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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地狱的那提

        1

        那提!你还活着吗?那提!

        那提!你还活着吗?那提!

        那提醒了过来。几只蝙蝠,排着队飞出去了。

        他开始感觉到疼痛,一阵一阵地缩紧,像是要把那提的整个身子都拉扯进那道小小的伤口里去。

        2

        阿揽延的商队在山谷里发现了狼藉的尸体——这是另一支商队,他们的货物和牲畜都被强盗夺去了。阿揽延手下的一个商人在一个狭小的山洞里找到了那提,山洞外躺着两具尸体,一个是那提的父亲,一个是那提的母亲——商人看了那两具尸体一眼,就知晓了这一点。

        那提的脖子上有一道伤口。

        “他还活着吗?”阿揽延问。

        “他还在呼吸!”

        “那么我们带上他,愿天神保佑他还能活下去!”

        3

        那提知道自己的父母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他沉默不语,似乎在等待他的父母归来,就像他以前在家中等待他们从遥远的异国归来一样;但后来他明白人一旦死去,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于是他揪住商队里的每一个人问:“人死了以后都到哪里去了呢?他们为什么不再回来?”他的眼睛那样纯洁,使人不舍得拿谎言去敷衍他。“哦!是的,人死了以后,都到地狱里去了,至于他们为什么不回来,我想,是因为地狱的门口有恶狗在守着的缘故吧!”“那么地狱在哪里呢?”“地狱?或许就在地底下吧?在地底下很深的地方。”于是那提拿起一把小锄头,商队一停下来,他就在地上挖坑。他在山上挖,在沙漠里也挖。有人不愿再看他做这样的傻事,“你这样是挖不到地狱的!”“那我怎样才能到地狱里去呢?”他提着小锄头,汗水从他凸起的小额头上滴下来,“那我怎样才能到地狱里去呢?”商人们沉默了,他们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那我怎样才能到地狱里去呢?”那提锲而不舍地问,直到有一个商人终于忍受不住,扇了那提一个耳光,“不许再问这个傻问题!”“可是我想我的爸爸和妈妈!”商人又扇了他一个耳光。

        于是那提沉默了。

        4

        康居是一座商业发达的城市,这里聚集了各种古怪的人。

        吐火罗人能够吐火,他们用他们吐的火纺纱织布,这种布一织出来就是暖和的,用这种布做成的衣服,有很好的保暖功能。

        骨结人都是大力士,他们骨骼粗大,肌肉强健,但是他们是没有关节的,一旦他们跌倒,除非有人帮忙,否则就无法站起,所以他们总是两个人两个人地外出,以免自己落入跌倒了再也站不起来的尴尬境地。

        曲肢国的人都是音乐家,他们善于弹奏一切乐器,但最擅长的无疑是琵琶,因为他们一出生,他们的父母就把琵琶放在了他们的身边。他们的手臂是弯曲的,这样的弯曲使他们弹奏起琵琶来更方便。

        弩矢毕人都是优秀的猎手,他们箭无虚发,但是一旦他们射不中目标,他们的末日也就到了,因为他们的部落是不容许一个射不中目标的弩矢毕人活下去的,这个倒霉鬼会被捆绑在一根柱子上,所有的人往他身上射箭,直到他被射成刺猬。

        缚浪国的人都是航海的好手,因为他们能用绳子把浪花绑缚,每一艘波斯海船都要带上这样一个缚浪者,这能保证海船安全地抵达目的地。

        而波斯,哦!这个伟大的国家,她的每一个国王都是诗人,他们坐在沙漏的王座上,吟唱着历史和神话……

        5

        “我无所不知,”一个面孔蜡黄、眉毛细长的老头子坐在高台上,“一个问题一个金币!”

        “你能说说歌罗禄人的历史吗?”台下的一个人问道。

        “是的,我知道,”老头子说,“不过金币在哪里?”那个问话的人把一枚金币扔到了台子上。老头子把金币捡起来,“哦,”他说,“一百五十年前在印度铸造的金币,上面有魔鬼亚历山大的头像。”

        台下的人高喊起来,“别啰唆了,我们要听歌罗禄人的历史!”这些人都是来看热闹听故事的,其中有吐火罗人、骨结人、曲肢国人、弩矢毕人和缚浪国人,只是缺少了一位波斯的国王。

        于是这个老头子说道:“那伟大的额尔齐斯河发源于金山的南麓,在她注入宰桑泊之前,被称作黑额尔齐斯河。她在火红的岩石与葱绿的草原间穿行,草原上立着茂密的杨树,到了秋天,草原会变得金黄,而那些杨树的叶子则会变成红铜色,如同火焰。

        “很久以前,独目人在这里游牧。这些独目人只有一只眼睛,不过也有人说,‘独目人’的意思其实是‘孤独的守望者’,这样的解释似乎更富于诗意。

        “距今一千年前在这一带游牧的是歌罗禄人,他们是土门人的一支,本身又分为三部,分别是谋落或谋剌部、炽俟或婆匐部还有踏实力部。当时的土门人——如果只满足于史书中所描述的——似乎总是处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内部争战中,他们统一的时间总是很短,然后又为了一些微小的原因便要爆发战争。不过真正的原因或许是为了争夺牧场,额尔齐斯河谷是丰饶的,那里的草原美得就像是一幅用红、绿、蓝、白四色绘出的画,但别的地方可能要贫瘠得多,何况还有不可预知和控制的天灾,比如大雪。

        “歌罗禄人的地位很尴尬,他们处于中间地带,不得不在各种强大的势力之间摇摆。于是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据说后来有这样一个歌罗禄人,他善于唱歌,有一天他唱起歌来,于是所有的歌罗禄人都飞上了天空,连同他们的毡帐和牛马。后来还有人在金山上看到他们,他们在那里的草原放牧,草原上开满鲜花。

        “不过也有人说他们其实是迁移到了细叶川,后来大诗人李白就是在那儿出生的。据说他第一次进入中国的时候,就是沿着额尔齐斯河南下,经过了歌罗禄人的故地。”

        6

        大家沉默无语。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孩子高喊起来:“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那是那提。

        “你有金币吗?”老头子问道。

        “我没有。”

        于是老头子把脸转过去,不再看那提。阿揽延知道那提要问的是什么问题,他喊:“我帮他付这一个金币!”他把一枚拂菻金币扔到了台上。

        老头子看了一眼台上的金币,又看了一眼那提,说道:“虽然我不想回答你的问题,但是,你问吧!”

        那提吞了口唾沫,又看了一眼阿揽延,就大声问道:“我想知道,我怎样才能到地狱里去!”

        周围的人愣了一下,都大笑起来,“噢,居然有人花一个金币问那么蠢的问题!”

        老头子等所有的笑声都停止了,才说道:“我知道你该怎样到地狱里去,但我不该说出来,如果你愿意,就渡过细叶川,去找一个叫黑尊者的人吧!他知道一条比我所知道的更好的到地狱去的道路。”

        7

        细叶川在康居城东八百里,在一片草原的边缘。

        当阿揽延在康居城里收买到足够的货物,重又向东出发,准备再次到中国去的时候,那提也跟着他向东走去。他们走了一个月,在春天即将结束的时候,那提离开了阿揽延,独自一个人拐入一条岔道,前方就是细叶川。

        这条河流,它的河床里流淌的不是水,而是绿叶——那是树的肌肤、毛发和血肉啊!各种各样以绿叶为食的动物在细叶川里生长。“那提,你要过河去吗?”它们问那提,那提说“是的”,于是一头河马张大了嘴巴,“坐在我的嘴里吧,这里很安全!”但是那提嫌它的嘴巴太臭,他选择了一头大象。“自从我五十年前从人类的牢笼里逃出,我这宽厚的背上,已经很久没有人类坐着了。”它像一艘小船,搭载着那提向河的对岸走去。在河的中心,绿叶的河水淹没了那提的头顶。“我要被淹死了!”那提高喊。“别担心,”大象说,“你可以在绿叶里呼吸!”那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的,在这叶的河水里呼吸,甚至比在空气里呼吸更为舒畅。

        8

        黑尊者是一个浑身乌黑的和尚。

        “你要到地狱里去吗?”那时已是黄昏,西边的天空上,夕阳正在缓缓沉落,晚霞像火一样燃烧,“那就向西去吧,一直向西去!”黑尊者用他炭一样黑的手指指着西方,“向太阳落下的方向走,你要先翻过葱岭,然后渡过一条河流,那河里的鱼都是鬼魂变的;你还会经过月亮落下的地方,不要停下,继续向西去,那时……”说到这里,黑尊者停下了,“那时,你就会到达太阳落下之处,可是你仍然不要停下,还是向西去,向西去,向西去……地狱,就在太阳的后面。”

        9

        那提就重新渡过细叶川,不停地向西走去。

        他先是回到了康居,人们知道他要到太阳的后面去,都觉得他很怪异,但是并没有阻止他。

        “这件衣服给你穿,它很暖和。”一个吐火罗人说。

        “我赐你力量,你累的时候,想想一个骨结人在你背后,你就会振作起来。”一个骨结人瓮声瓮气地说。

        “这小琵琶给你,你可以把它挂在腰上,累的时候弹它一下,它就会自动地奏出美妙的音乐。”一个曲肢国人说。

        “这副弓箭给你,你可以用它打猎,你会像我一样百发百中的。”一个弩矢毕人说。

        “这根绳子给你,你可以用它绑缚巨浪,这样你就可以轻易地渡过河流和湖泊。”一个缚浪国人说。

        最后那提到了波斯。波斯国王正一个人在城墙上吸烟,他的沙漏的王座空着。“哦,我没有什么可以送给你的,我的沙漏只会让时间流逝得更快,”国王说,“但是当你从地狱回来,我会把你的故事编成史诗,让它到处传唱。”

        10

        葱岭上种满了葱。

        春天,人们在地里播下葱的鳞茎;夏天,葱都开了花,淡紫的花球立在高高的花茎上,像一朵朵拳头;秋天,人们开始一茬茬地收获,用驴子把葱从寒冷的高原运下,把它卖给高原下的波斯人;冬天,葱的叶子都变黄了,人们把地的鳞茎挖出,用于明年开春时播种。人们用雪山上流下的雪水灌溉葱苗,并用葱的汁液治疗忧郁和恐惧。

        这是个勤劳而自由的民族,他们唯一的统治者住在高高的雪山上,人们称其为蜗牛女王。这是一位不死的女王,她依靠蜗牛的涎液来保持她美丽的容颜,因此她对葱岭上的臣民所征收的唯一赋税便是每年若干数量的蜗牛;而她住在雪山上的宫殿里,没有人能看到她。当她听说那提要到地狱里去的时候,她传下旨意,让人们把那提带到雪山上。

        但她永远也无法理解那提对地狱的渴望,因为她是没有父母的,而一个没有父母的人,就像是一棵无根之树上的叶子,这样的树叶,永远也不会飘落枝头,在大地上腐烂。她是个由蜗牛的涎液化成的女王。当那提见到这个传说中的不死女王的时候,蜗牛正在她雪白的肌肤上蠕动、攀爬、滚落……无数的蜗牛,把她的肌肤当成了乐土。她必须忍受这样的酷刑,因为一旦没有蜗牛的涎液滋润,她就将在太阳落下之前,衰老并死去。

        “如果你能够从地狱回来,当你重又经过这里的时候,请你把地狱的景象告诉我,”蜗牛女王说,“我将用最好的葱汁招待你,并请你品尝用最肥嫩的蜗牛制成的佳肴。”

        那提答应了她,他离开了葱岭,继续向西走去。

        11

        越往西去,就越冷,但幸好那提穿着吐火罗人送给他的衣服;他用弩矢毕人送给他的弓箭打猎,但他只猎取足够他充饥的食物;一旦他觉得累了,他就会躺下,并在睡梦中记起骨结人的话,于是当他醒来,他又充满了力量。

        在冬天的时候,他来到了那条传说中的河流旁边。

        河水是黑色的,在河的中间,一条接一条的、巨大的黑色鲤鱼在缓缓游动。这些鲤鱼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它们如果要转身向河的另一个方向游动,都会异常困难。那提记起黑尊者说过,这些鱼都是鬼魂变的,于是他高喊起来:“鱼啊!鱼啊!”他的喊声在河面上回荡,鲤鱼们还是无动于衷地游着。“鱼啊!鱼啊!”那提一边追着鲤鱼,一边高喊,“你们有没有见过我的爸爸和妈妈?”终于有一条鲤鱼回答道:“不,我们没有见过你的爸爸和妈妈!”“那么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呢?”鲤鱼回答:“你为什么不自己到前面去看看?”

        那提加快了脚步,跑到鲤鱼们的前头。他看到河水中央有一条小船,船里坐着一个渔民,渔民手里牵着长长的渔线——原来这些巨大的黑色鲤鱼都是这个渔民的收获。那提想起这些被渔民捕获的大鱼都是鬼魂变的,心里就一阵紧似一阵地难受,“喂,你把这些鱼儿都放了吧!”可是渔民仿佛没听到他说的话一般,看也不看他一眼。那提端起弓来,“嗖”地放了一箭,这可是弩矢毕人的弓啊!渔民立刻就翻下小船,消失在河水中了。

        鲤鱼们发现自己获得了自由,欢乐地拍打出黑色的浪花。“不要上渔民们的当!”鲤鱼们这么喊着,就沉入了深水之中。

        别的渔民从他们的村落里出来,把那提围住了。他们认出了弩矢毕人的弓,他们知道那提是百发百中的,于是他们喊道:“你是寻找地狱的那提吗?”那提原本以为这些人会凶神恶煞地对待自己,没想到他们却异常地和气,便放下弓箭道:“是的!”渔民们说,他们可以用小船渡那提过河,那提答应了。可是,当小船来到河的中心的时候,那个驾船的渔民却跳入了水中,他向河岸潜去,因为害怕那提的弓箭,他在很远的地方才浮出头来换气。

        小船在河水中打着漩儿,船底漏了,黑色的河水冒出来,很快小船就沉入水中。那提在河水里挣扎,“哦,我要死了!”但是传来鲤鱼的声音:“那提!那提!快甩出缚浪国人送你的绳!”那提慌乱地把绳从腰间解下,甩了出去。这长长的绳缚住了一朵浪花,这朵浪花带着那提来到对岸。

        渔民们看到那提奇迹般地脱险了,都顿脚大骂,但他们已拿那提没有办法,只好回村庄去了。

        鲤鱼们从河中浮起,“那提那提,往前去都是冰天雪地,你有御寒的衣服吗?”

        “我有吐火罗人送我的衣服。”那提说。

        鲤鱼们又问:“那提那提,往前去有可怕的冰魂,你有抵御的武器吗?”

        “我有弩矢毕人送我的弓箭。”那提说。

        可是鲤鱼答道:“不,他们不怕弓箭!”

        “啊,那我有曲肢国人送我的琵琶。”

        于是鲤鱼们放心了,它们放那提继续向西去寻找地狱。

        12

        在广袤无垠的冰川上,数以万计的冰魂日复一日地采集着冰块,它们用冰块一点一点地镶嵌出月亮。

        冰块被巨大的锯子从冰川上锯下,浑身长满白色长毛的驮冰兽把冰块驮到月亮落下之处——那是一个足以装下整个月亮的无底洞,冰魂们称之为“月坑”,它的一个洞口在大地的西极,另一个洞口在大地的东极。

        无数的冰蛛在月坑中织网,它们的蛛网在月亮落下时被破坏了:冰的月亮落下来,落入了月坑之中,隆隆地滚动,方圆千里的大地因此而震颤,冰蛛的蛛网一层层地缠裹着这暴怒的月亮,直到它的怒气平息。

        冰魂们把已经锯好的冰块镶嵌到月亮上,那是一个壮阔的场面,巨大的吊臂将冰块吊起,驮冰兽“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搬运冰块,冰魂们在月面上小心翼翼地工作,力图把月亮镶嵌得更为平滑;直到他们完成这一天的工作,他们便用刀子把蛛网砍断,让月亮向月坑的更深处坠去。

        在大地的东极,在大海之上,善于唱歌的歌罗禄人等待着月亮从大海中浮起,一旦他们看到海水开始翻涌,深海里的鱼儿被卷到浪尖之上,他们就放声歌唱,月亮旋转、呼啸着冲出海面,在歌声中向天空升去;直到月亮升到中天,歌罗禄人才停止他们悦耳嘹亮的歌声,飞回中亚的草原。

        这样的过程年复一年地重复着。冰魂们总是在每个月的中旬完成它们的工作,把月亮镶嵌成一个完美的冰球,下半个月他们将会把主要的精力放在采集冰块上。这冰的月亮慢慢地融化,终于在月底完全地融解掉,于是冰魂们镶嵌月亮的工作便重新开始。

        衰老的、无法继续工作的冰魂被抛到蛛网上,作为冰蛛的食物;新的冰魂源源不断地补充进来。

        谁在统治着这个庞大的工场?谁在管理着这众多的冰魂?谁最先想到要聚集起这成千上万的冰魂,让它们进行如此艰苦的劳作?又是谁最先想到要让这巨大的冰球每天夜里升起、落下,重复不休?这一切都已不得而知。

        13

        在长久的、几乎可以说是永恒的艰苦劳作中,冰魂的脾气都变得异常暴躁。这苦难似乎没有尽头。他们虐待驮冰兽,想尽一切办法消灭冰蛛,虽然一旦没有冰蛛它们将无法完成它们的工作。它们把所有路过月坑的生物都冻成冰块,然后把它们冷硬的尸体镶嵌入月亮中,这几乎可以说是他们唯一的娱乐。

        但他们却放过了那提,因为他们喜欢那提的琵琶奏出的乐曲,冰魂冰冷的心在这乐曲中融化了,“啊!请不要再奏出这可怕的音乐,它让我们无所适从!”但是一旦那提停下,他们却又高声地请求那提再次让琵琶奏响。他们停止了工作,将那提围在中间,让他一曲接一曲地弹奏下去,以至于那一夜,月亮第一次没有升起、落下,而亿万年来的每个夜晚,它总是升起又落下的。冰魂们多么希望那提的父母也已经变成了冰魂,这样那提就会永远留在月坑中,和他们在一起,但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是那提的父亲或母亲。

        这样那提就要离开了,虽然冰魂们舍不得他离去,但他们再也找不到理由让那提留下。

        “那提,再弹奏一曲吧!弹奏一首欢快些的曲子,让我们这些永远生活在冰狱中的受难者,也能感觉到些微的快乐!”但冰魂们却在那提欢快的曲声中痛哭了,因为他们在那曲声中听到了那提的痛苦和孤单,并由此而想到了自己悲苦的命运。那一夜的月亮变得异常地大而粗糙,因为冰魂们的泪水化成了冰,冻结在了月面上。

        “那提,再往前去就会变得异常地炎热了。”冰魂们拿出一件雪白的衣衫,那是用冰蛛的丝织出来的,数百个最手巧的冰魂为此花了一夜的时间,“你带上这件衣衫吧,它能帮你抵挡那足以融化一切的日之火。”冰魂们驾着驮冰兽,把那提送到冰川的边缘,“再往前去就不是我们所能到达的地方了,你把吐火罗人送给你的衣衫解下,穿上这件冰蛛丝织成的衣衫吧!愿你尽快地找到你的父母,并永远和他们在一起!”

        14

        往前去,就是太阳落下的地方了。

        太阳是一个巨大的、空心的铜球,煤在铜球内燃烧。乌黑的煤鬼在幽深的地底挖煤,他们的数量比冰魂更多。

        巨大的齿轮轧轧作响,年复一年地转动,带动起装煤的小车,把煤鬼们从地心深处挖出的煤块运送到指定的地方。煤鬼们把那个地方称作“日窟”。夕阳在这里沉落,那巨大的铜球(它的重量是月亮的一千倍)从天空中滚落,带着炽热的火焰,呼啸着,翻滚着,煤鬼们稍不小心,就会被烧成尘灰。

        九百九十九个黑尊者生活在日窟之中,他们和煤鬼一样乌黑,一旦太阳落入日窟,他们便念起经咒,让太阳停止下坠。煤鬼们等待着太阳凉下来,他们跳跃着、哭喊着,当太阳冷到足以让他们站住,他们便跳到太阳上,拧开铜球的机钮,奋力抬起铜球的顶盖,把煤块装入其中。烧剩的残灰从铜球底部的微孔漏下,落入了地之深渊。煤块在铜球中砸出空空的回声,慢慢地铺满了铜球的底部,这时就只能听到沉闷的“砰砰”声了,直到第二天的凌晨,煤鬼们终于把铜球填满,于是九百九十九个黑尊者停止念诵经咒,让已没有热量的铜球向地心的深处坠落。

        日窟的另一个出口同样是在大海之下,当铜球里的煤接触到水和风,它便烈烈地燃烧起来,带动铜球向天上升去,直到这燃烧产生的热力不足以支撑铜球本身的重量,它才像千百万年来那样,重新开始坠落。

        15

        曾经有一个黑尊者逃离了日窟,他奇迹般地穿过月坑,来到细叶川,在那儿生活着,直到他死。正是他告诉那提通往地狱的道路。

        九百九十九个黑尊者把那提围住,请求他说一说那个逃离者的近况——他们的身上遍布被日之火灼出的伤痕。“那提,他还活着吗?他是不是见到了水和冰?他的身体还是如此乌黑吗?他仍然像我们一样以煤为食吗?他是否还会想起我们呢?……”

        那提答道:“是的,他还活着,他肯定见到了水和冰,虽然细叶川中流淌的既不是水,也不是冰,而是绿叶,他的身体还是很黑,像炭一样黑,但跟你们的身体比起来,那已经算是白色的了,我不知道他平常吃什么,但应该不会是吃难吃的煤吧?他是不是还会想起你们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他提到太阳落下的地方时,停顿了一下……”

        那提就这样离开了日窟。他把吐火罗人织成的衣服留下,把骨结人赐与他的力量留下,把曲肢国人送给他的琵琶留下,把弩矢毕人送给他的弓箭留下,把缚浪国人送给他的绳子留下,把冰蛛丝织成的衣服留下……因为前面就是地狱,他已经不需要这些东西了。

        他穿过了星辰闪耀之处——这璀璨的群星是通往地狱的路灯,他向黑暗中走去,那永恒的黑暗啊!在虚无中沉默着……

        那提!你还活着吗?那提!

        那提!你还活着吗?那提!

        那提醒了过来。几只蝙蝠,排着队飞出去了。

        他开始感觉到疼痛,伤口一阵一阵地缩紧,像是要把那提的整个身子都拉扯进那道小小的伤口里去。

        17

        阿揽延的商队在山谷里发现了狼藉的尸体——这是另一支商队,他们的货物和牲畜都被强盗夺去了。阿揽延手下的一个商人在一个狭小的山洞里找到了那提,山洞外躺着两具尸体,一个是那提的父亲,一个是那提的母亲——商人看了一眼那两具尸体,就知晓了这一点。

        那提的脖子上有一道伤口。

        “他还活着吗?”阿揽延问。

        “他的呼吸在渐渐地弱下去,啊,我们救不了他了!”

        “那么,愿天神保佑他能在地狱中与他的父母重逢!”

        阿揽延轻轻地合上那提的双眼。

        18

        葱岭上的女王啊,请准备好你葱汁和蜗牛的盛宴!

        波斯的国王啊,请备下纸和笔,请在你沙漏的王座倾圮之前,完成你所承诺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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