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莫杰府已有一个星期。杰伊·詹米森闲坐家中,看着两个奴隶开箱整理玻璃器皿。贝儿人到中年,身形肥硕,奶子大,屁股也大,而米尔德里得才十八,烟草色的嫩肌,眼神慵懒。米尔德里得伸手够架子时,杰伊可以看到她掩藏在褐色粗布裙下的乳房。他的眼神让两个女人都战战兢兢,拿取水晶器皿的双手不住颤抖。打碎任意一件,她们俩都要受罚。杰伊思忖着到时应不应该下手。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一阵不安,继而起身走出屋子。莫杰府的宅子占地多,正面宽广,柱廊正对草坡,坡下就是拉帕汉诺克河。在英国,如此规模的大房子都是由砖石砌成,而这栋房子却是木质结构。多年前房子粉刷成白色,配着绿色的百叶窗。如今漆皮脱落,颜色也蜕变为一水儿的土褐色。房屋的两侧和背后有多处偏屋,设有厨房、洗衣房和马厩。主屋的客厅派头十足,包括会客厅、餐厅,甚至还有舞厅。楼上的卧室也十分宽敞,但室内需要重新粉饰。室内的进口家具、褪色的丝绸布艺以及磨平的地毯都已过时。曾经的辉煌如今却更像下水道的腐气。
然而站在柱廊审视着自己的产业,杰伊的心里依然美滋滋的。这里有良田千亩,山林密布,河流清澈,池塘宽阔,还有四十个奴隶和三个家佣。这些土地,这些人全都是他的财产——不属于家族,不属于父亲,而是属于他。他自立门户,成了有身份有地位的人。
而这只是个开始。他准备在弗吉尼亚的上流社会大显身手。虽然还不清楚殖民地政府如何运作,但他知道,统领当地事物的都是所谓的“教区代表”,而威廉斯堡 的议会由议员构成,其级别相当于英国议会议员。考虑到自己的地位阶层,杰伊打算跳过地方选举,尽快竞选下议院议员。他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杰伊·詹米森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莉茜骑着“雪暴”穿过草地。经过一路海上颠簸,“雪暴”毫发无伤。莉茜骑得可真不错,杰伊心想,简直就像个男人。这时他才气愤地回过神:莉茜居然两腿分开骑在马上。一个女人叉开双腿上马下马实在有失体统。她刚刚慢下来,杰伊便责备道:“这么骑马也太出格了。”
莉茜一手放在圆滚滚的肚子上:“我骑得慢,溜达溜达而已。”
“我说的不是孩子。但愿没人看见你叉腿骑马。”
莉茜收敛起笑容,但依然振振有词:“我可不想到这儿还并着腿。”
“到这儿?这跟在哪儿有什么关系?”
“在这儿没人看着。”
“我看着,佣人也看着,来了客人也会看着。总不能因为‘在这儿’就光着身子四处乱跑吧?”
“去教堂或是身边有人的时候,我可以并腿骑,身边没人就另当别论了。”
这种时候跟她争辩简直是枉费力气。“反正过不了多久,为了孩子,你也不能再骑马了。”杰伊闷闷不乐地说道。
“现在还不至于。”莉茜欢快地道。怀孕已经五个月,莉茜打算到六个月时就不再骑马。说到这里她调转话题:“我四处转了转,田里的情况比这房子要好得多。索尔比总是喝得醉醺醺,可总算把地里打理得有模有样。我们应该庆幸,毕竟都一年多没给他发薪水了。”
“他恐怕得再等等,我们手头也不富裕。”
“你父亲说这里有五十个人手,可实际上只有一半。幸亏还有‘蔷薇蕾’的那十五个犯人。”说着,莉茜皱皱眉,“其中是不是还有麦卡什?”
“没错。”
“难怪。好像在田里看见他了。”
“我让索尔比挑了十五个最年轻力壮的。”杰伊不知道原来麦卡什也在那艘船上。如果事先仔细考虑,他可以早一步料到,也会嘱咐索尔比千万别把这个惹祸精领来。如今既然来了,杰伊也不想立马让他走人:区区一个囚犯,如何能吓得住他?
莉茜问:“想必这些人不是我们花钱买的吧?”
“当然不是。原本就是自家的东西,还用得着花钱?”
“你父亲也许会发现的。”
“发现是一定的。帕里奇船长放人时要了收据,我也不能不给。这收据一定会交给父亲。”
“然后呢?”
杰伊耸耸肩:“父亲估计会给我寄账单,那我就给钱——几时有几时给。”他对这桩买卖显得相当得意。十五个壮劳力为他卖七年命,而且不用他花一分钱。
“那你父亲会怎么想?”
杰伊咧着嘴笑道:“他肯定气个半死,可离得这么远,他又能怎样?”
“应该不要紧吧……”莉茜犹豫着说道。
做妻子的居然质疑丈夫的决定,杰伊不太高兴:“有些事还是交给男人处理的好。”
这种话莉茜总觉得不顺耳。她继续出击道:“只可惜莱诺克斯也跟到这儿来。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总跟他扯在一起?”
对于莱诺克斯,杰伊的感觉很复杂。在殖民地,莱诺克斯兴许也能派上用场,可这个人的确不招人喜欢。然而,自打从“蔷薇蕾”的囚犯舱被杰伊捞出来,这家伙就一直以为自己会来詹米森家的种植园,而杰伊又一直没胆量跟他摊牌。杰伊漫不经心道:“还是有个白人在身边替我出面办事比较好。”
“让他做什么?”
“索尔比需要个帮手。”
“除了会抽烟以外,莱诺克斯对烟草一无所知。”
“不懂可以学嘛。再说,我主要是想让他敦促那些黑人干活儿。”
“这个他肯定在行。”莉茜嘲讽道。
杰伊不想在莱诺克斯的事情上过分纠缠。“接下来我可能会参与当地政务,”他道,“我想竞选下议院议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安排好。”
“那你最好认识一下左邻右舍,跟他们打听打听。”
杰伊点点头:“再过一个月,等房子装修好,我们就办场大型派对,把弗雷德里克斯堡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请来。这样我就有机会跟当地的上流人士接触。”
“派对?”莉茜怀疑道,“咱们办得起吗?”
她又在质疑杰伊的决定。“钱的事情有我操心,”杰伊断然道,“我们家过去十年来一直在这附近经营生意,詹米森的名号还是很有威信力的。赊点账办个派对肯定不成问题。”
莉茜坚持刨根问底:“要不先集中精力把种植园打理好?至少在头一两年别搞太多名堂。这样你才有雄厚的资本去竞选。”
“别胡说了。我不是来这儿当农民的!”
舞厅虽小,但地板坚实,还有个小阳台让乐师演奏。二三十对衣着华丽的男男女女正在起舞,男人们戴着假发,妇人们头顶花边帽。两位提琴手、一名鼓手和一名圆号手奏响小步舞曲。几十根蜡烛照亮了新置的油画和雕花装饰。其他房间里,客人们有的打牌,有的吸烟,有的喝酒,有的调情。
杰伊和莉茜从舞厅来到宴会厅,笑着向客人们点头致意。杰伊身穿苹果绿丝质套服——这还是离开英国前在伦敦买的;莉茜一身紫色装扮,紫色是她最喜欢的颜色。杰伊原以为他们夫妇的装扮会惊艳全场,却没想到原来弗吉尼亚的上流社会也和伦敦一样时髦。
他喝了不少葡萄酒,兴致正当头。早些时候已开过宴席,饮料、甜品已经摆上桌,有红酒、果冻、奶酪蛋糕、乳酒冻和水果。办派对花了不少钱,但物有所值:但凡数得上的人物都出席了。
唯一扫兴的是工头索尔比。他偏偏选在今天讨要工钱。杰伊告诉他,至少要等第一批收割的烟草卖出去,他才能拿到工钱。一听这话,索尔比反问他,既然给不出工钱,又哪儿来的银子办四五十人的派对。事实上,杰伊根本没这个财力,所有的东西都是赊账赊来的。他不想在工头面前丢脸,眼睛一瞪让索尔比闭嘴。索尔比看起来既失望又担忧,杰伊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急需用钱,但也没问。
詹米森家的几个近邻围在宴会厅的火炉前吃蛋糕。这些邻人包括:桑姆森上校夫妇,比尔·德拉哈耶和妻子苏西,此外还有未婚的阿姆斯泰德兄弟。桑姆森家可谓地位显赫。桑姆森上校是议会成员,不苟言笑,总是端着架子。他在英国军队和弗吉尼亚国民军中功勋卓越,退役后又种起烟草,参与殖民地政务。杰伊希望也能走他这条路。
人们凑在一起讨论政治。桑姆森解释道:“弗吉尼亚的总督去年三月去世,我们正等着新长官前来上任。”
杰伊摆出一副伦敦政界圈里人的架势:“英王已经指派波特多特男爵诺伯恩·伯克利出任这一职位。”
约翰·阿姆斯泰德醉醺醺大笑道:“好名字!”
杰伊冷冷瞥了他一眼说:“就在我出发后,男爵也希望能尽快动身。”
桑姆森道:“过渡期间,地方议会主席会代行职责。”
杰伊急于显示自己深谙当地事务:“想必正因如此,下议院才会糊涂到支持马萨诸塞动议。”所谓的动议是当地针对关税所提出的抗议,由马萨诸塞州立法委员会草拟并上递英王乔治。其后,弗吉尼亚立法委员会通过决议,支持此项动议。杰伊和伦敦多数保守党成员一样,认为这些动议和决议都是大逆不道。
桑姆森似乎颇有异议。他直言道:“相信下议院不会作出不智的决定。”
“英王陛下可不这么觉得。”杰伊反驳道。他并未就此多说,让其他人以为这一立场乃英王亲口对他所言。
“那就太遗憾了。”桑姆森冷冰冰道。
杰伊略感不妙,但为了显示自己的真知灼见又继续道:“我相信新任的总督一定会要求撤销决议。”事实上,离开伦敦前,他便知道会如此。
比尔·德拉哈耶没有桑姆森那么成熟老练,他火气十足地开口道:“议员们不会答应的。”他的妻子苏西伸手抓住丈夫的胳膊,提醒他克制。然而他情绪十分激动,继续道:“他们的职责就是告诉英王真实的情况,而不是卖弄文辞讨好那些保守的马屁精。”
桑姆森打圆场道:“并非所有的保守党都是马屁精。”
杰伊道:“如果议员们拒绝撤销决议,那总督只能解散议会。”
罗德里克·阿姆斯泰德比自己的兄弟稍微清醒一些,他开口道:“说来有意思,解散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杰伊大惑不解:“怎么说?”
“由于种种原因,殖民地议会三天两头遭到解散。即便解散大家也会通过非正式重组,在酒馆或私宅继续议事。”
“但这样一来就没有法律效力了!”杰伊断言。
桑姆森上校答道:“有辖区居民的支持,这就够了。”
这种事情杰伊之前也有耳闻,都是些饱读哲学的人信口胡说的。政府从人民那里获得授权,完全就是胡来!这就意味着英王根本无权统治国家。以前在英国,只有约翰·威尔克斯之流才会鼓吹这种危险言论。杰伊渐渐埋怨起桑姆森:“上校,如果有人在伦敦说这种话,那可是要坐牢的!”
“是啊。”桑姆森不置可否。
莉茜突然插话:“桑姆森太太,您有没有试试今天的乳酒冻?”
上校夫人异常兴奋道:“试过了!特别好吃!”
“太好了。这东西的火候可真不好拿捏。”
杰伊清楚,莉茜才不关心什么乳酒冻,她是想转移话题。不过杰伊还意犹未尽:“我不得不说,您的态度令我很吃惊。”
“哦,那不是芬奇医生嘛——我得跟他聊两句。”桑姆森说着借故带夫人走开。
比尔·德拉哈耶道:“我说詹米森,你初来乍到,过段时间你的看法就会不一样了。”
他的话不失中肯。可一听对方说自己妄加断言,杰伊很不高兴:“先生,我相信无论身在何处,我对英王的忠心都不会动摇。”
德拉哈耶碰了一鼻子灰。“毫无疑问。”说着,他也带着妻子另找他人攀谈。
罗德里克·阿姆斯泰德道:“我得尝尝这乳酒冻。”他走向桌台,留下杰伊夫妇和醉醺醺的兄弟。
“政治和宗教,”约翰·阿姆斯泰德道,“永远别在派对上讨论政治和宗教。”说完他身子往后一倒,闭上眼躺下。
正午时杰伊才下楼吃早餐。他头疼得厉害。
他还没见到莉茜:搬来弗吉尼亚后,他们有了相连的分房卧室,这可是以前在伦敦享受不起的奢华。派对结束,家奴打扫舞厅,而莉茜正吃着烤火腿。
家里来了一封信。他坐下来把信拆开,没等读上一句,莉茜看了他一眼问:“你昨晚干吗要挑起争论?”
“什么争论?”
“就是跟桑姆森和德拉哈耶。”
“那不叫争论,只是探讨而已。”
“你把我们附近的邻居都得罪了。”
“那他们也太不好惹了。”
“你就差骂桑姆森上校是叛徒了!”
“没准儿他真是叛徒呢。”
“他是当地的地主,下议院议员,还是退伍军官,这种人怎么可能叛国?”
“他的话你也听到了。”
“显然在美国这种事很平常。”
“在我家可不是。”
厨子莎拉走进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杰伊要了茶和烤面包。
莉茜还是不肯罢休:“花了这么多钱,就为了跟邻居搞好关系,你却把他们都得罪了。”说完她低头继续吃。
杰伊看了看信,是威廉斯堡的律师寄来的。
我受令尊乔治爵士委托,特此来信。
欢迎来到弗吉尼亚,希望很快有机会在威廉斯堡与您见面。
如此体贴全然不像是父亲的平日作风,杰伊深感意外。如今儿子远在海外,他会化身慈父吗?
在此之前,如有鄙人能效力之处,敬请告知。得知您于逆境中接手种植园,不免需要经济支持。若有借贷需求,鄙人愿为您效劳,相信不日便可觅到理想放贷人。
杰伊面露笑容:这真是雪中送炭。修缮装潢再加上大搞派对已经让他在当地欠下很多账,而索尔比也追着他要供给——种子、工具、奴隶的衣裳、绳索、油漆……他放下信对莉茜道:“你不用再为钱的事发愁了。”
莉茜怀疑地看着他。
“我得去趟威廉斯堡。”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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