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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起航的日子眨眼到来。

        一日清早,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所有被判流放的罪犯接到命令:收拾东西,在院里集合。

        麦克的家当没有多少。除了几件衣服,一本《鲁滨孙漂流记》,那个从霍克村带出来的铁项圈,还有就是莉茜送他的斗篷。

        院里,铁匠用沉重的铁脚镣将犯人两两锁在一起。这种束缚让麦克备感羞辱。冷冰冰的铁脚环令他沮丧不已。他为自由而战,却一败涂地。如今,他再一次像动物一样被链子拴着。不如沉了船一了百了。

        监狱规定男女犯人不准结对同行。和麦克锁在一起的是个脏兮兮的老醉鬼,外号“疯巴尼”。科拉对着铁匠挤眉弄眼,好不容易才跟佩哥拴在一起。

        “卡斯帕兴许不知道咱们今天动身,”麦克忧心忡忡地说,“也许他们根本就不通知。”

        他打量了一下这队犯人,估计全部加起来能有一百多号。其中近四分之一是女人,还有几个孩子,大都在八九岁左右。西德尼·莱诺克斯也在男犯的行列中。

        莱诺克斯倒了霉,很多人拍手称快。自从他坑害佩哥以后,再也没人相信他。一直在“太阳”酒馆销赃的扒手们纷纷另谋他处。虽然工人们的罢工被破坏,多数人还是回去继续工作,只是没人再愿意给莱诺克斯干活儿,无论他出多少钱。他企图强迫一个叫“六毛格温”的女人替他行窃,但此人伙同两个朋友举报莱诺克斯持有赃物,没过多久他也被定了罪。詹米森家出面保住了他的命,不过流放还是在所难免。

        监狱的木头大门霍然敞开。一队八人的守卫在门外等待押送。看守狠狠推了一把站在队首的犯人,一行人徐徐走上喧嚣的大街。

        “我们离弗里特街不远了,”麦克道,“也许卡斯帕会知道消息。”

        “知道了又能怎样?”科拉问。

        “他可以收买船长,路上照应我们。”

        麦克找一些狱友、守卫和探监的人打听过,对横跨大西洋的这趟旅程略有了解。有一点毋庸置疑:很多人都死在了路上。不管船上拉的是什么人——是奴隶、犯人还是契约佣工,到了甲板下,环境都是一样的恶劣致命。船运商眼里只有钱,所以每一趟都拼命往船上塞人。船长也贪财,如果犯人肯出钱,兴许还能混上个客舱睡。

        街边的市民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眼看着这些犯人最后一次在市中心丢人现眼。有人高声表达同情,有人打趣起哄,还有人扔石头丢垃圾。麦克恳求一个面善的女人给卡斯帕·格尔登逊送个信儿,她拒绝了。他又找了两个人,同样被回绝。

        铁镣影响了行进的进度,整队人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岸边。河里船只穿梭:游轮、驳船、渡船、小艇往来不断。由于军队的镇压,罢工已经结束。春天的早晨十分和暖,阳光洒在污浊的泰晤士河面。一只小船等待着将犯人押上停在河中的大船。麦克看了看船名说道:“蔷薇蕾”。

        “詹米森家的船?”科拉问。

        “多数押运犯人的船貌似都是他家的。”

        离开泥泞的前滩步上小船,麦克这才意识到:也许这是他这么多年来最后一次站在英国的土地上——也许这辈子都再没机会。他百感交集:一想到要在异国开始另一种人生,恐惧之中还隐藏着一丝鲁莽的激动。

        上船可谓颇费周章:犯人们必须戴着脚镣爬梯子上去。佩哥和科拉手脚灵活,爬上去不费吹灰之力;而麦克却带着巴尼这个累赘。有两个犯人失足掉进河里,看守和水手却无动于衷。若不是其他犯人伸手拉他们上来,这两个人一定已淹死在河里。

        这艘船大约四十英尺长,十五英尺宽。佩哥道:“真是,我偷过的会客室都比这儿大。”甲板上有一笼鸡,一个小猪圈,还拴着一头山羊。船的另一边,人们正把桁端当作起重机从小船上吊起一头高头大白马。一只骨瘦如柴的猫冲麦克龇了龇牙。他看到盘绕的缆绳,卷起的风帆,鼻子里闻到清漆的味道,脚下有振动的感觉。犯人们被驱赶着来到舱口边,顺着梯子下到船底。

        似乎下面还有三层甲板。四个水手正盘腿坐在第一层甲板吃午餐,四周若干箱子包裹,应该是行李。梯子尽头的最底层,两个男人正在把木桶堆起来,并在桶间钉上楔子,防止路上木桶滚动。中间那层显然是留给犯人的。一个水手一把将麦克和巴尼从梯子上拉下来,推着进了舱门。

        舱内一股柏油和醋酸味。麦克在一片阴暗中瞅瞅四周:天花板距离他头顶也就一两英寸,个子稍大点就必须猫着腰。两扇不大的格窗透进微弱的光线和空气。这些光线和空气并非来自户外,而是来自上层的甲板,那里才由舱口采光。舱室两侧各有六英尺宽的木架,一组齐腰高,一组离地也就几英寸。

        麦克惊恐地意识到:这些架子是供犯人躺的。整个航程中,大家只能躺在这些光秃秃的架子上。

        他们穿行在狭窄的过道上。头几个铺位已经被几个平躺的犯人占据,他们脚上还挂着铁镣。阴暗的震慑下,这些人一声不吭。一个水手指示佩哥和科拉挨着麦克和巴尼躺下,直挺挺的仿佛抽屉里的刀叉。他们听命躺好,水手用手扒拉着,直到人贴着人。佩哥个子小,起身可以坐直,其他的大人只能猫着腰。麦克充其量只能用一只胳膊肘撑着头。

        麦克在排架尽头看到一个硕大的陶土罐子,两尺高,圆锥形,扁平的广底,直径大约八九英寸。同样的罐子舱里一共有四个,是这里唯一可见的“家具”。显然,罐子就是他们的厕所。

        佩哥问:“要多久才能到弗吉尼亚?”

        麦克答道:“要是我们走运的话,七个礼拜。”

        莉茜注视着自己的行李箱被搬进船尾的大船舱。她和杰伊安置在船主间:一间卧室,一间娱乐室,比她想象的还要宽敞。人们都说跨洋之旅糟糕透顶,而她却下定决心,尽情享受这次全新的体验。

        随遇而安、尽情享受如今已经成为了莉茜的人生哲学。她无法忘记杰伊的背叛:每次想到他在新婚之夜那些空洞的承诺,她就不由得紧咬朱唇,双拳紧握。但她总试图把这些都抛在脑后。

        就在几周前,她还为这次航程而兴奋不已。奔赴美国一直都是她的梦想——这也是她嫁给杰伊的原因之一。她期待着在殖民地开始更加自由自在的全新生活:置身户外,没有了衬裙和拜访名片;女人们的指甲可以脏兮兮,可以像男人一样直言不讳。在得知杰伊为此而作出的妥协后,这个梦想却失去了它原有的光环。她赌气暗想,那种植园真该改名为“二十坟”。

        她竭力假装与杰伊依旧恩爱,但身体却不会撒谎。夜晚杰伊爱抚之时,她不再有从前的兴奋。她依旧与他亲吻,爱抚,但他的手指不再有发烫的触感,唇舌也不再触及她的灵魂。曾几何时,光是看着丈夫就令她下体湿润;如今,她总会在上床之前悄悄在腿间擦润油,不然做爱时就疼痛难忍。每次完事时,杰伊总是呻吟或叹息,畅快地将精液留在莉茜体内。然而莉茜却并未享受这样的高潮,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空虚感。待杰伊在身边呼呼大睡,莉茜会以手指自慰弥补,头脑中充斥着古怪的画面:男人厮打,妓女袒胸……

        但她的日常思绪已全部被孩子占据。怀孕的事实令先前的失望变得无足轻重。她会毫无保留地把爱倾注在孩子身上,这将是她一生的心血。而这个孩子——无论是男是女——将在弗吉尼亚长大成人。

        她摘下帽子,一阵敲门声响起。一个身着蓝色制服,头戴三角帽的瘦高个进屋鞠躬道:“詹米森夫人、先生,鄙人塞拉斯·伯恩,船上大副,愿意为二位效劳。”

        “你好!”杰伊生硬地打过招呼,显然是拿出了公子派头。

        “船长让我代为问候二位。”伯恩道。上船时他们已经见过帕里奇船长,一个来自罗切斯特、不苟言笑的肯特郡人。伯恩继续道:“等潮向一变,我们就起航。”他神气十足地朝莉茜笑了笑,“不过,起航的头两天我们还是会走泰晤士河口,所以夫人暂时不必担心旅途颠簸。”

        杰伊问:“我的马都上船了吗?”

        “是的,先生。”

        “我去看看它们。”

        “当然。夫人是不是就留在船舱里整理零碎东西?”

        莉茜道:“一起去。我也想四处看看。”

        伯恩道:“路上您就会发现,还是尽量待在船舱比较好。水手都是粗人,海上的气候也很恶劣。”

        莉茜火了:“我可不想一连七个礼拜闷在这个小房间里。伯恩先生,请前面带路。”

        “好嘞,詹夫人。”

        三个人步出船舱,沿甲板来到舱门口。大副利落地下了梯子,杰伊和莉茜紧随其后。他们下到第二层底舱,阳光从舱外射入,挂钩上那盏孤灯令那道光显得弥足珍贵。

        杰伊最喜爱的两匹灰马以及生日时收到的“雪暴”正站在狭小的畜栏里。每匹马肚子下都绑着吊索:即便海上风大浪高,重心不稳,马儿也不会跌倒。马头下方安有食槽,里面堆着干草,甲板上还铺着沙子,保护马蹄。这些都是宝马良驹,在美国很难找到旗鼓相当的替代品。马儿都不免有些紧张,杰伊轻轻拍拍马背,轻声安慰它们。

        莉茜渐渐觉得不耐烦,她在甲板上四处溜达。一扇舱门在面前敞开。伯恩跟上前道:“詹夫人,您还是不要四处乱走的好,有些东西会吓着您的。”

        莉茜径自往前去,她可没那么娇气。

        “前面是囚犯舱,那可不是女士待的地方。”

        他的一席话更激励莉茜非去不可。莉茜转身瞅着伯恩:“伯恩先生,这船归我公公所有,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明白了吗?”

        “好嘞,詹夫人。”

        “还有,请称呼我詹米森夫人。”

        “好嘞,詹米森夫人。”

        莉茜很想去囚犯舱,麦卡什兴许就在那儿:“蔷薇蕾”是他受审之后第一艘离开伦敦的押运船只。她向前走了几步,低头绕过顶梁,推门进了船舱。

        舱里很闷,一股酸臭的体味扑鼻而来。她朝阴暗的舱室里望去:起初一个人也看不到,但低语声不绝于耳。莉茜所处的巨大舱室仿佛满是摆在架上的酒桶。身边的架子上忽然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还伴随着铁链的当啷声。莉茜吓了一跳。惊恐中,她发现动静来自一只拴着铁镣的脚。架子上躺着个人——不,是两个人,他们的脚拴在一起。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阴暗的环境。只见刚才那两个人旁边还有两个人肩并肩躺着,后面还有……一路数下去,足有十几个。他们一个挨一个挤在一起,活像是鱼贩子托盘里的一条条鲱鱼。

        这肯定只是暂时的安排,稍后至少会有个床铺让他们躺吧?不一会儿,她便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天真:床铺?上哪儿去找床铺?这里就是占据甲板下主要空间的舱室。除了这里,这些可怜人根本无处可去。他们得在这憋闷的洞窟里躺七个礼拜。

        一个声音大喊:“莉茜·詹米森!”

        莉茜一惊,听出了那熟悉的苏格兰口音:是麦克!她在黑暗中努力窥视道:“麦克,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

        她沿着架子间狭窄的过道向前几步。朦胧的光线中,一只灰色的胳膊向她伸过来。她捏了捏麦克的粗手问:“这里太糟糕了,我能做点什么吗?”

        “现在还没有。”

        莉茜看到科拉和佩哥就躺在麦克身边。至少他们还在一起。科拉的神情让莉茜下意识地松开了麦克的手。“兴许我能保证你们有足够的食物和水。”

        “那太好了。”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默默地站了许久。“我尽量每天都来看你。”

        “谢谢。”

        说完,莉茜转身匆匆离开。

        她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义愤之词早已积在嘴边。然而看到伯恩轻蔑的表情,她也只能勉强把话咽回去。犯人们已进了船舱,轮船也即将起航。她的话无法改变任何事情。抗议只会坐实伯恩的偏见:女人家不该下底舱。

        “马匹已经安置好。”杰伊心满意足道。

        莉茜忍不住讥讽道:“马可比人舒服多了。”

        “啊,这话倒提醒了我,”杰伊道,“伯恩,囚犯舱有个叫西德尼·莱诺克斯的犯人。把他的脚镣打开,给他安排个客舱。”

        “好嘞,先生。”

        莉茜吃惊地问:“干吗让他跟我们住在一处?”

        “他被控持有赃物。但他过去给我家效力,我们不能看着不管,待在囚犯舱他会没命的。”

        “杰伊,你真是的!”莉茜忧虑道,“他不是什么好人!”

        “恰恰相反,这人很有用。”

        莉茜转过身。她一直为离开英国,为摆脱莱诺克斯欣慰不已。究竟是怎样的噩运,让这个人阴魂不散?难道杰伊这辈子也逃不出他的魔掌?

        伯恩道:“詹米森先生,潮向变了。船长想尽快拔锚起航。”

        “请代我向他致意。告诉他下令就是。”

        三个人都爬上梯子。

        几分钟后,莉茜和杰伊双双站在船头,看着船顺流而下,乘浪而行。清新的晚风撩荡在莉茜的面颊。圣保罗教堂的圆顶渐渐消失在货仓的轮廓之下,莉茜道:“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再回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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