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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祖国》歌曲

        德国刑事警察的总头子是个上年纪的老人。他的名字是阿图尔·内贝。他是一个传奇。早在党掌握权力之前,内贝就已经成为柏林刑事警察的头头了。那是在二十年代。他的头颅很小,手上的皮肤因为年老而干燥龟裂。1954年,为祝贺他的六十岁生日,帝国国会通过议案,在奥斯特兰总督区赠送给他一宗巨大的地产,位于明斯克附近,占地500多平方公里,包括4座村庄和2000多名白俄罗斯农奴——官方的叫法是“农业工人”。但是这个采邑的主人却从来没有到那里巡视过一次。他和他卧床多年的妻子住在夏洛滕堡的一座大宅子里,到处是消毒水的味道和氧气管的嘶嘶声。一直有传言说海德里希想干掉他,把自己的人扶上帝国刑事警察总监的位子,但是却不敢这么做。

        “Onkel Artur”——“阿图尔大叔”,韦尔德市场的人都这么称呼他。这是个无所不知的老人。马赫曾经远远地与内贝打过照面,但是从来没有与他交谈过。现在他坐在布勒的大钢琴旁边,用一只发黄的手指弹奏着一个高音符。钢琴没有调音,在满是灰尘的空气中,声音听起来很不协调。

        站在窗户边,背对着房间的,是奥迪洛·格洛布尼克。克雷布斯“喀”地并拢脚跟,举起右臂:“希特勒万岁!探员扎维尔·马赫和马克斯·耶格尔!”内贝继续弹拨着钢琴琴键。“啊哈!”格洛布斯转过身来。“两位大侦探!”

        靠近了看,这家伙像一头身穿军服的公牛。粗壮的脖子把衣领撑得紧紧的。他的两只大手攥成拳头,垂在身旁。在他的左脸上有一道长长的暗红色伤疤,从颧骨一直划到嘴角。这个男人浑身散发出暴力的气息,危险的味道就像干燥空气中的静电一样环绕其周身。内贝弹一下琴键,他的脸就抽搐一下。在马赫看来,他很想揍那个老头一顿。但是没有这个胆子。内贝的职务比他高。

        “如果党卫队全国总指挥先生结束了他的个人独奏会,”格洛布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我想我们可以开始了。”内贝的手悬停在琴键上方。“为什么这个人有一台贝希斯坦牌的钢琴,却不调音呢?”他转过头来看着马赫。“为什么他会那么做?”“他的妻子弹奏钢琴,先生。”马赫彬彬有礼地回答。“她十年前就死了。”“哦,当然,当然。从那之后就没人弹奏它了。可惜。”内贝把琴键盖板盖上,用手指轻轻画着上面的灰尘。“好奇而已。”

        “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格洛布斯打断内贝的感慨,“今天早上我向党卫队全国领袖阁下汇报了一些事情。全国总指挥先生,如您所知,在他的命令下,我们才举行这次会面。克雷布斯将解释盖世太保方面的立场。”马赫飞快地和耶格尔交换了一下眼神。这么说这件事现在已经一直上报到海德里希那里了。

        克雷布斯掏出一份刚打好的备忘录,开始用精确而机械的、不带感情的语调宣读。“有关党员约瑟夫·布勒同志死亡的报告在昨天、即四月十五日凌晨两点十五分,由柏林刑事警察的夜班值班员用电传打字机报告给盖世太保总部。八点三十分,在考虑到党员布勒同志的党卫队旅队长荣誉军衔后,将这一消息通知了党卫队全国领袖阁下本人。”

        马赫把两手背在身后,指甲深深陷入手掌的肉中。耶格尔的脖子上,一条肌肉在神经质地跳动。“在布勒死亡时,盖世太保已经完成了对他的一项特别调查。考虑到这一点,并考虑到布勒在波兰总督区曾经担任过的职位,此案被定为国家安全案件,整个调查行动被移交给盖世太保。

        “然而,由于在通讯联络的过程中出现某些故障,这个变动没能及时通知给刑警探员扎维尔·马赫。他非法进入了死者的住宅。”盖世太保在调查布勒?马赫迫使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克雷布斯身上。

        “下一个:党员威廉·施图卡尔特同志的死亡。

        “根据盖世太保的调查结果,施图卡尔特与布勒在某起案件中有关联。再一次将情况通报给全国领袖本人。调查再一次被移交给盖世太保。而且,再一次,探员马赫,这一次是在探员马克斯·耶格尔的陪同下,非法进入死者的住宅自行调查。在4月16日00:12时,探员马赫和耶格尔在施图卡尔特的公寓内被本人亲自逮捕。他们自愿同意与我一同前往盖世太保总部,向更高一级的有关部门澄清有关事实。签字,卡尔·克雷布斯,二级突击队大队长,秘密国家警察 我在今天早晨六点完成此备忘录。”

        克雷布斯叠上备忘录,把它递给刑警头子。外面,铁锹在草坪上翻飞。内贝把那张纸塞进衣袋。“记录方面到此为止。当然了,我们也会准备一份自己的报告的。现在,格洛布斯: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迫不及待地想告诉我们,我知道。”“海德里希想让你亲自去看。”“看什么?”“你的人昨天在这儿进行小小探险时所遗漏的东西。请跟我来。”

        它在地窖里。甚至如果当时马赫砸开了锁头、走进地窖,他也怀疑自己是否能找到这个地方。在一堆堆杂乱堆放的破烂——天鹅绒布面绷裂的旧沙发、随意乱放的木工工具、卷成一卷卷的污秽地毯——后面,是木板墙。有一面墙是假的。

        “我们知道在找什么,你瞧,”格洛布斯摩拳擦掌,用夸张的声调说道,“先生们,我保证你们在整个一生中都没见过这么精彩的东西。”他伸手扳动墙上的一个生锈挂钩。整面墙咔嗒一声从中间裂开了。

        木墙后面是一间密室。当格洛布斯打开电灯开关时,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密室里堆满了令人头晕目眩的宝藏。这里比教堂的圣器收藏室还琳琅满目,比精工雕琢的珠宝盒还要缤纷夺目。油画,到处都是年代久远的油画。天使、圣徒、身穿貂皮大氅的贵妇、佩带宝剑的华服少年、浴榻上的裸女、拾穗的农妇、鲜花,景物,日出、暴雨、悬崖上的庙宇、白云下的山丘、古罗马的宫殿、威尼斯的运河……“这边请。”格洛布斯做了个手势。“全国领袖先生会感到嫉妒的。你们比他还要先目睹这些宝藏。”这个密室并不是很大。长宽各有四米,马赫猜测。头顶上有几个盖着挡板的开口,像是空调和除湿器的通风口。天花板上还装着射灯,可以直接照到挂在墙上的每幅画作。房间中央是一把老式的皮制转椅,十九世纪的职员在账房里用的那种椅子。格洛布斯用一只穿着长筒靴的腿踢了一下扶手,让它滴溜溜地旋转。

        “想一想吧。那个老兔崽子。坐在这儿。大门紧闭。就像嫖客在妓院里一样惬意。我们昨天下午发现了这里。克雷布斯?”一直站在后面的克雷布斯走上前来。“今天早上从林茨的元首博物馆派来了一位专家,正在赶往这里的路上。昨天晚上,我们先请腓特烈皇帝博物馆的布劳恩教授进行了初步评估。”

        他翻阅着笔记本。“当场辨认出来的一些著名作品包括:拉斐尔的《年轻男子肖像》,伦勃朗的《年轻男子肖像》,鲁本斯的《肩扛十字架的耶稣》,古阿尔迪的《威尼斯宫殿》,贝洛托的《克拉科夫郊外大街》。八幅卡纳雷托的作品。至少三十五幅丢勒和库姆巴赫的版画。一幅十六世纪的哥白林挂毯。至于其他作品的详细情况,我们只能等艺术史专家到来之后才能得知。”

        克雷布斯漫不经心、没有感情地指点着他念到的那些作品,仿佛那些挂在墙上的不是价值连城的画作,而是餐馆里的盘子。他的手指停顿到房间尽头一座精美绝伦的教堂祭坛组雕上。“这是纽伦堡雕刻家维特·施托斯的作品,1477年由波兰国王卡西米尔四世委托制作,花了十年的时间才完成。中央的浮雕画面是圣母玛丽亚安息,四周围绕着十二使徒。上面是圣母圣天图。两旁的画面是耶稣和玛丽亚的生平,包括圣灵感孕、天使报喜、耶稣降生、三王来朝、耶稣复活和耶稣圣天。祭坛台阶两旁……”他指了指相关的部位,“则是耶稣的家族谱系。你们看到的是祭坛被拆散之后的组雕,原来的祭坛组雕高13米,打开之后宽11米。”

        格洛布斯洋洋自得地转向一言不发的刑警头子,面带夸耀地说:“克雷布斯二级突击队大队长知道所有这些东西。他是我们最聪明的军官之一。”“啊,我可以肯定这一点。”内贝面无表情。“非常非常有趣。那么,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呢?”

        克雷布斯再度上前解释。“维特·施托斯祭坛组雕来自克拉科夫的圣母玛丽亚大教堂。从那里运走的时间是1939年11月……”格洛布斯打断了他的话。“来自波兰总督区。我们猜测其中大多数来自华沙和克拉科夫。在布勒经手的官方登记中,这些艺术品不是在波兰战役中损毁,就是丢失了。鬼才知道那头猪一共从那里捞了多少东西。想想吧,他得卖掉多少幅画才能买得起这座房子!”

        内贝探过身去,用手指轻轻触碰着画布。这是一幅宗教油画。圣塞巴斯蒂安被绑在一根柱子上,全身被羽箭射穿。由于画作年代太久,表面的清漆已经破裂,就像干裂的河床。但是清漆下面的色彩——红色、金黄色、白色、紫色、蓝色——依然鲜明。由于在教堂中陈列的年代太久,从画布上散发出一股麝香、没药和乳香的气味。战前波兰的气味。一个已在地图上消失了四分之一世纪的国家。马赫注意到,在一些画框的边上有石粉的痕迹。这是在城堡或者修道院的石墙上悬挂几个世纪后留下的痕迹。在那幅圣塞巴斯蒂安的画像前,内贝全神贯注,若有所思。“这个人身上有些地方让我想起了你,马赫。”他用手指轻轻沿着画面中裸露出来的金黄色年轻肉体比划着,发出一阵气喘吁吁的笑声。“一个‘自愿的殉道者’。格洛布斯,你觉得呢?”

        格洛布斯从嗓子眼里挤出一阵轻蔑的咕噜声。“我不相信任何圣徒,”他瞪了马赫一眼,“或者殉道者。”“非比寻常。”内贝小声说,“想到布勒拥有这些……”

        “您认识他?”马赫终于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了出来。“不太熟。战前认识的。一个忠诚的党员,敬业的律师。很好的组合。一个狂热的追求细节者。就像我们这里这位盖世太保同行。”克雷布斯微微鞠躬。“全国总指挥阁下过奖了。”

        “下面才是事情的关键,”格洛布斯粗暴地插话,“经过调查,我们知道了党员布勒同志的一些举动。我们知道了他在波兰总督府干的勾当。我们知道了他的同谋。不幸的是,在上周的某个时候,这老王八蛋发现了我们在调查他的活动。”

        “然后自杀?”内贝问道,“然后施图卡尔特也自杀了?”

        “显然如此。两人选择了同样的出路。施图卡尔特是个不折不扣的腐化堕落分子。他不光收集画在帆布上的美人,而且还收集会喘气的美人儿。比较起来他更喜欢品尝有血有肉的。布勒在东方搜集到了这些东西。具体有多少来着,克雷布斯?”

        “1940年他们在波兰总督府编纂了一份秘密的详尽目录。我们现在找到了这份目录。仅仅从华沙弄走的艺术品就包括欧洲著名艺术家的2700件作品,波兰本国艺术家的10700件作品,14000件雕塑。从克拉科夫弄走了大约2万件作品。还有从波兰其他城市的博物馆、城堡、教堂、修道院、艺术学校和私人收藏家那里没收的艺术品,正在统计当中。”

        格洛布斯再度插嘴:“我们已经从草地中挖出了一些雕塑。大多数作品会转交给它们该去的地方:林茨的元首博物馆、卡琳庄园的赫尔曼·戈林博物馆、柏林的腓特烈皇帝博物馆和古典艺术博物馆,还有维也纳的美泉宫。但是,从我们的人在波兰总督府找到的那份名单来看,失窃数量和已经被发现的艺术品还有很大差距。他们是这么下手的:作为总督区国务秘书,布勒有权派人去查封所有的博物馆和私人住宅。他从中挑选最值钱的东西,登记打包。施图卡尔特利用身为内务部官员的优势,把这些赃物武装护送到帝国本土。然后他利用职权把这些东西藏起来,或者秘密走私出境,在国外卖掉,然后购买黄金、珠宝、外汇……任何体积小、不容易被发现的贵重物品。”

        马赫注意到内贝对这番话产生了兴趣。他的小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艺术品。“还有其他的高级官员参与其中吗?”“您听说过前任外交部助理国务秘书马丁·路德博士吧?”“当然。”“我们正在寻找他。”“寻找?他失踪了?”“三天前他去慕尼黑出差,之后再也没有露面。”“我是否可以认为,这表明你们已经确定路德也牵扯到这桩走私活动中了?”“战争中,路德是外交部德意志人事务司的主管。”“我记起来了。他负责外交部与党卫队的联络事务,还有刑事警察。”内贝转向克雷布斯。“另外一个狂热的国家社会主义者。你会很欣赏他的……呃……工作积极性。不过也是一个很粗鲁的人。顺便说一下,我想声明,嗯,克雷布斯,你可以记录,我对他与任何犯罪活动的牵连都感到震惊。”

        克雷布斯拿出笔。格洛布斯继续讲下去。“布勒从波兰偷艺术品,施图卡尔特在这边接收。路德在外交部的工作给他提供了方便,他可以自由地去国外旅行。我们相信他利用这个机会把一些艺术品走私出境,并且变卖了。”“在哪儿?”“瑞士。还有西班牙。可能还有意大利和匈牙利。”“那么,等到布勒从总督区返回帝国——这是哪一年来着?”内贝转向马赫,扬起眉毛。“1951年。”“啊,很好。这么说,从1951年起,这里就成了他们的宝库。”

        内贝走向转椅,双手撑住扶手,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他慢慢转动座椅,浏览所有四面墙上的画作。“非同寻常。我想这一定是整个世界上私人手中最叹为可观的艺术品收藏。”“罪犯手中最叹为可观的艺术品收藏。”格洛布斯更正说。

        “啊呵,”内贝闭上了眼睛。“这地窖真是个与世隔绝的好地方。我需要新鲜空气。把手伸给我,马赫。”当这老人站起来时,马赫可以听到他浑身的骨头和关节都在噼啪作响。但是他的手像钢铁一样有力。

        内贝沿着房子后面的凉廊来回踱步,手里拄着一根藤条拐棍,包铜的棍子头敲打着地面。哒、哒、哒。“布勒跳湖淹死了。施图卡尔特对自己脑袋开了一枪。你的案子看来不等插手就自我了结了,格洛布斯。没有令人尴尬的询问和审判。这不是很好么?客观地说,我认为路德同志的生存希望非常渺茫。”“没错。路德有心脏病。据他妻子说,病因是战争期间工作过于紧张。”“你让我吃了一惊。”

        “据他妻子说,他需要安静、休养、还有随身携带的药品。这些都不是现在他能找到的东西,不管他藏在哪儿。”“这个商务旅行……”“他应当在星期一从慕尼黑赶回来。我们检查了柏林和慕尼黑的汉莎航班登记。在星期一一整天,没有姓路德的乘客。”“可能他逃到国外去了。”“可能。不过我表示怀疑。美国也好,苏联也好,这世界上不论他跑到哪儿,盖世太保都有办法找到他。这他是知道的。”

        哒、哒、哒。

        马赫对内贝的敏捷思维感到钦佩。1920年代,作为柏林的刑警官员,他写了一套有关犯罪学的著作。马赫记得前天晚上在指纹鉴定处的奥托·柯特那里看到过这套书。它今天依然被德国的刑事警察用作教科书。“至于你,马赫,”他突然停了下来,转身问道,“你对布勒的死有什么看法?”耶格尔自从离开盖世太保总部就一直一言不发,这时突然插话:“先生,我们只是在收集证据……”内贝用拐杖的铜头敲打着石板地面。“我不是在问你。”

        马赫非常想要一支香烟。“我只有初步的观察,全国总指挥先生。”他把手指插进厚厚的头发。他陷得太深了,已经超过了他能脱身其中的能力范围。这不是开始,他想,而是结束。格洛布斯双臂交叉,站在一旁冷冰冰地盯着他。

        “党员布勒同志,”他开始慢慢地说,试图理清思路,“在星期一晚上六点到翌日清晨六点之间的某个时刻死亡。我们还在等待验尸报告,不过死因显然是溺水。他的肺里充满了液体,表明他落到水中时还在呼吸。我们还从天鹅岛的警卫那里得知,在这段时间里,布勒没有接待过来访者。”“所以是自杀。”格洛布斯点点头。“不一定,全国副总指挥先生。布勒没有从陆路过来的拜访者。但是他家私人码头上的木头有碰撞的痕迹,表明那里停过一条船。”“布勒的船。”格洛布斯再度插嘴。“布勒的船有几个月没有使用了。也许是几年。”

        现在他吸引了这几名听众的注意力,马赫感到有些轻松。他的语速开始加快。慢点,慢点,他悄悄警告自己。要沉住气。“当我昨天早上检查那座别墅时,发现布勒别墅的警卫犬被关在厨房里,戴着嘴罩。它的一边身体在流血。我问自己:一个要自杀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的狗呢?”“那条狗现在在哪儿?”内贝也开始聚精会神。“我的人把它打死了。那条狗疯了。”格洛布斯说。“啊,当然。继续讲,马赫。”

        “我认为,杀害布勒的凶手在夜间乘船来到天鹅岛。借助夜幕的掩护。如果您记得的话,星期一那天晚上有一场暴雨。湖面一定波涛汹涌。这就解释了码头上的碰撞痕迹。我想那条狗一定发觉了,被他们击晕,让布勒无从警觉。”“然后把他丢到湖里?”“不是马上。尽管身有残疾,但布勒仍然是一个出色的游泳运动员,他姐姐是这么说的。您看到就会明白。他的肩膀很宽,上身肌肉锻炼得很好。当他的尸体被冲洗干净后,我在停尸房仔细查看了一遍。他的这个部位,”马赫指指自己的脸颊,“有青淤的痕迹。在齿龈前面也有。在厨房里有一瓶伏特加,已经喝掉了一大半。我想验尸官会发现他的血液里含有大量酒精。他们用枪顶着他的脸,逼迫他喝下多半瓶酒,把他灌醉,然后给他换上游泳裤,抬到他们的船上,然后丢到湖里。”

        “知识分子的胡说八道。”格洛布斯轻蔑地说。“也许他喝酒只是为了给自己的自杀行动壮胆。”“据他姐姐说,党员布勒同志是一个绝对禁酒主义者。”长时间的沉默。马赫可以听到耶格尔沉重的喘气声音。内贝凝望远处,哈维尔湖的对岸。过了半天,格洛布斯才恨恨地说:“多妙的推理啊。不过没有解释我们的刺客为什么没有简简单单地往布勒的脑袋里打一颗子弹,反而要费这么多事。”

        “我想那样做的话就太明显了,”马赫解释说,“他们想把现场布置得看上去像自杀。但是却弄巧成拙。”“很有意思。”内贝仿佛在自言自语。“如果布勒的自杀现场是伪造的,那么有理由相信,施图卡尔特的现场也同样是伪造的。”因为内贝仍在凝视着哈维尔湖,所以马赫一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是个问句,而且是问他的。

        “我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所以我昨天晚上查看了施图卡尔特的公寓。对施图卡尔特的谋杀,我想,是由三个人共同完成的。两个人闯进公寓。第三个人留在门厅,假装修理电梯,制造出噪音,掩盖枪声,在尸体被人发现前给凶手留出逃跑的时间。”“自杀的遗言呢?”“伪造的。或者是在枪口逼迫下写的。或者……”

        他停了下来。他说的太多了。可能是个致命错误。克雷布斯正在盯着他。“就是这个?”格洛布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每日一篇的格林童话?很好很强大。可惜咱们当中有些人还得工作。路德是这个谜团的关键,先生们。只要一找到他,所有的迷就全都迎刃而解了。”内贝看上去若有所思。“如果路德的心脏情况真如你所说的那样,那么我们就需要加快行动速度。我会通知宣传部,把路德的照片登在电视和报纸上。”

        “不,不,绝对不能这么做。”格洛布斯似乎提高了警觉。“全国领袖先生本人坚决不愿意看到任何有关的案情被公开给民众。我们现在最不希望看到的事,就是某桩牵涉到党的高层官员的丑闻,尤其是目前这个时候,肯尼迪来访前夕。老天爷!你能想象那些外国媒体闻到一丁点腐败的气味后会如何高兴吗?不。我可以担保,我们可以在不惊动媒体的情况下抓到他。现在我们需要做的是安排民警加大巡逻力度,监视火车站、港口和机场,还有边境出入站。克雷布斯可以安排这些事。”

        “那么我希望他马上开始。”“立刻,全国总指挥先生。”克雷布斯向内贝微微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离开凉廊,走进了别墅。“我在柏林还有事,”内贝气喘吁吁地说,“马赫在这儿全权代表刑警,直到路德被抓到为止。”格洛布斯冷笑了两声。“这就不必要了吧?”“哦,有必要。用他的时候小心点,格洛布斯。这是个有脑子的人。耶格尔,你可以回去正常上班了。”耶格尔看上去如释重负。格洛布斯看上去要说什么,但是想了想还是觉得住嘴为妙。“陪我到汽车那儿,马赫。日安,格洛布斯。”

        当他们走过拐角后,内贝狡黠地说:“你没有说出事实,是不是?或者至少不是全部事实。很好。上车。我们得谈谈。”司机把手举到帽檐边上敬礼,然后拉开车门。内贝呻吟着钻进了汽车,全身都在吱吱嘎嘎作响。“痛风病。”他神情厌倦地对马赫解释道。

        后面有两排座位。内贝坐在后座上,马赫坐在他的对面。老人按下一个按钮,司机座位后面缓缓升起一面隔音挡板。“今天早上六点,一个信差把这东西送到了我家。”内贝打开旁边座位上的一个黑色小手提箱,拿出一沓纸。足有几厘米厚。“全都是关于你的,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受宠若惊,是不是?荣膺盖世太保如此垂青和关注。”

        六十年代恐怖活动变得猖獗后,奔驰公司专门为部长和总督级别的要员专门制造了奔驰600加长型防弹轿车,带有实心轮胎和防地雷底盘,车身用火箭筒都打不穿。防弹玻璃有十厘米厚,阳光透过去变成了莹莹绿色。内贝看上去活像爬虫馆里的一只蜥蜴。

        “出生,汉堡,1922年。父亲因大战中的旧伤在1929年去世。母亲在1942年死于英国空袭。1939年参加海军。1940年进入潜艇部队服役。1943年因为卓越的勇敢表现获得提升。1946年成为艇长——帝国最年轻的潜艇指挥官之一。闪闪发亮的履历。可是呢,哎呀呀,从这时起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内贝继续翻阅着那叠档案。马赫盯着车窗外面。绿色的草坪。绿色的天空。浅绿色的房子。灰绿色的士兵。“这玻璃太厚了。其实五厘米就足够了。”内贝头也没抬,马赫感到有些惊讶,连忙收回了视线。

        “十年没有得到晋升。1957年离婚。那时候‘有关部门’开始对你加以注意。街道委员会和邻里监视组织的报告:‘拒绝在冬赈活动中捐款’。韦尔德市场的党务官员:‘多次拒绝加入国社党’。食堂的侦察员报告:‘对希姆莱有不满言论’。酒吧的侦察员报告,饭馆的侦察员报告,走廊上的侦察报告……”内贝一张一张地抽出那些淡黄色的打字纸。

        “1963年圣诞节:开始询问过去住在你的公寓中的犹太人的下落。哈!犹太人!你疯了吗?这里是你妻子的报告。这是你儿子的报告……”“我儿子?我儿子只有十岁大!”“已经足够做出自己的判断了。而且学会倾听大人的话了。你知道。”“我能不能听听他汇报了些什么?”

        “‘对党的活动缺乏热情’。问题在于,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内贝把文件丢到一旁,警告地伸起一根手指,“这些文件已经在盖世太保那里积攒了差不多十年。今天一点,明天一点,今年一点,明年一点。就像肿瘤一样。每份报告看起来都不致命,但是加起来就足够了。现在你为自己招来了一个强大的敌人,而且他迫不及待地想得到你。”“格洛布斯?”“格洛布斯,是啊。还能有谁?昨天晚上他要求把你送到哥伦比亚大厦,由党卫队内部法庭进行审判。”哥伦比亚大厦坐落在坦普尔霍夫机场旁边的帕佩将军大街上,是党卫队的内部监狱所在地。“我可以这么和你说,马赫,就凭这些材料,已经足够把你送进KZ了。在那之后,谁也帮不了你。甚至我也无能为力。”

        “是什么阻止了他这么做?”“要对现役的高级刑事警官进行军事审判,必须经过全国领袖本人的批准。海德里希征求了我的意见。所以我是这么对敬爱的全国领袖先生说的:‘很显然,格洛布斯这个家伙害怕马赫会发掘出什么对他不利的东西来。所以他想先下手,除掉他。’海德里希说:‘我明白了。你有什么建议?’我说,‘为什么不这么办?让他在元首日之前证实他对格洛布斯的指控?这样他还有四天的工夫。’‘好吧,’海德里希说,‘但是如果到时候他还是什么结果也没有的话,我就把让格洛布斯得到他。’”内贝裂嘴笑了笑,看上去更像蜥蜴了。“这就是全国领袖先生为合作多年的同事做出的友好安排。”

        “我想我必须感谢全国总指挥先生。”“哦,不。不要谢我。”内贝看起来很高兴。“海德里希真的很想知道你在对格洛布斯做什么。他很想知道。我也是。可能原因不同。”他再度用那只强有力的爪子抓住了马赫的胳膊,嘶嘶作声。“这狗杂种害怕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你去查出来。别相信任何人。阿图尔大叔一辈子都相信这一点。你知道为什么有些老家伙管格洛布斯叫‘潜水艇’吗?”“不知道。”“因为战争期间,他在波兰一幢大楼的地下室里安装了一台潜艇用的柴油机。用废气把犯人熏死。格洛布斯喜欢杀人。他很想杀了你。记住这一点。”

        内贝放开了马赫的胳膊。“现在咱们必须说再见了。”他用手中的藤杖敲敲车顶。司机钻出车来,走到马赫这边,把车门打开。“我本来可以把你捎回柏林的。但是我更喜欢一个人走。随时向我通报。找到路德,马赫。在格洛布斯之前找到他。”

        沉重的车门被司机轻轻关上了。那台400马力的八缸引擎发出的声音出奇的小。也许是车身钢板太厚了,马赫想。这辆重达六吨的大轿车姿态优雅地驶上砂石铺就的车道,向别墅大门开去。马赫几乎看不见车里的情况,只有防弹玻璃后面那个模模糊糊的绿色剪影。

        他转过身来,发现格洛布斯正在看着他。那个粗脖子的党卫队将军大步向他走来,手里拿着一把卢格手枪。他一定是疯了,马赫想。他想在这儿把我打死。就像打死布勒的那条狗。但是格洛布斯只是把那把枪塞到他的手里。“你的手枪,二级突击队大队长。你会需要它的。”接着,他突然逼近马赫。近得足以闻到从他嘴里呼出的热气。酸臭哄哄的蒜肠气味。“你没有目击者。”他凑到马赫耳边,悄悄地说。“你没有目击者。再也没有了。”

        马赫在奔跑。他出布勒的别墅,跑出天鹅岛。跑上湖边堤道,然后翻下来。跑进树林,直到标志着绿林东部边界的那条高速公路,才停下来喘气。他的两只手抓住膝盖。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气最终变成了哭泣。在他下面,公路上的车辆川流不息。接着他又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不顾身上的疼痛。他走下横跨高速公路的天桥,走过尼古拉湖地铁站,沿着西班牙大街走向党卫军学校。

        门卫看了看他的刑警证件,让他进去了。他的外表——眼睛通红,胡子拉碴,气喘吁吁——似乎发生了某种可怕的事。他找到了宿舍楼。他找到了约斯特的铺位。枕头没有了。毯子被拿走了。只留下铁床架和木床板。床头柜开着,是空的。

        一个正坐在床边擦靴子的学员讲了所发生的事。他们是昨天晚上来的。两个人。约斯特将被送往东线,他们说,“接受某种特别训练”。约斯特走的时候没有留下一句话,似乎是在等待那两个人的到来。这个学员惊叹地摇了摇头。约斯特!在他们所有的人当中,竟然选中了约斯特!所有的同学都既羡慕又嫉妒。他竟然比他们领先一步,去体验真正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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