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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地上看世界

        大学的时候上农学课,老师告诉我们,中国是世界上最适合农耕的国度了,因为积温高,我们在黑龙江依然能种水稻,而同纬度的欧洲,则只能长燕麦。后来,改行弄文,知道了中国人其实也是世界上最善于种地,也最乐于种地的族群。走到哪里,无论气候如何,哪怕是在沙漠和北极,也会尝试着撒把种子,看能不能长出来点什么。

        会种地的民族对土地自然十分看重,对地的边界早就有清晰的意识,开始是你部落的我部落的,然后就是你家的我家的,过了界就会起纠纷、闹械斗。不像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赶着牛羊一走就是几千里,哪儿合适哪儿安家,土地的界限从来不很清楚。在中世纪,有了边界意味生产力高,出产的财富多,但有了边界就容易把自己圈在里面,生于斯长于斯老死于斯,不到万不得已,一般不会动窝。来华的外国传教士有时很诧异(比如那个写了《真正的中国佬》的何天爵),中国怎么会有连近在咫尺的县城一辈子都没有去过的农民?确实,这样的人还真不少,除了他们家那一亩三分地,活一辈子,顶多去周边村子赶赶集。不愿意动弹说明对自己乡土的固执加依恋,其实出去的人,也同样对自己的乡土恋恋不舍,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去的地方有多么花团锦绣,说起来还是自己的家乡好,哪怕家乡是块兔子不拉屎的穷地方。小时候,长在北大荒,周围都是山东逃荒来的移民,这些人说老家时感觉那个好,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非要来到这个蛮荒之地。这种情绪甚至传了代,害得我那些没有三块豆腐高的同学,也张口闭口老家长老家短的。

        就像“家”对中国人来说意味着价值归依一样,乡土实际上是一种强固的文化。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也造就了一方的生活习惯、人际联系、话语结构和风土人情。用社会人类学家的话来说,这是一种文化模式。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脱离身属的文化模式独立地生活。不过,模式也有强弱差异,有的人对原有的模式依赖性强,有的则弱一点。一般来说,类似于中国人这样从土里刨食的民族,对原来的文化模式依赖感都要浓重一点。而传统的中国人由于拥有融在乡土里的儒家伦理和相应的宗法结构,所以,只要在传统氛围的乡土里生活过,其由乡土所代表的文化模式恐怕一生一世都难以完全摆脱。

        体现乡土的最大特征是乡音,或者说方言。结成地缘圈子,在很大程度上要依靠乡音的联系。在很多场合下,只要比较地道地学会某种方言,就可以成功地混同于那个方言代表的乡土共同体,至少可以做到不被人家排斥。共同的方言背后是共同的生活方式、文化模式,所以人们才会对自己的乡音感到亲切,对别的方言感到别扭。方言是地缘圈子的触媒,也是形成械斗的原因(过去,人们管这种族群之间的打群架叫“分声械斗”)。

        所以,可以理解,为什么当上海在成长为现代大都市的过程中,上海的工人、市民、吃白相饭的,甚至妓女、乞丐,都大体上按着籍贯扎堆。广州的老板雇佣广东的工人,宁波的老板用宁波人,无锡的老板用无锡人。江北来的难民没有人用,只好去做苦力,干那些又苦又累,工钱又少的活计。没有老板罩着,他们有把头和那摩温(洋泾滨英语,numberone的意思,一般指工头),一个把头或者工头手下,基本上都是自己本乡本土的人。同为江浙(江南部分)人,由于声气相近,不同地方的工人或者还可以合作,但跟“江北佬”之间,则情同水火,根本弄不到一块去。

        做工人如此,去当兵自然也不例外。从袁世凯小站练兵开始,中国的新式军队爱招最老实巴交的农民,招来招去,自然形成了一个单位的军队只要跟长官同乡人的惯例。一个连如此,一个营如此,到后来,一个军阀集团也如此。北方军阀同声(语言相近)的范围较大,因此集团的规模大一些,而南方十里不同声,于是谁也做不大,倒是一个个镇守使(地区)甚至县级的小军阀满地都是。说他们是封建军阀,至少在地缘圈子这个角度,并不冤枉。甚至某些非常现代化的兵种,比如海军,这种地缘集团的面貌也相当明显。一般非福建人在海军是难以立足的,而海军的福建人中,又分为闽南、闽北、闽西等具体的地缘圈。

        这种状况,即使在外面的人看来已经很现代了的今日中国,也没有太大的改变。军队的士兵,虽然年龄都不大,但在他们中间,各种地缘小圈子依然是军中最主要的隐性团体。老乡之间的联系,明显是军中人际关系的最主要纽带。河南兵、山东兵、四川兵、东北兵的分野,虽然不至于壁垒森严,但还是很有讲究的。在同一省区的士兵中,往往流传着其他省份士兵的“经典笑话”(当然他们也有别人家给他们的笑话)。这种笑话,其潜在的功能是强化了老乡的认同感与地域优越感,使小圈子不那么容易被打破。出来打工的农民,基本上是按照地缘圈子分布的,往往是出于某种机缘,沿海某城市的某工厂有了一位内地来的农民工,然后同一个地方的其他农民就会沿着他的路线出来,在这个城市形成一个地缘小圈子。可以说,绝大多数农民工都是以老乡带老乡的方式走出来的,走出来之后,往往形成新的地缘圈子,而那个最早吃螃蟹的人,自然会成为圈子的领袖(当然也是有可能换的)。农民工如此,妓女和乞丐也是一样。跟他们的先辈类似,这些地缘圈子之间,也掺杂着类似黑社会的帮派。这些帮派跟当年的青红帮稍有不同,不是跨地域的大团体,也是按地域组合的。那些进城做各种装修活的有技术的农民,其地缘感更强,他们往往依照小范围的地缘圈子,形成一个个包工队(基本上是同村或者相邻村庄的人),以包工头为中心,跟装修公司合作,承揽业务。跟当年的上海工人的把头一样,他们是工人的剥削者,与公司合作对付工人,同时也是工人的保护人和经纪人,有的包工头甚至为手下的工人租好房子,集中居住,并为工人的福利操心。

        很明显,工业化、都市化和现代化的冲击波,并没有斩断中国人传统文化模式的纽带,甚至因为现代化的缘故,走出乡土的农民之间的文化联系反而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增强。应该说,从乡居到城居,从分散到集体,从种地到做工或者当兵,这些走出乡野的农民的生活形态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是,原来生活情景中的某些要素却被移植复制了,不仅被移植复制,而且得到了强化。这些要素构成了新的地缘圈子的强固纽带,原来漫不经心的语言习惯和生活情景,在换了场景之后,变成了弥足珍贵的宝贵财富。从前平平常常的家乡情景,经过同在异地的同乡们共谋,也化为了格外美好的人间天堂。人们就是通过这种对往昔熟悉情景的回忆、编织和建构,加强了彼此之间的联系。在这里,乡土联系变成了第一要素,而对于共同生活更为重要的东西,诸如品质、性格等因素则退到了次要甚至不足道的地方。

        显然,发生这种情形的原因,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陌生环境和新的生活方式所带来的压力。为了更好地抵御这种压力,从农村走出来的人们只能利用他们所熟悉的资源,甚至格外地开发这种资源,结成新的权力主义的等级结构,将信任和忠诚无条件地交给这个结构,这样才能更好地应付这个复杂多变的环境,生存下来。从某种意义上讲,人们按地缘结成小圈子,是对乡土生活的畸形复制。人们在原来的乡土环境中生活的时候,由于跟外乡人接触不多,所以一般谈不上对外乡人的排斥。然而,到了异地他乡之后,对外乡人生活惯的看不上甚至鄙视,则成为小圈子日常的话题,而某个或者某些外乡人的出格之举,在经过放大之后,再上升为某种抽象的特质,往往成为小圈子话语中那个地方人的共同特征。这种对外人的排斥,无疑强化了人们对小圈子的依附,使小圈子更容易维持。虽然有其功能性的必然,但也难免给人形成印象,认为国人具有小圈子感过强、难以信任合作的所谓国民性。事实上,在这一点上,那些走出农村多少代,已经完完全全变成城市人的人们,也未能免俗。结成宗派,几乎成为国人在任何地方都无法回避的生存发展之道,也是自毁之道。

        正如阶级观念是一种思考的维度一样,乡土也是考察社会和历史的一种视角。我们今天考察农民工的时候,几乎任何人都无法回避地缘的线索和地缘的角度。同样,我们在回顾历史的时候,发现有的时候基于地缘的群体冲突,其意义并不比阶级斗争差。甚至有的时候,我们在强调阶级冲突的时候,往往遮蔽了在这冲突之下原有的地缘矛盾,这样做的结果,同样会使历史的真相昏暗不清。比如,太平天国起义的发生,一般公认是阶级矛盾激化的结果。但是,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考察,就会发现,洪秀全和冯云山们创立的拜上帝会(教)在广西紫荆山区立足发展,其实离不开两广地区土客籍冲突斗争的大环境。洪秀全他们是客家人,因此他们创立的教,也只能在两广客家人中找到拥护者,而紫荆山区恰是一个客家人的集中积聚地。拜上帝会(教)的到来,为此地一直受到土籍人压迫的客家人提供了一个非常合适的组织工具。而正是在与土籍人的争斗中,拜上帝会(教)逐渐武装化。同时,由于占据优势资源的土籍人一向比较容易得到官府的支持,而且由于土籍的干预,使得拜上帝会与官府和解的可能完全消解,双方的猜忌越积越深,所以,拜上帝会(教)与土籍的冲突逐渐演变成他们与官府的冲突,直至演变成反抗清政府的武装起义。这也是为什么连石达开、韦昌辉这样富有的客籍乡绅也被卷进了起义之中的缘故。

        同理,阶级的分野,有时在现代都市的市民和工人中,也是暧昧不清的。如果非要强行划出敌我分明的一条线来,实际上势必存在许多的误划。在建国之后,扫荡地缘封建关系,将把头和工头归为反动阵营,出于治理的需要,而且有强大的政权做靠山,当然并无不可。但是在白色恐怖下搞工人运动的时候,如果如此地“六亲不认”,那么代价很可能是整个运动的窒息。事实上,在工人运动一度红火的时候,中共工运的领导人,不仅利用了非技术、半技术工人的乡土关系动员了工头的力量,而且主要负责人还加入“封建”帮会,借助帮会的力量开展工作。

        中国人的阶级意识如果存在的话,肯定要晚于乡土意识。按西方的经验,比如资格最老的英国工人,其阶级意识的形成有赖于两个因素,一是超越原来乡土的共同的生活娱乐形式的出现;一是跨行业的共同罢工斗争的胜利,即运动的发生。于前者,是基于足球这种不登大雅之堂、却又适合大众集体狂欢的体育运动形式的出现,足球运动的发展,成为工人阶级的集体行动的黏合剂;于后者,意味着至少需要大规模的罢工的成功,才能使处于这个阶层的人们意识到他们的共同利益,以及共同行动的必要。在中国,由于特殊的乡土意识,进入都市的人们,实现对乡土的超越,把阶级意识放在首位,恐怕需要的时间更长,条件更苛刻。从某种意义上说,考虑农民工突破乡土的藩篱问题,恐怕在很长的时间内都是乌托邦式的玄想。

        任何人在多数时间里,都是站在地上观察这个世界的。可是,不幸的是,脚下的土地和周围的空气一样都是最容易被忽视的。人们往往忘记了,脚的着落处,才是我们行动和观察的最原初的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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