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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雪中的“死道友”

        在台中地方法院的长廊上,“死道友”们陪我坐在椅子上等待开庭。

        假发阿姨说了一个笑话,比如她有个朋友收到文绉绉的法院判决书,看不出打赢还是打输,跑去问神。神明降乩,乩童看了头痛,把判决书吃了。“死道友”们听了干笑几声。我觉得不好笑,这时候无论讲什么都不好笑。

        距离我被伤害的那天已过了三个月,如今来到了发夹弯,无论是否通过,伤害仍会永远跟着我。我坐在椅子上,等候法警唱名,心情紧张,看着庭务员用推车拉着成堆的开庭卷宗、证物与法庭日记经过。有几个要打官司的人拿着传唤单,坐在椅子上发呆。一个戴眼镜的女孩从中庭对面的侦查庭出来就大哭了,哭声让大家更沉重。不久,两位法警从地下室的羁留室押送犯人上来。犯人穿灰色囚衣,戴着手铐脚镣,发出声响,低头面对一位少妇带着八岁的女儿。女儿大喊一声爸爸加油,囚犯就抬头不哭了。我要哭了。

        祖母捉住我的手,我就忍下泪了。母亲这时通过法院的金属探测门,到处找开庭地点,她绕过长廊角落,那儿坐着廖景绍。廖景绍请了两名律师,他们热切讨论,布局待会儿的法庭辩论。看到这儿,我再度紧张,没发现母亲来到我面前了,我抬头看她,离开三个月没使得这一眼有起伏。

        庭号灯响了,法警叫大家进来开庭。我前往法庭为性侵官司特别设立的隔离室之前,酒窝阿姨替我祈祷,“死道友”也用她们的方式给我祝福,她们知道我会赢,已订好餐厅,在退庭后举行庆功宴。

        法庭内,三位女法官从后门进来时,法警要大家起立。大家坐下后,法官很快进入程序,一点都不想耽搁似的,连电影中常见的敲法槌开庭都没有。三位法官坐在法台,穿镶蓝边黑袍,坐中间的审判长说已经开过两次“准备庭”,今天直接进入交互诘问。

        第一位证人是幼儿园老师马盈盈,她平日穿紧身牛仔裤当作皮肤,今天也是。廖景绍的律师传唤她来是有原因的,她的记忆力非常好。马盈盈常对小朋友耍的绝招,是背下根号2或圆周率的小数点以后一百位数,也能背下近两百位小朋友的名字;她的专长是傍晚站在幼儿园大门,进一个家长来,就广播“某某某小朋友,你的谁谁谁来接送”,令家长觉得自己受到重视。

        辩护律师有两位,先上场的是小胡子律师。他习惯抠嘴角,仿佛那儿有颗恼人的青春痘。他从外围问,慢慢地问到事发当日:“五月二十八号那天聚会,你们喝了多少酒?”

        “很多。”

        “有没有确切的数据?”

        “雪藏白啤酒共十八罐,法国坎特里堡白葡萄酒三罐,还有一罐百乐门威士忌。”

        “黄莉桦小姐有喝吗?”

        “不少。”

        “黄莉桦小姐喝了多少,想得起来吗?”

        马盈盈闭上眼,沉思说:“啤酒两罐,葡萄酒约五杯,她不喝百乐门。”

        小胡子律师随即提示证据,将当天消费的统一发票秀出来。要我不看到这张证据还真难,它透过每个座位前的计算机屏幕播放,两侧墙上也有投影。数据真的如马盈盈所言,没有错。

        接着,小胡子律师慢慢找出对被告廖景绍有利的证词,比如问敬酒过程:“是谁喝得比较凶?”“黄莉桦小姐起身去厕所时,走路状况如何?”“廖景绍先生喝多少?”“廖景绍先生有对黄莉桦小姐敬酒吗?”“黄莉桦小姐对廖景绍先生劝酒吗?”这些提问都很细。

        我知道小胡子律师的用意了,他要借由记忆力超强的证人马盈盈,告诉三位法官:当日气氛融洽,廖景绍没有预谋把我灌醉,我也没有装醉。这朝着律师在准备庭所拟的论证重点发展:“这不过是日常聚会后,一对现代男女的一夜情”欢快剧本,廖景绍无罪。

        穿紫边黑袍的检察官拿着笔,轻轻敲桌子。这是法庭最常出现的小声音,偶尔也出现在门口的执勤法警坐皮椅的挤压声,或极低音的内线电话声响。审判长没有阻止小声响,只有谁的声响过大时,她才提醒似的瞪谁。

        检察官停止敲笔,便是开始问话时,她问得很外围,似乎找不到新证据。我知道她的想法,马盈盈不是今日辩诘的主菜,但身为被害人的检察官,不能随意放弃这道小菜。所以她问了几题,又出现敲笔的习惯,不知是在思索,还是在苦恼什么。

        “马盈盈小姐,你和廖景绍认识几年了?”检察官问。

        “五年又三个月。”

        “廖景绍生日几号?”

        “六月十五号。”

        “他的身高呢?”检察官抓到重要线索,打蛇上棍。

        “一六七点五厘米。”

        “他鞋子穿几号?”

        “喜欢穿马汀大夫的六号半鞋子。”

        “他最喜欢的都市?”检察官逼问。

        “东京。”

        “他去那儿最常做什么?”

        “去东京银座的老店琥珀咖啡馆,喝十八号的无冰冰咖啡(Icelessice-Coffee),抽古巴的特立尼达(trinidad)雪茄,那种雪茄的味道在辛辣中带着微甜,还有果木与坚果的浓郁味。”她连珠炮似的说出来。

        “你能解释吗,为何这么清楚?”检察官问,这同样是大家的疑惑,马盈盈是如何掌握这些细节的。

        “我之前是他的女朋友。”

        法庭很安静,小胡子律师轻轻咬牙,抓起嘴角。三位法官探头看,避免视线被自己桌前的屏幕挡住,连发呆的通译都有了精神。

        这很劲爆呀!马盈盈是廖景绍的前女友,我在工作场合看不出来。或许他们分手很平和,就像吃完餐后各自付账离开。对了,我记得马盈盈有一次说“不要以为,有钱的丑男人的老二都是香的”,又说“女人跟快烂掉的臭男人混久了,连自己的快乐都臭掉了”。因为言辞讲得太劲辣,我至今还记得,如今我竟然跟她与廖景绍的交往联想在一起。

        检察官继续诘问:“你们的交往,是廖景绍主动追求你的吗?”

        “不是。”

        “是马盈盈小姐你主动追求他的?”

        “不是。”

        两者都不是,检察官转而问:“你们是什么时间开始交往的?”

        “二〇一三年,晚上九点。”

        “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他说他失恋了,要找我喝酒解闷儿。”马盈盈讲到这儿,速度放慢了,而且头低着。

        “他是指廖景绍先生吗?”检察官得到答案,又追问,“你喝醉了,然后廖景绍跟你发生了关系?”

        “是。”

        “异议。”小胡子律师提出程序问题,阻止检察官发问。

        “请说明理由。”审判长说。

        小胡子律师指出,依《性侵害犯罪防治法》第十六条第四项载明,不得提问“被害人与被告以外之人之性经验证据”。检察官反驳,这条只限定辩护律师与被告不能诘问,检方却不在限制内。审判长最后裁定,异议驳回,请检察官继续问。检察官已经拿到答案了,她借由马盈盈之口,说出了廖景绍会借酒醉,趁机跟女性发生肉体关系,而且女方半推半就。我想,这足够说明廖景绍有一套自己跟女生的性游戏,直到踢到我这块铁板。

        经过两轮的诘问,证人马盈盈离席。我不晓得自己是不是取得优势,通往真相的过程,往往如此湮塞,而且回头路都消失了。幸好邻座的祖母伸过手来,紧握我的手。我发现她好紧张,手掌都是冷汗,但仍主动给我安慰。

        第二位证人是社区警卫——张民宪,他在事发那天值勤。他会出现,我一点都不惊讶,证人们在开庭时会先聚在法庭,我就知道今天谁来做证了。然后法官采取隔离侦讯,请证人们出去,等候传唤,唯一全程在旁边陪伴的是祖母。祖母以家属身份在场陪同,是性侵官司允许的。

        我替警卫张民宪担忧的是,他喝了点儿酒。他进来时,法警闻到酒味,而且还是新鲜的味道。我怀疑他在门外候讯时,又喝了几口。

        审判长皱着眉头,问:“你平常都是这么早喝酒?”

        “不会的,我是紧张。”警卫张民宪说,“我要是紧张,都会喝点酒,这样才不紧张。”

        “你现在还会紧张吗?”

        “不会,我刚刚在门外又喝了点儿压惊。”

        要是在法庭之外,这回应令人发噱,但是法庭内只有三位法官浅浅微笑。而且审判长试探性地问:“你是开车来的吗?”

        “我没开车,也没骑车。”警卫张民宪挺起胸说,“喝酒不能开车,这规定我知道。”

        “那你知道到法院做人证,可以喝酒吗?”

        “没有这一条规定。”

        “你怎么知道?”

        “我问了大门法警,他说,去问法官就行了。”张民宪点点头,“那法官大人你说呢?”

        审判长点头微笑,问了警卫张民宪的基本资料,接着进行诘问。

        检察官主诘的重点是,我进社区大门时,喝醉了吗?人有醉意,往往不是在餐桌,而是离开餐桌之后发作。到底我哪时醉酒的,忘了。警卫张民宪却说得比较仔细,他说,我到社区大门时,不太能走路,由廖景绍搀扶我。廖景绍一手环抱我的腰,一手寻找我包包内的感应扣,不小心把包包里的东西散落。这一幕才令警卫张民宪印象深刻。

        警卫张民宪又说,社区内仍有门禁与电梯,需要感应扣通行,他知道廖景绍抱了一个醉人无法操作,便帮忙扶着我进电梯,送抵八楼的家门。廖景绍说了几声谢谢。

        “依你的判断,黄莉桦小姐从进社区门口,到进家门时,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检察官问。

        “没错。”

        “好了,我的问题问完了。”

        小胡子律师接着反诘问,他拉了拉黑色白领袍,抠了嘴角,问:“张民宪先生,你担任社区警卫多久了?”

        “大概三年了。”

        “你值班的时间呢?”

        “晚上七点到隔天七点,共十二小时。”

        “我发现你今天喝酒了,你值夜班时会喝酒吗?”

        “不会。”

        “你值完班后会喝酒吗?”

        “不会。”

        “那你今天喝酒的原因?”

        “异议。”检察官提出程序问题,他说证人喝酒,与案情没有关系。审判长认为异议成立,要辩护人更正提问。

        “我能回答,我为什么喝酒。”警卫张民宪转头,看着被告席的廖景绍,“我知道我为什么会喝酒。”

        “证人可以不回答这问题。”审判长阻止。

        “我应该不让他进来的,你这畜……生……”来不及了,警卫张民宪指着被告廖景绍,大吼,“你干了什么好事,竟然在我的社区欺负人。”

        法庭躁动起来,有人站起来,有人瞪大眼。

        审判长拿法槌敲,敲了十下,其中几下像打地鼠游戏般充满干劲,才把张民宪的怒气与言语打灭了。可能是因为审判长第一次使用法槌维持秩序,她花了好几秒才找出来,起头那几下敲得不顺,有点儿慌,足够让张民宪把骂人的话通通讲完。接下来,审判长念出张民宪的基本资料,然后说出开庭的日期、时间与庭间,要书记官记下,请法警赶他出去。

        这场证人诘问最后匆忙结束。不过,我对张民宪的担心多了起来,虽然他有时执勤会偷睡,老是在大门外的花圃抽烟,但是他对社区算是尽忠,按时夜间巡逻两次,见人进社区大门会注意,不像有些警卫老是盯手机、头永远缩在柜台后看不到。他事后跟我说,在庭上会发飙,是他老婆发生过同样的事,他老婆过了那关,他却过不了,心里永远有芥蒂,最后两人以离婚收场。

        “我痛恨强暴犯。”张民宪离开法庭前又大喊了一声,“请法官大人不要当恐龙。”

        在这世界上,我们痛恨坏人,我们憎恶暴力者、诈欺者、无耻之徒。但是要揪出这些人,不是上教堂祈求,而是必须通过法律程序,通过科学办案,并且需要证人证词。但是,证人未必愿意坐上证人席,去指证暴力者、诈欺者、无耻之徒,只想要在电影院看到银幕里的坏人恶有恶报。

        我成为第三位证人,即使是在隔离室,内心仍很煎熬。我得说明我身处的空间,它位于法台左侧,是帷幕玻璃室,专供性侵官司的法庭设施。玻璃是单向镜子,我看得到法庭现场,外头却看不到我,而法官可透过桌前的视讯看到我的状况。要开始做证,我有几秒钟脑袋空白,直到邻座的祖母紧握我的手,我才听到法官问我,有被告在场,会影响我自由陈述吗?

        我摇头。

        审判长看着视讯中的我,说:“法庭现场有录音。你要是点头,就要说‘是’;摇头,要说‘不是’。”

        “不会影响。”我对麦克风说,是变声系统,听起来较低沉。

        “要是中途有任何不舒服,或什么想法,可以随时跟我说。如果准备好,由辩护人进行主诘。”

        辩护律师有两位,由廖景绍重金聘请。靠法台的律师蓄着小胡子,前两次诘问由他来,这次换另一位戴口罩的。戴口罩的律师咳了两下,问了我外围的小问题,我深思后才回答。我之前从承办案子的书记官处得知,律师与检察官在准备庭的主张是:前者认为是无罪的一夜情,后者以“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的趁机性交罪”起诉。这信息在我心里装了过滤器,我得避免被推到一夜情的陷阱,在法庭要思索对方问话。

        “事发那天,你还记得是谁扶你进社区的吗?”口罩律师问。

        “不晓得,我喝醉了。”

        “黄莉桦小姐,你还记得那天社区警卫是谁吗?”

        “不晓得。”

        “所以,你不晓得自己发生了什么事?”

        “我感觉有人在扶我回家,然后我躺在沙发上,我感觉身体不是我的。然后有人掀了我裙子,对我侵犯,像是梦一样,我没有办法抵抗。”

        “所以,你在那样的状况下,没有办法确定,是谁跟你发生了你认为的性侵行为吗?或许是警卫张民宪,你能确定吗?”

        “异议。”检察官打断问话。

        “理由。”审判长问。

        “辩护人一次问了两个问题,而且误导被害人真实情状。”

        审判长下裁示:“原告黄莉桦与被告廖景绍曾发生性行为,是不争的事实。在黄莉桦的阴道已采集了事证,而且被告也承认了性行为,请辩护人不要在这里缠绕太久,更正问题。”

        “我更正提问,”口罩律师点头说,“我整理一下,黄莉桦小姐你从什么时候下车到社区大门,是谁扶你进电梯,最后进入家门?这一路的过程,你都想不起来了?”

        “是的。”

        “有人对你进行了你所谓的性侵这件事,也没有很确定?”

        “是的。”我迟疑了一下。

        口罩律师停顿了一下,用眼镜后头那双又细又窄的眼睛看着我。隔着单向玻璃,他什么都看不到,但是我有被看穿的害怕。接着他转头拿下小胡子律师传来的提示字条,咳了两下,再度提问:“黄莉桦小姐,你知道我的当事人廖景绍先生喜欢你吗?”

        “知道。”

        “廖景绍先生开娃娃车载你回家的路上,一边开车,一边将右手放在你的手上,你记得吗?”

        我想起之前的日子,廖景绍开跑车时,将手放在我的手上,我缩离了。可是那天我没有,我记得他摸我,我醉得无力缩手:“我记得。”

        “你没有缩手,是表示什么?”

        “我醉了,没办法有太多的动作。”

        “那你是否记得,我的当事人在车内,说过他喜欢你?”

        “是的。”我记得他说过。

        “那你是否还记得,他曾摸你的脸?”

        “是的。”

        “你有拒绝他吗?”

        “没有。”

        “理由是?”

        “我喝醉了,无力反应,我要拒绝却没有力气。”

        “可是你记得,是吗?”

        “是的。”

        “所以我整理一下。”口罩律师发动更凌厉的攻势,“在回家的路上,你记得廖景绍跟你的互动,比如他摸了你的手,你没有拒绝;他摸你的脸,你也没有拒绝。但是到社区后,你就不太清楚了?”

        “是的。”

        “所以,我的当事人送你上楼,跟你求爱这件事,你记得吗?”

        “我不晓得。”

        “所以,我的当事人在跟你发生性行为时,你觉得那是一场梦?”

        “是的。”

        “你有拒绝吗?”

        “有,我记得有说不要,我在侦查庭与笔录上都是这样说的。”

        “你要想清楚,因为你说你进入社区后,醉得不省人事了。”口罩律师用犀利的口气问,“你之后的事都忘了,怎么记得自己说过不要,所以你是没有说还是不知道?或者是忘记了?”

        “异议,辩护人骚扰证人,而且诱导性提问。”检察官说。

        律师的口气被审判长纠正,也被要求更正提问,才说:“你被你认为的性侵时,有确切说不要吗?”

        “忘记了。”

        “请书记官在笔录上载明,”口罩律师拉下口罩,冷冷地对法台上穿黑袍、始终快速打字的书记官,说,“告诉人黄莉桦小姐面对她认为的性侵过程,她‘忘记了’有没有反抗,而不是说‘不要’。”

        我发现,我掉入了圈套。

        这次换成检察官反主诘,由她问话。

        这位检察官是女的,与之前侦查庭询问我的男性检察官不同。我喜欢这样的安排,女检察官给我安全感,她四十几岁,予人稳重感,也许是专门派来打性侵官司的。她停止了敲笔,看了两位辩护律师一眼,才对我说:

        “黄莉桦小姐,你听过‘理想的噩梦’吗?”

        “我不懂?”

        “那是你做了一个噩梦,在梦里被人追杀或遇见恶鬼,不断挣扎,不断大喊,然后这时候忽然醒来,大喊不要,这叫‘理想的噩梦’,听过吗?”

        “没有。”

        “还有种叫‘不理想的噩梦’,那是在噩梦里挣扎、喊叫,但醒不过来,困在噩梦里就是醒不过来?”检察官继续问。

        “异议。”口罩律师大喊,说,“检方提问与此案无关。”

        审判长沉思一下,说:“请检方说明这样提问的目的,我想听听看。”

        “被害人对性侵过程不是完全忘记,仍有残存记忆,但记忆模糊,”检察官又敲了一下笔,“黄莉桦小姐在陈述自己被性侵过程时,数次提到一场梦,我是跟她核对,以便回溯她事发当日的记忆。”

        “异议驳回,请检方继续提问。”审判长说。

        检察官回到提问:“黄莉桦小姐,有种叫‘不理想的噩梦’,那是在噩梦里挣扎、喊叫,但醒不过来,困在噩梦里就是醒不过来,懂吗?”

        “我懂这意思。”

        “我整理一下你的想法:事发当时,被告廖景绍对你性侵,你醒不过来,但是觉得自己做了个噩梦,是吗?”

        “是的。”

        “据你之前陈述,你进去社区大厅后,意识已不清了?”

        “没错。”

        “但仍记得被性侵时的噩梦?”

        “有印象。”

        “请庭上出示案卷A105的事发现场照片,以唤醒被害人的记忆。”检察官说毕,书记官开启计算机档案。

        瞬间,我家客厅的照片出现在投影墙上,以及我被强暴时所躺的沙发。这张照片几乎占满了墙面,非常明亮,像是我家楼下的霓虹灯广告牌。拍摄的时间在半夜,符合当时情境,光线不明,窗外霓虹灯照进来,我看得到客厅墙的虹彩幻影,与各式的玻璃反光。这个地方,我三个月没回去了,这么久了,没有太多眷恋,却有太多的记忆以及伤害。

        “那个噩梦的内容是什么?”

        “我不断挣扎,就是醒不过来,没有办法醒来。”

        “你在梦里有喊不要吗?”

        “有,我喊了几次不要。”

        “有喊出来让被告听到吗?”

        “我没有办法确定。”

        “那你醒来后,发现了什么?”

        “廖景绍不见了,但是我的裙子被掀起来,内裤被脱下来。”

        “你有什么感受吗?”

        “我知道自己被强暴了,而且流下眼泪。”

        “所以,我必须再次确定你的意思是:黄莉桦小姐,你没有同意廖景绍跟你发生性行为,是吗?”

        “是的。”

        “好了,庭上,我的问话结束了。”检察官继续敲笔。

        辩护律师进行第二次诘问——复主诘。我是观察法庭,才懂得这游戏得经由双方的两轮问话。小胡子律师比较年轻,胡子不成气候,不诘问我,但是随时送上提示单给口罩律师,使后者的攻势更犀利。口罩律师咳了几声,问了我几个问题后,说:

        “黄莉桦小姐,我整理一下,你遭受你所谓的性侵之后,又做了一个梦见你祖母在现场的梦,这才打电话给你母亲,是吗?”

        “没有错。”

        “你母亲回来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打电话给廖景绍。”

        “她跟廖景绍说了什么,你记得吗?”

        “我妈妈说,你怎么可以欺负我的女儿。而廖景绍一直笑,说这是误会,声音有点颤抖。”

        “廖景绍先生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他说,他爱我。”

        “除此之外,他还有讲别的吗?”

        “廖景绍说,不要诬赖他。”

        口罩律师点点头,拿到小胡子律师送来的提示单,要求法庭出示了一张重要证物,将它投影在墙上。那是和解书,是母亲写的字迹,内容记载着:“小绿豆幼儿园园长邱秀琴愿意付出新台币三百万元”,解除“黄莉桦对廖景绍的刑事告诉”,口说无凭,特立此据为证。

        “黄莉桦小姐,你知道这张和解书的存在吗?”

        “知道。”我确实知道,虽然没看过,但是母亲曾频频打来电话,就是谈这张和解书。

        “你能告诉我,第四行所写的刑事告诉,是什么意思吗?”

        “我的性侵案。”

        “你知道性侵案是‘非告诉乃论’,起诉人是不能撤销案子的,也就是你不能把案子撤掉?”

        “知道。”

        “那请问,要怎样解除?”

        “不晓得。”

        “你刚刚说了你知道这张和解书的存在,怎么会不晓得‘解除’你所谓性侵案的方式?是你不晓得,还是忘了?”

        “我忘了。”

        “请庭上在笔录记下,黄莉桦对和解书上‘解除强制性交罪’的方式,是忘了,不是‘不晓得’。”

        我能分辨“忘了”与“不晓得”的差异,前者是曾发生而记忆模糊,后者是不知道此事。事实上,我没有忘记,是选择对自己有利的回答。母亲曾多次来短信,比蟑螂河更恐怖,告诉我如何撤案,就是在“强制性侵罪”提告后,即便检方的笔录有证据能力,只要我不出庭指认,又无目击者,廖景绍可能不会被定罪。

        “黄莉桦小姐,你知道这三百万元的数据是怎样来的吗?”

        “不晓得。”

        口罩律师转头,对审判长说:“请提示证据卷案D201录音,当庭播放,以唤醒黄莉桦小姐的记忆。录音来源是我的当事人廖景绍母亲的手机,她因为业务需要,所有手机来往都有录音。”

        当庭播放的档案,是我在幼儿园最后一天时,透过园长的手机与母亲通话的内容。母亲要我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我则讥笑母亲懦弱,劝她狮子大开口,要谈条件的话,就回来当园长,不要当财务长。播放完录音档,口罩律师对我确认录音的真实性,有无造假。我说这都是真的。

        “黄莉桦小姐,你现在记起来这三百万元怎么来的了?”

        “是我提出来的。”

        “这是你遭受你所谓的性侵之后,跟园长提出的条件吗?”

        “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我很气我妈妈,她把性侵当筹码,跟园长谈,当作她回到幼儿园工作的条件。我妈妈以前是幼儿园的财务长,后来被人逼走,她一直觉得有人搞鬼才被迫离职。”

        “你只要回答:是或不是。我重新问一次,这三百万和解金,是你提出来的吗?”

        “是的。”

        “你还跟园长要求,请她离职,是吗?”

        “是的。”

        “黄莉桦小姐,你要求三百万元的和解金与园长离职,都是在你所谓的性侵后提出来的?”

        “是的,可是这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能说出我是怎样想的吗?”

        “异议。”检察官赶紧打断,认为这是要求我做不实的臆测,而口罩律师说问题问完了。

        我心里有阴影了,深深臆测,以至于在接下来的检察官诘问中,我特别不安与焦躁,倒不是检察官会将我导引到不利的方向,而是觉得自己掉进了口罩律师挖好的泥淖里打转,爬不出来。

        辩诘结束了,法官给了廖景绍陈述的机会。这些不祥的臆测,被廖景绍说出来了。

        廖景绍坐在被告席上,穿着单调,戴着素调眼镜,跟他往日吸引异性似的散发费洛蒙的潮装不同,他老是搓着手,几乎低着头,只有辩护律师将局面导入优势时,他才抬头,展示他的面无表情。

        现在,廖景绍从口袋掏出一张小纸,摊开三折,恢复到它原本的样子,对着稿子念出他的陈述,他说:“我为那天夜晚的事感到难过,原本以为是你情我愿的性爱,一场情欲的流动,或一段爱情的开始,到最后却变调了,成了被告,我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希望法官大人能还我清白。”

        “是吗?”我打断他的话。

        廖景绍看了我这边一眼,继续说:“成了被告,我的生活陷入阴影中,我妈妈也是,我们的生活陷入无奈中。”

        “有吗?”我插话,努力抠指甲,把愤怒抠掉。

        “黄莉桦小姐,你让被告讲完嘛!不要打断。”审判长对我说,“现在是他的陈述时间,你不要干扰他。”

        “我只想说的是,”廖景绍从稿子上抬头,对着法台,“法官大人,我们家为了这件事,努力想筹出那三百万元,这也危及我妈妈的幼儿园工作,我们过得很委屈。我认为这是‘仙人跳’,从头到尾就是有人预谋诈欺,请法官大人还我清白。”

        “我不是那样的人。”我流下泪来,心中充满愤怒,我不是他讲的以性引诱的诈欺犯,起码这点是不容怀疑的。但是,我在这时间点无法多解释,只有眼泪不停地流下来,无法控制。

        廖景绍说完后,把拟好的讲稿折三折,放回了口袋,然后恳请审判长主持公道。

        审判长没有太多表情,点头说:“被告廖景绍陈述的诈欺,不是在本案审理的范围,但我不是暗示你,要告或不告,而是希望你回去后跟懂法律的人咨询,以了解自己的权利与义务。”

        “你鬼扯。”我大吼,“你欺人太甚。”

        法庭安静极了,大家转头看隔离室,没有太多动作。

        我用眼泪控诉,用尽力气哭,呼吸都很难,哭声透过变声麦克风传出去。我难过到底了,就像刚来法院时看见的那位从侦查庭走出来的女孩,她站在中庭,旁若无人地大哭,有什么被揪痛得让她在众人面前流泪也无所谓。那绝对是以为真理与正义站在你这边,但是有人以暴力抢走了,绑架到他的身边。谎言不会成为真理,但是谎言会透过法律击败真理。

        我哭得太悲伤,审判长没辙,大家也束手无策,等待我自己把泪水哭干。此时,邻座的祖母站起来,摸着我的头发。她轻轻地摸,将手穿过我的发,穿过每根发丝而抵达我的颈部。那只手像是小丑鱼,模仿我童年最喜欢的动画片《海底总动员》里的角色,叫尼莫。每当我哭时,尼莫那只手游过了无数的发根来到耳朵,轻轻摸耳垂,上次有人跟我玩是二十年前。那时我大概九岁,祖母一边玩一边跟我说,尼莫终于找到自己的家了,耳朵是它的家,到家了就把难过的泪水挂在海葵的触须上。

        我曾被这样摸过了就不哭,今天的我也是,情绪渐缓。但是,令我眼泪完全中断的是,祖母对审判长说:

        “法官大人,我可以当证人,证明我孙女被欺负时,有说不要。”

        这句话简直是一道闪电,打在漆黑荒野,对我而言是亮光来了,对大家而言也出现了贯耳的雷声,祖母成了法庭的焦点。接下来的五秒钟,法庭没有任何声音。审判长最后开口了,她得讲话才能打破僵局,她询问祖母当时确实在现场吗?确实听到我有说出“不要”吗?

        “有,我有听到,”祖母点头,大声说,“我知道有法庭录音,刚刚有录到我回答的声音吗?”

        法庭又安静了。

        几秒后,审判长说:“你是黄莉桦的法庭陪伴者,可以表达意见。”

        祖母请缨,愿意为她悲伤的孙女上战场了,她说:“我想坐在证人席,说出那天的经过。”

        现场一片哗然,那种哗然不是在嘴里出声,而是落在心里。

        检察官插了话,愿意传唤祖母为临时证人,她要扳回局势。口罩律师看到廖景绍的眼中浮出一丝挣扎,反对祖母做证,因为这不是两造在准备庭安排的辩诘证人,建议安排到下个庭期。

        审判长陷入思考,请双方就传唤临时证人深入陈述,之后三位法官低声交谈,决定传唤祖母坐上证人席,要是律师对这项安排不服,可以事后提起行政救济。两位律师发出沉重的呼吸声,给予无言抗议。

        祖母离开隔离室,由通译带领,走特殊通道进入法庭,如愿坐上证人席,接受检察官的主诘。性侵时刻的证词,会是诘问的重点,但仍然是从外围慢慢问进去,一寸寸拉到关键时刻。

        “你在黄莉桦十岁时,离开了她?”

        “是的,在我儿子自杀后不久,那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打击。他的自杀来自我媳妇的外遇。我知道这件事之后,就离开了媳妇和孙女。”

        “你离开后,都没有跟黄莉桦见面?”

        “有,我还有见面,只是她不知道我去见她,我是偷偷去看她。”

        “为什么偷偷去见她?”

        “我离开那个家的时候,我答应过她,每年回去看她一次,她可能忘记这件事了,因为有点匆忙,可是我没有忘记。”

        “怎样偷偷去看她?”

        “是这样,我每年十月八号回去看她。”祖母说,这是她离开我的日子,她会在这天回到我的身边。从我的小学、中学、高中,到外县市读大学,她都会在那天过来,远远地看着我,凝视我在树下等公交车或与同学们欢笑。她记得我在读高中时,十月八号那天放台风假,我跑去SOGO百货公司逛,那次是我们最近距离的接触,在转角碰撞。我回头,说出歉意,她什么都没回应就走了。我忘了这些重逢的日子,不晓得有人在远处凝视我,有人这么全心全意观护我。如今我听了,充满暖意,刚刚在法庭被攻讦而滋生的沮丧,暂且退散。

        “你是在事发的前三天回到黄莉桦的住所的?”

        “没错,我是偷偷回去的。”

        “所以这三天,她都没有发现?”

        “我想她没有发现我。我偷偷回去,只有在她们晚上睡觉或白天出门时才出来活动。有时候,我会搬张椅子,坐在莉桦的床边,静静地看着她睡觉。”

        “你回去的目的,就是为了看黄莉桦?”

        “我得了癌症,才回去跟她说再见。死是有责任的,那责任是得跟自己深爱的人告别。”

        “死的责任,是亏欠吗?”

        “死的责任不是亏欠,是有所爱。”祖母停顿,看着隔离室的方向,“我只想告诉她,爱是这辈子最该紧紧捉住的东西;但你不晓得是握到假爱的刀子深深受伤,还是握到真爱的铁锈而不自知。总之,拥有丰富灵魂的人,才能握到刀子受伤之后,还愿意下次跟人握手结缘。”

        “这是死的责任?”

        “不是的,这是我刚刚坐在她旁边,看她哭时要跟她说的话。”

        检察官又问了几次后,切入事发当晚,她问:“那请你说明,事发那天,你在哪里?”

        “我孙女黄莉桦家中的客厅。”

        “你看到了什么?”

        “我没有看到,是听到了黄莉桦说‘不要’,她说了几次‘不要’。”祖母的语气坚定,“请法官大人把我讲的这句话记录下来。”

        “那你听到了,有阻止事情的发生吗?”

        “有,我很努力地摇着家具,发出声音。”祖母说得很慢,以保持思绪清晰,“家具摇晃,廖景绍应该吓到了,然后跑了。”

        “所以,你确定自己听到被害者黄莉桦小姐在意识不清的状态下有说不要。而且你还摇晃家具以制造声响,阻止廖景绍的行为。我这样描述,有错误吗?”

        “没有。”

        “好了,我的问话结束了。”检察官说。

        祖母说的证词,给了廖景绍一个震撼弹。他眉头揪着,牙关紧咬,用来应付紧张情绪。廖景绍的记忆肯定是回到了性侵我的那晚,想起客厅的家具如何神秘地震动,他现在懂了,那是祖母的警告。

        此时,廖景绍的心中响起了丧钟,犯罪把柄被抓着。他坐在被告席上,多次给律师眼神,想说出什么,但那可怜的眼神哪里能说尽他心中的恐惧?他大胆地离开座位,矮身走向口罩律师,说了几句话,直到审判长警告才回座。这画面给我燃起了希望,我跌到谷底的情绪往上爬了。

        两位律师深谈了几句,表情凝重,口罩律师沉重呼吸,鼻孔呼出的气被口罩挡住,把眼镜蒙上一层白雾,仿佛陷入了泥淖般找不到方向。然后,他掀开口罩,露出精明的目光,对祖母进行诘问。

        “你刚刚说,在事件发生时,你人在客厅,听到了黄莉桦小姐说‘不要’,并且还摇晃家具发出声音,阻止了你所谓的性侵事件,是吗?”

        “是的。”

        “请你说明,事发当时你在客厅的哪个位置。”

        “客厅的箱子里。”祖母沉默几秒才说。

        “箱子里?”口罩律师又吐了口气,用小眼睛看人,“请你说明这箱子的大小。”

        “一个木箱,那种传统的旅行箱。”

        “大小呢?”

        “宽大概四十厘米,长大概七十厘米,高大概四十厘米。”

        “所以,你当时是在一个宽大约四十厘米、长七十厘米、高四十厘米的箱子里面。你确定你是在箱子里?”

        “没有错。”

        “请庭上在笔录中载明,”口罩律师对书记官说,“证人黄莉桦的祖母能躲在一个小箱子里,异于常人所言,她的证词无证明力。”

        “真的,我能挤在箱子里,我有软骨功。”祖母坚定地说。

        “在法庭做伪证是要判七年以下的,而且不得易科罚金,我认为你的陈述虚伪不实,偏袒了当事人的一方。”

        “异议。”检察官认为口罩律师的见解过于主观。

        这下子,法庭成了辩论的场合,审判长就祖母证词的证明力,要律师与检察官论述。这不过是照程序走,我感到审判长的目光闪烁,对祖母的荒谬证词有了不好的心证。检察官也很牵强地辩护,对律师提出“证人是否有精神状态的幻听幻觉”都立场摇摆。我却坚信祖母说的,她真的有缩骨功,能躲在箱子里,但无法说服大家。

        重要的时刻来了,要是审判长认为异议不成立,就间接裁定了祖母的证词有问题;要是判定异议成立——就承认祖母有特异功能——这答案比登天还难。我看见大家满脸狐疑,像是跟因纽特人谈论沙漠这样的奇景。

        “等一下。”祖母插话了,“我可以现场示范我怎样做到。”

        “没问题,我也想知道。”审判长马上回应,然后对书记官下令,“请庭务员搬箱子来,后门的走道尽头有一个两格书架,格式差不多像是证人说的,就把它搬过来好了。”

        不久之后,法官专属出入的后门打开了,两个庭务员搬来了书架。那是落地书架,大约用来放法律书籍,或是放黄金葛这类好养的植物,书架顶留下一圈花瓶的水渍痕。书架放在证人席前面,深褐色,闪着日光灯光芒,审判长请法警用卷尺测量了箱子尺寸,接近祖母的陈述。祖母也认为这个木箱很符合她的需要。

        “我可以表演了吗?”祖母说。

        “要是你准备好了,那就可以了,请。”审判长站起来观看,这让法庭所有的人也站起来,瞧着祖母的表演。

        祖母深呼吸数次,脱掉鞋子,舒展筋骨。她盘坐在地上拉脚筋,把手臂绕过了肩膀而碰到腰部,颈部像猫头鹰般几乎往后转了一百八十度,整个人极度柔软,筋骨大幅度锻炼。大家看了都觉得不可思议。接着,她的双脚放进书架柜,蹲下去,挪蹭身体,试着把自己装进只有自己体积四分之一的空间,接着小腿弯成一个奇特弧度,大腿也是,下半身挤压缩小了,紧紧贴着木柜空间。这是大家看过最神奇的表演。

        大家看着祖母,思索这到底是什么功夫,几乎把下半身体化成液态肉体倒进柜子里,有着水的表面张力功夫。廖景绍看了心颤,两手绞得冒出汗水,这表演决定了他的命运。

        突然间,祖母咳了起来,她的上半身要挤进箱子时,肺部肿瘤挤压着她的呼吸,令她不断咳着。她越咳越凶,眼泪逼出来了,不得不从箱子里站来,对审判长说:“我得喘一下,可以吗?”

        “你可以再次试试看。”

        “我可以把外衣与裤子脱掉吗?这样比较好表演。”

        “你上次挤进箱子,有穿衣裤吗?”审判长问。

        “有,但是我这次想做好一点。”祖母把上衣与外裤脱掉,一位皮肤松皱的女人站在法庭中央。她上身有瘢痕,胸前有几颗粉色痣,屁股几乎像是筷子夹起来时破掉的汤包,腿上有静脉血管曲张,还有那套看起来像在传统市场买的便宜肉色胸罩与内裤。她把身上的束缚都脱掉了,毫无畏惧,就是为她的证词与她的孙女奋斗。

        “还有,我要把胸罩解除,这样我比较好呼吸。”祖母说。

        “你上次挤入箱子里,有穿胸罩吗?”

        “法官大人,有。”祖母已经伸手往后掏,把胸罩扣解除,“但是这次我得这样做,我有点喘。”

        祖母顶着蓝紫色短发,乳房松弛,胯部堆着肥肉,受十几双眼睛注视,像是为了争取减免重税而裸身骑马游城的戈黛娃夫人——裸体示众,这一关绝对不会比地狱审判来得简单,她再度深呼吸,把咳嗽暂缓,祈求主耶稣与菩萨保佑,才站进了箱子。她这次试着把小脚弯曲时,再也没有办法顺利,脸上多了痛苦,那种表情像是脚被捶击了。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祖母的软骨功失效了,她的小腿无法顺利弯曲。

        祖母再次深呼吸,忍住咳嗽,然后猛力下压,小腿传来清脆的断裂声音,使软骨功再度发挥了。

        我吓了一跳,拍打玻璃帷幕,喊着:“阿婆。”

        “可以的,”祖母忍痛抬头,“这是常有的事,这很正常。”

        “我好像听到断裂的声音,你没问题吧?”审判长问。

        “没问题,我可以继续。”祖母说完,试着把大腿缩进箱子,但是脸上的痛苦完全把她的皱纹掩埋了,甚至眼睛与鼻子都掩埋了,身上是汗。我非常替她担忧。她从痛苦中挤出微笑,要大家别靠近。

        然后,她的大腿发出了断裂声响,呈现折角。那弧度很恐怖,我看见坚硬的物体顶着她的大腿皮肤,那不是软骨功,那是骨折。我慌了,眼里都是泪水,只顾着大叫,透过麦克风让大家从安静的观看中拉回了现实。我冲出隔离室,往法庭方向跑,我得阻止祖母把自己再挤进箱子里。

        审判长按了法台下的警铃,位于地方法院大门旁的警卫室响起了急促铃声,几个法警提着警棍,沿着走廊一边跑一边大喊让路,皮鞋在洗石的地板上发出尖锐声响。他们冲进了法庭,看见我在那儿疯狂地哭喊着,要逮捕我这扰乱法庭的人,不久才发现重点不是我,是祖母。

        祖母人像是快枯萎的百合花,肉色内裤汗湿了,身体折出诡异的弧度,陷在书柜内,她的右腿断了两截。她忍受巨大痛苦,脸上流泪,很努力地想把自己挤进书柜,在救护人员把她抬出来前,她重复说着:

        “拜托,再让我试一次,我可以做到的。”

        “拜托,让我再试试看。”

        “我真的没问题。”

        “真的……”

        祖母右腿的两处折断了,一处是小腿胫骨与腓骨,一处是大腿股骨。医生判定是闭锁性骨折,生命征兆稳定,先禁食八小时等开刀。祖母想全身麻醉,一来是半身麻醉由细针从腰椎入药,较痛;二来不想听到有人拿电钻在她的骨头上打钢钉时钢板的尖锐声。麻醉医师不愿意,怕祖母麻醉后呕吐窒息,给她加镇静剂缓和情绪。后来祖母赢了,她半身麻醉后,血管扩张导致体热散失过度,全身不断抖动,医生说他不是鱼贩来杀一条快渴死的鱼,给予全身麻醉。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你爸爸。”祖母从恢复室推回一般病房,对我说了这句话,“非常好笑。”

        “怎么说?”我问。

        祖母的脚又痛起来,从手术缝合口痛到断骨处,大概是从五楼以右脚落地的感受。她皱起眉头,伸手按了止痛药按钮。这是我以五千元自费购买的一袋止痛药,非健保用药。不久,止痛药发挥了效用,祖母平静下来,才说很久没有梦见我爸爸。梦中的爸爸胡子浓密,行为却是四岁心智,拿着毛线衣棒往锅子里煮着内裤给人吃。祖母觉得这梦境异常怪,但说不上怪在哪儿,可能是汤没加盐巴。直到她发现我爸爸的头裂了好深的缝,才意识到“这孩子不是没有了”,然后她小心呵护这个母子团圆的梦境,吃着内裤餐,时光好美好安静,唯一的对话是叫儿子别去浴室照镜子,以免看到自己头颅挤裂的死貌。祖母中年丧子的痛苦,总是无坚不摧地渗入梦境,让她流泪,每几年得重温这古怪的相逢。

        这个梦,祖母讲了几次,只讲好笑的部分给探病的“死道友”们听,每次先按一次止痛药才讲,以免惹得自己大笑,也惹痛了腿。这给我演戏的感觉,祖母的笑,或“死道友”们配合的笑,有点刻意,好冲淡法庭上她失败的证人表现。我会这么说,是因为我每次撞见祖母和酒窝阿姨两人谈话时,别过头去流泪,回过头来对我笑。

        除了皱眉头,祖母从来没有说过断腿之痛。她大部分的时间在床上,小号用夜壶,大号才下床,下床前先用止痛剂,过了药效才拖着剧痛的身体从厕所走出来。我下去医院的商店街,买了成人纸尿布应急,祖母拿到后愣了三秒,那是老人用了纸尿布就人生残废的表情,这使我又尴尬地拿出一包当作尿布的夜用型卫生棉。她马上转笑,说这两个是好礼物呀!

        过了几天,祖母跟同骨科病房的其他病患混熟了,和别人比残,自己略胜一筹。比如,她说有一家三口都躺在这病房,原来父母和孩子三贴着骑摩托车,撞到了突然打开的轿车后门,三人的骨头断了五处,而爸爸躺在床上打手机跟肇事车主一边哀号装痛、一边讨和解费,不然就是用手机签香港赛马。还有个油漆工跌断腿,送来医院后不畏残痛,每天最大的毅力是拖着石膏腿到医院大门口抽烟。

        至于临床的八旬老男人,一直很神秘。他时常呻吟,晚间睡觉时从嘴巴吐出很浓的臭味,只有医护揭开布帘时,可以看到他包着尿布、肌肉流失的屁股,以及裹石膏的大腿。

        过了几天,祖母对我微笑,说:“今天,我比较幸福呢!”

        “怎么说?”

        “他现在很罪过。”她以目光暗示临床,再次用闽南语说,“他到目前还没开刀接上骨头,家属罪过。”

        我当下没意识到闽南语的“罪过”,除了罪失,还可以表示痛苦。等到隔着布帘的老人发出呻吟,我才想到:这位老人的家属很少出现。两天前我睡在祖母病床旁的小卧椅陪伴时,他呻吟到半夜,惹得同病房的断腿爸爸咆哮,油漆工下楼去抽烟解闷。祖母按了两下止痛剂,下床帮老人换掉塞满粪便的纸尿布,用湿纸巾擦干净,处理好即将长褥疮的一副皮包骨。病房才安静下来。

        祖母跟我说,这老人的腿裹石膏,只是固定而已。因为老人糖尿病,开刀很危险,加上骨质疏松、高血压等症状,家属不想开刀,只忙着争家产。老翁的家境还可以,家属却不愿用较方便的自费止痛剂,雇来的移工看护只在早上来照顾一下老人,然后回去整天顾餐厅。

        “我跟你说,”祖母要我靠近点,才细声说,“我问你阿姨才知道,这老先生快没了。她闻得到他有很浓的‘上帝的眼泪’了,要不是我逼她说,她都不愿意说出来,怕我有忌讳。”

        “上帝的眼泪?”我愣了一下。

        “就是……”祖母比出死亡的手势,然后说,“晚上你不要住这边了,阿姨会过来帮忙的。”

        到了傍晚,移工看护来到老人床边,自顾自讲了半小时电话就走了,没有打断老人的呻吟。大家又被呻吟声惹烦了,能抽烟的去抽烟,只能留下来打电话骂的真想摔电话了。祖母按两下止痛药,下床拉开隔床布帘,看见一具苍老肉体像是一袋薄薄的发霉皮袋里装满了废骨头。他最干净的是微启的双眼,眼角的分泌物被祖母用湿纸巾擦掉之后,终于流下泪,眼睛好亮。

        “你喜欢菩萨还是上帝?”祖母看老人没有回应,说,“不然我叫他们一起来好了。”

        老人听了嘴角微笑,眼睛像是星空发着光。

        祖母抓住他的手,默诵一千遍的阿弥陀佛,酒窝阿姨默祷《哥林多前书》之“爱的箴言”数回。半小时后,老人平静下来,血压降下来,使得生理监测器发出警讯。那些快累死的护士很紧张,广播请求协助;住院医师赶来打强心剂,一阵手忙脚乱后,宣布死亡时间,移除病人导尿管与针管。死亡时间被断腿爸爸当作明牌,滑手机签香港赛马,油漆工还在楼下抽烟。

        隔天,我退房了,祖母唯一惦念的是止痛药还有半袋没用完,可以给隔壁病床新来的八旬老妇,她也很惨。

        祖母出院后,我们去餐厅大吃大喝。那是很棒的餐宴,我却吃得不愉快,只能伴着微笑,想着走下坡的官司,脸上的阴影更深了,令大家杯酒间的笑声都很尴尬。我该喝酒浇愁,酒这恶魔坏了我的人生,我该多喝点加速毁坏,要是酒驾或许离开餐厅后就不会发生什么事。

        事情发生在回游泳池家的路上,路经偏僻的十字路口,前车在绿灯后没有前行,而是跑出两人,吵起架来。我们只能旁观。而我后方的司机下车,来到我的车边,隔着窗户比手画脚,似乎要我绕过前车离开。我开窗要听得更清楚,护腰阿姨忽然要我踩油门快跑。来不及了,要是我喝了酒,肯定有胆猛踩油门,把前车轰得稀巴烂。

        我没有,让那家伙从窗户伸手到钥匙,熄了车子。在一阵慌张、混乱与尖叫中,我与护腰阿姨被挟持到另一台车的后座,离开现场,至于t3车上的“死道友”随后也被挟持来。原来十字路口的纠纷,全都是一场戏。

        副驾驶座的家伙老是叼着烟,姑且叫“抽烟哥”。他拿着枪,转身恫吓我,叼着烟发出很浓的闽南语口音:“如果不要粗(吃)庆记(子弹),闭上眼睛。”护腰阿姨说,邓丽君不会闭眼。抽烟哥说,他确实看过很多死掉的人,怎么教都学不会闭眼睛。于是护腰阿姨把护腰松开,把邓丽君塞进她又松又大的t恤,哆嗦得像是沸腾的电锅盖。

        车子经过一段颠簸弯曲的路,窗外很荒凉,我还没有领略四周风景,已经来到一栋三楼的透天厝。我被赶下了车,后头t3的“死道友”也是这样。这栋房子很怪,一楼墙板被打光了,只剩主梁柱。我们被赶上二楼的客厅,东西都被搬光了,空荡荡,讲话有点回音。墙面用红漆涂写着各种抗争口号,比如做鬼也要报仇、欺人太甚、祝你们生儿子没卵葩,还有个很大的“恨”字,屋内有高浓度的怨气,墙角的那圈霉渍只能往有人烧炭自杀的尸水痕去想。我们小声讨论着,结论是被“马西马西”挟持了。祖母安慰我们,他们的目的是为了钱,我们没钱就没事。“死道友”认为这才是最难的。

        到了傍晚,门打开了,走进来三个男人。最前头的人老是嚼槟榔,嘴巴停不下来,姑且叫他“槟榔哥”。他就是扑进车窗来熄火的家伙。槟榔哥坐在自己搬进来的椅子上,冷静地看着我们,一旁的抽烟哥则发出笑声。至于守门的那位,不时伸手抓胯下,就叫“胯下哥”。一般来说,给黑道取下流绰号是礼貌。

        “我们是好人,不会欺负你们。”槟榔哥说。

        “嘿咩!不会欺负你们漏(弱)女子,放心啦!”抽烟哥附和,右腿不断地抖着。

        过了半分钟,祖母说:“我看得出来,你们是好人,不然我们在路上早就被杀了。”

        “你很聪明。”槟榔哥说。

        “还好。”

        “不好。聪明的人遇到好人,这是很危险的。”

        “怎么说?”

        “这世界上的好人、聪明人,都认为自己是对的,所以打起来。至于坏人则知道理亏,不敢光明正大地打。”槟榔哥说。

        抽烟哥借机插话,说:“这说法太有智慧。脑袋是用来装智慧的好东西,希望三宝也有。”

        “三宝?”

        “你们是马路三宝都不晓得吗?全世界都知道了。”

        马路三宝指的是女人、老人、老女人,这是网络用词,指这三种人在路上开车常常无视交通规则,无端制造车祸。三宝即使不开车,走路也成了公害,导致驾驶意外。抽烟哥讲到马路三宝,骂不停,手中的一根烟抽得一点儿没浪费,只剩烟蒂被丢在地上,狠狠踩死。

        “死道友”看着扁掉的烟蒂,充满隐喻,只有低头的份儿。

        “没想到三宝让你很委屈。”祖母说。

        “我在路上骑车,闪你们三宝就像闪庆记呢。”

        “你们想从我们这里拿到什么?我们是三宝之宝,老女人最多,要是放在这里太久,恐怕让你们更衰。放心,我不会反抗,只是怕带给你烂运气,这样很不好。”祖母说。

        “你很会说话。”槟榔哥难得出现笑容,然后笑容很快消失了,说,“听说你们之中谁有超能力?”

        “没错。”

        “你很诚实,没有被电视上那些说谎的政客教坏,不会硬拗,我喜欢,接下来我们的合作会很顺利愉快。”

        “我们会配合,我们这些女人就是为了合作才住在一起。”

        “这就好办了。”槟榔哥一边点头,一边在手机上敲了几个字,传送出去,很快得到对方回应,这才抬头说,“这样吧!你们表演一招超能力。”

        祖母看了看大家,内心盘算。我知道她得在很短的时间内做决定,而这结果对大家是好的。祖母说,这女人堆有个人是“金母鸡”,一天能生产三粒黄金,不多也不少,祖母说完才把目光放在黄金阿姨身上。这时间足够黄金阿姨酝酿心情到瞬间哭出来,非常激动,不断说:“你这样会害我被杀的。”

        我们这些女人已经在贼船上了。祖母这样说黄金阿姨是金母鸡,想必有她的安排。黄金阿姨的崩溃哭,或许是她的心情,又或许是她意识到唯有相信祖母的安排,大家才能全身而退。我看得出来是后者,因为黄金阿姨与祖母在言语冲突之后,主动走去厕所拿出黄金。她真有演戏天分,没酒也行。

        在黄金阿姨进厕所之后,祖母问槟榔哥:“我看到你刚刚发手机短信,应该是给你的老大,你老大哪时要过来?”

        “这样你也看得出来。”槟榔哥吃了颗槟榔,把第一口槟榔汁直接吐在地砖上,空气中弥漫着薄荷味。他说,“不过我要告诉你,我们是正牌经营的公司,没有老大,只有老板。”

        “你老板哪时会来看我们的超能力?”

        “够了。”槟榔哥大吼,“我们不用别人怎样教,我们知道要怎样做,你废话太多了。”

        大家吓着了,连抽烟哥、胯下哥也是。刚从厕所出来的黄金阿姨,被吓得手中的黄金珠滚落,其中一颗滚到了地上的那摊槟榔汁里。槟榔哥捡起来,在手中把玩一阵子。我们进门前,身上的物品都被男人们拿走了,这颗黄金珠显然是凭空出来的。

        槟榔哥说,他不相信什么超能力,又不是看好莱坞电影,但是有机会的话他很想看看:“那就先看看这黄金是不是真的,拿去银楼验验。”他把黄金珠交给胯下哥,又说,“顺便去买个晚餐回来。”

        “吃什么饭?”

        “当然是三宝换(饭)。”抽烟哥大笑说,“马路三宝吃三宝换,绝配。”

        “还有,把断腿女人的枴杖拿走,她们会安分许多。”槟榔哥离开前,把目光瞥向祖母,“你们不要想太多,因为我们是正派公司,最怕做坏事,但是更讨厌做善事,记得。”

        我们被囚禁在二楼,门外有四个人守着。二楼有落地窗,这窗户简直是典型的台湾风格,就是美到不行的大窗户得装上密不透风的铁窗,屋主绝对是台北动物园的狮子转世,怕逃出去就饿死了。我隔窗看出去,四周荒凉,大约有十个足球场大,到处挖,到处拆,处处是坑洞。有些地方摆着成堆的巨大水泥管,有些地方堆着拆除的砖瓦建筑废弃物,有些地方矗立着孤零零的大树或电线杆,更远处有两台怪手摆在土堆上,看起来像玩具。

        真令人想不透,台中市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工地,如此偏僻,要是我们七个女人与一条狗被杀了,用怪手埋在屋外的一个深洞里,如果没有撒旦显灵去报警,恐怕尸体被发现的机会都没了。

        “这是市地重划区,正在施工。”酒窝阿姨说。

        “没错,被关在这里,附近都没有居民,‘马西马西’他们早就规划好这次的绑架了。”祖母说。

        所谓市地重划区,简单来说,就是这里原本是市中心边缘的农村,要变更为建筑用地,于是将整个村子铲平,辟出格状道路,规划出一块块方方正正的建地,埋设污水管与水管,完工后可以盖大楼。而我们所在的房子,是重划区的唯一保留栋,可能是屋主拒绝被征收,用红漆在四处写满抗争语。

        我注意到重划区以铁皮围篱,与外头的世界隔离。离这栋房子最近的铁皮围篱约一百米,之外是环市道路的疾驰车辆,那是援兵。我们得发出一百二十分贝的求救声,表现得像波音七四七客机低空掠过。至于北方的围篱有缺口,胯下哥每次骑摩托车出入买便当,那儿有几个工人在卸水泥管,我们距离那儿约四百米,唯一的方式是请胯下哥去请工人报警了。

        所以被囚两天后,我们不再讨论如何逃跑了。倒是回收阿姨很认真,她从厕所用漱口杯端出自己的尿,浇在铁窗固定处。她看过一出电视剧,可以用尿腐蚀铁条,拆掉后脱困。我估计,得浇十年才行。但不到十小时,这个方式已被大家嫌到不行了,太臭了,连胯下哥从楼下经过时都大吼抗议,老女人的尿跟死女人一样臭。

        “随她要做什么,你们也是,要怎样就怎样,自由就好。”祖母认为,回收阿姨的躁郁症要发作了。

        “她可以浇尿,那我可以打她吗?”护腰阿姨抗议。

        “不行。”

        “那我可以给‘垃圾鬼’喝我的尿吗?”

        “不行,”祖母说,“如果你要,自己喝就可以了。”

        “吃屎啦!”

        “死道友”之间的纷争向来都是如此,只是没有浮上台面。护腰阿姨很不喜欢回收阿姨,老是嫌她脏,比如吃完饭抠牙的丑态、资源回收物乱堆的乱象,衣服乱塞、乱用别人牙刷。尤其早上起来,回收阿姨喝上自己的第一泡尿,她据信这种实践十年的“尿疗法”使她避开疾病与厄运,这惹得大家早上不太愿意跟她说话。还有一件事令护腰阿姨火大,她规定“死道友”的衣物可以丢在洗衣机共洗,但是,内裤一定要自己洗,这是清洁的天条。但是回收阿姨向来不是,她把内裤偷偷塞进裤袋,丢给洗衣机共洗。结果有一次舞台表演,护腰阿姨从裤袋拿出来擦汗的不是手帕,是一块奇特的布料,她对观众展开来,是一条万恶的大内裤,大得可以遮到肚脐,屁股肥肉位置的布料被磨得薄薄的,松紧带像煮过头的面条松松的。当下,观众冲出第一波大笑,护腰阿姨则气得用闽南语大骂,引起第二波的笑浪。之后“垃圾鬼”这种下流用词,成了护腰阿姨私下骂她的利器。

        回收阿姨嗅得出来护腰阿姨的敌意,很乐意将冲突化暗为明,尤其大家身陷贼船时,她每次把尿浇在铁窗,护腰阿姨则回击“垃圾鬼”。或许是从窗口吹来的尿味浓,害邓丽君嗅不到这场火药味,有样学样地在窗边尿尿,成了回收阿姨回敬的话题。

        最大的冲突,发生在我们被囚的第三十六小时。

        回收阿姨嫌邓丽君在窗边尿尿,弄得很臊,至少她还懂得把尿往外泼。护腰阿姨反讽,是被“垃圾鬼”教坏的。为此,两人对骂十分钟,在空荡荡的客厅,这些有回音的言辞听起来很刺耳,大家都受不了。这激怒了门外看守的抽烟哥,大力踹门,大吼:“再吵,等一下中午去买脚尾饭给你们吃。”护腰阿姨与回收阿姨冷却三分钟后,再次骂起来。

        两人骂得火热时,回收阿姨转身,踩到窗户下未干的狗尿,整个人往邓丽君身上压下去。邓丽君像软垫般倒下去,发出沉闷的哀号,叫了一分钟,气弱得要断气似的。护腰阿姨见心肝肉受伤,一边哭一边唤,巴不得由自己代替它受苦,捶着大门要外头的男人们来帮忙。

        “全部都退到墙那边。”胯下哥大喊,开个小门缝,把现场控制住了,然后把防盗链条解开,开门进来。这链条是为了我们加装的。

        “邓丽君受伤了,快叫救护车。”护腰阿姨大喊。

        槟榔哥看见狗躺在地上,他晃着手上的刀,明知故问:“谁是邓丽君?是邓丽君就唱首歌,她会唱我就送医。”

        “她会唱的。”护腰阿姨哭着说。

        “那就唱《漫步人生路》吧!”

        护腰阿姨不用准备情绪,不用哼前奏,马上入魂唱。这首歌的旋律轻快,她唱得准,歌词有浓浓的台腔,却让喉间泡着从鼻腔流进去的泪水,不时有窸窣的鼻音,尤其唱到“愿一生中苦痛快乐也体验,愉快悲哀在身边转又转”,真是悲切无比,果然救女儿能激发肾上腺素,使得原本有“卡拉OK女皇”之称的她,马上将战力完全发挥到底。

        曲罢,槟榔哥点点头,打了颗槟榔吃,说:“哭爸啦!为了一条狗,你可以做痟的(疯子)。”

        “你要我跳舞也行,我可以当钢管女郎。”护腰阿姨说。

        “你这团肥油只能演沙威玛。”槟榔哥势必等到其他男人大笑,才说,“而且我很替那支钢管的生命担心。”

        “没问题的啦!”她跳起来,扭着肥肉,屁股抖动。

        “不要跳,会害我的眼睛减寿。”槟榔哥把外头的胯下哥叫来,说,“带狗去看医生,顺便买便当回来。”

        “大仔!谢谢!你这样,我会动真情的。”护腰阿姨跪在地上,“要是我年轻四十岁,肯定跟你浪迹天涯。”

        “浪你娘啦!戴着护腰跟我浪迹天涯?算了吧!”槟榔哥干笑,说,“我问你,你会什么超能力,会不会返老还童到二十岁?还是帮我挡刀子、挡子弹,或者是会印钞票?”

        护腰阿姨哑口无言,只能赔笑。

        这时祖母突然说:“她会煮饭,很厉害。”

        “妈的,这叫超能力?这样的话,吃槟榔与抽烟也是超能力了,对吧!”槟榔哥说到后头几句,转头对门口抽烟的人说。

        “她煮了四十几年的饭,没有超能力不会坚持煮这么久。坚持就是世界上最强的超能力,像水滴能打穿石头。要是你吃槟榔四十年还没得口腔癌,也算有超能力。”祖母说。

        槟榔哥吐了口槟榔汁,转头问护腰阿姨:“我看你这么胖,超能力应该是贪吃吧!来,举个你会的创意料理给我听。”

        “创意料理很难,对了,可乐搅白饭,有创意到你吗?”

        槟榔哥笑咳几下,差点被槟榔汁呛到。倒是门口的抽烟哥听了大笑,说他也有创意料理,是烟蒂水,然后把嘴上抽完的烟蒂塞进装水的宝特瓶,那里塞满了上百根杰作,味道像下水道。

        “你们这么好心救邓丽君,会长命百岁。”护腰阿姨说,“放我们走,我可以帮你煮饭,就像你妈妈有超能力,不管你变坏变好,能照顾你很久,做牛做马做畜生,都不收钱呢!”

        祖母又补上话:“人再大,都需要老妈子……”

        槟榔哥沉默,不嚼槟榔了,陷入一种若有所思的沉默,似乎在想什么,也似乎在抵抗自己不要多想什么。然后他转身离去,离去前说:“装——痟——维,我们是正派经营的公司,不接受贿赂。”

        整个下午,护腰阿姨老是哭哭啼啼。胯下哥买回了便当,没有把邓丽君带回来,护腰阿姨心都快碎了。狗住在动物医院的加护病房了。依据医生的检查,邓丽君的体温下降到36.5摄氏度,比正常温度低3摄氏度,血压值降至55mmhg、口腔黏膜发白、四肢无力、肚子隆起,这都是内出血的征兆。

        “那是被‘垃圾鬼’压伤的。”护腰阿姨打开便当盖,凌空拿着筷子,久久才说,“你是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的,我跟邓丽君无仇。”回收阿姨把便当里的肉夹给我,“我现在吃素,帮邓丽君祈祷。”

        “假仙啦!”

        “真的。”

        大门忽然打开了,大约是一道防盗链的宽度,胯下哥在外头警告:“后退后退,不要靠近门。”大家不吃饭了,转头看去。护腰阿姨放下便当,往门口快速爬过去,她知道这是兽医院打电话给胯下哥,以便转达邓丽君的病状,人却被胯下哥斥退。

        “拜托,请医生救它。”

        胯下哥说:“医生照X光了,他说老狗的肿瘤破裂,如果要开刀的话要去买血,医院没有备血。”

        “我可以捐血。”回收阿姨说。

        “假仙啦!你的血很脏,不配。”护腰阿姨很生气,转而哀怜地对门外说,“拜托啦!让我跟医生说话,我不会乱来。”

        “不行啦!”

        “大仔,拜托啦!我给你跪、给你拜,你好心一定有好报,让我和医生讲几句话。”

        “免啦!”

        护腰阿姨跪下,回收阿姨也下跪。祖母从地板上站起来,扶着墙,拐着脚,慢慢走到门口,她知道对胯下哥讲话没有用,他只是小喽啰。这边能做决定的只有槟榔哥。祖母依靠在门边,对着后头玩手机麻将游戏的槟榔哥说:“今天我们这边可以给六粒小金丸。”

        这句话逗得胯下哥的腰都挺直了,转头看着槟榔哥原本快速丢牌的手,停在屏幕上,似乎还缺什么。直到祖母又补上“正派公司,主要是给人方便,不是给女人在这儿哭枵”。

        槟榔哥放下手机,点头说:“好啦!正派公司不受贿赂,只是保管一下那六颗小金丸。”

        护腰阿姨可以跟医生通话了,她不能拿手机,是隔着门缝,跟胯下哥手中开启扩音系统的手机通话。她以半哭调半哀伤的口吻跟医师求情,无论如何都要救邓丽君。医生回应,目前最好是开刀,但是一来医院没有库存的狗血,二来狗太老了,怕开到一半就没了。护腰阿姨说,可以用微创手术呀!听说有什么达文西机械手臂的开刀法,伤口很小。医生解释说,这是兽医院,达文西手术的对象是人。

        “那你可以帮我把邓丽君送到荣总吗?医药也行,那里可以用达文西手术,去问问那边的医生可以吗?”护腰阿姨哀求。

        “不行,你自己过来带狗。”

        “不行,我被关了。”

        电话也被关了。胯下哥说这样不行,不能说被关。护腰阿姨再次拜托,给她一次机会,她会改过来的。这才又恢复通话了。

        “医生,我没有被关啦!你不要误会,我们这边都是好人,活菩萨。”护腰阿姨澄清,“那可以帮我把邓丽君带去给一位神医吗?”

        “神医?”

        “嘿咩!那位神医曾写信给贾伯斯,要救他,大家才叫他贾伯斯神医。我给你住址,你送过去给他医。”

        “抱歉,我很忙,麻烦你过来带走狗。”说罢,电话挂断了。

        这次是被对方挂断,护腰阿姨改向门外的人请求,放她出去,她不会说出什么。槟榔哥继续玩手机麻将,说他没关大家,不要误会,只是请大家来这边住几天。护腰阿姨又哭了,求他们,要是不能放她出去,至少把邓丽君带去看贾伯斯医生,无论如何要救狗,狗是她的心肝。槟榔哥则说,兽医会处理的,它现在住加护病房没问题。但是,这反而让护腰阿姨更伤心,她知道兽医院的加护病房只是整排靠墙的铁笼病房中最靠近柜台值班医生的那些笼而已,效果不大,再转院就没效了。

        护腰阿姨无计可施,只剩淡淡啜泣时,胯下哥隔着门缝安慰:“那个贾伯斯医生很有名,我都听过。但我不知道,他也会看狗呢!”

        “拜托你带它去。”

        “不行。”

        “你要是不想带狗去,没关系。”祖母这时候说话,“至少你应该去看看贾伯斯医生,慢点就坏了。”

        槟榔哥放下手机,看过来,抽烟哥也是。这逼得胯下哥赶快说:“乱讲,我哪有病。”

        “小心得菜花(淋病),这种病很难医治,要用电烧,将菜花一朵一朵地慢慢烧死,有人还没烧掉菜花,那支就烧焦了。”

        “我哪有得菜花?”

        “菜花潜伏期看不出来病,但是有很多症头。我问你,你有感觉跤缝(胯下)痒得要死吗,尤其是睡去的时候?”

        “有啦!但那是胯下痒。”

        “你夜晚会起来放尿好几次吧!”

        “是膀胱无力啦!”

        “放尿不干,一直滴?”

        “老了。”

        “你几岁?那不是老了,是尿道有坏东西在发芽,慢慢塞住,最后就塞满一朵朵菜花了。”

        “臭弹。”

        “那我问你,你去开查某(嫖妓),有用沙库(保险套)吗?”祖母见胯下哥愣在那儿,提高音量说,“小心,菜花不止自己得,也会传染给你们几个男人。”

        “干你娘!”槟榔哥爆炸得大吼,声音震歪了大家。他站起来,愤怒的胡楂脸上满是炸坏的火药渣,吼向胯下哥:“叫你要小心,你当我在放屁,现在要把大家的膦屌拖下水,弄得烂糊糊才行吗?以后你出门,自己拿菜刀整只剁下来,交给我保管。”

        “冤枉啦!你不要听别人的屎话。”

        “快去看贾伯斯医生。得菜花不用电烧,连裤子都不用脱下来检查,医生一眼给你看穿。”护腰阿姨这时赶紧说,“顺便带邓丽君去哦!”

        到了软禁的第三天,“死道友”的内斗越来越激烈,主要来自护腰阿姨与回收阿姨之争,但是大部分的人都是中立。

        护腰阿姨花不少时间在厕所抱怨与哭泣。厕所紧邻客厅,是独立空间,木门被刻意拆了,谁进去如厕或洗澡,未必看到,但是听得到声音。她要大家听听她的委屈、受难与不满有多深,像是剥开受伤的血口,给大家瞧瞧,而控诉的对象是回收阿姨。

        护腰阿姨要是有委屈,谁都同情,但是赖着厕所,碍着大家就不同了,也使她的抱怨与哭声像是演戏。我生理期来,进去使用厕所。她说你就用吧!我不会碍着的。我说碍着我了,很不方便。护腰阿姨趴在马桶上,头也不抬地说:“我这么苦,你还没可怜我。”我说:“不会。”然后她哭得更大声,召来大家看看她的委屈。

        祖母拐着伤,由我扶着,走进令我们难忘的厕所。这栋房子位于切断水源的重划区,用水来自屋顶的两吨储水桶,用完就没了。三天来我们等到马桶的尿又黄又臭才冲,洗澡也是擦拭,用水声过大会被监控的“马西马西”把外头的水龙头关掉。这么惨的厕所,如今又被护腰阿姨霸着,她变成鬼了,怎样都无法修正到人的状态,而且冲着进门的祖母说:

        “我要复仇。”

        “我在上大号,你又不出去,还跟我谈复仇,真的是不识字兼没卫生。”祖母坐在马桶上抱怨,把断腿摆到奇特位置,免得使用肛门,惹痛了腿伤。

        “不识字兼没卫生不是我,是垃圾鬼。”

        “你要怎样复仇?”

        “她是臭媌仔(妓女),我要讲出来。”护腰阿姨口气坚定。

        祖母停下动作,看着护腰阿姨,说:“你这样会把自己变成恶魔。”

        “我要讲,我让大家讨厌她。”

        “你不能这样。”

        “我忍她忍很久了,要是邓丽君走了,我一定讲出来。”

        “你要变成恶魔。”

        “正好。”

        “我会先塞住你的嘴巴!”

        “你敢吗?”护腰阿姨的泪变得冰冷,身上发出难闻的油耗味,嚅动着带怨的鲇鱼嘴巴,说,“你也不看看你,想要强出头帮你孙女讲话,结果拗断自己的脚也没路用。”

        我站在浴室门外,听着祖母被数落,不自在,又不得不听下去。护腰阿姨说,祖母不是不能临时做证,而是年纪大了不能随兴表演缩骨功,害孙女的官司不乐观,这就叫老糊涂。我转身进入厕所,看见祖母哭了,泪水流下脸庞,默默承受,不回击,仿佛她正承认她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出声反驳,阿婆尽力了,但讲完这句就不知道该怎样接下去。

        “尽力了?”护腰阿姨对我说,“那你有尽力活着吗?活得像鬼一样,要大家拉你一把。”

        “有。”我努力回答,突然觉得空虚。

        护腰阿姨出现厌世脸,摇了摇头,她说我已经变成鬼了还不自知,只要独处,不是把指甲抠不停,抠伤了用透气胶带裹得像是电火球;不然就是大力打头,用力扯头发,像是拔杂草。有时分明我就站在大家面前,但是眼睛睁得大大,灵魂不在场,令大家尴尬。她说,我被欺负没错,爬不起来绝对是我自己的错;“死道友”受限祖母的规定不能跟我明讲道理,只能在日常做些看起来很没用的事,比如讲笑话逗我,比如我上厕所太久她们要猛敲门,就怕我想不开,牵手过街的习惯是怕我突然冲去快车道给车撞,这都是我加入女人团之后由祖母制定的。

        “讲起来,你阿婆表演失败,是你把她害惨的。”护腰阿姨说。

        “这怎么说?”

        “你常常失眠,半夜起来在游泳池家像鬼一样踅玲琅(绕圈子),你阿婆吓到了,听到你起床,目睭就瞪得大大蕊,怕你想不开自杀。”护腰阿姨继续说,我在开庭前一晚,失眠的症头又犯了,祖母整夜不敢睡,身心累到无比,第二天哪有功夫把自己折进箱子里,“你的绝望,把你阿婆也拖累了。”她说。

        祖母的泪干了,说:“你很会讲道理了,但是都认为别人有错,自己没错。”

        “讲到底,每个人都一样,都认为自家是对,别人是错。”

        “当然,每个人要讲真心话是很困难的,因为真心话比较靠近恶魔,而不是靠近天使。”

        “我很快就会讲真心话了。”

        “试试看,我会塞死你的嘴巴。”

        现在的“死道友”再次分裂,祖母和护腰阿姨宣战,因为后者要暴露回收阿姨的兼差妓女底细。可是我内心想的同时也种下的疙瘩是,原来我从来没有活得很好这件事,不单是我的事,像传染病,最常染病的是关心我的人。这疾病的解药在哪儿?如果有的话,是我从厕所扶出来的祖母,爱是她的宗教,爱会传染,她最想治愈她身边的人。但是我老是好不起来。

        我现在无法在自己的情绪里打转太久了,问题越抓越痒,我想帮助祖母防止护腰阿姨变成恶魔,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祖母建筑防火墙了,防堵护腰阿姨的怒气把“死道友”的情谊击毁,把回收阿姨卷入罪恶之谷。要是可以的话,她会用断腿上的石膏塞进护腰阿姨的嘴巴里。

        不管“死道友”搬到哪儿,最容易引起地盘之争的都是回收阿姨,常惹恼附近搞资源回收的人。这是她的乐趣,不论是搞回收,还是惹怒同行。比如,她比别人早起,凌晨三点去捡回收品,拿棍子在几个社区的大型子母车里翻,这让同区捡回收品的人都把班表往前提。然后她暂停早起,给同行松懈后再度偷袭式早起。又如,她会用演戏的专长,穿得脏,脸上也很脏,博取商家同情,把那些固定给某同行人的纸板都给她。有时,她先偷拿别人在巷道堆放的回收品,再去检举对方违法堆放。

        回收阿姨有个废儿子,四十几岁只懂得喝酒,老婆与孩子都跑了,只有妈妈不能跑。她活着赚钱都是为了养儿子,定时给儿子大闹讨钱。她有时赚不够,会跑去台中公园当流莺,不时忍受恶徒白嫖、性虐待,然后把赚来的钱都给儿子拿去吃喝嫖赌了。后来不知道怎么了,护腰阿姨知道了这件事,她不能忍受这样的脏女人及其内裤,便向祖母揭发。祖母跟回收阿姨私下谈时,后者很冷静,要是流莺的身份被张扬,她会跳楼,反正活下来需要很大的勇气,不差再多点自杀的勇气。这件事就被隐藏下来。

        护腰阿姨看准了这点,抓住反攻的利器了,要是邓丽君死掉,她会找回收阿姨陪葬。也就是这样,到了中午,胯下哥带回重症的邓丽君与三宝饭便当,“死道友”的气氛降到低点。

        邓丽君的意识不清了,舌头吐在外边,肿瘤破裂导致内出血,肚子又鼓又大,只能仰躺。尤其圆乎乎的肚子,太不真实了,好像它吸进去的空气没有出来过。这次它被送回来,应该熬不过一小时了。既然无法开刀,护腰阿姨也反对安乐死,她的观念是老狗得熬过这段路,这是它的命,没有熬过的话以后轮回还是要当狗。护腰阿姨把衣服脱下来,给邓丽君垫着,慢慢陪伴它到终点,并且在那一刻复仇。

        “邓丽君你有艰苦不要放内心,爱叫、爱哭,都可以。”护腰阿姨说,“妈妈都在这儿陪你。”

        “我们大家都会陪你。”回收阿姨说。

        护腰阿姨摸着老狗,冷冷怒视回来,她背后的白墙有着屋主为了抗争而写的“恨”字。字好大,约两米,红漆字,用太多漆而出现淌下来的泪痕,是客厅最令人不安的标语。我们这几天都跟这个字磨合,并且交手。现在护腰阿姨的感受,完全被标语衬托出来。

        “我们会陪你,邓丽君。”回收阿姨再说一次。

        “勿——假——了。”护腰阿姨突然愤怒大吼,转而冷冷地说,“袂见笑,等一下你就知死,就知死了。”

        这怒吼吓到大家,仿佛客厅空间随声音的爆炸而膨胀了十倍,所有人的疏离感也扩大,安静得刺人。我看着眼前的护腰阿姨,能理解她的爱狗之心,但解不开她的仇恨之心,她爱的极限不是宽容,是恨。这时无论讲什么,她都听不下去了,心魔阻止她去理解,并将爱有多大转成恨有多深。

        安静时刻,护腰阿姨趴在邓丽君身边,用手轻梳它的颈部,如此温柔,等待死神来,带走昏迷的狗……

        “汪!”

        “汪!汪!”

        “汪!汪汪!汪汪!”

        祖母学狗叫了三回,真是令人摸不着头绪,惹得护腰阿姨抬头瞪她。祖母依靠在墙角,一只脚盘着,一只断腿打直,她深吸口气,再次发出狗吠声,似乎在跟邓丽君沟通。

        “嘘!勿吵了,它要困了。”护腰阿姨说。

        祖母说,邓丽君要走了,大家闭上眼,跟她一起祈祷,信菩萨的求菩萨、信上帝的求上帝、信妈祖的求妈祖,什么都不信的把双手合在胸前。祖母一手往上呈,暗示酒窝阿姨过来握住那只手,一起祈祷。

        “我亲爱的姊妹们,我求你们,祈祷你们的神来到这里。来,你们现在呼唤你们的神。”祖母说到这里,给大家各自祈祷一段,才说,“我所尊敬的众神,我所爱的上帝、菩萨、妈祖,我求你们帮助我。我愿把我一星期的阳寿转给邓丽君,换它一分钟的元神。我祈求众神,给邓丽君生命的力量,让它醒过来看看我。”

        末了几句,大家睁开眼看着祖母说完,如此不舍。祖母如此慈悲,愿意把生命之力给一只动物。尤其是酒窝阿姨,紧紧捉住祖母的手,她陷入一种莫名的小激动情绪中。

        “邓丽君,我祈祷你醒过来,醒来看我。”祖母说完,学狗发出叫声,“汪!汪!”

        这只是模仿护腰阿姨平日跟邓丽君的游戏,今日也在温柔中,饱含坚定。她就这样叫着,仿佛真的懂了狗语言,真诚呼唤。

        “汪!”她叫。

        “汪!汪汪!汪汪!”她又叫着。

        邓丽君醒来了,转头看着祖母。或许它想起往日与护腰阿姨玩的游戏,或许把祖母当成了护腰阿姨。它抬头,看着祖母。祖母再次对众神祈祷,她愿意再拿出一星期的阳寿换成给邓丽君生命力量,愿它走到她的身边。

        “邓丽君,走过来吧!”祖母说完,叫着,“汪汪!汪汪!”

        邓丽君颤巍巍地翻身,爬起来,晃着无力下垂的尾巴,走过三米,来到祖母身边。

        “你要是走,你妈妈就变成恶魔了。”祖母梳着老狗的颈部毛,说,“阿姨这么疼惜你,很想掐死你,这样你妈妈就不会变恶魔。你妈妈只会讨厌我,但不会变恶魔……邓丽君,死是有责任的,不是什么话不说就走了,就像我有个儿子安安静静地走了,要是他走之前多跟我讲几句话,那几年我就不会这么难熬了。死的责任是走之前要说再见,把内心的话说出来……现在,你回过头去,看着你妈妈。”

        祖母扶着邓丽君的身体,帮助它转身,才说:“看着妈妈,跟她说‘这一辈子最谢谢妈妈的照顾,我很感恩’。你要是不懂得怎么说,阿姨教你。你只要叫一声就代表心意,像这样叫,汪!”

        “汪!”邓丽君叫了。

        “跟妈妈说,我这辈子跟你很快乐,希望你永远是我的妈妈,不是恶魔。你叫两声就好。汪!汪!”

        “汪汪!”

        “跟妈妈说,我们这辈子这么有缘,下辈子还要做母女。”

        “汪!”

        “跟妈妈说,谢谢你。”

        “汪……汪……汪!”

        “我爱你。”

        “汪……汪……汪……”邓丽君叫声缓慢,仿佛说人语了。

        来到最后的时刻了,祖母看着护腰阿姨,说:“你女儿真心说了这么多,你也跟它说几句话吧!”

        护腰阿姨泣不成声了,满脸是泪,感念邓丽君的道别之情。她与老狗在这辈子的快乐与委屈,现在成了最纯粹的爱。她拉开束腰的魔术贴以便再次黏合时更稳固,蹲下来,手脚触地,用只有她能了解的语言跟最爱的老狗道别:“汪!汪!汪!”

        “汪!汪!”邓丽君走过去。

        “汪汪汪汪汪!汪汪!”护腰阿姨也爬过去。

        “汪!”

        “汪!汪汪!”

        “汪!”

        老狗舔着人的泪,人泪永远是世界上最热的东西。

        那都是外人不懂的人与狗对谈,却听到了心坎儿。

        最后,护腰阿姨抱着邓丽君,直到孱弱的狗在她怀中安息了,她才把所有的泪水滴在狗身上,说:“邓丽君,妈妈要谢谢你这辈子来当我的女儿,没有你的话,妈妈会变成恶魔,下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死道友”都哭了,包括我。

        “马西马西”的老板是下午来的,开着一台BM大七系列,从四百米外的围篱缺口开进来,在泥路上开得很慢,怕弹起的石头刮伤烤漆,而且在某个水坑前浪费了很多时间在犹豫,然而轮胎下水后,却什么事都没发生。老板来到客厅,他穿亚曼尼黑牌的衬衫与西装裤,约三十岁就掌权。我帮他取“猪毛夹”的绰号,来自他挂了一条金色的猪毛夹项链。

        “辛苦你们了。”猪毛夹老板抽动嘴角,说,“你们通过新进员工的职前训练了,恭喜。我们公司福利很好。”

        “可是,你们没有通过我们的考核。”祖母说。

        “我们有这么糟吗?”

        “我们被关在这儿,这哪儿是训练?”

        “真的吗?”猪毛夹老板转头看着槟榔哥,看着他道歉与愧疚之后,才生气地说,“职训干吗把员工关这么紧?有空让她们出去走走。还有你们也是,有空把那个水坑弄干,路上的小石头也扫干净。”

        “你应该也是来看超能力的吧!”祖母说。

        猪毛夹老板看着祖母,扬手暗示,便坐在一张由胯下哥递来的椅子上。他捏着胸口的那支猪毛夹,发出窸窣声,用它去拔着自己的胡子。他很享受拔胡子的乐趣,不然怎么会把癖好当众呈现,就像胯下哥会当众把手伸进裤裆抓到爽。他拔了几根胡子,嘴角抽动,说:

        “你们,谁是——死——神?”

        这句话令大家肃静,接不上话。槟榔哥和抽烟哥冷冷地看着大家,倒是胯下哥又把自己的胯下猛抓得唰唰响。

        “老板问的问题,没有很难呀!答案就在你们身上。”槟榔哥上前,把薄外套的下摆撩起来,露出腰部摆放的手枪。这动作太明显,“死道友”们看到了那把枪的威胁与挑衅。

        “你们,谁是死神?”猪毛夹老板目光转一圈,定在我身上,“是你吧?这么年轻就跟老女人混,分明就是来带衰的死神。”

        “老板眼光很准的。”抽烟哥说。

        “请坐。”猪毛夹老板起立,伸手暗示我坐上那张椅子,他说,“来,有请死神上坐。”

        “我……不是死……神。”我很紧张。

        “我说,请坐下。”

        槟榔哥受不了我的唯唯诺诺,大吼:“坐呀!”这吼声让大家一震,身上能抖下尘埃了。

        “那才是我坐的。”祖母从地板挣扎起来,拐着脚伤,坐上位子,“我们女人团也是正派经营,我是老板,这位子我来坐。”

        “老板有两种,一种是废物,一种是真材实料,你是哪种?”猪毛夹老板又玩起项链。

        “你说呢?”

        “闭上眼睛,把手放在腿上。”猪毛夹老板下令。

        “给我照做。”槟榔哥喊。

        祖母照做,闭上眼,双手摊在膝盖上。猪毛夹老板跪下去,鼻子慢慢地靠近祖母的手,深吸了几口气。祖母能感受到那深沉的呼吸,似乎在扫描她的手。“这家伙在干吗?”祖母又疑惑,又紧张,她知道接下来的每步棋都得反应快,且不要挑起对方的气焰。

        猛吸气的猪毛夹老板,陷溺在搅绕的情绪与回忆里,他抬起头,微张的眼皮下露出白眼,看起来就是吸毒的表情,他说:“这就对了。”猪毛夹老板说这逃不过他的鼻子,他闻到祖母的手中残留着老男人的死亡味道,这是死神的手,不久前才处理过某件死亡。

        “你这么厉害。”祖母说。

        “我从小就能闻到死亡的味道,但长大之后,能力变弱了。”猪毛夹老板用夹子拔起胡子,说,“这种能力长大后变弱了,就像有人小时候能看到阿飘,但是长大之后连看到别人心中有鬼的能力都没有了。”

        几天前在医院时,祖母曾帮助隔壁床的老人临死净身。难道猪毛夹老板真有特殊能力,闻到祖母手中的残味,还是凑巧而已?不过,这强化了他对祖母有特殊能力的印象。

        “这就是你经营‘往生互助会’的原因?”祖母问。

        “当然不是,我嗅到死味的能力很弱,玩不起来,但是我有一项超能力比大家更强,就是闻到铜臭味。老人身上有种很浓的铜臭味,尤其越快要死的越浓,只是我敢闻、敢捞,还敢玩,敢跳下钱坑赚。”

        “可见得,我们抢到你的地盘了。”

        “做生意嘛,有赚有赔,赔给你们是功德一件,这样我才能发现这世界上原来还有人可以这样跟快死掉的老人玩。我们可以合作呀!”

        “合作?”

        “我要借用你的手,整合全台湾其他的‘往生互助会’。”

        “你要一统江山,要是我不配合呢?”

        “你很强,我发现你没有弱点,聪明又反应快,难怪可以当老板。”猪毛夹老板抽动嘴角,说,“但是活着的人会有弱点,你的弱点是身后的那些老人,还有跟你一样蓝色头发的年轻女人,她是你孙女。”

        “……”

        “爱很危险,多少人为它茶不思、饭不想,也有人因此牺牲了。爱是你的弱点,足够让你牺牲,不是吗?”

        “爱很危险,不爱更危险,你要选哪个?”祖母点头说,“说说看你给我的福利呢?”

        “我给你不爱钱的能力,哈哈,我很幽默吧!”猪毛夹老板自顾自大笑,起哄要大家跟他笑,才说,“我给你生活一辈子的钱,钱多到怕,不会再爱钱。你不用工作了,你孙女明天过退休生活,我给你们的钱多到可以让你们忘掉这次员工训练的痛苦,活在快乐的明天。”

        “好,我答应。”

        “口说无凭,我给你个测试,你要通过接下来这关才行。”猪毛夹老板挥手下指令。

        过了不久,有人从大门口推进来一个轮椅老人,用他来测试。

        老人年约八旬,插了鼻胃管,挂了尿袋,眼神凄迷,显示身体的部分器官已怠速运转。这个老人虽然坐轮椅,但是穿着整齐体面,穿黑衬衫、宽松西装裤,唯独胡子蓄了一个礼拜没刮。最残忍的是老男人的手脚被束带绑在轮椅上,可能是防止他拔掉鼻胃管之类。猪毛夹老板喜欢拔毛,连老人也不放过。他把项链解下来,用来拔老人的白胡子,甚至鼻孔露出的白鼻毛。他拔的过程,发出残忍而夸张的鄙夷笑声。老人没有反应,一个活死人。

        这位被推出来的老男人,正考验祖母,她不得不好奇地问:“说说看,你要我怎样做呢?”

        “让——他——死——掉。”猪毛夹老板讲话下重音节,而且要求,“让他无——伤——无——痕,看起来是自然挂掉的。”

        “他看起来快不行了。”

        “他这样拖了有五年了,台湾医疗太好了,造成废物淘汰率低。他简直就是AFK歹戏拖棚,偏偏像是丢到柏油路也死不了的垃圾鱼。”

        “AFK是什么?”

        “你们这些石器时代的人,用的都是老人手机,屏幕只能装数字号码,铃声大到把别人吵死了就是自己听不到。这样子的人怎么会懂网络世界的好东西?讲有屁用。”

        “他也没手机,有手机也不晓得打给谁吧!”祖母看着轮椅上的老人,“这个石器时代的人是你爸爸吗?”

        “你不要乱扯。”

        “我当然是乱说。我常常乱说的是,一个人致富最简单的方式,一个人生存最安全的战术,是跟父母要钱,又赖皮不还钱,然后诅咒他们去死。但是,你们公司很正派,不会做这种事。”

        “你很麻烦,我快没有耐性跟你合作了。”

        “我可以掐死这老男人,这样比较快,死神之手这样最好用。”

        “你这白目是来儑死你祖公的吗?干!”猪毛夹老板大吼,从槟榔哥腰部抽出那把手枪,开一枪,砰,巨响回荡在客厅,把“死道友”们卷入恐惧中。我感到自己在剧烈发抖,闭眼活在黑暗里,等我张开眼,看见猪毛夹老板朝天花板射击的地方有个小洞。地上散落水泥屑,与一颗扁掉的铜弹头。

        祖母是非常冷静的,她看着眼前的一幕。

        猪毛夹老板用手枪指着祖母,后者不为所动。祖母是一脚踏进棺材的癌末病患,她冷冷地看着枪管,然后看着猪毛夹老板。这气得猪毛夹老板把枪转移,敲着老男人的头说:“要是轮到你用手掐死,用枪还比较快。”

        “我懂。”

        “我不要让这个人这么痛苦了,他活着也不是,要死也不能,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还要过多久。他很痛苦的。”

        “我懂。”

        “不要装了,你看着办吧!”

        “我们的t3车上,有个药丸包,你先叫人拿过来。”祖母一说,猪毛夹老板便请人去拿。趁此,祖母解释,“这种药是我们秘制的中药,无毒的,我会请这老男人吃些,再用我的手按几下,要是他活够了,就‘药到命除’了;要是他还有救,说不定‘药到病除’。”

        “这样就对了,早点动手才是。”

        中药丸被抽烟哥拿来了。祖母打开药包,露出十余粒黑药丸,看似平凡,经过她诠释,仿佛是武林秘籍中用来打通任督二脉的神药,让几个男人凑过头来瞧,沉浸在某种看不懂的神秘感中。“死道友”知道这中药来历,那是从贾伯斯密医处求来给邓丽君的,太苦了,由护腰阿姨炖制成药丸。猪毛夹老板怀疑药丸有毒,不想留下杀人的证据。祖母避开苦味而把药丸干吞,证明药没问题,人也没出问题,只对病人才有问题。

        “拔掉他的鼻胃管。”祖母下令。

        几个男人都不愿动手。酒窝阿姨与假发阿姨上前,撕掉老男人鼻梁上的鼻胃管固定贴布,把管子慢慢抽出来。祖母讨了个碗,装水,放入四颗药,用拇指扣在碗里推匀,直到化成一摊又黑又浓的汤水。

        “我们这些女人都是见过地狱的人,”祖母对老男人说,“你喝了汤,可以下地狱,或者选择再回来。”

        老男人不动,眼皮也不眨。

        “抱歉,我们要送你下地狱了,如果你不想要,说一声。”祖母说。

        老男人还是不动。

        “动手。”祖母下令。

        酒窝阿姨与假发阿姨动手,一个掰开老男人的嘴,一个倒入汤。老男人拒绝吞咽,汤水流了出来。

        “灌药。”祖母下令,我与回收阿姨上前帮忙。

        我们抓住老男人,捏住他的鼻子,趁他从嘴巴呼吸时,抬起他的下巴,灌了半碗汤药。

        接下来的两分钟,对老男人与大家来说,都是难熬的。只见老男人的手脚抖动,眼睛睁大,牙关紧咬,两颊的青筋浮出来。“死道友”知道这老男人掉到地狱了,那是肉体艰难与心魔狂舞的最大值。

        “你快停止呼吸吧!Game over。”猪毛夹老板捏拳鼓励。

        老男人持续抖动身体,泪水不断流,被束带绑住的手摇晃,不知道要死,还是想活下去。接着他额头冒出小汗珠,闭着的眼睛不断流泪,尿袋也注入了新鲜的尿液,发出塑料袋子鼓起来的声响。

        “他还活着呀!你到底是不是死神?”猪毛夹老板说。

        “再给我一些时间。”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我等了五年,快让他the end。”猪毛夹老板皱着眉头,等待时间过去,然后在原地徘徊,非常焦躁不安,过了五分钟,他终于按捺不住地大吼,“这世界怎么了?一个老废柴都死不掉。”

        “再等一下。”

        “我等不下去了,我没这么多时间了。”猪毛夹老板气呼呼地走上前去,拿枪抵着祖母的额心,浑身激动地说,“你到底怕不怕死?”

        “谁都怕死。”祖母看着对方,说,“但是得了癌症,就知道人生的优先级该怎样排了。”

        于是猪毛夹老板转头朝我来,一脚踹倒我,枪管朝着我的脚,说给祖母听:“你这蓝头发的死老太婆,再拿不出办法,你孙女的大腿就吃子弹。”

        他要是用枪管抵住别人的额头,还没有杀死人的胆,但是往人的大腿射,绝对有伤人的恶胆。这说明我多么害怕,倒在地上,像是上岸的鱼,爬动的力量都没有,看着枪管朝着我的右大腿膝盖,我害怕他开了第一枪,就失心疯地朝大家补上几枪。猪毛夹老板持续咆哮,连槟榔哥、抽烟哥都好言相劝地求他冷静下来,别太冲动。

        忽然间,一只干枯的手伸过来,握住了枪管。

        现场安静下来,看着那只手的主人——老男人咳了几声,喉咙动了几下,他的脸庞混着泪水与抽动,似乎在找寻生命的出口。最后,他嘴角动着,努力要挤出话来,说:“太……”

        槟榔哥很惊讶地问:“大仔,你活过来了,要讲啥咪?”

        “太……丢……脸了,带……我走。”老男人说。

        这个沉默十年的老男人,竟讲话了。多亏猪毛夹老板突如其来的枪声,祖母发现,坐在她眼前的轮椅老男人,被吓得喉咙上下跳动,唯有保有吞咽动作的人才会这样动喉咙,显示这男人是拒食而被迫灌食,不是重症拖延。

        “跤。”老男人对祖母说,意思是精明的女人。

        “还呆着,你们把他带走呀!”猪毛夹老板既生气又无奈,带着坐轮椅的老男人离开。离开前,他回头对着客厅胜利的女人,比了下流手势。

        抽烟哥又浪费嘴上的那根烟了,都已化为灰烬,不得不点新的抽,他关上门之前,听见祖母给他的警告:“有空去看贾伯斯医生,不然菜花会越来越严重。”这提示如巨雷响着,使他嘴上的那根烟抽得又快又烦。

        那三个男人去看贾伯斯医生了,心里好急,车子驶过烂路,溅开小石头,溅干了水坑,一路溅起高高的灰尘,他们就医的心情就像他们的车速。我看见九月的阳光落在宽阔的重划区,光秃秃无生气。这是第四天了,“死道友”决定在男人们被支开的时刻逃脱。

        现在门外只剩一个男人看守,姑且叫他“死鱼眼”,年约二十岁,仅知他是上网成瘾者,滑手机时,眼馋过动;看人时,眼残中风无神。这种人不叫“死鱼眼”要叫什么?要请他开门,得在门内有了比网络更值得点赞的画面才行。“死道友”们为此准备中。

        祖母躺在地上,头抵着墙,试着施展“缩头功”,把头颅缩进墙内。她二十余岁能展现这功夫,就像奥运跳水选手在转体三周后的笔直入水。现在从她的年岁、骨头韧度、肌肉爆发力等来看,最好是躺在安乐椅上回忆就好。可是,她坚持要弄出来,这是大家逃出去的机会。

        到了上午十点钟,我们第十次帮助祖母施展“缩头功”,抓着她的身体,往墙面施力推去。这种功夫不是真的把头缩进墙里,而是像乌龟缩头,所以胸腔得承受极大的压力。每次稍有进展,当她的头缩进去几厘米时,会激烈咳嗽,那个有肿瘤的胸腔似乎再也装不下一颗头了。

        “我们换别的方法好了。”酒窝阿姨暗示放弃。

        “我找到感觉了,再一次吧!这次无论如何,你们别管什么了,把我往墙壁用力推去,这样让我的头被顶着后缩进胸部。”祖母给了我一个手势,说,“你也去准备血了。”

        祖母深吸了口气,凝视酒窝阿姨之后闭上眼。酒窝阿姨轻轻抚摩祖母额头,给了她最温柔的情感。大家再次使力,把她往墙壁推,一切照着祖母的预估,她的头慢慢隐匿了,五官扭曲缩小,折叠进胸腔了。

        我得取血了,快步走进厕所,看见护腰阿姨正在拆莲蓬头的不锈钢软管,那是她待会儿打人的武器,而邓丽君的遗体在她脚边。我悬坐在马桶上,将洗净的手伸进阴道,拿出装有八分满月经血的月亮杯。经血是温的,鲜红色,没有异味,要是冷了会发出经臭味。护腰阿姨以为我要尿尿,却拿出装了经血的医用硅胶杯,很惊讶,令她看了一眼死去的邓丽君是否也有奇迹。我理解到,她庆幸从反复洗涤的月经布到了用过即丢的卫生棉的辉煌时代,但还没用过卫生棉条就停经了,很难理解月亮杯的价值。女人的生理时代被月亮杯切割了,之后是进入黄金年代,有些女人第一次使用它时,把杯里的经血喝下,说这是“耶稣血”。我还不敢喝。但对月经量多时得卫生棉条与卫生棉并用的我来说,对月亮杯一试成主顾。

        我端着月亮杯,来到客厅,将经血淋在祖母的颈部——照计划中那样,她的头断了,血流得哪儿都是。

        “死道友”演戏了,有的敲门,有的大吼有人死了,有的发出凄厉叫声,直到客厅大门被开启后,她们倏忽安静下来,好让外头的人看到里头的恐怖状态——有人死在地上。

        “死鱼眼”从门缝大喊:“后退啦!”然后看到女人们一边后退,一边指着那具尸体。他吓着了,眼睛活化了,看着一个靠着墙的无头女尸。这世界上要是有惊人一幕,网络成瘾者会拿出手机,拍几张照片看看,“死鱼眼”也是这样。他拍完照片,放大细节看清楚,这确实是女尸。其中有张照片是他伸长手照的,把死角补足,照片中的死人断头了,不是修图的成果。

        “后退。”死鱼眼大喊,把两道铁链扣解开,他走进来,“谁杀了她?她的头呢?”

        我们不说话,手都指着窗外。

        “死鱼眼”靠近落地窗,往下看,一楼的杂草里有颗人头。他很确定这是杀人案了,比网络更刺激百倍,他的手抖得像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直到他手机拨通的实时通传来槟榔哥大骂“你浑蛋不讲话呀”,才恢复精神。

        “有个女人死了,头不见了。”死鱼眼把镜头对准尸体,直播中。

        “不要晃了。”槟榔哥从视讯那端大吼,“我来看。”

        “好紧张呢!”

        “妈的,你在打手枪吗?镜头乱晃,给我放慢,我看看有没有少人。”槟榔哥忽然大吼,“停!”

        “停了。”

        “我不是叫你停,我是叫这边的车子停下来,你继续视频。”槟榔哥那端叫车子停下来,三个男人专心视频,“对准那个尸体,死的是谁?”

        “断腿的女人。”

        “镜头再靠近点儿。”槟榔哥停止嚼槟榔,瞪大眼看,忽然喊,“快走,把大门上锁,那个女的没死,她有超能力。”

        “她头断掉了,哪会没死?”死鱼眼大喊。

        来不及了,死鱼眼太靠近诈死的祖母。祖母突然手脚乱晃,把后退的死鱼眼绊倒。浴室门边站着的护腰阿姨立马冲过去,甩着不锈钢鞭,狠狠朝他打去。几个女人扑上去,她们没有别的,就靠一身老肥肉去压。

        我冲向大门,跑下楼梯,一路激烈喘着,任务是发动t3引擎。钥匙被拿走了,不在车上,我拿了一颗大石头,往车子前保险杆旁的铁盖子敲下去,敲了几次终于打开了。护腰阿姨在里头放了备份钥匙,用布包裹着。可是我把铁盖敲歪了,伸手拿时被锐利的铁片割伤,手流血,而且胯下的经血也是流不停。

        我去找竹子之类的钩出钥匙,四周空荡荡,唯独在草丛中看到那颗头。那颗头是假发阿姨的假发,里头包了几个女人的胸罩,从二楼窗缝扔下来,几乎以假乱真。眼界狭小的“死鱼眼”要是多看看被囚困的我们,会发现破绽——这颗黑发假头,不是祖母的蓝紫短发——还好他的眼睛像粘鼠板盯死在手机上。我找到自己的胸罩,对它很了解,因久洗而钢圈外露。我把钢圈拔出来,用来钩出保险杆里头藏的钥匙。

        可是,“死道友”们怎么还没有下楼?照理该下来了。

        我赶快跑上楼去瞧,而且准时看到高潮戏。“死鱼眼”被护腰阿姨的赘肉与铁鞭逼到角落,跪在地上,哭喊饶了他。糗状被他膝盖前的实时通转播了,屏幕里的三个男人大骂,由于画面处于高速驾车的颠荡,感觉每秒都能摇出新创的脏话。

        祖母躺在地上,像是从十字架上刚卸下来,身上都是我的经血。她施展缩头功时,憋气憋过头了,失去生命迹象,没有呼吸,脉搏微弱,“死道友”帮她做心肺复苏术才恢复呼吸。大家围着她,等待她这位领头羊醒来发号施令离开这鬼地方。祖母早就把她的休克算进计划中,要是这样,我就成了唯一逃出去求救的人。可是我留下来了,这样做是相信她能醒来。

        等待是爱情的最美姿态,也是最煎熬的,亲吻是解药。酒窝阿姨吻了祖母,后者就醒了过来。祖母睁开眼睛,果真拿到这临门一脚的吻就醒了,说:“查某囡仔,我梦到你偷亲了我。”

        “我是真的亲了你,我以为你要走了。”酒窝阿姨说。

        “死是有责任的,还没跟你道别之前,我不会这样就走。”祖母又转头对“死道友”们说,“你们也是,我没说再见怎么走。”

        “我祈求主,那个时刻不要来。”

        “我们是主耶稣所喜爱的老人家,主会允诺的。我也祈求主了,请他赐给我说废话的能力,说再见时就能拖很久。”祖母从地上坐起来,“怎么办?我现在好像在说废话了。”

        “来呼一下口号,让自己有点儿精神。”酒窝阿姨说。

        祖母被扶起来,有气无力地说:“死道友。”

        “不死贫道。”我们围成一圈,小声呼应。

        大家微笑,彼此凝视,那是非常短暂的沉默,短到像是共同看到一枚火流星划过天际,从此在我们记忆中捎下书签。我们扶着祖母,带邓丽君的遗体下楼,将“死鱼眼”反锁在客厅,还有三个在手机屏幕上咆哮的男人。下楼时,我发现自己哭了,眼泪顺着阶梯越来越多,那是喜悦的泪水,我紧紧搀扶着祖母,两人没有说话,但又灵犀一切了。无论是她在法庭的搏命演出,还是在这里的真情流露,都让我觉得自己往后不再孤单了。我跟祖母说谢谢。我知道心有灵犀,有些话还是要说出来。祖母回报我微笑。

        t3几天不发动都懒了,转钥匙时,引擎只有嗒嗒嗒的声响,我祈求被撞死的“阿嬷鬼”回来。所有的女人很有默契地大喊着“伊”回来吧!引擎就回魂似的运转了。大家就座了,连“阿嬷鬼”也到齐,出发了。

        如预期的那样,那三个去找贾伯斯密医的男人回来了,怒气像车子后头扬起的灰尘,很快就要追上慢吞吞的t3。“死道友”们开窗把三个骨灰坛往外丢,两个碎了,刺破他们的轮胎,一个卡死在车底盘。骨罐上破碎的遗照,在阳光下发出胜利的微笑。谢谢死去的爸爸和祖父,你们发挥力量了。

        我们慢慢驶离这个不毛之地的重划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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