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泥泞的沃平高街,麦克感觉受到了国王一般的礼遇。每经一间酒馆,无论是门口、窗前、院内还是房顶,总有人朝他挥手,叫他的名字,要么就指着他介绍给朋友。每个人都想和他握手。工人们对他心怀感激,他们的妻子更是对他感恩戴德:如今,丈夫带回家的薪水是之前的三到四倍,而且回到家也不像以前一样醉醺醺惹人讨厌了。女人们当街拥抱他,亲吻他的手,指着他对街坊说:“他就是麦克·麦卡什,那个敢对包工头说不的人,快来看哪!”
他来到河边,看着灰蒙蒙的宽阔河面。水浪高涨,岸边泊着几艘新船。麦克寻找船家载他揽生意。按以往惯例,包工头都干坐在酒馆里,等着船长上门找他们做生意,而麦克和兄弟们反其道而行,省了时间,也有了活儿干。
麦克坐小船上了“丹麦王子号”。船员们都上了岸,只有个老水手在甲板上抽烟斗。他把船长室指给麦克。船长正在案前奋笔疾书,用羽毛笔书写航行日志。“你好,船长,”麦克友好地微笑道,“我叫麦克·麦卡什。”
“怎么了?”船长语气生硬,连个坐儿也没让。
麦克没往心里去:船长没几个脾气好的。他依旧和和气气:“要不要明天找几个伙计,利利索索把煤卸了?”
“用不着。”
麦克十分诧异。难道有人抢先一步?“那你打算找谁干?”
“反正不关你的事儿。”
“当然关我的事儿。如果你不想说,不要紧——其他人会告诉我的。”
“那就慢走不送了。”
麦克一皱眉。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离开他实在不甘心:“我说船长,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冒犯了你不成?”
“年轻人,我跟你没话说。你还是赶紧走人吧。”
麦克暗叫不妙,可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悻悻离开。船长都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兴许是因为跟老婆分开太久。
他顺着河岸看去,就在“丹麦王子”旁边泊着另一艘新来的船只“怀特黑文旗帜号”。船员们还在忙着卷帆布、收缆绳。麦克招呼小船,打算上那儿试试运气。
船长人在艉楼甲板,跟他一起的还有个身挎佩剑、头戴假发的年轻绅士。麦克随意地行了个礼——他发现这种举止最容易取得对方的信任。“船长,先生,二位好!”
船长彬彬有礼:“你好。这位是塔罗先生,船主家的公子。你有何贵干?”
麦克道:“您想不想找几个伙计卸船?他们手脚麻利,不会喝得烂醉。”
船长和年轻人交谈了几句。
“想啊。”船长道。
塔罗先生却说:“不用了。”
船长一脸诧异地看着塔罗。年轻人径直问麦克:“你就是麦卡什,对吧?”
“对。看来我在船主中间也有了名声,因为我们活儿干得漂亮——”
“我们用不着。”塔罗干脆道。
接连被拒,麦克不由得心里发毛。他不服气:“为什么?”
“多年来我们一直跟‘煎锅’的老板哈利·尼佩尔合作,从来没出过岔子。”
船长插话道:“也不能说没出过岔子。”
塔罗瞅了他一眼。
麦克又问:“逼着工人们喝酒,再扣他们的工钱,这也不公平吧?”
塔罗显得不太高兴:“我不想跟你这种人浪费口舌——这儿没你什么事儿,你走吧!”
麦克还是不死心:“我的人明明干活儿更快,你何苦干等一群醉醺醺的工人慢吞吞干三天?”
显然船长也不买账:“没错,我也想知道。”
“你们俩不许跟我抬杠!”塔罗道,显然是想耍主子威风。无奈他年纪太小,根本镇不住。
一个念头突然从麦克脑中闪过:“是不是有人不让你雇我的人?”塔罗的表情证实了他的猜测。
“不管是你、莱利还是查理·史密斯,没有哪家会雇你们的人干活儿,”塔罗一脸傲慢,“大家都知道你们不老实。”
看来事情严重了,麦克不由得心头一紧。他知道莱诺克斯和其他包工头迟早会找他算账,可他没料到连船主也和他们沆瀣一气。
这道理说不通。旧制度对于船主来说并非十分有利。然而,多年来他们一直与包工头合作,出于保守才站在熟人一边,不管公平不公平。
发脾气无济于事,麦克心平气和对塔罗道:“那太可惜了。你这么做只会两败俱伤——对工人不好,对你们也有损失。希望你能慎重考虑,再见。”
塔罗没吭声,麦克坐船回岸。碰了一鼻子灰,他双手抱头呆望着泰晤士河的污流。他是什么人?凭什么跟为富不仁的包工抗衡?人家有权有势,他算老几?麦克·麦卡什不过是霍克村一个不起眼的矿工。
这些他早该料到。
麦克跳上岸,朝圣卢克咖啡馆走去。那里已经成为他非正式的大本营。如今他们已经组起至少五个工队,全部按新的方法做事。等到下周六,当其他工人按老规矩从黑心工头那儿领了被克扣的薪水,多数人肯定会加入他们的新阵营。可如果运煤商一抵制,工人们就得前功尽弃。
咖啡馆坐落在圣卢克教堂隔壁,除了咖啡,也提供啤酒和其他酒精饮品,还有吃的。这里的人们都是坐着吃吃喝喝,在酒馆则是站着的居多。
科拉正就着黄油吃面包。尽管已经是下午三四点,对科拉来说却是早餐时间——她总是半夜干活儿。麦克要了一盘碎羊肉和一大杯啤酒,在科拉身边坐下。科拉开口就问:“怎么了?”
麦克将事情原委告诉她,一边说,一边望着她无邪的面孔。科拉还穿着初遇时那件橘色长袍,一身浓烈的香水味——看来是准备开工了。她样貌如圣母般纯洁,闻起来却像是撒旦的娼妇。麦克心想,难怪腰缠万贯的醉鬼会心甘情愿地跟着她往黑灯瞎火的巷子里去。
过去的六天里,麦克与科拉过了三次夜。科拉想给他买件新衣裳,而他想让科拉换个活法。她毕竟是第一个实实在在跟自己好上的姑娘。
等麦克把遭遇讲完,德莫特跟查理也进了咖啡馆。原本麦克还抱着一丝希望——兴许兄弟们比他走运。然而一看表情就知道,他们俩也一样处处碰壁。查理垂头丧气,德莫特操着爱尔兰的土话道:“那些船主串通一气跟我们过不去。沿河没有一家愿意雇我们干活儿。”
“真是瞎了他们的狗眼。”麦克咒骂道。对手阴谋得逞,而麦克深陷危机。
他义愤填膺:他只想老老实实干活儿,挣份辛苦钱好救妹妹脱离苦海,可总有家财万贯的有钱人跟他过不去。
德莫特道:“麦克,咱们玩完了。”
比起船商的抵制,如此轻言放弃更令麦克窝火。“玩完了?”麦克怒道,“你这算什么爷们儿?”
“可我们还能怎么办?”德莫特问,“如果船主不雇我们,兄弟们只能屈服。大家都得过活啊。”
麦克想也没想:“我们可以罢工。”
大家一言不发。
科拉问:“罢工?”
也许这么说有欠考虑,可他越想,越觉得这是唯一的出路。“所有的卸煤工都对现状不满,”他道,“我们可以说服大家,一起抵制包工头。运煤商没了办法,只能来找我们。”
德莫特不以为然:“要是人家还是不找我们呢?”
麦克最见不得这种消极的态度:这些人为什么就不往好处想?“要是那样,煤就到不了伦敦。”
“罢了工,大家指什么过活?”
“少干几天活大家也不至于饿死。再说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没船没活儿干的时候,咱还不是得吃几天老本儿?”
“这话不假,可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麦克真想大吼一声:“对运煤商来说也是一样。伦敦不能没有煤炭。”
德莫特依旧不甚看好。科拉问:“德莫特,不这么做,你们又能怎么办?”
德莫特皱起眉头琢磨了片刻,脸上的疑虑随即消失:“我可不想吃回头草。管他呢,赌一把!”
“好!”麦克松了一口气。
“我罢过工,”查理不无伤感地道,“遭殃的是家里的女人。”
麦克问:“你什么时候罢过工?”他自己毫无经验,只在报纸上读过些报道。
“三年前,当时我在泰因塞德当矿工。”
“没想到你当过矿工。”不仅是麦克,霍克村没一个人想过:矿工也可以罢工。“最后怎么样?”
“矿主被迫妥协。”
“就是嘛!”麦克振奋道。
科拉有些忧虑:“这里不比北方,你的对手也不是地主。麦克,你的死对头是酒馆的老板,比人渣还人渣。兴许暗中雇个人,睡梦里割断你喉咙也说不定。”
麦克望着她:科拉是真心为他着想。“我会加倍小心的。”
科拉似乎还是不安心,可她没往下说。
德莫特道:“你要说服的是大伙儿。”
“没错,”麦克意志坚决,“光是我们四个在这儿磨嘴皮子没用,决定权不在我们手上,得召集大家开个会。现在几点?”
几个人朝窗外望望:已经傍晚了。科拉道:“肯定过六点了。”
麦克继续道:“今天有活儿的工人天一黑就收工。你们俩到高街的酒馆转一圈,给大伙儿传个话。”
两个人点点头。查理道:“在这儿开会肯定不行,地方太小。所有工人加起来估计得有八百号人。”
“‘欢乐水手’家有个大院儿,”德莫特道,“而且那家的老板不是包工头儿。”
“行,”麦克赞成道,“告诉大家傍晚一个钟头后在那儿见面。”
“可能不会全来。”查理道。
“但多数会。”
德莫特又说:“能争取几个算几个。”说着两个人出了咖啡馆。
麦克看看科拉,满怀希望道:“今晚不开工是吧?”
科拉摇摇头:“等同伙儿呢。”
科拉与佩哥一主一从,一个诱饵一个扒手,麦克越想越不安心:“要是能想个法子,让那孩子不偷不抢过日子就好了。”
“为啥?”
一句话竟问得麦克一时语塞。“呃,当然是……”
“当然什么?”
“当然是让她老老实实地长大成人更好。”
“好在哪儿?”
麦克听得出她的言外之意,然而说出去的话已经无法收回。“她干的营生太危险,没准儿哪天她也会绞死在泰伯恩。”
“难道在有钱人家的厨房里刷地,被厨子打,被主人强奸就更好过?”
“又不是所有的厨房女仆都会被强奸——”
“但凡有几分姿色的都逃不掉。况且没了她,我又怎么过活?”
“你精明能干,长得又漂亮,你可以做成任何事——”
“可我不想做任何事,麦克。我想做这个。”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穿衣打扮,喝酒调情,我高兴。我偷蠢男人——这些没脑子的下流坯,根本不配有那么多钱。这营生既刺激又容易,比当裁缝、跑腿儿、端盘子多挣十倍。”
麦克哑口无言。他一直以为科拉偷钱是被逼无奈,万万没想到,原来她乐在其中。“我真是一点也不懂你的心思。”
“麦克,你头脑是很灵光,可你什么也不懂。”
佩哥也到了。她小脸苍白,还是那么虚弱疲惫。麦克问:“吃早饭了吗?”
“没,”佩哥说着坐下,“我倒想来杯酒。”
麦克朝侍者招招手:“来碗粥,加点奶油。”
佩哥哭丧着脸,然而食物一上桌,她还是狼吞虎咽吃了个痛快。
佩哥吃得正高兴,卡斯帕·格尔登逊也现身咖啡馆。麦克正求之不得:他一直想去弗里特街,找格尔登逊商量对策。麦克简要讲述当天的遭遇,不修边幅的大律师则小口抿着白兰地。
格尔登逊越听越忧虑。麦克话音一落,格尔登逊便用他尖细的嗓音道:“你要明白,那些统治者也害怕了。不光是皇家和政府,而是整个上层阶级——公爵、伯爵、总督、法官、商人、地主……个个人心惶惶。如今他们是谈自由而色变,去年和前年的粮食暴动也证明了激怒人民的后果有多严重。”
“很好!”麦克道,“那他们就该答应我们的要求。”
“那倒不一定。他们担心一旦开了这个先例,你们就会得寸进尺。这些人真正的目的,是想找个借口,叫军队来把你们一网打尽。”
麦克听得出格尔登逊冷静分析背后所隐藏的恐惧。“他们还需要找借口?”
“当然。这都是因为约翰·威尔克斯。当权者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威尔克斯指责政府暴虐专制。一旦政府动用军队镇压市民,千千万万的老百姓就会看在眼里:‘啊,原来威尔克斯说得没错,政府确确实实在搞专制。’而选票就掌握在这些小店业主、银匠和面点师手里。”
“那政府想找什么借口?”
“他们想借由暴动把这些观望者吓住,让人们担惊受怕,唯恐天下大乱,这样就没人惦记什么言论自由了。如此一来,到时候军队一到,更多人会松一口气,而不会群起而攻之。”
麦克听得入神,眼界大开的同时心里发慌。他从没用这种方式思考过政治。以前总是高谈理论,可终究沦为不公的受害者。格尔登逊所言正是理想与现实之间的中间地带:对抗势力针锋相对,局势摇摆不定,战术的细微变化就可能改变整个局势。麦克深深感受到:这才是真实的战场——有时甚至要付出高昂的代价。
往日的光环已渐渐褪去,眼前的格尔登逊脸上只有忧虑。“麦克,你是因为我而走上这条路。如果你死了,我这辈子也会良心不安。”
格尔登逊的担心无疑也影响着麦克。他想,就在四个月前,我还只是个矿工,如今我却成了政府的敌人,他们巴不得置我于死地。这难道是我自找的?他心中仍有一股强烈的责任感:格尔登逊觉得自己对麦克有责任,而麦克对工人们也责无旁贷。他不能一走了之,消极逃避,那是无耻懦弱的行为。是他让大家陷入今天的境地,如今他必须带领大家走出来。
麦克问格尔登逊:“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如果工人们同意罢工,你就要负责让运动有序进行,不能乱了阵脚。不能让他们放火烧船、杀死工贼或是包围酒馆。你也知道,这些工人年轻气盛,容易头脑发热,要是放任不管,恐怕伦敦也得被他们烧成灰。”
“这个我应该能做到,”麦克道,“我说话他们应该会听。他们似乎挺尊重我的。”
“他们崇拜你,”格尔登逊道,“而这会让你陷入更大的危险。你成了政府眼中的罪魁祸首,他们兴许会绞死你,以终结罢工。一旦工人们同意罢工,你也就成了危险人物。”
麦克真希望自己从未提过“罢工”二字。“那我该怎么做?”
“离开现在的居所,另找住处。地址严格保密,不要对亲信以外的任何人透露。”
科拉道:“来跟我住吧。”
麦克勉强笑了笑,这倒不难。
格尔登逊继续道:“白天不要在街上出现。有集会再露面,完事马上走人,要像鬼魂一样行踪不定。”
麦克听着觉得有些离谱,但事关生死,他也只好照做。“好吧。”
科拉起身离开。令麦克没想到的是,佩哥居然伸手搂住他的腰嘱咐道:“小心点儿,花格佬,别让人捅了。”
大家的关爱让他受宠若惊,而就在三个月前,佩哥、科拉和格尔登逊对他而言还只是陌生人。
科拉吻了吻麦克,信步出了咖啡馆,说话间便卖弄起风骚。佩哥跟在她身后。
又过了一会儿,麦克和格尔登逊也动身前往“欢乐水手”。天色已晚,而沃平高街依旧是喧闹异常。酒馆门前、宅户窗内与行人的手灯里也亮起点点烛光。潮水退去,一股刺鼻的腐臭味从岸边飘来。
酒馆的院子里人头攒动,麦克深感意外。全伦敦约有八百名卸煤工,其中至少有一半到场。已经有人匆匆搭好了台子,周围树起四根火把照亮。麦克穿过人群,所有人都认得他,有的打招呼,有的拍他后背。他到达的消息迅速在周围传开,人们开始欢呼。到他站上讲台之时,欢呼已演变为一片沸腾。麦克上前一步注视着人群。火光之下,数百张满脸煤污的面孔对着他。他强忍泪水,大家的信任令他无限感激。现场人声鼎沸,麦克几乎开不了口。他举手示意大家安静,但没有用。有人叫喊着他的名字,还有人大呼“为威尔克斯,为自由!”之类的口号。渐渐地,嘈杂的声音汇聚成一股声浪:“罢工!罢工!罢工!”
麦克凝视着眼前的人群,心想:我都做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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