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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顶石

        凯希尔——在这个缅因州小镇,认识他的人都叫他凯希尔大夫——做了一个决定,他那个四面装了纱窗的门廊应当重新装修。把现在的门廊设计成冬天用的不是更好吗?在最那端加一扇门,通往一个新的小门廊,和原来这个成直角。这样,冬天的时候,他就可以端着新煮的咖啡和维生素饮料(他愿意不辞辛劳去冲泡的那些早上),走出厨房,在带暖气的密闭门廊里欣赏迟开的花。夏天,他可以搭起一张临时书桌——或者只是一张牌桌——而不必担心雨水淋湿他的文书。那么多文书工作!他妻子芭芭拉过去包揽了大部分活儿,但是她已经去世八年多了,现在除了他的会计帮他处理的部分,还有他偶尔会咨询他的房客马特某个问题,其余的都是他自己来,没有一丁点儿内容和医药有关。

        马特住在凯希尔翻修过的谷仓里。他三十二岁,已经遭遇了一次离婚(二十四岁时)和第二任妻子的亡故——她在加拿大划皮划艇时被一根低垂的树枝撞到,溺水身亡了。过去这一年,凯希尔有几次发现马特带了女人回家,但他也发现那个女人——或那几个女人——几乎总是当天晚上离开。有一次,他经不住劝,跟马特和一个叫里欧拉的女人玩了一局槌球,不过马特有客人的时候他通常会回避,他觉得有女人在场时马特会变得烦躁而沉默,好像他还在经历青春期的折磨。可是马特——马特才是他最关心的人。凯希尔虽有此心,但还是明智地少请他这位房客兼朋友吃晚餐,因为这个男人需要自由。如果芭芭拉还在世,如果马特的妻子没死,马特无疑会住在别的地方,凯希尔也会去关心一些更有趣的事。只是退休以后,他的世界收缩了。

        现在,凯希尔正在跟一个马特戏称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的男人说话,一个头发永远是风飘式的高个子木匠,他最近在凯希尔的建议下切除了鼻子侧面的一个皮肤瘤,凯希尔确信那是癌变。他的真名是罗迪·佩楚斯基。罗迪正企图压平他因为静电而竖起来的头发,凯希尔听他谈论着经加压处理的木材:“你自己也知道,大夫,这些东西会过滤到环境中。一不留神,肺就成了瑞士奶酪,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这种转基因玉米,欧洲人不想跟它有一点关系。可我们呢?我们总是乐观主义者。你也许读到过被喂食这种玉米的老鼠肾脏都衰竭了吧?我是在一个医生办公室里的杂志上读到的——没有不敬的意思。我的建议是用最好的密封胶来密封这些经加压处理的木材,即使是那样,你也不想光着脚在上面走,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铺地板的问题,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定,罗迪。”凯希尔说。

        “不能让我来定!永远要让顾客来定!”

        “嗯,我当然同意你跟我说的这些,我们就按你说的着手开始吧。”

        “这样最好,大夫。这就是你想要的方向。”

        远处,一只主红雀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如果凯希尔手里有望远镜,他就会拿起来看鸟——他喜欢主红雀——可惜他们在后门廊上——这个后门廊要被改装成厨房外的暖气室。马特一定在家,凯希尔心想,因为他隐约听到米克·贾格尔的歌声。那只鸟一定也听到了音乐,因为它突然飞走了,只在门廊上落了一秒钟,查看了一下门廊里的动静。

        一个被凯希尔和马特戏称为“你没有选择”的男人几天前曾经来访。他从市政厅赶来通知凯希尔,他的地产上有一面墙需要修缮,这面墙环绕着一个可追溯到十九世纪的四块墓碑的墓地,作为业主,凯希尔必须负责修缮,他没有选择。冬天经常有霜冻,那人解释说,春天雨水又格外多,这些情况都加速了墙面的恶化。凯希尔被告知,墙体四周六英尺之外才允许有“植被”(他没有选择),而且重修时不能使用砂浆。“我刚才看了一下,大夫,我看差不多只是换几块压顶石的事儿。”那个人说,一只手上上下下地移动,指示峰顶和谷底。“还有——提醒你一下——一切都得用手来做。”他递给凯希尔一张便利贴,上面用铅笔写着“紧急维修墓地墙7/16”,然后边点头边退后,好像在跟英国女王告别。凯希尔明白这些事,要不然他会以为被人捉弄了。男人爬进卡车,开走了,音乐放得很吵。柴科夫斯基的乐音像盐酸般腐蚀着空气。

        这场遭遇之后,凯希尔径直去找马特。他敲门进屋,发现他正盯着一幅水果盘的新油画。马特的静物画常常会包含一些非同寻常的物件,因而显得别具一格——塑料犀牛,单只串珠耳环,旁边躺着一个黛安娜王妃的小塑像。凯希尔没在马特桌上看到啤酒瓶,放下心来。白天喝酒是新情况,也不是好兆头。绘画课——当然无害,无疑也很有趣,不过他以为孤独地作画是重新投入这个世界的方式吗?在他看来,马特从他妻子的保险公司拿到的这笔钱太多了。凯希尔的谷仓里住着一个百万富翁,根据不同的场合为他出任修理工、喜剧演员、铲雪工,有时是私人司机。但是他喜欢马特,他依赖他。用个俗套的说法,马特是他从未有过的儿子,不过他的女儿乔伊斯也够像一个儿子的了:她无视他的严重警告,多年来一直服用类固醇,举重。她母亲去世的那年,她来到东部,帮他把房子周围的枯树砍掉,然后锯成木块,堆成柴堆。她的脚有11码,塞在男式的工作靴里。她的胳膊上有一个国旗的文身,国旗下面伏着一条长满刺的蜥蜴,伸出长长的舌头捕食昆虫。好像马特给乔伊斯也起了个外号,但是他的修养让他对此保持沉默。

        凯希尔审视着马特那幅奇怪的画,称它“有进步”。他简略地抱怨了一下“你没有选择”的来访,由此引发了对于新英格兰人自以为是的负面概括——凯希尔就知道会这样。

        在回家的路上,凯希尔去查看了一下墓地。他之前没有注意到那儿的墙需要修缮,也没有想到会有人告诉他修墙是他的义务。墓地里有两个孩子的墓,一个三岁,一个十一个月,墓碑上的刻字大多填满了青苔。他们的母亲是二十三岁死的,父亲七十一岁——长寿善终。没有标志另一段婚姻的碑石。附近开满了粉色和白色的福禄考花,有时——很难得,但是有时——凯希尔会剪下几株,把它们插进他妻子的一个水晶花瓶,以纪念她持家有方。

        那天下午,拿破仑来看他了,拿破仑是邻居家的巴吉度猎犬。他得到了一块咸饼干作为奖励——虽然凯希尔知道这样不好。凯希尔翻看着一本《科学新闻》杂志,一个多小时以后,他终于带着巴吉度猎犬去路上散步了。在危险的十字路口,他把他抱了起来,然后走过四座房子,在布瑞兹家看到她的车不在,后门没有上栓。他带着狗进了后院,然后把门关紧。

        “你没有选择”到访后一个星期左右,行政执法处来了一封信,通知“业主凯希尔”违反了一批有连字符的数字。他非常生气,几乎看不清信上写的是什么。“你没有选择”告诉他他还有三十天来修缮墓墙。不过,泡完一杯茶平静下来以后,他穿上工作服,大步走进墓地。他带着工具箱,尽管不知道为什么要带,因为那些活儿似乎最适合用手干。他看到工具箱里有一副劳动手套,就戴上手套,开始更换掉下来的石块。有些石块不见了,可是去哪儿了呢?一定是马特放到干草堆里,垒在什么地方了。可是他早上已经打搅过马特了,所以决定去别处找他需要的那几块石头。他摘下手套扔回工具箱,这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黄蜂,像一架隐形战斗机。黄蜂蛰了他一下。他把手痛苦地伸向一边,抽搐着,挤压着自己的手腕。回到屋里,他把小苏打和水在茶杯里混合成糊状,涂在手上,然后吞下一粒抗组胺药苯海拉明,以防万一。

        苯海拉明药效发作后,他上楼躺了下来。几个小时后他醒了,觉得很吃惊。他进了浴室,脱掉衣服,打开淋浴,然后踩进浴盆,抓住喷头柄。他妻子对刚发生的倒霉事会怎么评论?说他不知怎么招来了黄蜂?芭芭拉有很多美好的品质,唯独不会在他受伤时大发慈悲。他猜,她发现他是个凡人以后,可能被吓到了。她说过很多次,不过是半开玩笑地,说她嫁了一个她以为能好好照顾她的男人。

        他拿他最喜欢的那条毛巾擦干身子,把它搭在淋浴间门上,然后下楼去,又泡了一杯茶。他的手腕不去碰的话,已经不疼了。拿破仑安静地站在门廊门口。这只狗穿越91号公路的时候会被轧死的。布瑞兹难道不管吗?他打开门,巴吉度猎犬扑了进来,嘴里咬着什么东西。是一只死了的花栗鼠。拿破仑把脖子被咬得血迹斑斑的花栗鼠搁在凯希尔的脚边,期待地抬头看着他。

        “大夫也许五点左右能来处理,”凯希尔低头望着那东西说,“可是你知道,大夫是很忙的。”

        狗一个字也不明白。凯希尔心软了。“好孩子。”他对狗说。狗用力摇着尾巴,用鼻子拱花栗鼠,然后又抬起头期待更多的赞许。这会让他妻子尖叫的。凯希尔拍拍狗的头,不让他去碰这只死花栗鼠,然后他捏着花栗鼠的尾巴,把它捡起来扔进了垃圾筒。这意味着他需要马上把垃圾拿出去,不过关系不大。他把手洗干净。这么多年来他都仔细地洗手,用刷子在并未长出的指甲下面擦洗——哦,好一双宝贵的手。现在有几根手指上长出了一点点指甲,这让他有种骄傲的感觉。他从没跟人说过这么可笑的事,但真的是这样:他喜欢留指甲。“我们是两个很气派的绅士,是不是?”他对狗说。疑问句总是会让狗疯狂地摇尾巴。“不过可能回家的时候到了——你说呢?”他看着冰箱上贴的电话号码表,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怒气:他要给布瑞兹打电话,这一次她可以走过来接狗,护送服务他干够了。他拨了她的号码。电话上方挂着一幅他一直很喜爱的蚀刻画,在办公室私人区域的书桌上方他也挂了这幅:伦勃朗的《亚伯拉罕的祭献》,天使的双手如此精致,如此轻盈。“是布瑞兹吗?”他听到她的声音后说,“拿破仑在我这儿,我想他该回家了,能麻烦你过来接一下吗?”

        “对不起啊。他又跑走了?”布瑞兹问,“自从我开始在奥罗诺上课,就没办法让他留在院子里了。可是另一方面,他就是喜欢你。很难把他关在栅栏后面。”

        “我注意到了。他会被车撞到的,布瑞兹,那样的话你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你得把那个门闩修一修了。”

        他看着狗,狗在闻垃圾筒。太高了,他没法把鼻子伸进去。

        “绝对的,”她说,“我打算问问五金店的埃德怎么修门闩。明天就问。”

        “他们今晚开到九点。”他说。

        “莫迪!不要再微妙地暗示了!”她叫道,“我今晚累坏了,如果你一定要知道原因,是我父亲找不到他的眼镜和假牙了,他感冒很厉害,所以情绪糟透了。护士今晚也没来。”

        “这一行有很多兼职的,”他说,“所以不是很可靠。”

        “嗯,莫迪,也许是那样,可是我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如果亲爱的芭芭拉还在,我起码还能得到一个拥抱。”

        布瑞兹是他妻子生前最好的朋友。她从芭芭拉那里接受过无限的同情——特别是她父亲搬到她家以后。布瑞兹是芭芭拉愿意留在缅因州过冬的原因之一,而那却成了她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冬天。

        他们挂了电话以后,布瑞兹很久都没出现,他怀疑她根本不会来了。他在起居室里读一本叫作《建筑如何学习》的书,脚伸直了放在脚凳上,狗就蜷在他身边。最终,她来了。

        “莫迪,希望我提到芭芭拉不会让你难过。”她没打招呼,却冒出这句话。狗站了起来,抖抖身子,缓步向她走去。她弯下腰摸摸他的侧身。“你又跑走了。”她说,“拿破仑是又跑走了吗?”

        “下一次就要流放到厄尔巴岛了。”凯希尔说。

        “我去过五金店了。埃德今晚不在,不过我留了条子,说我来过,有要紧的事。我们会解决这个问题的,不是吗?”她对狗说着儿语。然后她转向凯希尔。“莫迪,有时我说到什么问题的时候,你不……我也不知道……好像你不赞成我说的。我不是说我去趟五金店就该得一枚金质奖章,但我的确照你说的去了。”

        “我是害怕狗会被车撞到,布瑞兹。”他说,带着医生做出负面诊断时那种沉着的同情。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太低,语气放柔和了一些。“今天就是事太多了。”他站着说。布瑞兹——她得到这个外号是因为她喜欢说话——显然希望他能请她坐下来喝杯茶。但是这一天够糟了——颐指气使的来信、黄蜂——他意识到他早饭以后到现在什么都没吃。他轻轻拍拍布瑞兹的肩膀,好像她是一个被他温和地领出门的病人。在前门门廊,她转过身来对着他,说:“我知道你非常想念她,莫迪,我也是,我每一天都在想。”然后她离开了,走下台阶,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没入黑夜,拿破仑——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他不爱啃骨头,却喜欢把骨头撕开(这是他知道的布瑞兹的父亲唯一一个有创意的想法)——被皮带牵着,小步跟上,没有回头看一眼。

        凯希尔走进厨房,从冰柜里拿出一个肉馅饼,放进烤盘,再把烤箱的温度调到华氏四百五十度。尽管烤箱还没有升到合适的温度,他还是把晚饭搁了进去。前门又传来一阵敲门声:肯定是布瑞兹,有什么事又回来了。

        凯希尔走到门口,打开门。一个年轻女孩站在那里。

        “凯希尔大夫吗?”她说,“请原谅我这么晚敲门。我是奥德丽·康斯托克。我住在朴茨茅斯。”

        “哦。”他说。

        “我能进来吗?我是马特的朋友。”

        “进来吧。”他说,示意她进起居室。她走进来,看了看四周。她没有坐下,他也没有示意她坐某张椅子。病人就是那样的:你要是不正式邀请他们就座,有些人就会一直站着。“有什么可以效劳?”他说。

        “让他娶我。”她说。

        “你说什么?”

        “他觉得他无法离开这儿。你,”她补充说,“离开你。”

        “我对此毫不知情。”他说。

        “我们谈恋爱有一年多了。我们是在朴茨茅斯的一个绘画班认识的。圣诞节,他就差求婚这一步了。”

        “哦?”他说。圣诞节,马特做了烤鹅,还用菜窖里的欧洲防风草烧了一道菜。他们吃菜时就着“石墙厨房”牌调料——一种蒜汁胶冻。要让他相信马特恋爱了那么长时间,却从来没有提到那个人的名字吗?当然,任何事都有可能。一个来体检的病人会说自己没有任何问题,可是当他脱下衬衫,凯希尔看到他身上在起带状疱疹,或者他把自己割伤了,伤得很重,伤口没有愈合。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来这儿。”他说。她是一个长相很不讨喜的女子,他估计她也就二十出头。她的尖钩鼻过于局促地夹在一双小眼睛中间,因而她的脸总是显得不太平静。

        她说:“我想告诉你,你不会失去一个儿子,你会多一个女儿。”

        “我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离开家了,”他说,“儿子或者女儿我都不需要。”

        她茫然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离不开这里。”她又说。

        “我向你保证他能做到。”凯希尔说。

        “绘画是我们共同的兴趣。”她说,似乎他需要进一步的解释。

        他看着她。

        “马特和我。”她最后说。

        “这完全是你和马特的事,”他说,“你不需要来说服我。”

        “他敬重你。你在他心目中像一个父亲。只是他觉得无法离开你。”

        “这话你说了很多遍了,”凯希尔说,“我已经解释过了,他可以走。”

        “他爱我,”她说,“他说了会照顾我。”

        “这个么,”他说,“也许你能处理好。如果两个人想要在一起,这些事是会发生的。”

        “你想赶我走,”她声音颤抖着说,“你认为我不够好。”

        “请你帮个忙,不要试图猜测我的想法,”他说,“你敲门的时候我正要吃晚饭,已经很迟了,现在要是你不介意,我要吃饭了。”

        她跺着脚。这个女人真荒唐,他得装一个猫眼,不能让这种人进门。

        “我能看吗?”她伤心地问。

        凯希尔瞪着她问:“看什么?”

        “就这一回,我能看看你是真的要吃晚饭,还是想赶我走吗?”

        他差点露出惊讶的神色,但克制住了自己。他逼视着她,想知道她是否为自己的幼稚感到羞耻。当然,这种人很少会为自己感到羞耻。“完全可以。厨房的门就在那边。”

        她当然不会真的进来,可是不——她当然会。就像一个被建议节食的肥胖症患者会直接走到最近的自动售货机去买一条糖果棒,她进来了,来参观他的肉馅饼。她会看到肉馅饼,看到那一大堆该扔掉的基本没有读过的报纸,还有水槽里搁了几天的脏碗碟。他还没有把垃圾拿出去,所以那只死花栗鼠可能都开始发臭了。

        “你就吃这些?”她说着回到起居室。她的语气温和了一些,说:“我可以给你做饭。我给马特做饭的时候多做一些。”

        “我猜马特不知道你来吧?”他说。

        她耸耸肩。“我找不到他,”她说,“我以为他可能在你这儿。”

        他示意她前门的位置。“等你找到他的时候,可以跟他讨论一下这些冲动的慷慨想法,”他说,“祝你晚安。”

        她准备开口说什么。他几乎能察觉到她打消念头的那一刻,她转身离开了。他跟在她身后走出门去,站在门廊上。谷仓里没有灯光。群星明亮地闪耀着。一阵微风轻轻吹过,隐约听到风铃声。布瑞兹的房子是他能看到的唯一一处亮着灯的地方。马特的车不在车道上。奥德丽难过地挥着手,演得有点过头了。那可怜的孩子纵身遁入黑暗。他没有向她挥手。

        该死的女人!没有什么比被牵扯进别人的肥皂剧里更让他反感的了。他在电话旁的便签簿上飞快地写了一张便条,走到谷仓那里,把便条贴到马特的大门上。“见过了你的朋友奥德丽,”上面写着,“回家以后你过来一下。”

        第二天早上有人来敲门,他打开前门,看到的不是马特,是迪尔德丽·兰贝尔,她在市政厅做秘书,听说了这件她暗自同情、称之为“状况”的事。“迪尔德丽,就是几块石头,我已经放回原位了,”他说,“镇上小题大做。”

        “哦,是历史协会,你知道吧。志愿者到处查看,他们真的很在意。拿我自己来说,我一直觉得,死者的灵魂如果察觉到对他们缺乏应有的尊重,是不会安息的。”

        “灵魂察觉到尊重?”他说。他有点尴尬地意识到自己虽然穿着便裤,上身却还是睡衣。

        “真的,是这样。”她说。

        “那让我来汇报一下,迪尔德丽,到现在我只是换掉了给予那些灵魂应有尊重所需要的六七块石头中的几块,我还要问问你:你碰巧认识或是真的在意这块墓地里埋的人吗?我是说——了解他们的人生——作为人,而不是作为灵魂?”

        她没有听出他的语气。“不是莫尔顿家族吗?”她说,“都是体面人,最早的一批开拓者。”

        “前进!”她最终驱车离开的时候叫道。

        是的,他想,这种女人总是觉得自己在不断进步。

        “你没有选择”接着现身,为他称之为市政厅的“疏忽”表示道歉。“那封脑残的信真让人难为情,”他转着眼睛说,“我才发现,大夫,马上就过来赔礼了。”

        “你,还有全镇的人,知道了都会松一口气,我虽然是一把老骨头,可还是把墙修好了,现在皆大欢喜了。”

        “棒极了!大夫!”他拉了拉帽子边。

        “你在镇上没看到马特的车吧?”凯希尔问,“我有几天没见到他了。”

        “你在开玩笑吗?”“你没有选择”说。

        “开玩笑?”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凯希尔问。

        “在沃伦市区,”他很警觉地说,好像凯希尔在哄他,“报纸上全登了。”

        “你没有选择”从凯希尔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大夫——他们抓到他骚扰未成年少女还是什么。我不愿提起伤心事。我知道他就像你的儿子一样。你被警察包围了,你没有选择——那些人叫你去哪儿你就得去哪儿,对吧?这不意味着你就有罪。”

        凯希尔伸出手,扶着门框站定。他的脑子飞速运转,可是既没前进,也没后退。它像一辆四轮离地的车,车里的人在猛踩油门。

        “抱歉给了你一个晴天霹雳。据我所知,报纸上每天都有报道。”

        “这不可能。”凯希尔说,情绪平复到可以开口说话了,不过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你说什么?”

        “他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警察为什么没来谷仓?为什么——”

        “可不是,”“你没有选择”说,“很可疑,是吧?你说得有道理,他们没来搜查确实很奇怪。”

        凯希尔走回屋里,几乎被入口处的地毯绊倒。他走向厨房和那堆他想马上翻看又根本不想看的报纸。“真实的生活。”他妻子会这么说。他跌坐在一把餐椅上,把报纸都扫到了地上,把头埋在手里。电话铃响了,他站起来木然地走了过去。是马特?打电话来说什么?“我是乔伊斯。”她女儿说。

        “乔伊斯,我亲爱的,这会儿我说不了话。”他说。但是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我是塔拉。”一个更年轻、更大的声音在伴唱,他这才明白他是在对自动留言机说话。他听到了钟声,还有《婚礼进行曲》第一小节招牌式的乐声。他女儿的声音说:“我们在我们今生最快乐的一天送出这段录音,以此宣布,2005年7月20号1点钟,母神提毗保佑,我们举行仪式结为一对,我们现在正式成为乔伊斯——”尖细的声音插了进来——“和塔拉。”“直到永远!”两人齐声喊道。接下去,他听出了他女儿熟悉的刺耳嗓音:“别因为没被邀请而烦恼,”她说,“我们的典礼上只有母神提毗、塔拉住在隔壁的弟弟——他跳了一个美极了的苏非派舞蹈——还有我们的小丫头‘蓬松阳光’,她的颈圈上有铃铛和白色的紫罗兰。”塔拉插进来说:“你收到这段录音的时候,我们已经坐飞机去夏威夷了。”“献给你安宁与爱,愿你能体会到我们今天体会到的幸福。”他女儿说。钟声欢快地敲响;在钟声以外,他听到她们咯咯地笑,话音交织在一起:“印沙安拉。再——再——再见,亲人们!”

        他又把头埋进手里,用手指尖按压眼皮,直到觉得疼痛。

        他摸黑去了谷仓,用手电筒在身前照着路。下过雨了,小小的青蛙像挑圆片一样蹦过泥路。他前面的杜鹃花是马特有一次在某个幼儿园的堆肥上万分欣喜地发现的:两棵杜鹃开着粉紫色的花,在门边长得硕大。凯希尔便利贴上的墨迹化成了一小团黑色。他敲敲门,尽管这地方显然已经被遗弃了。他在报纸上读到的那些足够让他恶心了。

        一件超大码的t恤盖在一把梯式靠背橡木椅上。马特几个月前帮他把椅子腿黏好,不知怎么它还在谷仓里。餐桌上有几枚闪亮的一美分铜币,还有一个小美人鱼的钥匙圈。凯希尔满心厌恶,他也唯恐警察会突然冲向谷仓,发现他在这里窥探。他现在才悲哀地明白,那些马特引以为荣的从垃圾堆里找来的玩具是用来做什么的,他明白得太晚了。当然是用来引诱孩子的。浴室架子上那些在旧货摊上买的芭比娃娃衣服被扒掉了,围绕着剃须膏的罐子、漱口杯和剃须刀,剃须刀是凯希尔送给马特的生日礼物——他现在才看出来,洋娃娃就是诱饵,本来就是。他怎么就这么迟钝?

        他坐在他的旧椅子上,环顾房间。房间回荡着寂静。这里从前是他妻子的舞蹈房,她练习的地方——她只是出于兴趣,年纪大了,没法儿正儿八经跳芭蕾。这里曾是她私密的空间,她在这里观看努里耶夫舞蹈的录像,无疑也想象过被他强有力的双手高高托举;她在这里穿着紧身裤和凯希尔一件老旧的白衬衣,她早就过了如此着装以显风情的年纪。可是现在,他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谷仓已经被亵渎了,让一个他错看了的人住了这么些年,他妻子会无比鄙视马特。空气中有一丝淡淡的汗味——至少厨房有这味道。他站起来,打开冰箱——并不指望看到杰弗瑞·达莫的盛宴,但还是查看了一下。冰箱门架上平放着一瓶廉价的香槟,几块发霉的奶酪,都开过封了。抽屉里发黄了的芹菜倒在一摊土褐色的浆水中。开了瓶的罐头他没往里看。他拿出一听可乐,扳开听盖,喝下去,希望能缓解胃部的不适。警察还没有来,这也不能让人完全放心。他们没有叫马特说出他的住址吗?他看到冰箱侧面用一个冰箱贴固定的旧日历:孩提时代的秀兰·邓波儿在闻一朵雏菊。哦,好狗血。人那些强烈却毫无创意的欲望,从来都是在预料之中,可痛可悲。“你就这么高人一等?”他妻子从前常怪他。好吧,是的,他的确如此。至少和某些人相比。他又喝了一口,把罐子放到一边。好吧,没有棒棒糖。没有电脑里幼女的裸照,因为马特没有电脑。一个返璞归真的猥亵儿童犯。

        也可能,凯希尔想,是这地方本身被诅咒了。翻修的那时候,有一次,那个木匠——一个叫作埃尔西的健壮的红发女人——跟他调情,她汗湿的吊带衫一边的肩带滑落肩头,他用眼神征求她的意愿,而她给予了肯定的答复。他朝她走去,轻轻地拉下另一边的肩带,只打算亲吻一下她桃子般完美的乳房,就在那一刻,像拙劣电影里的巧合,迪尔德丽走进了谷仓,端着他妻子准备的一托盘三明治和饮料。现在想起来有些滑稽——或者说,就算不够滑稽,吓到了迪尔德丽这个自命虔诚的女人也让他很开心。她绝没有一点可能去告诉芭芭拉她看到的事。现在他还能听到托盘上玻璃杯嘎嘎碰撞的声音。

        他用马特的座机给警察拨了电话——一台有旋转式拨盘的电话,也是马特在“救世军”二手店的发现。那就是凯希尔认为马特过去一直在做的事:四处游逛,收集小玩意,以此排解丧妻之痛。警察在第八次响铃时接了电话——第八次!他们对他的话似乎兴趣不大,直到他提高了嗓门。“你们在沃伦抓到的那个猥亵儿童犯,”他说,“你们也许可以到他的房子里来搜查一下。我是他的房主。”他已经从友情的概念中退出了。“我不明白你们之前为什么没来。”他补充说。可乐冒到了嗓子眼,这股酸流令人不适地消退了。他看到台面上一本打开的素描本里有幅关于树的铅笔素描。一幅相当漂亮的小画。嗯,他心想,没有人会时时刻刻干老本行。另一个人接过电话,记下他的姓名和地址。警察大概十五分钟后出现了——先是本地警察——他了解到三件事:马特给出的地址在锡拉丘兹,不过他声称自己一直睡在车里;锡拉丘兹的确有一个地址——是他第二任妻子的,她根本没有死;第三件事他是在警察走后才知道的,就是马特跟拘留所里的一个人发生争执,被一把自制小刀捅了。

        几个星期之后,凯希尔收到“你别无选择”寄来的一封短信,他现在决定多一些善心,称他为比尔。“我的老板催得很紧,虽然现在日子很艰难,我向你表示最诚挚的哀悼,大夫,但是墓地周围的墙还是没有达到修缮标准。我愿意找一些石头,这个周末过来帮忙。”比尔能主动提出帮忙挺好,不过这封信更坚定了凯希尔自己修墙的决心。

        他这就准备动手,午饭吃一块烤奶酪三明治,然后就开始。正午时分,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的搭配不错。饮食不良也是他妻子早逝的因素之一;她有糖尿病,有时一整天什么都不吃,还说他唠叨。她“觉得不舒服”,没错,但那是恶性循环:觉得不舒服,就不吃东西;不吃东西,就觉得不舒服。

        他走到房子的侧面,路面是用旧砖石片混合泥土铺成的。这片阴凉地儿种不了什么,却是收获石头的好地方。他把石头堆在一个一加仑容积的废塑料花盆里。他挖了一会儿,觉得够多了,就把花盆紧贴着肋骨,另一只手抓着工具箱的把手走过去。嗨呼嗨呼。他在想马特会不会指望他联系他。听听他的说法。提供帮助——如果不是以医生的身份,那么以一个朋友的身份?但不管马特如何期盼,凯希尔就是做不到主动联系他——至少,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行。

        谷仓没有被绳子围起来,不过他猜那里也不是犯罪现场。近来有那么多人开着没有标志的车过来;再过一阵子,什么人都可以在里面四处翻检了。他该怎么做?每次看到车来,就跑出去索要证件?

        凯希尔转过身看到拿破仑跃过草坪,傻乎乎的耳朵像迎风的船帆在扑扇。当他走近时,狗就靠到一旁去,漫无目标地表达善意。“来看老人家了?”他说。作为回答,拿破仑咬住一只虫子。“第一百亿次过大马路,考验命运?”他揉揉狗耳朵下面。“咱们就让命运跟在你后面,等她孤单了,就……”凯希尔说着继续抓挠。他一面垒石块,一面留神看着狗,狗在林子边上闻来闻去。

        修墙花费的时间比他预计的要长,他还得去拿铁锨,把门廊旁边一块很大的石头挖出来。不过最终,他终于后退一步,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好了,比尔,我的朋友,”他大声地招呼着空气,“你的活儿完了,我的活儿也完了。”他清除了地上的一些落叶和残枝,在墙周围小心地走着。他们是怎么死的,这四个人?那些年代,牙齿感染就会死人。英年早逝是意料之中的:那时候,年轻,有另外的含义。

        他女儿高中毕业的时候,他已经有段日子既不爱她,也不爱他的妻子了。现在,他的指尖抓挠着拿破仑的耳根,比他在妻子和女儿脸上印下的所有客套的亲吻所传达的情感更真挚。他妻子知道他动作机械,没有感情。“念诗念得好像在给东西排顺序。”在她最后的日子里,她会嘲笑他,那时他坐在床边给她念叶芝或D.h.劳伦斯的诗,几乎不押韵的诗。很明显她女儿嘲弄人的能力来自何处;她也亦步亦趋地被传染了尖刻。她曾抱怨自己的名字取自一个男人(詹姆斯·乔伊斯),还是一个他自己的女儿后来疯了的男人。但是她希望他们给她起一个怎样超级女性化的名字呢?还有哪种玫瑰可以跟她磨损的劳动靴和黑框眼镜更般配呢?他没有施恶咒的魔杖,仅仅是年岁,把他的妻子变成了一个失败的芭蕾舞演员,而基因信号导致了她的糖尿病。他给女儿取名叫乔伊斯不会决定她的将来,是她自己的行为让她变成了现在的自己。即使他不再爱她们了,他还是好好照顾她们的生活。你可以用意志力停止你的爱(就像他知道马特的真面目以后所做的),也可以慢慢地停止,比如说,把溜冰鞋的冰刀往里收,就可以优雅地停下来,有时自己或别人都注意不到。他想到拜伦的几行诗:

        我不寻求同情,我也无此需要;

        我收获的荆棘长在我亲手种植的

        树上:它们刺伤了我,我流出鲜血:

        我早该知道这样的种子会结出怎样的果实。

        就是如此!荆棘和流血有点俗套,但是看看诗人真正的激情。了解自身的某些东西——就是这个过程引起了一种愉悦的痛苦,能够将人置于完全不同的境地。有太多时间流失在试图了解别人的努力中。

        近年来他有时夜里不睡,手握一个平底玻璃杯,盛着冰凉的巴黎水(要是还年轻,他会喝一杯白兰地),给马特读诗。一个能欣赏诗歌的人同时也能从性的角度欣赏孩子,这意味着什么?哦,他猜他了解人性的“复杂”,他们只抓住外在的东西,他们本能地从《格雷氏解剖学》的插图前转过头去,而上面提供的是他们内在自我的真实信息;人们为什么对于他们内部运转真正的条理性、他们肌肉的律动,还有——好吧——脉管系统的诗意不感兴趣?他知道这些是一个古怪老人的想法,一个数年来被边缘化、被忽略的人,遭到他自己女儿的刻薄评价。天真的孩子能道出真相?的确,可是不如诗人说得那么好。

        他在回家的路上拿了当天的邮件。他在信堆里发现一封美国退休人员协会的通讯、一包购物优惠券、一封本地慈善组织的来信,还有——他差点扔掉了那张传单——一张模糊的复印的照片:

        “走失人口”,上面写着,年龄是十六岁。最后一次被人看到是在新罕布什尔的朴茨茅斯。他记起奥德丽站在他的门口。但这个女孩只有十六岁,这会是同一个人吗?他把那页纸拿远一点,眯起眼看。奥德丽的眼睛注视着他,好像他手里拿着一张全息图片。他晃晃悠悠走回起居室,又为要不要报警而反复掂量。奥德丽是马特的朋友,她的来访……所有这些事警察都会有兴趣。他有责任报警——他真的应该如此——可是这一刻他在想,实际上,近来都没人为他做过什么,只会为在墓地四周重修一面毫无意义的墙而骚扰他。他还意识到一点,他不想落井下石,做那个给马特的棺材多敲一个钉子的人,就这么说吧:马特和那个苦恼的十来岁女孩的情谊对他的案子不会有任何帮助,不管两个人之间有没有事儿。凯希尔决定去冲个澡,再打个盹。

        他妻子去世这么多年了,他还在用她的多芬香皂。包装已经发黄的香皂这儿一堆,那儿一堆,连食品柜的密封罐里都有。人死了以后,你就会发现他们的秘密囤货。那些小小的、不为人知的东西使他们一点点变得丰满,仿佛他们的生活从未有过足够的维度。或者,这些发现也许会把他们拉得很近,干缩的香烟和藏匿起来的半品脱酒提醒你,你对每个人都知之甚少。

        他打开电扇,蜷在床上,醒来的时候是傍晚了,他出了一身冷汗。他发出的声音吵醒了自己,他从梦中挣扎着起来,起得太猛,胳膊碰在了灯上。是一个梦,是已经做完的梦,可是真实得令人心惊。他走到浴室,在脸上泼了点水,冷水却让他本已真切可感的恐惧更加强烈。他几乎是跑下了楼梯,冲过草地,进了墓地。他梦到奥德丽被埋在那儿。几小时前他还看到地面一切如常,可是他去睡觉了,他在梦中闻到新挖的泥土味儿,指甲下面有泥土的颗粒感,他双目圆睁瞪着倒塌的墓碑。

        他恐怖的幻觉——他唯一有过的幻觉——居然很应验,尽管细节错误。没有挖掘的迹象,但是泥土上有抓痕,最小的一块碑石倒向地面。但不对——地面没有被挖开。在墓地的中央——他无法克制嘲弄的微笑:最中心——是一坨狗屎,巨大的一坨。一大坨狗屎。拿破仑!凯希尔早先亲手垒好的一些石块又倒了下来,他尴尬地发现自己的活计是如此毛糙。

        他回到家里,发现罗迪站在纱门里的走廊上,一只手拿着帽子,另一只手拿着写字夹板。“罗迪。”凯希尔说。

        “哎,先生。”罗迪边说边把帽子戴回头上,帽子上写着“雪儿·克罗”。

        凯希尔脱口而出:“邻居的狗刚在我后院拉了一大坨屎,真讨厌。”

        “狗就得干狗的事儿呗。”罗迪说。

        “是啊。”他说。

        罗迪清了清嗓子。“大夫,我跟两个我很敬仰的人谈过了,他们对你的门廊装修有两种意见:一个考虑保温移门,就我个人而言,这个方案花的钱多,但我更倾向于采用这个方案。”

        “那就用这个方案,罗迪。”凯希尔说。

        “第二种意见,大夫,说得更细一点,是汉克的意见,他在埃尔布瑞都。他认为……”

        他任由罗迪唠叨下去。如果还年轻,他会多研究一下数字,多问一些问题,但是如果罗迪认为第一种方案最好,他也愿意采纳。

        “你朋友的事实在可怕,”罗迪突然说,中间没有过渡切换,“我老婆说:‘你可别提那一出,那不关你的事,你觉得大夫会是什么感觉?别告诉我那流氓没有骗他,因为大夫要不是觉得他是个体面人,不会收他当房客的。’”

        罗迪看到凯希尔被这段突然迸发的言语弄得发愣了,便停了下来。他又清了清嗓子——一个情绪紧张时的习惯性动作。他说:“那种人没人会喜欢。我总是听人说,在犯人堆里,你就是杀了自己的母亲,都比是猥亵儿童让人同情。我的汉娜李和小罗迪,你知道的。要是哪个变态敢动他们一根头发,我一秒钟就把他们放倒。那样一个家伙怎么看起来这么正常?”

        沉默。最后,凯希尔说话了。“罗迪,”他说,“你认为我这把年纪了,真的应该开始这项工程吗?你认为我能熬过这个冬天来享用它?”

        罗迪快速地舔着嘴唇。“噢,大夫,答案你比我清楚。你身体不好吗?”

        “不是。”凯希尔说。

        “那,要是你认为你的钱有更好的去处,我就不来建了,不过在封闭门廊顶头加一个真正的门廊?我要有了钱就白送你一个。”

        罗迪这么说很有策略——把话题从死亡转移到金钱。罗迪攥起拳头,砸死了桌上一只匆匆爬过的黑蚂蚁。“我老婆说了些话,她说:‘罗迪,你去那儿好好地安慰一下大夫。为大家做了那么多事,要说他是一时糊涂,可你告诉我谁没犯过糊涂。’她说:这么一想,我猜时间证明了我是个傻瓜,嫁给了你这么个人,去见一个失去了妻子和朋友的人之前,还要我交待这么多!”

        “她说自己嫁给你是个傻瓜?”凯希尔说。

        “你见过葛洛里亚·苏。敢情她嫁给我是想着我会给她修个泰姬陵什么的。她怎么想到那儿的?我可什么也没说过。”

        “你爱她吗?”凯希尔说。

        罗迪抬起头,非常吃惊。“这个么,我不知道。”他慢慢地说。

        “我不再爱我妻子了,”凯希尔说,“开始,我以为我只是受不了她那些小毛病——打呼噜,不吃糖尿病的药,每次电话响她都不理,有一半时候是她姐姐打来的。”

        罗迪眼睛看着旁边,踢着靴子,想把鞋底下的草踢下来。“就这样行吗?”他说。他深吸了一口气。“噢,这些工程计划,大夫——你愿意给我一些定金吗?我周一早上就能去买点材料。”

        “不。”凯希尔说。他等着罗迪脸上显出吃惊的神情,而他确实立刻现出吃惊的神情。“但我会给你的,”他说,“因为封闭门廊的决定似乎是在跟死亡打赌它不会赢。今天我觉得这会是一个好主意。”

        “你这么想?”罗迪不安地说。

        凯希尔把手扣在一起。“罗迪,”他说,“男人们有多少时候能彼此坦白?我想我们刚才谈到的一些事……我们彼此都很坦率。”

        罗迪默默地点点头。

        “还有一件事,”凯希尔说,“我从来不信神秘主义,可是人老了,想法会变。你慢慢会发现的。有些东西——甚至是人——消失了,然后其他东西又来填补空缺。”凯希尔停顿片刻。“人生就像拥有一座花园,罗迪,因为难免会有那么一天,鹿吃光了所有的东西,或者你没有去护根,土壤变得贫瘠。很快,便会野草蔓生。所以我猜我想说的是,嗯,料理花园现在对我来说像是年轻人的游戏。当你不再有兴致,或是精力,或是……乐观的精神去收拾的时候,野草就趁虚而入。”他直视着罗迪的眼睛。他简直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他说:“你不再热爱某个东西的那一刻,你不再专注的那一刻,坏事和坏人就乘虚而入。”

        “这是我听到的最到位的一种说法,”罗迪说,“我回去要告诉葛洛里亚·苏,跟她说说我们讨论的事,不过我可没法像你说得那么好。”

        “用你自己的话说就行,”凯希尔说,“你要回家去跟她说这些,我认为你是爱她的。”

        他去了沙滩,初夏时节他只去过一两次的一个地方。他打开一张折叠椅,望着水面。

        他一直没有就传单的事给警察打电话。他也没有跟布瑞兹提狗在墓地干的事。他试图达观一些:不管是什么,奥德丽和马特的道路是他们自己选择的——两个失败者,不管怎样,他们彼此都不合适。而狗就是狗。人们把自己的情感投射到狗身上,结果当狗干狗事而不是人事时,他们就大吃一惊。

        什么是不会改变的?变化是自然过程的一部分。

        不过,要理解马特的所为,依然很难。问题不在于马特像他儿子一样,像奥德丽说的那样,而是,有时候马特似乎是一种……什么呢?引导的力量?多么讽刺,想到马特可能会把他引向何处。但是父母自然不会把秘密告诉孩子,正如孩子也会对父母保留秘密。

        “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小乔伊斯哭着,手被染红了,她用口红在浴室镜子上写满了“J”字,还有瓷砖,甚至是马桶盖。

        “你从来都没有投入过,”他妻子在尚能谈论他缺点的时候说过,“如果你不投入,你就不承担责任。你一直都是这样做父亲的。就好像你在幕后指挥,就好像你的家庭对你而言只是太多的压力。一个疏离的大夫。”

        家庭生活的悲哀。爱被一点点磨蚀,直到只剩下一点边沿,而就连这点边沿也最终溃散了。文过饰非地说,跟很多人比,他这个父亲也没差到哪儿去,不过是个平庸的丈夫。有句老话说,你没法选择自己的家庭,但可以选择跟谁结婚,成家……人们很少谈论时间的流逝,而你总是在挑选比家人还亲近的朋友;渐渐地,你更喜欢狗而不是人。他猜想,下一个继任的“家庭成员”可能会是条养在缸里的金鱼。

        在他前面有一个穿紧身橡胶潜水服的小男孩,手里拿着没挂鱼饵的钓鱼竿,甩线的手法都是错的,是他学习扔垒球的手法。他的父母坐在毯子上,专注于彼此。

        天空呈现出仲夏时节缅因州常有的那种无法形容的银色调,凯希尔擦擦脸,惊讶地发现身上还有太阳的热量。一个真正的缅因州人会戴顶棒球帽。他把身子从椅子上往下滑,过了一会儿,他被尖叫的海鸥惊醒了。炭灰色的天空中横亘着一道细细的淡粉色天际线,风有了一丝凉意。那对夫妇带着小孩走了,留下一个把手坏了的小桶和一堆贝壳。他站起来,折起椅子,用另一只手提上鞋子。

        他驱车回家,欣赏着这个美丽的小镇,居民把他们的房屋修葺得如此完美。回到家,他把椅子堆进车库,那条在里面安居多年的乌梢蛇溜到一堆捆好的报纸后面。他妻子的塑料花盆从房梁上垂下来,几根残存的枯茎化为了粉末。他走上走道,看到有什么东西突然窜过房子侧面的一丛灌木。他吃了一惊,脚下踩着砖石的边缘,身子晃了晃,保持住平衡。是拿破仑,喘着气,扑扇着耳朵。

        “你给我听着,”他抓住狗的项圈对他说,“你亵渎了一个墓地,你——”他停了下来,自动修订了措辞,怕狗听不懂。“你在墓地里拉屎,撞倒了新墙!”他喊道,“你跟我来。”

        他拽着狗走过草坪,尽管那畜生刨着地,爪子像在写乐谱一样划拉着,企图抵挡向前的拉力。凯希尔把狂吠的狗一路拽到墙边。墙塌得更厉害了,不过谢天谢地,墓地里没再看到粪便。“坏狗!坏狗!”他边说边拉扯着项圈。狗不顾疼痛,转头看着他,凯希尔看到的是恐惧。恐惧和不解。悲哀的叫声愈发尖利了,凯希尔意识到他正把狗的鼻子压在一堆不是他拉的粪便上。那是一种个头大得多的动物留下的。当然是这样。看看狗的个头,再看看那堆粪便。

        他立刻松开抓住项圈的手,但在完全松开前停住了,因为狗一定会马上跑掉——所有正常的动物都会。

        “对不起。”他说着弯下腰,把嘴唇贴近狗的头,是草地和狗的味道,夹着一丝……是熏衣草的味道吗?“对不起。”他说得无比忠诚,好像怕被人偷听到似的。然后,他凑得更近些,冒险放开了项圈,低声道:“我错怪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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