡萄中那般轻易,另一个商人虚张声势地挥着匕首,但拂耽延看到的却是他的恐惧和对死的渴望,拂耽延突然明白了,他们宁愿死在自己的手里,这总比死在阿哇尔的手里要好得多。他把刀收起来,转身走开。商人仍在挥着匕首,“来杀我啊!来杀我啊!”他叫喊着。但拂耽延再也不看他一眼。
就像为了证明拂耽延的想法一样,当天晚上,那最后一个粟特商人就失踪了,阿揽延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去,他被绑在一棵大树上,阿哇尔把他的肚子剖开,他的肠子被拉出来,丢得到处都是。
阿哇尔的下一个目标是谁呢?嚈哒武士似乎对此毫不在意,他照常喝酒、谈笑、睡觉,但是有一天晚上,拂耽延听到馨吉尔从地上跃起,挥舞着短棒与风搏斗。
阿揽延带领着这个奇怪的商队去拜见突厥可汗室点密。他们经过一条长长的山道,一边是深深的悬崖,崖下是訇然作响的激流,另一边则是陡峻的山岩,在裸露的岩石上,刻着过去几百年来经过这里的粟特商人留下的碑铭。有的是一句祆教的经文,“我要抚慰牛之灵”或“洁白的豪摩,永生的圣饮”;有的刻的是丧仪场面:穿着白袍的祭司、目光炯炯的圣犬、割面剺耳痛哭流涕的人……;有的却是刻着地契、契约或书信;有的则是刻着葡萄架下的欢宴——满溢的美酒、盛在金叵罗里的羊肉、华美的地毯、旋动的舞女,还有正在演奏琵琶、胡琴、筚篥的乐师……;但更多的是祆教的祭祀场面:双翼的吉祥兽、四臂的娜娜女神、圣火坛、祭司、神殿……;在一处泉水旁,有人刻下一句爱的誓言:此泉永不干涸,婆陀对蒲罗的爱亦永不会改变;但偶尔也有非粟特文的碑铭,在一处灌木丛后面,就刻着两个大大的汉字“凿空”,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在另一个地方,有人刻下了美丽的波斯文诗句;还有嚈哒人刻下的湿婆的浮雕,突厥人刻下的祈求长生天保佑的祷词。当然还有更多的已无法分辨的磨糊的字句,残缺的雕像……即便是镌刻在石上,竟也有漫漶消失的一天。
商队在这几十里长的山道上走了一整天,随着山顶上的雪水的汇入,山崖下的激流越来越澎湃,“砰訇”的声音在山谷间回响,使人不由得要保持沉默,阳光灿烂如黄金,在明与暗之间,阴影的切割如利刃般决绝,而风在树林间掠过,带着高山所特有的沁人心脾的清冽。
有时拂耽延会看到一些奇怪的碑铭,或是文字,或是图像,它们既不属于祆教,也不属于景教或佛教,同时也不是嚈哒人所信的湿婆,或是突厥人所信的长生天。他询问波波匿,波波匿带着一种明显的轻蔑,做出了“这个不值一谈”的表情。在一处地方,拂耽延看到“生命母”几个字,而这个神灵显然不属于他所知道的任何宗教,在另一处地方,他甚至看到了“赞美夷数”这几个字,下面还有长长的诗行,但已漫漶不清,而最让拂耽延震惊的,是他在好几处地方,看到了“摩尼”的字样。
“夷数”这个名字,还可以说是来自景教,但“摩尼”这个名字就无法解释了,舞女说自己叫“摩尼”,但在此之前,就已经有人把“摩尼”的名字刻在山岩上,说明很早以前就已有人用过这一名字,而且这人还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否则的话,就只能把摩尼解释为神。
他们在山麓的草原上扎营,从山上流下的雪水如同白银一般,顺着河谷向东流去了。拂耽延忍不住拿自己的疑问去问馨吉尔,馨吉尔却很惊讶:“你不是无所不知的吗?却问我这种问题?”拂耽延红着脸道:“这世上没有谁是无所不知的。”馨吉尔道:“其实关于摩尼,我也知道得不多,据说他是被祆教的祭司杀死的,祭司们认为摩尼所创立的宗教过于危险,他们把他的皮剥下来,把干草塞进去,然后悬挂在城门上。”
“那么,她大约是在告诉我她信的是摩尼了,”拂耽延默默地想,“她自己应该还有别的名字,不过我再也不可能知道了。”
馨吉尔还在往下说:“波斯人把摩尼教定为邪教,这或许便是你一直不知道摩尼的原因……”
而拂耽延的心思已经转到那张悬挂于城门的人皮上了,它被塞满了干草,必定是鼓起来的,雪球一样的人皮,在穿过城门呼啸而去的风里轻轻地晃着,残酷而浪漫。而舞女的声音再一次回响起来:“我叫摩尼。不要让鹰和野狗啃食我的身体。”那种似乎是来自永恒黑夜的沙哑嗓音,神秘而又充满了诱惑。
继续往东走,水草愈来愈丰美,不时有鹰在蔚蓝的天空上盘旋。
鹰娑川是突厥人冬季的王庭,到了夏季,突厥人会迁移到伊犁河的南岸。室点密还非常地年轻,他的年龄大约与拂耽延相当,在一座庞大的毡帐里,室点密穿着华美的锦袍,接见阿揽延和他的商队。阿揽延也是第一次见到室点密,不知他的性情如何,以前他都是和柔然可汗阿那瑰打交道,那是一个残暴的君王,常常有商主因为献的礼物不合他的意,而被残忍地杀死;这一回,阿揽延献给室点密的礼物是一只黄金的天鹅,它与真的天鹅一般大小,双眼是用蓝宝石镶成的。
出乎意料的是,室点密并不像别的草原君王那样,对黄金有着无限的贪欲,他只是看了那只金铸的天鹅一眼,就开始询问阿揽延别的事情。他首先问起了罗什支,原来罗什支已经先于阿揽延见到了室点密,他问罗什支的商队与阿揽延的商队是什么关系。阿揽延的突厥语不足以解释如此复杂的事情,他请求让拂耽延来代自己回答。
室点密命人请拂耽延进来,并让拂耽延、阿揽延和自己同坐在一张地毯上,当他听说还有两个人留在毡帐外时,又立即让人把他们请进来,还开玩笑说,幸好自己的毡帐足够大,而阿揽延带来的人又不是很多。
拂耽延流利的突厥语让室点密惊讶,不过他没在这件事情上浪费太多时间,拂耽延不间断地讲了两个时辰,细致地描述了粟特人的情况:他们如何经商,他们的国家和城市,他们的宗教和习俗,他们与波斯人的矛盾……所有这些室点密以前也都曾听说过,通过突厥派到康居去的使者,或是通过罗什支,他已对粟特有所了解,但使者对粟特的描述毕竟仍是皮毛,而罗什支的突厥语又缠夹不清,所以要说真正地了解,却是从拂耽延始。
当室点密听说粟特商队受到波斯国王和贵族的盘剥,还有波斯马贼的侵扰的时候,他提出突厥人可以给粟特商队足够的保护,他的意思并不仅只是保证商队在突厥境内的安全,还包括保证商队不会被波斯国王和贵族盘剥,而波斯马贼,他也想把他们消灭掉,不过不得不承认目前突厥人对他们还无能为力。而他提出的条件是:粟特人用较合理的价格与突厥人进行物与物的交换,粟特人用丝绸和茶,而突厥人用他们的牛、马、羊和刀剑。
这对粟特人来说是非常不错的条件,拂耽延清楚地看到了粟特人的未来,那时他们不仅不用担心像阿哇尔这样的马贼,同时还可以从波斯人手中夺回粟特人本应得到的丰厚的利润。阿揽延答应室点密把他的话转达给粟特大大小小的国王,当然最重要的,是康居的国王世失毕。
晚上,室点密用羊肉和美酒款待粟特人,还命两个武士在席前表演角力,随后歌者用宽厚辽远的嗓音吟唱起突厥人的历史,对于历尽了艰险的粟特人而言,这真是天堂一般的享受了。
粟特人在鹰娑川休息了有一个月,然后,带着室点密送给他们的礼物上路了,那是十几匹骏马、几袋最好的马奶酒还有突厥人自己铸造的刀剑。还在鹰娑川的时候,那年的第一场雪已经飘下来了,远离了突厥人的王庭,进入荒漠之后,大地就变得一片银白了。阿哇尔一直没有出现,而馨吉尔好像也已经把他遗忘,他们小心地不提起这个可怕的名字,仿佛这个名字是一个诅咒,一旦说出来,就会引发地震,或是洪水。
两个月之后,他们经过了龟兹和焉耆,拂耽延惊讶地看到,在距离康居如此遥远的东方城市里,竟然还拥挤着数以万计的粟特人,而且他们的生活与康居的粟特人的生活相比,并没有什么差异,甚至还可以说,他们的生活更优裕,他们也一样地在富丽堂皇的澡堂里洗澡,在华美的酒馆里喝酒,他们的房子绘着色彩艳丽的壁画,他们的火庙用巨大的石头建成,雄伟壮观。
在焉耆和楼兰之间,一个寻常的夜晚,拂耽延终于听到了馨吉尔的脚步声,那像猫一样的脚步,跑过雪地,如果不仔细去听,根本就别想听到。拂耽延跟着跃起,看到篝火边已没有了馨吉尔的身影,他借着黯淡的月光,沿着馨吉尔的脚印追去,半个时辰之后,他听到了木头与刀撞击的声音,还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他翻过沙丘,看到两个黑色的人影,碰撞,分离,互相旋绕,对峙,再一次地碰撞……像两只凶猛的黑豹。
拂耽延一点一点地靠近,那两个正在搏斗中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他们紧咬着牙关,瞪着对方,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突然地跃起,又像受到惊吓的猫一样退缩。阿哇尔的眼睛像是要滴出血来,经过了如此长久的流浪,再加上仇恨的折磨,他已瘦得像一具骷髅。他现在大概是药杀水以东最后一个柔然人了,有谁预料得到,曾经统治着草原和沙漠的柔然帝国,竟然也会坍塌、倾圮,而今又竟至于要灭绝。馨吉尔也并不比阿哇尔要好,嚈哒曾经与柔然并立,牢牢控制着中亚,而今这曾经的嚈哒贵族,却不得不靠保卫粟特人的商队为生,或许他曾经率领过庞大的军队,他手下的士卒或许曾以千万计,但现在他却只能独自面对他的敌人。
馨吉尔忽然跃起,双手高举着短棒,向阿哇尔砸去。这并不是最好的机会,连拂耽延也看得出来,这样的攻击无异于送死。但阿哇尔竟然犹豫了,他踉跄地后退,馨吉尔的短棒砸在他的背上,发出骨骼碎裂的声音,但馨吉尔仍不停手,他再一次向阿哇尔砸去,阿哇尔终于不再放过机会,他跨前半步,把马刀捅入了馨吉尔的肚子里。
馨吉尔僵硬地倒在地上,阿哇尔把目光转向拂耽延。拂耽延觉得那刺向自己的并不是无形的目光,而是两把利刃,他从来没有面对过如此绝望的敌人,阿哇尔的心中,除了杀戮,一无所有,他的杀意强烈到如此的程度,以至于他如果不能把拂耽延杀死,那么他必定要疯狂地把自己杀死。在数万里长的漫漫追逐中,他已经习惯了寂寞,习惯了以吞食血肉为生,他几乎在沙漠上渴死,而在草原上,成群的野牛在他的身后狂奔。这一切他都必须独自面对,开始的时候,他是为了仇恨而杀人,但仇恨竟也渐渐地淡去了,杀人便成了他唯一的目的,他之所以久久不对馨吉尔发起攻击,虽然可以用他的谨慎来解释,但也未尝不是因为犹豫,因为,如果他把馨吉尔杀死了,那么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是值得他留恋的呢?他的女人、他的孩子、他的国家都已不复存在,而现在,连他的敌人也不存在了。
拂耽延却是对生命充满了好奇和渴望,这使他拔刀在手的时候有一些走神,但他立即镇定下来,“把注意力放在你的刀上”,他想着馨吉尔的话,他全身都放松下来,汗微微沁出,他可以感觉到每一滴汗滑过自己身体的过程,然后他觉得自己在慢慢地扩张,他看到风吹动细小的雪粒,看到在阿哇尔的身后数丈处,有一行狐狸的梅花形足印,他还看到在更远的地方,一只野狗在雪地上徜徉,而更远处,是罗布泊在月光下闪烁。
但阿哇尔却什么也看不到,除了黑夜,他眼中只有拂耽延的刀,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主动发起攻击,对方非常沉稳,并不像是一个刚刚长成的新手。阿哇尔犹豫着,就在这时候,他看到拂耽延的身后亮起一双绿眼睛,阿哇尔的第一反应是拂耽延的援兵来了,但更多的绿眼睛亮起来,在拂耽延的左边、右边,还有身后——阿哇尔不得不相信这样的绿眼睛也已在自己的身后亮起,可他不敢回头。
野狗们嗅到了拂耽延身体内的“不净人”的气息。虽然经过了那么长的时间,已经没有人能够嗅出这种气息了,但对野狗而言,这种气息依然存在。在拂耽延平静的时候,这气息便是连野狗也嗅不出来,可是当他紧张时,那几乎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的气息就会从他的身体深处散发出来。
这时候,拂耽延完全可以进攻了,可他却并不想发起攻击,他已感觉得到阿哇尔的杀意在消退,拂耽延慢慢地把刀收回来,而野狗也慢慢地从四周退去。阿哇尔松了口气,这神秘的年轻人仿佛具有巫术,他缓缓后退,当拂耽延消失在黑暗中的时候,他也迅速地转身,潜入黑暗之中。
所有这一切其实都是发生在很短的时间里,当拂耽延扶起馨吉尔的时候,他还没有断气。他示意拂耽延将手伸进他的袍子中,拂耽延从里面掏出了一个装满金币的皮袋和一尊湿婆的木雕。“给我的女儿,她在迦毕试。”馨吉尔说。他像睡着了一样死去,经过了与阿哇尔的漫长的对峙,他已疲惫不堪,在拂耽延并没有被惊醒的无数个夜晚,他独自挥舞着短棒与风搏斗,而在更早一些时候,在那些日复一日重复的夜晚和白天,他与柔然人、波斯人和突厥人搏斗,那些无边的战阵,那些披着甲胄的战象,那些在他的短棒下呻吟的人,还有那些与他一起挥舞着短棒战斗的人,都已在他的生命中消失。现在他要与所有这一切,合为一体了。
敦煌东南数里处,甘泉水边,有一个聚居着数千粟特人的大聚落,阿揽延在这儿休整了好多天。他不得不停下来,因为商队里除了他自己,已没有别的商人了。沿途虽丢失了不少货物,但在鹰娑川,室点密可汗又送了他不少礼物,这些都需要人来照管,阿揽延在聚落里雇用穷困的当地人做伙计,又召集新的商人加入他的商队。
这些事情都与拂耽延没什么关系,他去拜访聚落的首领史诃耽,这是一个汉化了的粟特人,他请拂耽延饮酒:他们在葡萄架下铺上地毯,盘腿相对而坐,银盆中有烤羊肉,还有敦煌独有的瓜果,梳月牙髻的歌伎在旁边抚弄箜篌。饮酒的间隙,史诃耽提到,由聚落再往东南走数十里,有数百座石窟,里面绘满佛像,或许拂耽延会感兴趣。
第二天一大早,拂耽延和史诃耽的一个家童,一人骑马,一人跨驴,一起向东南方出发了。越过甘泉水,沿着鸣沙山走了一个多时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看见数百座石窟凿在山上,整座山如同一个巨大的蜂巢。拂耽延爬上沙坡,步上圆木的栈道,石窟间有从山壁上开凿出来的甬道相连。有些石窟刚刚开凿,里面什么也没有,有些则已绘满绚烂夺目的壁画,有些甚至还有彩塑或雕像。拂耽延猛地看到那些绘在壁上的佛像的时候,竟忍不住想要倒身下跪,而那些飘逸的飞天、美艳的舞女、端庄的菩萨……又令拂耽延目眩神迷。
太阳即将落山时,他步入最后一个石窟,这是一个新开凿的石窟,在幽暗的洞内,一个又瘦又黑、头发蓬乱的画师,正一手举着昏黄的灯,一手握着画笔,眯着眼睛在石壁上描画。这个画师让拂耽延震惊:他简直可以说是在麻木地画着,夜叉、魔王、梵天、罗汉……他的手法出神入化,一个个的画像仿佛是从石壁中浮现出来,不,它们原本就是存在于石壁之中,而画师所做的,不过是将它们唤醒;他的目光却是凝滞的,甚至可以说是痴傻,对拂耽延的到来与离去,他都没有任何的反应。
从石窟里出来的时候,天已黑了,鸣沙山上的沙被风吹得“呜呜”作响。
商队由敦煌出发的时候,又变得充满活力了。阿揽延召集到了十来个粟特商人与自己同行,又雇了七八个伙计照管货物,还买了三个新的舞女,作为送给中国皇帝的礼物;狮子因为找寻不到,只好作罢。
一个月之后,他们到达凉州。那时,即便是在寒冷的河西,也已春暖花开了。他们碰到了一队滑国的商人,这些商人大约十年前曾经到过位于中国南方的梁朝,但他们并没有到达梁朝的都城建康,当他们经过江陵的时候,他们被梁朝的湘东王萧绎——他是梁朝皇帝的儿子——留下了。“那座城市大约有二三十万人,位于中国最长的河流的南岸,有高高的青石筑的城墙,河上停泊着几十丈高的艨艟巨舰。湘东王瞎了一只眼,却是一个出色的画家和诗人,在他的宫殿里,有一座竹子建成的楼阁,里面收藏着十几万册的书……”这些话让拂耽延对中国南方的那座城市向往不已,他在心里勾勒出这样一幅情景:妃嫔们划着画舫在小塘里采摘莲花,心中暗藏着幽怨,而独眼的君王却在竹的楼阁里读书和作画;在城墙之外,士卒们立在舰船上,正准备着与北方皇朝的战争……可是阿揽延的目的地却是位于中国北方的洛阳,那是中国的另一个皇朝——魏朝——的都城。阿揽延忙着与凉州城里的官员打交道,请求他们派士兵保护商队,因为现在的中国到处都在打仗,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称自己是毕国的贡使。
“我们到不了洛阳了。”有一天他对拂耽延说,然后又匆匆地出去了。拂耽延向别的人打听,才知道魏朝已经分裂成两部分,洛阳以东属于齐朝,而洛阳以西,包括凉州,都属于刚成立的周朝。“我们只能到长安去,那是周朝的都城,我们会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的。”阿揽延终于安排定了一切,他胸有成竹地说。但他仍为了到不了洛阳而惆怅,“那是一座天堂一般的城市,世界上再也不会有比她更美丽、更壮观的城市了!我上一次进入那座城市的时候,是一个端庄的女王在统治她,这个女王在城里建起了一座九十丈高的佛塔,这一定是全世界最高的建筑了,塔上的铜铃被风吹响,清脆的‘叮叮’声在一百里外就能听到。”
就在他们整理货物,准备出发的时候,凉州城外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他们不得不安静下来,在城里多等了几天。
一直是在青海湖边游牧的吐谷浑人,骑着马,像狂风一样地卷了下来。河西人把这些吐谷浑人称为阿赀虏人,他们的王庭位于青海湖边的伏俟城,每隔一两年,他们就会从高原上俯冲而下,进入富裕的河西,大肆掠夺一番。
拂耽延站在凉州城的城墙上,看着夸父——他不由得要想起这中国神话里的巨人——?一样的阿赀虏人骑在马上,叫嚣着,挥舞着武器,如疾风般驰过。他们从不攻取城池,他们只是掠夺城外一切能够掠夺的东西,他们的皮肤黝黑,他们的头上戴着破烂的、沾满油污的毡帽,他们的女人的颈上挂着五彩斑斓的石头饰品,而他们的脸上,无论男女老少,都有被强烈的阳光晒出来的、红黑的晒斑。
凉州的刺史派了一队五十个人的卫队保护商队,看得出来这些士兵都久经战阵,其中有黄皮肤的汉人,也有皮肤较白的鲜卑人,走出凉州城不久,他们就开始向阿揽延索要酒食和金币,他们把他们的武器——他们称为槊——舞得“呼呼”作响,还表演箭术和刀术,以此作为阿揽延赠送他们酒食和金币的报答。
秦州是位于凉州与长安之间的一座大城,阿揽延在这儿停了两天。拂耽延趁着这个机会,到秦州附近的麦积山去,那儿有佛教徒开凿的石窟,里面有佛像,就像敦煌一样。其中的一个石窟曾经安放过魏朝皇后乙弗氏的灵柩——为了讨好新娶回来的、刚刚十四岁的来自柔然的公主,魏朝皇帝不得不命令乙弗氏自杀,而那个柔然的公主,也在不久之后死于难产,秦州的人都说,柔然公主是因为乙弗氏作祟才死的。
但现在,无论是柔然还是魏,都灭亡了,而所有这一切,却不过是发生于二十年前而已。
在麦积山,拂耽延还意外地碰到一个来自波斯的石匠,他说他原本也是商人,带着狮子和其他的宝物来到中国,准备着要发一笔大财回去,但刚进入中国,他就被叛乱的士兵截住了,士兵的首领叫万俟丑奴,他把商人带来的狮子抢去,硬说狮子是上天赐给他的神兽,并以此为由登上了皇帝的宝座,而波斯人则被夺去了一切,只好到麦积山来当石匠,靠雕凿佛像为生。
从秦州到长安要跨越陇山,这是一座重要的分水岭,在森林与山石之间,飞着成群的绿色小鹦鹉。而长安却让拂耽延有些失望了,虽然它是周朝的都城,却并没有都城所应有的宏伟和壮丽,而是显得苍老而破败,仿佛一件刚刚从古墓里挖出来的、巨大的、生满铜锈的青铜鼎。
但周朝的天王宇文觉的宫殿却依旧是令人惊叹的,他在逍遥园接待来自西域的贡使,酒席摆设在苹果树下,麋鹿在草地上徜徉,宫伎们弹奏着带有西域风格的乐曲,坐在他的下首的,是周朝实际的执政者、宇文觉的堂兄、大冢宰宇文护。在宴席上,波波匿提出了在长安建一座祆祠的请求。宇文觉还非常地年轻,拂耽延猜想他决不会超过十五岁,他把目光从正在舞筵上跳舞的宫伎身上移开,看着波波匿,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然后他要求波波匿扼要地介绍一下祆教的教义。波波匿只要一说到与教义有关的东西就异常地激动,拂耽延把波波匿所说的一切翻译成汉话,宇文觉盘腿坐在镶着金玉的胡床上,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皮肤白得像雪,脸上带着睡眠不足所造成的憔悴。拂耽延一边翻译着,一边就想起古罗马的皇帝埃拉伽巴卢斯,他荒淫过度,最后只能依靠春药挑起自己的情欲,却又把发明春药的人关起来,让他们以春药为食,直到他们狂躁而死……但眼前这个年轻的君主,大约还不至于需要春药吧!
宇文觉慢慢站起来,乐声停止了,他正色道:“你难道不知道大周的臣民都是信佛的吗?你拿这样的旁门左道到长安来蛊惑人心,朕没把你赶出去就罢了,居然还要朕答应你建一座淫祠!”他挥挥手,示意卫士把波波匿拖下去斩了。拂耽延没有想到竟会是这样的结局,吓得目瞪口呆。宇文觉又道:“除非你放弃祆教,改信佛教,朕还可以饶你一条性命。”拂耽延赶紧把这句话译成了粟特语。波波匿已经被卫士摁倒在地,他似乎没听懂拂耽延的话,没有任何的反应,拂耽延把这句话又大声地说了一遍,但波波匿突然昂起头来,这个疯狂的祭司,用粟特语骂着拂耽延:“你这个蠢货,你以为我为了保住性命,就会放弃信仰吗?”
卫士没有再等待宇文觉的旨意,就直接把波波匿向宫殿外拖去。于是音乐又再奏响,琵琶、筚篥和箜篌,轮到阿揽延带来的舞女跳舞了,就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只有拂耽延注意到大冢宰宇文护对身旁的太监说了一句什么,于是那个太监匆匆地出去了。
宴会结束之后,在露门外,阿揽延和拂耽延看到了正失魂落魄地站在槐树荫下的波波匿。“卫士只是把我拖到宫门外就离去了,”波波匿带着重生的喜悦说,“一个太监追了上来,说我可以在长安城的任何地方建我想建的任何东西。”
波波匿忙着购买石料、寻找空地以建造祆祠,阿揽延则在长安的集市里转来转去,中国人围着他,向他兜售或真或假的珠宝。
拂耽延和别的粟特商人到妓院里去,那里面充斥着来自江陵城的女人。一年之前,宇文护带领军队攻占了江陵,独眼的湘东王萧绎被杀死,藏书的竹楼也被焚毁,老人和小孩被屠戮,而成年的男人和女人,则被赐给士兵们,充作奴婢,其总数竟有数万之巨。有很多人被带到了长安,拂耽延常常可以在街上碰到那些脸上钤着印的男人,他们不留胡子,面庞清秀,与粗豪的北人比起来,他们简直就是女人;而南方的女人更是娇媚得入骨了,她们在妓院里唱着萧绎的《采莲赋》:“……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故以水溅兰桡,芦侵罗袸。菊泽未反,梧台迥见,荇湿沾衫,菱长绕钏。……”小小的手,小小的脚,面庞如浮着红莲的绿水。
拂耽延偷偷地计划着到洛阳去,他并不想留在那儿,而只是想去看看。他找到一个老头带他去,为此他付给这个老头一个拂菻的金币。他们从长安城的东门出发,沿着渭水向东走了两天,到达华阴。一路上的景象令拂耽延震惊:在长安附近,每隔十里八里,就会有一个村落,但是,走出一天之后,就完全是无边无际的荒野了,荒野上遍布死人的白骨,似乎这一带自古以来就是战场,偶尔出现的村庄也大多已经废弃,只留下残垣断壁,而能够矗立在这荒野之上的很少的几个村落,都筑有坚固的石墙和角楼。华阴过去就是潼关,潼关之外,就是齐朝的地盘了。两个皇朝的边境已经封锁,老头带着拂耽延从小路绕过去,这一段路他们走了一天一夜,有些地方根本就没有路,他们攀附着葛藤从悬崖上缒下,穿过野猪出没的密林,潼关的城墙横亘在两座山崖之间,天亮的时候,他们来到了河水岸边。“河水”,中国人就是这样称呼这条河的,因为她是如此地伟大,于是“河”这个字,就成为了这条河所独有的名称,当人们说“河”的时候,他们所指的不会是渭水、洛水、泾水或别的什么水,他们所指的就是河水。
水流像大块的黄铜,缓缓向东方流淌。他们沿着河水走了三天,小心地避开齐朝的军队,终于到达洛阳。
在距离洛阳还有一天的路程的时候,老头就对拂耽延说,以前在这里就可以看到永宁寺那座高达九十丈的佛塔。那时他们正立在河水岸边的高高的悬崖上,水流翻腾而下,发出如雷的轰响。拂耽延极目远眺,却只能看到雾蒙蒙的地平线。老头又说,几年前,那座佛塔被烧毁了,而胡太后也被从这悬崖上扔了下去。拂耽延后来知道,老头所说的胡太后,就是阿揽延所提到过的那位曾经统治着洛阳城的女王。
洛水穿过洛阳城的废墟。野狗在城内乱窜。城中的建筑虽已被摧毁,却依旧宏伟壮丽。拂耽延坐在位于魏朝宫城北面的金镛城的残破的城堞上,荒草已经占据了这座城市;在拂耽延的背后,北邙山绵延不绝,那里埋葬着魏朝的皇族拓跋氏的祖先。
宇文觉赐给阿揽延大量的束丝、绸缎、陶瓷……一切都是那样地完美。就在商队即将离去的时候,一个尖下巴的宦官来到宾部客馆,传达了宇文觉的、同时也可以说是宇文护的旨意:要拂耽延留下来,在长安做官。阿揽延自然不愿意拂耽延留在长安城,但如果这是天王的旨意,那么反抗是毫无意义的。
拂耽延把馨吉尔的遗物转交给阿揽延,请他在经过迦毕试的时候,交给馨吉尔的女儿。宇文觉给拂耽延的官职是右员外侍郎,这是一个正三命的闲差。周朝的官制,最高级的官员,是正九命,所以正三命的右员外侍郎只是一个中下级的小官。拂耽延在城南的僻静处置了一所还算宽敞的宅子,无事时就在长安城里乱转,看看佛寺和道观,偶尔也会去波波匿的祆祠做祈祷,并在那里与长安城里的粟特人碰头,更多的时候是在妓院里度过的,饮酒,听乐伎们敲鼓、弹箜篌,看舞娘扭着腰肢跳舞,当然也免不了一夜的风流。
宇文觉不时会召拂耽延进宫,如果宇文护在座,那么他们大多会谈论关于河西、西域和突厥的事,当然还有吐谷浑;如果宇文护不在的话,那么宇文觉就会叫拂耽延讲述古罗马帝国的历史,他尤其喜欢听卡拉卡拉和格塔争夺皇位的故事。“卡拉卡拉和格塔相互提防,他们住在不同的宫殿里,身边有无数的护卫,如果不是事先做好防范,他们决不碰头。他们的母亲让他们和解,并要求他们到她的宫殿里来谈判,好把罗马帝国公平地瓜分成两个部分。卡拉卡拉和格塔都来了,但卡拉卡拉的手下预先埋伏在宫殿中,这些猛虎一样的武士拿着武器冲出来,格塔扑入他的、同时也是卡拉卡拉的母亲的怀抱中,乞求庇护,但卡拉卡拉并不命令武士停手,他甚至还大声地助威,他们把格塔杀死在他的母亲的怀抱中。”
宇文觉最信任的宦官,名叫林毓,就是他到宾部的客馆传达旨意,让拂耽延留下来的。这个尖下巴的宦官也是来自江陵城;拂耽延总会不由自主地把他想象成一条鱼,他在长安城里悄无声息地游动,没有人会注意他,但其实却是他在掌控着长安城所有人的命运。
有一天,拂耽延从宫里出来的时候,林毓匆匆地追上了他。“我有一件事求你,”他说,“无论如何你要答应。”拂耽延有些莫名其妙,他随着林毓往里走,来到一扇通往后宫的偏门边,林毓让他等在角落处,自己整整衣衫,进到里面去了。很快他就出来了,什么也没说,只是交给拂耽延一个包裹。拂耽延回到自己的住处,把包裹打开,里面竟是一个正在熟睡中的、只有几个月大的婴儿。拂耽延对林毓如此信任自己感到不可思议,他找来了一个奶妈,只说这个婴儿是自己在野外捡到的,当时兵荒马乱,在野外捡到一个婴儿并没什么奇怪,当然奶妈私下里大约是把这个婴儿看成了拂耽延与某个妓女的私生子。
几天之后林毓来找拂耽延,他说,这个婴儿是他的儿子。
一年之前,江陵陷落,林毓和他的妻子都来到了长安,林毓做了太监,而他的妻子则做了宫女。“魏朝的士兵把他们的槊立起来,好像森林一样,然后把人从高处扔下来,老的、小的,他们看着这些人被穿在槊上,肚肠流出来,他们笑得就像疯子一样。”几万人被驱赶着北行,从江陵来到长安,生病或体弱的被杀死,尸体随意地丢弃在路的两旁,女人被一遍又一遍地凌辱,而男人则做着苦役。林毓的妻子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进宫后她的肚子渐渐大起来,幸好别的宫女帮她掩饰,直到婴儿生下来,竟然都没被发现。但养在宫内是太危险了,林毓一直在寻找能够信任的人,好把婴儿带出宫外抚养。
拂耽延一直无法理解林毓为什么会信任自己。有时林毓来看他的儿子,但也并不与拂耽延多作交谈,他们常常会相对默坐于轩中,中间放一壶清茶,一个下午过去,他们说的话不会超过十句,而且所说的也大多是“花已开了”或者“起风了”这样毫无意义的废话。
春天很快过去,炎热的夏季到来。拂耽延在祆祠里认识了一个名叫伏帝延的老画师——他是一个瘸了一条腿的吐火罗人,他为祆祠画壁画:飞翔的绶带鸟、沙漠上的商旅或是庄严的唯一主宰者阿胡拉·马兹达。每次拂耽延看到他,就会想起那位在敦煌画壁画的画师,他们极其相像,但又极其不同,拂耽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奇怪的感觉。
后来他与伏帝延渐渐地熟了,伏帝延报怨波波匿给他的工钱太少,又说自己是到中国来寻找儿子的,他到中国已经有十多年了,他甚至不知道嚈哒已经灭亡。
伏帝延把他在中国各处临摹的画拿给拂耽延看,那些画有厚厚的一大摞,少说也有几百张,却是画在各种不同的东西上:羊皮纸、麻纸、破布、烂木板、树叶……大约因为伏帝延没有钱买纸,画画时只好就地取材,但却也因此而使那些画呈现出不同的效果——木板画的粗硬,纸画的圆转,使人不能相信这些画是出自同一个画师之手。拂耽延把画拿回自己的住处慢慢地看:佛祖的庄严、魔女的妖冶、帝王的奢侈、商人的艰辛……他从这些画里发现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居士维摩诘如此庞大,无论是西域的国王还是中国的皇帝,都要对他顶礼膜拜;在那个世界里,忧伤的菩萨端坐在莲花座上,她有着十三张神奇的脸,有些脸比夜叉更凶恶,有些脸却又比孩童更天真;在那个世界里,城市被画得最多只能容纳十个人,而城楼也只是比人稍高一些,这又似乎有些幼稚了。这些或神奇或幼稚的画,最先给拂耽延的感觉是,这些都不过是幻象,但随后他又发现,这些幻象里其实是隐藏着真实的。
八月的一个燠热的夜晚,一个拂耽延从没见过的小太监来到他的住处,宣他进宫。小太监乘轿,拂耽延骑马,他们穿越了大半个长安城,来到位于城北的皇宫前,这座宫殿曾经是雍州城的官廨,是在十几年的时间里,慢慢改建成皇宫的。拂耽延从没有在深夜里穿越过长安城,还在半路的时候,他就被绕晕了,小太监带着他从一个狭小的、平时显然很少开启的偏门进宫,他们穿过幽闭的宫殿,绕过长长的回廊,在一处几乎荒废的花园里,他见到了宇文觉、林毓和负责宫廷护卫的宫伯张光洛。
拂耽延不知道他们为何要每天深夜在花园里操练如何擒住宇文护:一群小太监舞着棍棒,在张光洛的指挥下,向一个稻草人发起攻击,这看上去实在有些可笑。张光洛很蠢,宇文觉还太小,但林毓应该是明白这样的操练的可怕的。
在一次午后的默坐中,拂耽延终于忍不住说道:“这样很危险!”林毓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微微一笑。拂耽延忍不住又问道:“你为什么要把我扯进去?”林毓终于开口了:“我不知道,有时候我忍不住会做一些蠢事。”
九月的一个夜晚,宫伯乙弗凤召唤拂耽延到宫中议事。乙弗凤是张光洛的副手,也是他们这个小集团中的一员。拂耽延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一次不是小太监过来,他悄悄地把刀藏在衣下,跟着乙弗凤向外走去。刚走出大门,就有两个武士从门两侧的暗影里扑了过来,一下把他扑倒在地,他把刀捅入一个武士的肚子里,从地上爬起,拼命地向黑暗中跑去。他对长安城的道路并不熟悉,只是到处地乱窜,希望能够摆脱追捕他的人,但却不过是一头撞入了黑暗中。到处都有追兵,马蹄声响遍了全城,呼喊和威吓的声音愈来愈近,他觉得自己似乎被包围了。转过一个拐角,他看见黑暗里燃着一团火,他像一只飞蛾一样地向那团火跑去,原来是波波匿的祆祠,而波波匿正坐在圣火坛边,看着拂耽延。
“救我!救我!”拂耽延乞求着。波波匿站起身,引他到祆祠后面的一个地窖中,“我去应付追兵。”说罢,他便爬出了地窖,并掩上了窖口。
拂耽延坐在黑暗中,他似乎听到脚步声正向这里走过来,又似乎并没有听到,他猛地站起,坐下,又再一次站起。有人推开了窖口,“快出来!”是一个苍老的声音。拂耽延爬了出来,“快跑吧!波波匿正带着抓你的人过来呢。”瘸腿的伏帝延带着拂耽延来到祆祠后面的围墙下,“从这儿可以跳出去。”
拂耽延翻上了围墙,看见火把正向地窖口移过来,有人在低声地说着什么,还有杂沓的脚步声。他跳下围墙,跟着围墙内也传来了波波匿的惊呼:“他跑了!”因为紧张,他是用粟特语喊出来的,但追兵们知道了他的意思,一阵呼喝之后,有人向围墙这边跑过来,跟着传来了伏帝延的嘶哑的呼叫:“快跑!快跑!”在喊了两声之后,便戛然而止。
拂耽延已经精疲力竭,围墙外竟然便是城墙,他沿着城墙跑,试图找到一个豁口,但这是不可能的。城墙总是那样地高峻,青砖搭建的城墙,牢固地矗立着,拂耽延想,或许再跑上一千年,他也不会找得到豁口了。
追兵把他围住了,火把明亮,周围少说也有十来个人,他背靠着城墙立着,疯狂地舞着刀,威胁着不让别人靠近自己。
“投降吧!”一个人喊,“大冢宰不会杀你的!”投降?这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拂耽延犹豫着。但这时一个黑影像蝙蝠一样地落在了他与追兵之间。
是林毓。他劈手就夺下了拂耽延的刀,还没等拂耽延想明白,他已经把追兵全杀死了,有的是被砍了头,有的是被劈成两半,有的是被刀背敲碎了脑壳,有的是胸口处被捅出一个大洞……拂耽延从没想过一个人竟可以这样地杀人,他的身影比鬼魅更妖异,他收刀与出刀都不需要时间,或者不如说,他杀人的时候,别人的时间似乎是静止的,所有的一切都是静止的,而只有他在动,在滑行,在把刀砍入别人的血肉之中……
然后他抓住拂耽延的衣领,像鸟儿一样地跃上城墙,又像鸟儿一样地跃下,他把刀交还给拂耽延,又重新跃上了城墙,他瘦瘦的身影在城堞上立着,直到这时拂耽延才发现月亮是一直悬在天上的,一弯细细的新月就悬在林毓的身后,像一抹黄金的刀刃。
宇文护粉碎了政变,他逼宇文觉退位并将其杀死,立宇文觉的哥哥宇文毓为天王,却又于两年之后将宇文毓毒死,再立宇文觉的弟弟宇文邕为帝,这就是著名的周武帝了。宇文邕忍耐了十二年,不仅是宇文护,即便是朝廷里的大臣,也都看不起他,认为他懦弱而胆小,简直像虫子一样。但是,在十二年之后,宇文邕却在宇文护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当着自己的母亲叱奴太后的面,用玉珽把宇文护击倒在地。宇文护紧紧地攥住叱奴太后的脚踝,嘶哑着嗓门求救,但宇文邕并不停手,血飞溅到他母亲的脸上。从始至终,没有一个人知情,直到宇文邕把大臣们召进宫中,大臣们才知道,这位他们一直以为懦弱得像虫子一样的皇帝,已经完成了政变。
长安附近的村落都立有鼓楼,鼓楼里悬着牛皮鼓和鼓槌,一旦发现盗贼,鼓便会捶响,最先发现盗贼的村落捶的是“咚、咚、咚、咚”,距它最近的村落听到了鼓声,便会跟着把鼓捶响,他们捶的是“咚咚、咚咚、咚咚”,跟着是第三个村落捶出“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的鼓声,很快地,四面八方都响起了鼓声,那一夜,这铺天盖地的鼓声令拂耽延绝望得不想再挪动一步。
他在一个深坑里躲藏了一个夜晚,一个白天,又一个夜晚,到第三天的清晨,才战战兢兢地从深坑里爬出来,田野里种植着麦和稷,他伸长了双腿,一直向荒野里跑去。
他找到了到河西去的道路,慢慢地冷静下来。老百姓对长安城里是谁在当权并不在意,拂耽延可以大着胆子,到村庄里去讨一些吃的。穷苦的农民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从他们的破烂的陶碗里,扒拉出一些稀粥来,倒在拂耽延肮脏的手上。
拂耽延对林毓的举动百思不解,他是拂耽延所见过的最擅长杀人的人,即便是馨吉尔和阿哇尔加起来,也绝不是他的对手,但是他却心甘情愿地在宫里做个太监,对此的唯一解释就是,林毓的骇人听闻的技击术是在他做了太监之后才学会的,否则的话,就无法解释他被宇文护从江陵带到长安来,并被迫成为太监这个事实。但是他为什么要借宇文觉的手来杀宇文护呢?以他的身手,随时随地都可以把宇文护杀死,如果他参与政变是为了杀死宇文护复仇,那么他一定是选择了一种最麻烦的复仇方式。
这些不是拂耽延所能想得通的,他慢慢地向西走,经过了秦州、凉州、酒泉……终于在第二年的夏天,回到了敦煌。
在那个石窟里,那个又黑又瘦的画师仍然在画着,似乎拂耽延才出去了一小会儿,而在这一小会儿里,除了画师画出的那半墙壁画,什么也不曾改变。
拂耽延留了下来,他只知道画师叫跋质那,他曾经猜测他是伏帝延的儿子,因为他们两人实在是太相似了,但跋质那却予以了否认,他说,他谁的儿子也不是,他是敦煌的儿子。
最初,拂耽延是笨拙的,他从画那些装饰性的小佛像开始,不断地重复着,后来跋质那让他画一些花纹,他像壁虎一样地倒悬在藻顶下,一点一点地画着,常常一画就是一整天,下来以后会觉得一切都是倒着的,而只有当他倒悬时,他才会觉得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
后来他开始画供养人,这仍然带有一些装饰性,那些供养人虽然要求画师把自己画在壁画上,但他们并不要求肖似,他们更看中的是在那些画像上题上他们的名字。大约两年或三年以后,跋质那才让拂耽延参与到主体壁画的绘制中来,他让他画舞伎和乐伎,画她们脚下的舞筵,画她们手中的乐器和身上的彩带。
令拂耽延迷惑不解的是,跋质那似乎从未想过要在这些画中题上自己的名字。他画了一个又一个的石窟,在拂耽延看来,他几乎是完全按照程式画着,佛像的耳朵、菩萨的眼睛、夜叉的嘴……他从未想过要做出丝毫的更改,他从未想过要画得有所不同,从而使看画的人一眼就认出,这是跋质那的画来。
但拂耽延没有问,而跋质那也从来不说,他根本就很少说话,除了迫不得已,他决不开口。随着拂耽延技巧的圆熟,他试着要画得与跋质那不同,他尝试着把伏帝延临摹的那些画融入壁画中,画出有南朝风格的清秀的人物来,又或者是把佛的脸画得像中国人,而不是像跋质那那样,总是把佛画成嚈哒人的模样,而跋质那也并没有阻止他,他给拂耽延完全的自由,甚至允许他独立完成一些较小石窟的壁画。
时间缓慢地流逝。石窟的外面,商队的驼铃不时摇响,远远地来,又远远地去,还有风暴,来了,卷起遮天的沙尘,又去了,依旧是杨树林,依旧是甘泉水。拂耽延也变得与跋质那一样,又瘦又黑,头发蓬乱,褴褛的衣衫上沾满点点的油彩,当有人到石窟里来看他绘画时,他也是一样的不理不睬。
他的心沉静下去,对外界再无丝毫的感知,唯有色彩,唯有画像,唯有画笔在石壁上走过时的涩与滑……他画着,但不带丝毫的情感,更遑论热情,他渐渐也体会到了跋质那的感觉,那些壁画是独立于画师而存在的,是壁画在画着画师,而不是画师在画着壁画,画师所能做的唯有让自己沉静下去,去把那些早已存在于石壁上的壁画画出来,而不是去更改它们,涂抹它们,润饰它们……
有一天,他终于明白了夷数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去完成你的命运吧!”当夷数对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没有丝毫的感觉,既不觉得夷数说得奇怪,亦不觉得他说得正确,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也从来不曾想到过这句话,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把它忘记了。但现在他知道夷数的意思了,就像壁画早已存在于石壁上一样,一个人的命运也早已存在于时间之中,他所要做的不过是按照天意的指引,去完成命运中早已注定的一切。
在一个风暴肆虐的清晨,苍老的阿揽延来到了拂耽延所在的石窟中。他是被阿赀虏人驱赶到这儿来的。商队的所有货物都被阿赀虏人抢去了,所有的人也都被阿赀虏人杀死了,只剩下阿揽延一个人,他的骆驼把他带到敦煌来。
阿揽延已经认不出拂耽延了,他爬入石窟中,试图把自己藏起来。一个阿赀虏人闯进来,他高大的身躯几乎把洞口全遮住了。拂耽延停下手中的画笔,等着阿赀虏人走开,他好借着从洞口照进来的微光,继续画下去。
阿赀虏人寻找着阿揽延,阿揽延爬到拂耽延的身边,抓住了拂耽延的脚踝,寻求庇护。阿赀虏人走过来,他举起了刀,这时,黯淡的光又漫了进来,风暴的呼啸声变得微弱了,似乎是从数千里之外传来,阿赀虏人猛然间看到了拂耽延正在画的佛像,他的刀“锵啷”掉在地上,佛在拈指微笑,这幅画并没有完成,还有佛光和烁侍的菩萨等待着画上去,但阿赀虏人已经跪了下来,他颤抖着,发出嘶哑的哭泣,用羌语喊着什么,他离开了,把刀丢弃在了石窟中。
而阿揽延也要死了,他太老了,早已不该在这艰险的商道上行走。当他躺在拂耽延的怀里的时候,他终于认出了他。“你是拂耽延,呵,你变成了一个怎样的人啊!”拂耽延点了点头,道:“你好,阿揽延。”他太久不说话了,有些结巴。
“我要死了,”阿揽延说,“虽然你救了我。”他看到了佛像,忍不住咧开嘴,像孩子一样地哭起来,“你变成了一个怎样的人啊!”他不住地说着这句话,似乎在惊叹命运的奇妙与伟大。
他艰难地脱下手上的扳指,现在他做这件事情似乎比让他到中国去更困难,“拿着这个,去找史诃耽,如果你愿意的话。”
拂耽延很久没做“不净人”了,但他发现野狗们仍然还认得自己。
他画完了最后的一笔,却没有再去多看上一眼,他离开了敦煌。
末野门的妹妹野悉密,很早以前就认识拂耽延的弟弟地舍拨了。在拂耽延还是她的老师的时候,她就曾经随着拂耽延到“不净人”聚居之处去,当然是瞒着家里人。
地舍拨比野悉密小四岁,当野悉密第一次见到地舍拨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拖着长长的鼻涕的、又脏又黑的小男孩儿,而野悉密却已经是一个美丽而骄傲的小公主了。她对地舍拨羞怯的讨好举动不屑一顾,而在拂耽延离开了康居之后,野悉密自然也就把地舍拨完全地忘到了九霄云外了。
直到她很不情愿地进行她这辈子第一次的“九夜之濯”的时候,她才重新见到了地舍拨,这次重遇使野悉密的生命变得更美丽,也更短暂。
每个粟特人,每个拜火的粟特人,在他的一生当中,都至少要进行一次“九夜之濯”。像“寂静之塔”的围墙一样,在荒野之中也建起了用于“九夜之濯”的围墙,里面挖了九个坑,铺上石块,人们在坑内用水、牛尿和沙洗濯自己的身体。这样的洗濯在九日之内要进行三次,每次洗濯之后,这个进行“九夜之濯”的人,就要独自待在一个僻静的地方,不能与任何人有任何的身体接触。
野悉密进行“九夜之濯”的地方,是在那密水的北岸,那儿建起了专供康居的贵族进行“九夜之濯”的围墙,而在围墙旁边,则有用烧制的土砖建成的平顶房,里面铺着地毡,有食物和水,供进行“九夜之濯”的人居处,在通往围墙的道路上,有专门的祭司在守卫着,不让外人进入这圣洁之地。
那是四月中旬,是康居最好的季节。野悉密赤着脚从围墙边的房子里跑出来,月光照着河流、灌木和草原,她避开守卫的祭司,一直沿着那密水的北岸跑下去,直到天快亮了,才偷偷地跑回来。
河流上有成群的野鸭,芦苇芳香,那密水“哗哗”地流着,闪着银光。
第三天晚上,野悉密遇到了地舍拨——他正在追逐芦苇丛中的狮子。野悉密已经不认得地舍拨了,但她什么都不怕,她带着高傲的神情与这个少年接触,却迅速地忘却了自己的高傲,热烈地喜欢上了他,即便是知道了他是一个“不净人”,她也不改初衷。
地舍拨带她向更远的远处跑去,那儿有更多的芦苇和更深、更沉静的水。那些芦苇密密地长在岸边,高高的白穗盛开着,芦苇的茎秆竟比地舍拨的小臂还粗。地舍拨用刀在芦苇丛里开出一道黑黑的小径,他们潜进去,豹子碧绿的眼在黑暗中闪光,他们无动于衷,在芦苇中寻找着野鸭的巢。
地舍拨是沉默的,他牵起野悉密的手,而野悉密则早已把在“九夜之濯”期间不能与任何人有任何身体接触的禁忌忘得一干二净。
在第九天,也就是最后一天的夜里,地舍拨——或者也可以说是野悉密自己把自己放倒在了一大片被风吹倒的芦苇之上。那片芦苇是如此之厚,即便再站上去十个人也无法把它压入黑暗的水中。他们做了最快乐的事,开始时野悉密是安静的,只有沉重的呼吸透露了她的渴望,可后来她大声地呼唤起来;野鸭们从梦中惊醒,“嘎嘎”叫着飞上夜空,羽毛落在两个少年赤裸的身上,翅膀拍击的声音在他们的耳边回响。
那时野悉密是二十岁,而地舍拨只有十六岁。
野悉密的父亲罗什支大发雷霆,她的母亲钵兰同情她,但因为与拂耽延的事,她在家中已没有任何的地位。野悉密并不在乎罗什支的态度,她穿着大翻领绣花的白绸袍子,脚下是红锦靴,又黑又粗的辫子上扎着一个用五色珊瑚拼成的小偶人,骑着小红马去找地舍拨,她已经知道地舍拨是拂耽延的弟弟,这给他们的关系增添了命定的色彩。
他们一起出现在康居城里,野悉密放下小姐架子,替地舍拨牵马,不过更多的时候他们是一起骑着小红马,在康居沙土的街道上缓行。有人想起钵兰以前和拂耽延的关系,这使野悉密和地舍拨的爱情更让人不齿和嫉妒。
已经有人扬言要把地舍拨拖到火庙里,让他接受祆教的刑罚,但是末野门出人预料地站出来说,如果有谁敢伤害野悉密,那他一定会用刀割断这个人的喉咙。末野门已经和罗珊妮结婚,他是国王的女婿,同时又是康居城最富有的商人的儿子,还是公认的最勇武的粟特人,而在目前的情况下,伤害地舍拨和伤害野悉密又有什么区别呢?
原本事情可以这样持续下去:他们的爱情如此热烈,使他们冲破了世俗的阻力,永远地生活在一起;或者相反,因为少年易变的心性,他们在不久之后分开了,并在余下的岁月中,把这场爱情看成一场笑谈。但一次看似偶然的发现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地舍拨是知道拂耽延的秘密的,他带野悉密去找夷数,他并不知道夷数确切的住址,他们在康居城里四处打听,当他们终于推开夷数小屋那扇朽坏的木门的时候,看到的已是一具干枯的尸体。
夷数早已死去,很难确定他已死了多久,又是为什么而死去。因为康居城干燥的气候,他的尸体并未腐烂,而除了拂耽延之外,又没有其他的人会走进这间小屋,因此,一直没有人发现他的死亡。
地舍拨和野悉密决定把夷数抬出城外,为他举行祆教的葬礼,但他们在夷数坐着的地毡下面发现了一本破旧的小册子,那是一本摩尼教的教义,他们从此摆脱了他们本就不太牢固的祆教的信仰,因为对少年人而言,摩尼教无论如何都具有更大的诱惑力。
但是一开始他们就遇到了极大的麻烦——摩尼教把镜子和交媾都看成是污秽的,因为它们都在繁殖人类,而人类的肉体是污秽的,在摩尼的瑰丽而浪漫的创世神话中,人类的肉体里包含了太多的黑暗因子,因此人类的一生,就是一个让灵魂永远摆脱肉体的艰难历程。
野悉密是如此狂热地爱上了摩尼教,就像她当初曾经如此狂热地爱上地舍拨一样,她可以不穿美丽的衣衫,因为摩尼教导人要朴素,她也可以不再妆扮,因为摩尼厌恶镜子,同样地,她也可以彻底地舍弃那件最快乐的事,因摩尼不希望有新的、包含着黑暗因子的、人类的肉体出现在这个本就已是异常黑暗的世界上。而地舍拨就不同,他可以不要美丽的衣衫,不要镜子,但让他忍受不能与野悉密亲热的痛苦是不可能的,他们因此而争吵,地舍拨打了野悉密,但野悉密是不会放弃的,于是地舍拨离开了野悉密,他去和别的女人亲热,还故意地在野悉密面前表现出来,但野悉密视而不见,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向别人传达摩尼的教义上。
她先向她的家人传教,罗什支大发雷霆,说她在传播邪教,把她关了起来,还撕碎了那本教义。野悉密从家中逃出来,住到“不净人”的家里,开始向“不净人”传播摩尼的教义。年老的“不净人”对她说的一切感到惊恐,但年轻人却极感兴趣,因为,从最实际的角度上看,摩尼教至少能够帮助他们摆脱“不净人”低下的地位,因为摩尼是不主张让狗和鹰参与到葬礼中来的。
她的信徒逐渐增加,在两年的时间里达到了近百人,他们的祭祀和祈祷活动也渐渐地由地下转为半公开。在“不净人”的聚居处,建起了一个小小的摩尼教的寺院,有一段时间,在末野门的帮助下,康居国王世失毕甚至默许了野悉密的传教活动。
康居城的大麻葛,也就是大祭师诺磐陀,为有人在自己治下的城市里传播摩尼教而震惊。他去找国王世失毕,要求彻底禁绝这件荒唐的事,并严厉惩处传教的人,但世失毕早就看不惯诺磐陀的跋扈,正想借助摩尼教的力量抑制一下祆教的势力,因此他对诺磐陀的要求不置可否。
诺磐陀已经六十岁了,他的一生从未做过任何违背祆教教义的事情。他用自己菲薄的薪水喂养了几百只圣犬,这些圣犬在火庙内奔跑,如同埃及神庙里的猫一样尊贵;他严厉地惩处那些违背了教义的人,偷窃者的手脚被砍下来,奸淫者则被石头砸死;他穿着朴素的白氎衣,冬天只在外面加上一件棉袍;他勤恳地守护着圣火,并每隔三年就到波斯去朝圣。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一个完美的祆教徒。
但现在他的完美中出现了一个污点,既然世失毕不愿帮助他,他就决定用自己的力量来阻止野悉密,他清楚野悉密对末野门有多么重要,他并不莽撞,于是在一个阴沉的午后,他来到末野门的家中,他清楚无论是谁都无法帮助自己战胜末野门,要想战胜末野门,唯一的办法就是战胜末野门的心。
这对康居城的大麻葛诺磐陀并不是一件难事,现在末野门在痛苦中煎熬,为野悉密做了有害于祆教的事而流泪,并坚信诺磐陀即将要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助野悉密,帮助她摆脱恶魔的纠缠,并最终得到阿胡拉·马兹达的眷顾,升上天堂。
万灵节那天的清晨,诺磐陀独自来到王宫前的广场上,人们看到大麻葛在那里,就渐渐围了过来,于是诺磐陀发表了他的蛊惑人心的演说,把野悉密描绘成一个嗜血的女魔,他的几百条圣犬把他围在中间,用低吠来应和他的演说,“她就是黑暗之神的化身,现在,伟大的阿胡拉·马兹达在注视着你们,康居城的虔诚的信徒,看你们将如何去战胜黑暗,迎来光明!”一个屠夫跳了出来,昨天晚上他得到了几个波斯的银币,答应诺磐陀,自己会在适当的时候帮助他把人群鼓动起来,于是人们开始向城外移动,沉默着,脸颊因愤怒而变得赤红。
拂耽延就是在这个时候回到了康居。他拿着阿揽延给他的扳指去找敦煌的粟特首领史诃耽,却意外地得到阿揽延的所有财富。阿揽延没有亲人,他把他经商多年积攒下来的财富全都给了拂耽延。这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仅在史诃耽的手中,就有几万的金币和几千匹的绸缎,而房屋、牲畜、金银器皿等等还未计算在内,但这并非全部,在每一座城市,都有一个像史诃耽这样的人,在保管着阿揽延在那个城市里的财富,就连阿揽延自己,也已经弄不清自己的财富究竟有多少了。
拂耽延组织了一个小小的商队回康居去。他是打算经过康居到迦毕试去的,因为阿揽延一直没有找到馨吉尔的女儿。近十年来,在吐火罗和迦毕试地区,嚈哒人争取独立的战争一直没有停止过,阿揽延为战争所阻,无法找到馨吉尔的女儿,在他最后一次到中国去之前,他似乎有了预感,把馨吉尔的遗物交给了史诃耽保管,现在它们又重新回到了拂耽延的手中。
在那个可怕的早晨,拂耽延骑在骆驼上,正准备带领他的小小的商队进入康居城,却被从城内拥出来的人流挤到了路边,尘土飞扬,杂沓的脚步声如潮水一般轰响,他的随从惊讶地大声喊叫,似乎在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随从的声音被脚步声淹没,拂耽延已无法听清。
人流拥入了“不净人”的聚居处。地舍拨挣脱了和他住在一起的那个女人的怀抱,像一个疯子一样地去阻挡人群,他用刀砍死了几个人,但愤怒的人群把他推倒,将他踩在脚下。信徒们看到了血,变得疯狂起来,他们把野悉密从摩尼教的寺院里拖出,把寺院拆毁,然后高高地举起野悉密,向康居城内的火庙走去。
野悉密已经从惊怖中清醒过来,她大声地念着摩尼的经文,虽然教义已被撕毁,但里面的一切却已牢牢地刻在了她的心里。人们不得不把她的舌头割去,野悉密仍在哑声地叫着、挣扎着,她曾经以为末野门会来救自己,但当她经过自己的家门前时,他看到末野门正和全家人一起,在楼顶上祈祷,于是她绝望了。
诺磐陀饲养的圣犬在火庙的大院里狂吠,为了这一天的到来,诺磐陀已经让它们饿了一个星期。人们扒下野悉密的衣服,将赤裸的她扔进狗群中,圣犬们疯狂地拥了上来,为了争抢一个好的位置而撕打。起初还能看到野悉密在狗群里挣扎,就像一头雌豹,但很快她就被扑倒在地,圣犬们“呜呜”地吠着,围成了一堆,抢不到肉的狗在旁边跳跃狂吠,而已经从野悉密身上撕下了肉块的圣犬则从中退出,眼里闪着凶光,藏到角落处,生怕别的狗过来与自己争夺。
一切都是如此地短暂。当拂耽延赶过来的时候,火庙的大院里只剩下零星的白骨和满地的血污。他拔出刀来,冲入火庙,对着正准备冲上来争抢野悉密的骨头的信徒们嘶叫着。他已经知道了一切,而人们也从他的凶狠的目光中认出了他,不知为什么,信徒们退缩了,“这是拂耽延!是地舍拨的哥哥!”他们害怕他。似乎是突然之间明白了自己的罪行,一些女人哭了起来,不敢相信自己竟做出了这样的事。
拂耽延把野悉密的骨头抱入怀中,向城外走去。人们在旁边用畏缩的眼神看着他。当他找到自己的家的时候,发现翟阿奴也已经在惊恐中死去了,他太老了,他是如此地害怕自己也会被扔入狗群中。
那年的万灵节是在冬天,在这一天的夜里,死去的人的灵魂会回到人间,回到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粟特人用醇酒美食来招待他们,并在屋顶上点起圣火,高唱颂诗来迎送灵魂们的到来和离去。
天黑时下起了雪。拂耽延架起芦苇,把翟阿奴的尸体,还有地舍拨和野悉密的零星的尸骨放在一起焚烧,然后他把骨灰撒入了那密水中。火蔓延到岸边干枯的芦苇丛中,烈烈地烧着,映红了半边夜空。
在城里,每家每户的屋顶上的圣火都燃了起来,歌唱颂诗的声音响彻云霄:
心术不正,语言不善,行为不端,
整个冬天,拂耽延都是在毕国度过的。他厌恶那个曾经赐予他生命的城市。春天,拂耽延独自一人离开毕国,向东南方行去,他要渡过乌浒水,横穿吐火罗,越过大雪山,经梵衍那到迦毕试去。
大雪山两侧的广大地域目前正处在一种混乱中。嚈哒人的帝国在波斯人和突厥人的共同打击下灭亡了,但大大小小的嚈哒贵族仍然盘踞在坚固的城堡中,他们表面上对突厥人臣服,可是一旦突厥军队离去,他们就拒不服从可汗的命令,更不会向可汗交纳赋税。而且,还有成群结队的匪徒在山谷间游弋,打劫孤独的商人或规模较小的商队,从这里通往印度的商路几乎已断绝。
已不再是下雪的季节,但山峰上仍是白雪皑皑,山谷间是绿的草地和田野,河水像天空一样蔚蓝,路边不时有早已倾圮的棕色泥砖房屋,几茎青草在废墟上摇曳。
一个骑着驴子的劫匪拦住拂耽延,而拂耽延却连刀都没带。劫匪把拂耽延身上的所有金币抢去。他的脖子上长着一个大瘤,相貌非常丑陋,他发现了馨吉尔的木雕湿婆像后,握在手中看了看,又把它扔还给拂耽延,并劝他回头,因为突厥人的军队就在前面,战争即将到来。
拂耽延并不理会他的劝告,继续向前走。傍晚的时候,他发现了一处被挖开的墓穴,墓穴是隐藏在岩石间的,挖开它的显然是突厥人,因为墓穴四周散布着许多马粪。墓中的白骨被扔得到处都是,拂耽延不得不停下来,收拾这些白骨,那个长着大瘤的劫匪在山崖上叉着手看。
拂耽延在墓穴的角落里发现了一枚古旧的金币,金币上的铭文是“信仰坚定的贵霜翕侯丘就却”,“丘就却”是数百年前灭亡的贵霜帝国的开国之君。那个劫匪看见了金币的闪光,骑着驴子从山崖上冲下来,将金币夺去,并且把拂耽延已整理好的白骨翻得一团糟,在死者的嘴里,他又发现了一枚金币,他高兴得“嗷嗷”叫。显然除了金币之外,墓穴中还有别的陪葬品,但已被突厥人掠去。
两人在墓穴中过夜,劫匪的驴子叫个不住。次日清晨上路之后不久,就听见了“咻咻”的鸣镝声,尖利高亢,这样的鸣镝是突厥军队所特有的。劫匪像碰见了猫的老鼠一般逃入了山中,而拂耽延继续向南行,又翻过了一个山口,就看见前方不远处,有十几个突厥骑兵在缓辔而行,似乎是一小队斥候。
拂耽延远远地跟在突厥人的后面,两天之后他们接近了梵衍那。
早在七百年前,人们就开始在梵衍那的石壁上开凿石窟,积雪覆盖的悬崖峭壁拥围着这个狭窄的翠绿色河谷,人们在这里凿出了无数用于僧人静修的小的石窟,还凿出了许多用于集体礼拜的支提堂。这样的开凿一直没有止息,最终在峭壁上雕刻出了三座壮观的佛陀立像,最大的一座高达一百五十尺,而最小的,也近百尺。
拂耽延进入河谷时,已有近万的突厥骑兵在这里驻扎。河谷中牧放着他们的坐骑,骑兵们把静修的僧人从石窟和支提堂中赶出,自己住了进去,他们拆下石窟内画着彩绘的围栏和木屏,燃起火来,烧烤羊肉,痛饮马奶酒。
僧人们集中在一个最大、也是最高的支提堂中,静静地打坐,甚至没有去看一眼突厥人;拂耽延和他们在一起。
夜晚过去,凌晨时,河谷内响起了喊杀声。嚈哒人的军队突入河谷,他们往石窟内扔火把,用短木棒痛击从石窟中逃出的突厥人。天蒙蒙亮时,大部分突厥人都已死去,许多人在石窟内被火烧死,或者是被烟熏死,还有许多是死在了洞口,他们的尸体堆积起来,几乎把洞口遮住。有两三千名突厥人在河谷中结成方阵,这些突厥人幸运地从石窟中逃出,却发现河谷两头都已被嚈哒人堵住,不得不掉回头。突厥人是悍勇的,虽然明知必死,却没有一个突厥人害怕,更没有人投降。少数仍然有马的骑兵聚在中间,骑兵之外是射手,方阵的最外一层是只有马刀或盾牌的突厥人。他们用锐利的鸣镝抵挡向他们进攻的嚈哒骑兵,他们射术极佳,几乎每一箭都能放倒一个嚈哒人,少数冲到阵前的嚈哒人被他们放入阵中,包围起来,用马刀砍死。
僧人们似乎没有听到这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也没有闻到愈来愈浓的尸臭和血腥,他们安静地围着支提堂内的窣堵波打坐,只有拂耽延一个人到洞口处居高临下地俯视。光从洞口照入支提堂中,层层地深入,愈来愈黯淡,在黑暗的最深处,巨大的、覆钵状的窣堵波静默着。
突厥人没能坚持多久,嚈哒人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几头大象,他们在大象的鼻子上缠上钢刀,然后驱使它们向突厥人的方阵冲去。突厥人的箭射入大象的身体,却不能阻止它们,反倒使大象更为狂暴。坐在大象背上的嚈哒人用皮制的巨盾掩护自己的身体,等大象冲入突厥人的方阵中,便用长矛刺杀敌人。
到最后就变成了嚈哒人对突厥人的屠杀。嚈哒骑兵跟在大象后面冲入方阵,突厥人铁制的兜鍪能够抵抗刀砍和剑刺,却不能抵抗嚈哒人沉重短棒的撞击。战斗很快结束,突厥人的尸体布满河谷,嚈哒人相互敲击短棒,高呼着欢庆胜利。他们的首领——一个满面卷髯的、健壮的嚈哒人独自爬上山来,步入僧人们聚集的支提堂中,在窣堵波前跪下,久久地忏悔。
迦毕试,这座伟大的古城,由希腊人建于一千年前,一百年前嚈哒人来到这里,他们称她为“古都之墟”,如今,经过了一百年的重建,她已成为中亚最繁华富丽的城市之一。
拂耽延来到迦毕试之后不久,突厥可汗室点密就率领五万大军,把这座城市包围了。嚈哒人的勇悍并不逊于突厥人,而他们又比突厥人更残忍,曾经,波斯的国王不得不把自己的士兵用铁链绑起来,否则他们就不会到战场上去,因为他们一见到嚈哒人,就吓得发抖。突厥人并不善于攻城,他们最擅长的是在草原上与敌人进行运动战,室点密在吃了几次亏之后,从别处找来了工匠,开始制造发石车、云梯、撞车等攻城器具,但迦毕试石头的城墙又高又厚,城门更是用铁铸成,室点密不得不忍受与嚈哒人进行持久战的痛苦。
夏天到来,迦毕试城内的嚈哒人逐渐适应了目前的战争状态,虽然头顶上常常有石头和箭矢掠过,但他们仍然过得很快活,反倒是城外的突厥人怨声载道,士气低落。
拂耽延一来到迦毕试就去拜访替阿揽延保管财物的粟特首领乌湿波,他接管了那些财富,购置了一幢两层的石头房子,并着手寻找馨吉尔的女儿,他是打算把阿揽延在迦毕试城内的所有财产都赠给她。但没有人知道馨吉尔女儿的下落,拂耽延只好在澡堂、神庙、酒馆里打发时间,懒洋洋地度日,他对发生在城外的战争毫无兴趣。
澡堂是粟特首领乌湿波开的,这是一座用花岗岩和天青石建成的华美宫殿,无可置疑是迦毕试城内最好的澡堂。在战争爆发之后,其他的澡堂都因为缺乏人手或燃料而关闭了,而乌湿波的澡堂不仅没有关闭,反倒似乎比战争爆发前更热闹。这或许是因为澡堂内那个别具匠心的浴室:浴室是密闭的,只有一个皮制的管子通向浴室外的火炉和水壶,蒸汽通过管子传入浴室内,里面含有薰衣草、柑橘、薄荷、大麻、迷迭香等等草药的精华;当然,更可能的是因为那位美丽的舞女旃陀罗,每天晚上,她在澡堂的大厅里表演,赤裸着上身,她那对白莲一般美丽的乳房骄傲地盛放着,而她的下身只围着一袭绘着白象与鹿的半透明织物,她的双臂戴满玉钏,当她轻巧地站在侏儒罗婆那的背上,摆出那双臂张开、单足屈身而立的妖冶姿态的时候,澡堂内的所有人,无论男女,都为她而颤抖。
从旃陀罗来到迦毕试城的第一天起,迦毕试城的男人们就为她而疯狂,甚至有人说,室点密之所以将迦毕试城围住,并不是为了征服嚈哒人,打通到印度海岸的商路,而不过是为了旃陀罗。当然,没有人把这样的无稽之谈当真。侏儒罗婆那是旃陀罗的保护者,信湿婆的人都知道,罗婆那是一个有着无穷力量的恶魔,这个恶魔是如此地无畏,竟曾经胆大到去撼动湿婆居住的圣山——凯拉萨山。侏儒罗婆那也像恶魔罗婆那一样地力大无穷,他只听命于旃陀罗。
因为害怕一个人待在石头房子里的孤单,拂耽延有时会住在澡堂。像别的男人一样,他也曾经为旃陀罗而疯狂,为了与旃陀罗亲近一个晚上,他付出了八个金币,而乌湿波还说这是优惠了,因为拂耽延是粟特人,如果是嚈哒人,那么无论如何也要十二个金币,而且还非得是拂菻金币不可。
旃陀罗的肉体丰满,充满着火一样的活力,让拂耽延想起梵延那支提堂里的石雕药叉女。当他们欢好的时候,拂耽延感觉自己如同一棵即将开花的树。这时突厥人猛然发起了进攻,城墙距离他们欢好之处不到一里,胜利者的嗥叫和失败者的哀吟、如雷的鼓声、闪烁的火光,石头砸在屋顶上,发出訇然巨响,箭矢从窗户射入,掠过他们赤裸的身躯……拂耽延感觉自己的手已伸出了窗户,在如血的夜里生长,似乎要长到月亮上去……而旃陀罗无动于衷,她充满欲望的目光中暗藏着沉静。但是,自那一夜之后,拂耽延再也没有为旃陀罗付出过一个金币,旃陀罗也不问为什么,她有别的顾客,夜无虚席。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拂耽延和旃陀罗成了朋友,有时拂耽延无法入睡,会等到旃陀罗深夜归来,侏儒罗婆那总是忠实地跟在她的后面。拂耽延知道旃陀罗是从印度过来的,还知道她之所以成为舞女,是为了凑够在印度雕凿一个湿婆的神殿的钱。
在短暂的战争间隙,拂耽延会和旃陀罗一起,到城内的小山上采摘用于清洁牙齿的树枝,旃陀罗还会采摘豪摩用于祭祀,像祆教徒一样,湿婆的信仰者同样也把豪摩当成了圣物,或许都是缘于豪摩所具有的那种让人迷醉的功效。
但战争渐渐地向不利于嚈哒人的方向转变,终于乌湿波的澡堂也不得不关闭了。所有的嚈哒人都跑去守城了,拂耽延以自己是粟特人为由,拒绝参与战斗。有一天突厥人攻入了迦毕试,经过艰苦的巷战,嚈哒人终于把攻入城中的数百名突厥人全都杀死了,他们把突厥人的皮剥下来,制成旗帜,让它们在城头上飘扬。这个举动激怒了所有突厥人,使他们的进攻猛烈到近于疯狂。护城河被突厥人的尸体填满,多处城墙已经坍塌,城内的食物也所剩无几,派出去搬取救兵的信使杳无音信,嚈哒人终于感觉到末日将至,他们知道突厥人不会放过这座城市,他们将把所有人杀死,用死者的头颅堆起高高的塔,用无头的身躯筑起长长的墙。
嚈哒人似乎开了一个会议,终于决定把旃陀罗,还有城内的所有金币和绸缎——当然也包括粟特人的——献给室点密,以换取嚈哒人的安全。
这真是一个荒唐的决定,但在那个绝望的时刻,嚈哒人做出任何决定都是可以理解的。他们派出十个武士去抓旃陀罗,之所以派出这么多人,当然是因为考虑到了罗婆那的存在。但是十个武士仍然无济于事,罗婆那守在旃陀罗的房前,拿着一根大铁杵,他砸死了五个嚈哒武士,另有两个被他打断了腿,只有三个逃脱,罗婆那把死伤的七个嚈哒武士扔出墙外,抱着铁杵坐在石阶上,等着更多嚈哒人到来。
乌湿波急坏了,他担心嚈哒人会迁怒于他,把澡堂砸烂。拂耽延独自去找旃陀罗,“请让我帮助你,”他说,“我可以让突厥人退后!”同时他把乌湿波叫来,当着他和旃陀罗的面说道:“现在我在迦毕试城内的所有财物,包括那幢房子,都属于旃陀罗,她有权力任意处置这些财产,我想,它们应该足够她在印度开凿出一座湿婆的神殿。”然后他拿出馨吉尔的湿婆雕像,对旃陀罗道,“这是我的一位朋友的遗物,他让我转交给他的女儿,他说他的女儿在迦毕试城内,但我无法找到她,现在我要离开,将不再回来,我把他最珍贵的圣像交给你,我想他会同意的。”
说完这一切,他就走出屋子,正好遇上前来捉拿旃陀罗的嚈哒人,他拦住他们,声称自己可以让突厥人退后,并可以让他们不伤害嚈哒人的性命。“我们怎么能相信一个拜金的粟特人!”有的嚈哒人喊道。拂耽延道:“你们不用相信我,就算我骗了你们,一出城就向突厥人投降,你们仍然可以把旃陀罗抓去献给室点密,并且仍然可以得到我在迦毕试城内的一切财产!”
嚈哒人同意了,他们把拂耽延用绳子缒下城墙,任由他向突厥人走去。
当第一个突厥骑兵把马刀搁在拂耽延的肩头上的时候,他用突厥语说道:“我要见你们的可汗,我是他的朋友!”
室点密已经做了十年的可汗,他穿着游牧人的长袍,立在金帐中;比起十年前,他的目光里多了一些威严。他看了拂耽延一眼,挥手让身旁的附离给拂耽延松绑,微笑着道:“你是那个会说我们的话的粟特人,啊,不过我忘了你的名字!”拂耽延向他施礼,道:“是的,可汗的记忆力非常好,我的名字……”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肯定地道,“叫摩尼亚赫。”“摩尼亚赫?”室点密有些奇怪,“我知道这个名字的意思,你有一个兄弟叫作摩尼?或者,你信仰摩尼的宗教?我记得你十年前并没有向我提及这一点。”
“不,”拂耽延道,“我并没有叫作摩尼的兄弟,我的兄弟叫地舍拨,现在他已经死了,我也并不相信摩尼,我想,我之所以叫作摩尼亚赫,不过是因为上天做了这样的安排,至于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安排,那是我无法了解的。”
室点密让拂耽延坐在地毯上,然后自己也盘腿坐在他的对面,就像他们在鹰娑川时曾经做过的那样,“那么,你现在是作为嚈哒人的使者前来乞求我饶恕他们的性命了。”“不,”拂耽延道,“或许突厥人能够攻入迦毕试,并把嚈哒人全都杀死,但我相信你们也必将为此付出相当的代价,而这并非可汗所愿意看到的。”
室点密并不出声,他抬抬手,示意拂耽延继续说下去。拂耽延道:“从我见到可汗那一天起,已经有十年过去了,可汗向波斯派出了使者了吗?由草原经波斯到拂菻的商道贯通了吗?我想还没有,否则可汗也不需要率领五万大军,来攻打迦毕试城了。”室点密道:“不错,我来此虽然抱有征服嚈哒人的目的,但最重要的,却是打通一条直达海洋的商路,你是聪明人,很容易就可以看出这一点,那么,现在,你有什么可以帮助我的?”拂耽延道:“我想可汗也很清楚我的目的,嚈哒人想要投降,但又担心自己的性命,我只是想让可汗给出一个保证,其实我想可汗也并不想要他们的性命,因为这只会激起大雪山两侧的嚈哒人的更血腥的反抗,而我,将为可汗出使波斯,以及拂菻。”
室点密笑了,他拍拍手,让人拿酒上来,同时道:“可以,不过我将拆去他们的城墙。”他端起牛角杯,示意拂耽延端起另一杯酒,两人同时举杯,将酒饮尽。
突厥人向后退了五百步,这在嚈哒人看来,无异于一个神迹。他们放下武器,走出城门投降。而室点密则拆去了迦毕试的城墙,把迦毕试厚重的铁门搬回了草原,并夺取了嚈哒人的所有战象、金币和绸缎。
旃陀罗带着金币回到印度,和罗婆那一起,选定了一处石崖,开凿神殿。他们原本只是想雕凿一座小的神殿,但是随着工程的开始,越来越多的人向他们施舍财物,最后总共耗费了五十年的时间,他们终于雕凿出了一座无比宏伟的建筑:这座神殿至今仍矗立于印度南部德干平原的峭壁间,作为人类最完美的艺术品之一,无论对之献上怎样的赞美,都是不足够的。
从康居到印度的商道畅通了,但是在十几年之后,在迦毕试仍然独立出了一个新的嚈哒人的王朝,在史书中,这个王朝被称为馨吉尔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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