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六十几岁了，身体还行，和爸爸一起住在广东我妹妹那里，因为社保和工资关系都还在广西，所以他们一年中总要回广西老家好几次，一回就住上半个月一个月这样的。而我呢，因为在成都安了家，一年里难得见上他们二老几次，所以渐渐地我们就养成了习惯，就是每周周六的晚上，我妈必会打电话过来。我妈老了以后，跟我什么都说，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全都会在电话里说，而我也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毛躁，不管我妈说什么，我都老老实实地听着，有时候，就算她把以前说过的事又重复地跟我说了好几次，我也还是把这事儿当新鲜事一样地听着，决不会打断她。

        不过上周六的晚上，我妈打电话过来，倒还真说了一件新鲜的事。她先问了我们这里的天气冷暖，又问了我儿子的情况，就把话题一转，问我还记不记得阿乞婆。我说我还记得啊，就是那个被儿子虐待把儿子都告上法院的老太婆嘛，她怎么了？我妈说她上个月死了。我也没吭声，等我妈继续往下说，我知道她既然这样巴巴地打电话过来告诉我这件事，那这事儿肯定就没有那么简单。

        这里我得先补充一下背景，免得你们听不明白。阿乞婆今年大概也有八十好几了，在我的印象里面，她一直都是弓着背，穿一身打了很多补丁的黑布衣服，永远都在忙，不是在学校（我家是在一个中学里）的食堂里忙，就是在自留地里浇菜。她待人很和气，我记得我小时她还经常抱我，偶尔给我一颗水果糖——就是那种很便宜的、一分钱可以买五颗的那种。她前前后后一共生了六个儿子——她家就在我楼下，所以她家的情形我们都很清楚。她很早就守寡了，老公好像是在文革时武斗死的。她一个人带大六个儿子，很不容易，而且这六个儿子中，其中三个还读了大学，另外的三个，或者读了高中，或者读了职高，我记得她有一个儿子在南宁开车，还有一个儿子是老师，另外有一个承包工程，听说身家有几百万，总之六个儿子过得都很不错。但是让人想不到的是，这六个儿子竟然全部都是白眼狼，结婚之后，一个个全都忘恩负义，没有一个愿意养老妈子的。阿乞婆过得很可怜，一个人住在四面漏风的老房子里，自己做饭、做菜、洗衣服，没有钱了就跑去儿子家讨一点儿这样。后来我们看不下去了，就叫她把儿子告到法院去，法院判每个儿子养两个月，六个儿子正好一年轮完。结果就出了一件很奇葩的事，因为七月和八月是连着两个大月，都是三十一天，六个儿子又为这件事争了半天，后面是怎么解决的我也不知道了，不过阿乞婆也没有在儿子家住多久——天天被儿子和媳妇骂也不好受，最后还是搬出来自己住了。那时候因为老人的退休金都提高了——我们是农场，阿乞婆也算国家职工——所以她也没有再去找儿子讨钱。后来她又领回来一只瘸了左后腿的黄毛土狗，那条狗是她在路上捡的，估计是因为得了癞毛病，被主人给扔了，她捡回来时，那狗已经烂得浑身就没一块好皮了。那条狗长得很丑，不仅一身癞毛，还瘸了腿，跟了阿乞婆后，为了抢吃的，耳朵也在跟别的狗打架时被咬掉了一只，不过倒是很聪明，一双黄眼温和、安稳，好像通了人性。它除了帮阿乞婆看门，还经常在垃圾桶里翻，看到啤酒瓶就叼到收购站去卖，收购站的人都知道它是阿乞婆的狗，看到它叼瓶子过来了，就把瓶子收起，把毛票给它让它再叼回去。阿乞婆除了驼背，身体还好，退休金提高之后，她请人把老房子翻修了一下，不漏风了，再自己在屋后自留地里种点菜，过得倒还可以。她儿子也一直没有来看过她，平常有什么小病小痛的，就靠邻居照顾。

        现在可以回来说我妈的电话了，不出我所料，后面果然还有很神奇的事。原来阿乞婆死了以后，她六个儿子倒是一窝蜂都来了，在她的老房子里翻了半天，没有翻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就计划着要把阿乞婆的狗杀了卖肉，得的钱再六个人分，但是那条狗一看他们把眼盯过来了，马上就翻身跑走了，怎么找也找不到，最后也只好算了。这六个丧尽天良的儿子看看阿乞婆那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了，就一个个找借口溜走了，把阿乞婆丢在床上不管，连火葬场的车都是隔壁邻居帮忙叫的。

        拉去武鸣火葬场的路上，突然有一个男人，大概四十来岁，穿身破得浑身是洞的黄布军装，眯着一双黄眼，瘸了左腿，少了一只耳朵，从路边跳出来把送葬的车拦住，说自己是阿乞婆的小儿子，听到她的死讯刚刚赶回来，上车就抱住阿乞婆的尸体大哭。到了火葬场，一切事宜都是他负责，送去火化之前也是他磕头，火化完之后，也是他来收骨灰。葬礼全部结束之后，他又拿出一袋子钱，交给来送葬的邻居，说是阿乞婆的火葬费。

        邻居都觉得有一点怪怪的，因为从来没有听说阿乞婆还有这么一个小儿子，但是看到人家尽孝的样子，也确实跟儿子没有两样，所以也都没有深究。葬礼结束之后，那个人就抱着阿乞婆的骨灰坛子自己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邻居们回去之后，看那袋子里面的钱，大都是毛票，中间夹杂着几张一块五块的票子，一算，付了阿乞婆的火葬费之后，倒是还有一点富余。

        大家就觉得这事越琢磨越怪，突然就有人想到阿乞婆养的那条狗，又想到那个小儿子，瘸了条腿，少了个耳朵，倒是跟阿乞婆养的那条狗有点像。

        我妈说到这里我就说我不信，哪有那么神的事。我妈坚持说那条狗肯定是变了人来送葬，她说后来收购站的老板听说这件事，也跑来打听，邻居就把那袋子毛票给他看，他就认出来里面有几张是他用过的，大家还不信，说这你都记得住，那老板说，你们不要争，你们看看这些钱，上面都还有牙印。

        我妈说到这里，我也不吭声了，然后，我知道啦，你就是叫我尽孝，否则连狗也不如嘛！

        我妈说我说的是真的啦，你不信就算了，然后就把话题扯到一边去了。

        我现在把这事情如实写出来，至于你们究竟相信不相信，也只能看你们自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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