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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凯旋门开工于1946年,在1950年‘民族觉醒日’那天竣工。它的设计灵感来自元首,尤其是元首在‘奋斗年代’绘制的那些草图。”

        游览巴士上的乘客们赶紧埋头记下这一重要信息,接着纷纷站起来,涌到巴士的一侧,带着赞叹的表情望着那座巨大无朋的雄伟建筑。马赫把儿子抱到膝盖上,让他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导游是位中年妇女,穿着帝国旅游部的深绿色制服,叉开腿倚靠在挡风玻璃上。她的声音冷冰冰的。“凯旋门用花岗岩建造,总体积是两百三十六万五千六百八十五立方米。是法国巴黎凯旋门的49倍。”

        有一下子,凯旋门高高耸立在他们头顶上,紧接着旅游巴士就驶进了像隧道一样的门洞。这条门洞比足球场还要长,有五十层楼那么高。顶灯和探照灯照亮了门里面的八条车道。

        “大凯旋门的高度是一百八十米,宽一百六十米,深一百九十米。在它内侧的墙上,刻着1914年到1918年、以及1939年到1946年为祖国牺牲的三百万战士的名字。”

        女导游打了个喷嚏。游客们尽职尽责地伸长脖子,想看到那三百万人名的片言只字。这些游客里有一群日本人,脖子上挎着“尼康”相机;一对大大咧咧、一望而知是美国人的夫妇,带着一个岁数和皮利差不多的小孩;一大群拓居者模样的东方农民,大概来自奥斯特兰或者乌克兰。

        马赫望了一眼阵亡者名单。上面的某个地方有他父亲的名字。还有他的祖父和外祖父。他把眼睛移回到女导游身上。她掏出手绢擤了擤鼻子,没发现有个人在饶有兴趣地注意着她。

        巴士驶出了长长的门洞,重新回到铅灰色的柏林苍穹之下。

        “离开凯旋门后,我们就进入了胜利大街的主要路段。这条大街由帝国部长斯佩尔阁下主持设计,1957年全部竣工。它有一百二十三米宽,是法国巴黎香榭丽舍大街的两倍;它的长度是五点六公里,是香榭丽舍大街的二点五倍。现在在你们左边可以看到内政部和交通部大厦,右边是经济部、粮食部和殖民部……”

        更大,更高,更宽,更长,更贵……甚至战胜了同盟国之后,马赫想道,德国人也仍然有一种自卑感。没有任何东西是它自己的样子。所有的东西都要拿来同外国人拥有的同类东西做比较……观光巴士经过了一段高级商店、影剧院和饭店林立的繁华街道,穿过一座圆形广场后,又进入了一群气氛甚为浮夸的政府建筑群之中。“军人会堂”,女导游照本宣科地背诵道,“是德意志帝国最大的战争博物馆,里面陈列了德国在战争中缴获的大量外国战利品,包括法国签字投降的车厢,伦敦特拉法加广场上的纳尔逊铜像,还有原来陈列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宫中的‘炮王’。”

        马赫以前带儿子看过那门大炮,在它旁边是从刚刚退役的“元首”号战列舰上拆下来的508毫米巨炮。在军人会堂的对面,是巨大无朋而又杂乱无章的“帝国元帅府”,集空军部、“四年计划”总部、帝国狩猎总监府等等和戈林的私人府邸于一体,柏林人称之为“戈林宫”。这座建筑在帝国元帅死亡之后就被空置,谣传说元首的继承人海德里希即将接管它,把秘密警察总部迁移到这里。女导游略过了这座建筑,没有加以介绍。

        “在你们的正前方,”女导游带着略为炫耀的自豪语气介绍说,“胜利大街的最北端,是世界第八大奇观。”

        “世界第八大奇观”,皮利喃喃地重复说。

        甚至在挑剔的马赫看来,它也的确无愧于这个称号。在薄雾中,远处一座巨大的建筑物巍然耸立,在一群像战列舰一样的灰色建筑之上,是一座半入云端的巨大穹顶。

        马赫周围的拓居者们纷纷交头接耳。“天哪!那简直就是一座山!”一位农妇模样的妇女用拳头掩住惊讶的嘴巴。她和丈夫还有四个孩子坐在一起。这个家庭可能从去年冬天就开始省吃俭用,筹措这次“大旅行”。帝国旅游部的宣传画册把四月“元首日”期间的柏林宣传得如同人间仙境:蔚蓝的天空,鲜花的海洋,身穿盛装的人群,整洁的街道,丰盛的食品,金发少女在元首宫前献礼……在寒冷萧索的明斯克或着基辅很少能见到的美好景象。

        “通过快乐获得力量”这个组织已经从帝国劳工部划到了旅游部,它针对帝国东部的众多移民推出了一揽子旅行项目。移民们乘坐两小时的容克喷气客机,或者驾着自家的“大众”轿车在柏林-莫斯科高速公路上行驶三天,就可以来帝国首都观光旅游一番。

        皮利挣脱了他爸爸的怀抱,摇摇晃晃地走到巴士前部。马赫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鼻梁。这是——什么时候?也许是在U艇上服役期间,当英国的护航驱逐舰在薄薄的艇壳外面投下无数深水炸弹时——养成的习惯。

        马赫在海军里一直服役到26岁,在1948年因为怀疑得了肺结核而离开现役,在威廉港转入了“Marienpolizei”,也就是海岸警卫队。也是在威廉港的肺结核疗养院,他遇见了一个叫克拉拉·埃克哈特的护士,并和她结了婚。1952年,马赫加入了汉堡刑警部门。两年后克拉拉怀孕,两人的婚姻也在这时开始走向下坡路。在马赫被提拔到柏林的时候,保罗——小名是皮利——出生了。正好是10年零1个月之前。

        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他并不责怪克拉拉。她一直是一位坚强的妇女,认为婚姻、家庭和孩子是最重要的,而且从来都没有变。可是他,马赫自己,却变了。在海军中呆了10年之后,他突然来到岸上,闯入了陌生的环境之中。当他上班、看电视、吃饭、甚至躺在妻子身边的时候,往往会突然觉得自己仿佛还是在潜艇里面,不知道哪一颗深水炸弹将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在中午去了克拉拉家——在南郊的利希滕拉德,是战后修建的丑陋居民区中的一座平房——接来皮利。把车停在路边,按两下喇叭,门帘掀开——这几乎已经成了固定的程序。自从五年前他们离婚后,就一直如此,这样可以避免难堪的见面寒暄。严厉反对离婚的帝国婚姻法规定离婚父亲只有在周日可以和孩子共处四个小时,但最近几年这条规定已经放松。自从1959年宣布学童在“元首日”前后放假一周后,马赫就常常在非周末的时间里来接皮利。

        按完喇叭之后,门开了,皮利出现在门口,好象一个害羞的儿童演员不情愿地被推上舞台。他穿着崭新的希特勒儿童团制服:黑衬衫,蓝短裤。皮利一言不发地爬进轿车,马赫给了他一个拥抱。

        “学校怎么样?”

        “还好。”

        “你妈妈呢?”

        这个小孩开始嗫嚅。

        “你想去哪儿玩?”

        一阵沉默。

        他们在动物园对面、布达佩斯大街的一家闪亮的现代化饭馆吃了饭。父子俩坐在塑料椅子上,一个吃着香肠和啤酒,一个捧着苹果汁和汉堡包。两人谈论着儿童团。10岁到14岁的德国小男孩都要加入这个组织,否则就会被视为与社会格格不入的生物。

        “我的入团考试得了第一。”

        “好家伙。”

        “你必须在12秒里面跑完60米。还要跳远。还要做俯卧撑。还要考党的理论。还要会唱《霍斯特·威塞尔之歌》。”

        马赫一时间几乎脱口唱出这首纳粹党党歌。“你的匕首呢?”

        皮利开始翻找他的口袋。这孩子长得像母亲,马赫想道。同样的宽颧骨和宽嘴巴,分得很开的棕色眼睛。

        皮利骄傲地把匕首放在了桌上。马赫开始回想他自己是什么时候得到同样的匕首的。1934年?马赫拿起匕首,看着手柄上的纳粹万字标志,然后把它递还给儿子。

        “好样的,我为你骄傲。你想去哪儿?咱们可以去看电影,或者去动物园。”

        “我想坐观光巴士!”

        “但是咱们上次坐过了啊。还有再上次。”

        “我就是要坐巴士!”

        “帝国人民大会堂是世界上最大的建筑物。它的穹顶高度超过四分之一公里。在某些日子里——比如今天,它的顶端会没在云雾之中。穹顶的半径是一百六十米,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只有它的十六分之一。”

        他们这辆车来到了胜利大街的尽头,停在广阔的阿道夫·希特勒广场上。广场的右边是国防军总司令部。30年代曾经被焚毁的第二帝国国会大厦已经被修复,包在这一片建筑群中,成了国防军图书馆。广场的左边是阿道夫·希特勒宫,元首官邸,第三帝国最神圣的圣地。

        现在他们可以看到帝国人民大会堂的细节了。最底下的建筑入口处是一排柱廊,用采自瑞典的红色花岗岩修成,每根柱子脚下都装饰着阿特拉斯神和大地女神特勒斯的镀金雕像。在它之上是洁白的基座,再往上就是那震撼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青铜穹顶。

        女导游还在喋喋不休:“这座大会堂可以容纳十八万人,只在最隆重的庆典中使用。有趣的是,人们呼出的水气会缓缓上升,在穹顶内形成薄薄的云层,遇到青铜屋顶后会冷凝成水滴,像毛毛细雨一样落下来。这是世界上唯一一座有自己的天气系统的建筑。”皮利扒在车厢前部,贪婪地望着这座建筑。

        这套解说词马赫早就听过无数遍了。他向车窗外望去,看见的是湖边泥滩中的那具尸体。那老家伙在想什么?星期一的晚上去游泳?柏林从星期一早上起就阴云密布了。自杀?有可能。想想吧。走进寒冷的湖水中,在黑暗中扑打着湖水,没人看见,暴雨中也没人能听见……“我们会见到元首吗,爸爸?”皮利突然扑过来,打断了马赫的思路。

        “恐怕不会。”马赫有点内疚。克拉拉经常抱怨他这种心不在焉的状态。

        导游的声音飘了过来:“……元首宫的南立面有七百米长,是法国凡尔赛宫的七倍……”

        巴士慢慢地驶过元首宫的正面入口。广场周围环绕着一圈平台,真正的入口还在它上面。花岗岩基座,大理石,青铜雄狮……整个元首宫宛如一条盘绕在广场西边的睡龙。四名党卫军荣誉卫队士兵纹丝不动地站在入口岗亭前,头顶上是巨大的万字鹰徽。柱廊后面,整个这面墙上没有一扇窗户,只是在青铜大门的上方有一座宽大的阳台。在庆典活动中,元首就站在这里,向下面如痴如狂的芸芸众生挥手。事实上现在就有几十个人站在广场上,巴巴儿地抬头往着那座阳台,苍白的脸上充满了期待。

        马赫扭头看了看儿子。皮利也被眼前那巨大建筑的宏伟气势震慑住了。他的小手用力地攥住“希特勒儿童团”发给他的匕首,看上去仿佛是一位小小的十字军骑士……

        观光巴士把游客们带回了这趟游览的出发地——戈滕兰火车站。现在已经是下午五点,暮色笼罩了柏林上空。

        火车站像往常一样挤满了人群:举家旅行的市民;回家休假的军官;拖着行军包和女友手挽手的士兵;提着简陋行李的外国劳工;刚刚结束两天两夜的火车旅行、被柏林的嘈杂喧闹惊得目瞪口呆的东方移民……到处都是制服,黑色的,灰绿色的,海军蓝的,咔叽黄的……火车站就像一座巨大的工厂吞吐着人群,那种嗡嗡的声音听起来也像工厂。到处都立着警告标志:“随时保持警惕!”“看见可疑行李立即向有关当局报告!”“警惕恐怖活动!”

        戈滕兰车站是世界上最大的火车站,它的钢架屋顶上覆盖着厚厚的玻璃砖,里面分成四层,有上百座自动扶梯和电梯。像房子一样高的火车从这里出发,沿着四米宽的高速铁路通往巴黎、伦敦、罗马、君士坦丁堡和哥本哈根。预报车次的巨大电子告示牌上不断闪现大德意志帝国各东方领地的名字——戈滕兰(过去的克里米亚)的首府提奥多里亚斯哈芬(塞瓦斯托波尔)、陶里达总督区的首府梅利托波尔——“戈滕兰”和“陶里达”这两个大区的名字分别来自据称发源于当地的哥特人和条顿人;伏尔加日耳曼省的条顿施塔特(萨拉托夫),以及圣彼得堡、莫斯科、基辅、尼古拉耶夫、哈尔科夫、罗斯托夫、乌法、喀山……马赫花了半个小时才走到火车站的地下停车场,取回自己的轿车。回家的路上皮利一言不发,直到快到家时,才突然冒出来一个古怪的问题。

        “你是个反社会者,不对吗?”

        从一个十岁孩子的口中听到这样的问题实在是奇怪,马赫几乎大笑出来。“反社会”在第三帝国是离“反党”和“叛国”只有一步之遥的罪名。不参加各类社会团体,冬赈的时候不捐钱,都会被视为“反社会”。

        “别胡说八道!”

        “可是埃里希叔叔就是这么说的!”

        埃里希·赫尔弗里希,纳粹党柏林市委的一个忠实党棍和专职官僚,业余的童子军团长。他一年前开始追求克拉拉。这么说他现在已经成了“埃里希叔叔”了。啊哈!

        “他说你不对元首敬礼,还开党的玩笑。”

        “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他说市党部里有一份关于你的文件。他还说你早晚会被抓起来。”皮利看起来一副要哭的样子。“我想他是对的。”

        “别胡思乱想了。”马赫把车停在了房子外面。

        “我恨你!”皮利尖声叫喊了一句。马赫打开车门,这孩子头也不回地跑向家门。屋子里传出一阵狗叫。

        “皮利!”马赫追过来,喊了一声。房门打开了,克拉拉站在门廊里,穿着德意志主妇协会的制服。在她身后,是一身棕色制服的埃里希。一条狼狗跑了出来,舔着皮利的手和脸,但是被他一把推开。这孩子消失在房间里。

        马赫想追进屋去,但是克拉拉挡住了他的去路。

        “别烦那孩子!离开这里!别打扰我们!”

        她抓住狼狗的项圈,把它牵回屋里,关上了房门。

        当马赫驾车回刑警总部时,不断地想着那条狗。在那座屋子里,它是惟一没有身穿制服的生物。

        如果心情不是这么糟糕,马赫准会大笑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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