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婆是湖北大冶城关镇人,母亲的妈妈在大冶这个地方不叫外婆,也不叫姥姥,叫家婆,如今城里小资一点就叫“家家”。家婆在大冶精神生活地位是重要的,像旧时中举之事,张榜公布,拿到了秀才通知书,头一件事就是披红绸,骑快马到家婆屋报喜。
家婆的厨房外是大冶湖,涨水时坐后门槛上钓鱼,湖面上有水鸟和鸭子,过往渔船、运输黄沙的货船,隐约有木勺舀水声,先是木勺与船板的碰撞,接着湿木勺与船板之间一记长得带拐弯的闷刮声,哗的一扇水泼在湖面,往复如此,直至船儿远去桨声消失。我印像深的是还是吃,家婆用糍粑、高粱粑、年糕和腊肉煮一大碗,又搁青蒜、菠菜或小白菜芯,我总是要吃得结结实实。
我的记忆内面,大冶的精神文明规范是较完整的,或者就说民间的各式礼仪齐备罢,然物资生活在很长的历史长河中,都有一些匮乏。大冶从春秋战国时就开矿冶铜,是中国青铜文化发源地之一,至唐朝中期,划鄂州三个乡专门立县冶炼,由皇帝老人家亲笔题名:大冶(大兴炉冶)。大冶自三国以降,兵荒马乱一词都与之相关,近代的大冶人,以及多数鄂东南人,都从江西迁入。物资匮乏,就会使许多文明行为变异,尤其吃的礼仪。吃的礼仪主要为劝吃和禁忌两大块,劝吃总是差不多的,禁忌则各有不同。在大冶船工吃鱼是不许翻鱼身的,它有“翻船”之嫌。其他重要的宴席上,则最后一条全鱼不能吃,厨师也就用面粉裹了鱼油炸,鱼被炸得硬硬的如一只大飞标。既不能吃,就得做结实了。它的意义在于“年年有余”。有鱼和有余,这个谐音是有趣的,是一种美好的象征。
鸡腿不能吃则不是这样的禁忌。在上世纪的三四十年代罢,大冶的礼俗,有了外甥、女婿此般重要客人上门,就必须先下一碗鸡汤面客人吃,面内又须有一只鸡腿。面条不缺,大冶地处幕埠山脉中段,长江中游,系水稻和小麦复合种植区,短缺的是鸡腿。平日来客杀只鸡待客便罢,惟逢年过节客人走马灯似的来,来一个一只腿,来两个腿一双,纵是开了一个养鸡场又怎么样?关键是旧时就没有养鸡场,没地方买鸡腿,鸡腿全部得取自自家的鸡,真有钱的大户人家,估计也是买得起那么多鸡,却是要买全鸡,然全鸡亦只取得出两只腿,为取两只腿而买数十只鸡,成本也太高了。故大冶地方上的内部客人皆知,面条埋着如坦克炮的鸡腿是不能吃的,端碗头一筷子就是夹起鸡腿放回菜碗去,吃面喝汤。再来客人,这鸡腿又埋到下一碗面里。当然,那都是干净面,不存在卫生问题。
是这样,一般零星的客人好打发,来了一群人就难,一次下三五碗面条,鸡腿就增至三五只。在鸡腿不够的日子里,通常需要找邻里借,东家借一只西家借两只,就凑足了三五只。丰满的鸡腿,力量的鸡腿,芳香的鸡腿,然鸡腿是要立即还的,年节期间,邻里立马会有客来,鸡腿周转的频率高,故鸡腿须做记号。鸡腿上自然不能写字,也不能绣花,就在腿骨节那里系一根红丝线。也可以系绿丝线和黄丝线,但人皆喜欢红丝线,就增加根数以区别,它不是法律规定。
客来二十人,就拿一盆沿街借,借回一盆鸡腿,分别将其埋入沸面,然后再被夹回菜碗,搁回盆里,沿街逐家地还。在旧时的短缺经济时代,它属民间互助行为,别人家来客也借。还有辅助工作,一是客人误吃鸡腿,发生误吃事故是不幸的,客人会难受。为平安保险主人或者代理人就大声招呼:那面里有鸡腿啵,吃啊!吃啊!听提示,忘记了把鸡腿夹回菜碗的人,就立即面带愧意地将鸡腿夹回菜碗搁着。还有一种情况,或有司仪小声向外地客及小客人交待,鸡腿是搁在面里表达敬意而不能吃的。
历史艰难地翻过那一页,在物质已经丰富的时代,礼俗在渐渐地消失,因为在面条里埋一只鸡腿,无论如何也算不上盛情好客,索性将面条里面埋鸡腿的礼仪取消了,惟鸡汤下面的传统流传了下来,大冶后来有个品牌的鸡汤,叫做“四斗粮鸡汤”声名远播,一直卖到海口去,知道鸡腿上的红丝线,就明白大冶能有好鸡汤不是没有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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