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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车

        书放在映着许多倒影的漆桌上。烫金字的书脊在桌面造成了一条低低的隧道。分在两边的纸叶形成一个完全的对称。不用什么东西镇住,也不致把角上的单数号码变成双数的或把双数的变为单数的。平平贴贴,如被一只美丽的手梳得极好的柔润的发。应当恰是半本的地方。

        下午渐渐淡没了。如一杯冲过太多次的茶,即使叶子是极好的。

        云自东方来,自西方来,南方来,北方来,云自四方来。云要向四方散去。

        将晚的车上堆积的影子太多了,是的,将晚的车上堆积的烟灰太多了。风和太阳把两边的树绿尽向车上倾泼,弄得车里车外淋淋漓漓。因此,车拚着命跑。可不是,表的声息都弱了。如落花,表的声息积满一室,又飘着,上上下下,如柳絮呢。

        只要是吹的,不论是什么风。

        风吹着春天,好轻好轻。

        车过了一站,又过了一站。

        向自己说“先生,你请坐吧。你累了呢。是呀,你忙得很。你老是跑来跑去的,真是!”

        又咕咕的向着自己笑了。且莫笑,好好儿坐着。椅子是一个好主人,它多么诚恳,多么殷勤。尤其对于一个单身的人,单身向天尽头走去的旅客。

        像叶柄承托住树叶一样,用最舒泰最自然的姿势坐着。脚也离开地板。像坐在水上,坐在云上,云与水款款地流动在身下。

        书,随便挑一本看看的,也竟似很用功了。一口气看了大半本。

        书帮助我们过了多少日子,一叶又一叶的从手指间翻过去。

        我们常在灯下大声读书,从前。我的声音若是高出了你的,你看一看我,低头拂一拂头发便用更高的声音赶过了我。我们在草地上读书,在大树下读书,在水湄,在花间,在火车上,还在待车室里。你看,云的影子从我的书上掠过去了,你看呐,它飞,飞过草场了。草场上又花牛刍料,流动着云影的清风,洗了它的背,又洗了它项间的铃与铃的声音。

        我的舌头沿着唇边舔过了,刚才吃过的糖的残留的味道。

        还早呢。啊,书上的字全没有了。它们飞出去了,像到室里来啄食的小雀一样飞出去了,剩得一方模糊的白色,怎么?一两分钟里天竟暗了。屋瓦上有羽毛的声音,窗外原来就下着雨。一天如玉屑般的小水珠。江南黄梅天气。火车前面的巨灯照在雨里一定好看极了。一声汽笛,火车压地驶过,天是那么灰灰的,看来却异样的白。火车喷出的白云怕也不是在丝质的蓝天下一般的颜色了吧。车上人不会知道。窗子落下,玻璃上极微细的琮铮,像小雨吸进厚绒的帷子里了。

        取下一个小皮包,想下站时要不要换一双鞋。打开箱子,箱子里什么东西衔着人的思想飞出去了。想着,小包又无端被关上,如一只乖巧的小猫,如一只团团的小猫一样的头,睡在主人的两膝间。车上已暗,一些箱笼如梦中的云海中的山树。有什么事可做?抽一支烟吧。烟头的红火如萤火虫飞在五月的灌木林际。

        ——车上开了灯,先生——噢。

        抽一支烟吧,烟头红火如萤火虫飞在五月的故乡。

        “你再看书?天都黑了呢,又不许开灯,不爱惜眼睛。我开。”

        “你开你开,我不看了。莫开,你看蓝天边那颗大星!莫开莫开。”

        “你看吧,让星星陪你,永远陪你。”

        ——拍地关上窗子,拉上帷子。

        “笑什么,我不是星!”

        你不是星星。恒星有时也陨落,在天空中成一片火,一片灰,不留一屑屑什么。不陨落的自然不是星。

        车过了一站又一站,车载得我们多远多远。

        车上开灯了,小姐——噢。

        车上的灯光从窗口射出来,过去了,多快!快到那些树木不知道自己被光照过。待一切车全过去,它们一回想,某个时刻我仿佛被照过的,对,“是”照过,不是“仿佛”。

        南方多灌木林,多火车,火车多窗。南方又多楼房,楼亦多窗。什么时候我也该住到一间小楼里,那怕是一个旅馆也好,只要稍稍长久一点,有个安顿。难道我能一辈子在车上过日过夜吗?

        “现在若是从一个窗户里有光照出来,我一定知道,一株灌木移植到另一个南方来了,等待一个新的仿佛呢。”

        雨落着,落在一个小小院落里。室内极静,编织毛线是没有声音的。不但这时候,平日这小院落也是极静的。没有人大声说话。也没有人像从前一样大声读书。这时候,画眉鸟的嘴也不是用来唱歌的。聪明在沉默中。

        而现在,雨落着。瓦上有羽毛挂掃的声息和一种神秘的声息。青色的灯应当正照着青衣的人。

        车在雨中奔驶。鞋到底换上了。街石在灯光下发亮,一街的人都换了鞋,从火车上下来的脚多半湿了,换了鞋的都觉得自己特别干松,于是走得比谁都快。

        敲门了。

        “谁?”——“我。”——“那么,我在家里!”

        “你这人!我说把雨衣带在箱子里,才多重,‘没几天,不带!’不带!看看,头发上的水都滴到人脸上了。”

        门开了,又关上,(假定没有仆人吧)开门的听敲门的关门。

        一个年轻,不懂事,一个年轻懂事太多。因此常受埋怨,为感谢报答这种埋怨,于是更不懂事。

        雨落着,但江南正有极好的春天。

        因为想不出什么事情做,把买来准备在火车上看的书拿出来看看。一看,半本就翻过去了。“唉,怎么办呢,明天?”看看装订得那么好,印刷得那么好,简直是专为送人用的。一个人随随便便的竟看一半本了,真不应该——阖起来,阖起来。躺到床上去胡思乱想一阵吧。时间多呢。

        春假一放,学校就显得特别大。宿舍,课室,连那个空场子,都放大了。假前一日,同学都走尽了。所有地床上全是光光的,只有一张床却好好的铺着。一个白绸的大枕头,满绣着花朵,我的头发埋在各种花朵里。花在放了。秘密的展开了瓣子。

        我明天也要走了。但若是明天下雨,便可托词不走。我真希望下雨。

        雨落着,钢轨接榫处,有些地方一定已经绣起黄色的小斑。

        路警把身子藏在油布雨衣里,在水泥月台上踯躅,往来逡巡,发现了许多,只是不曾发现过自己。

        车站前小花圃里的美人蕉花朵红艳艳的,而枯的仍不减其枯。待车人抽着烟,只想着江南好春天,即使有风有细雨。

        校园里的鸟声像一缸蜜,越来越浓。鱼在池里唼喋水面浮萍,浮萍上有小小虫子。剪草的工役在草上睡得又香又甜,是梦见故乡秧田里的歌声,歌声像一片素色的大蝴蝶的影逗着他。

        “就走么?”

        见鬼!看看表,早着哩,又被自己捉弄了一次。笑了笑。干什么呢?行李不须多带,小皮包里的东西理了又理,再没有什么可理的了。过的是种什么日子,真令人发愁。

        太阳自窗间照到白被单上,经过几度筛滤,浓淡斑驳不一,依稀可以辨认交疏的枝叶,重叠的瓣子。一只蜜蜂在上面画过一道青色线,曲折纡迴,它是醉了。云一过,图画便模糊一两分钟。

        ——明天。

        来回票几天期限?

        “你来?”

        “送人。”

        为什么不好好睡觉!好,我买票去,等下陪你送人。

        车站,月台,路警,上车,小小手绢,在空中摇着;间或有一点眼泪,也干了。车头吼着走了,上面和侧面同时喷出白云,白云,白云……书放在桌上,分在两边的纸叶形成一个完全的对称。

        云自东方来,云自四方来。云自心上来。

        风吹着春天,好轻好轻。

        风和太阳把两旁的树绿尽向车上倾泼,车里车外,淋淋漓漓。

        我们这一月旅行,你说,到哪儿去好,我不说,有你的地方都好。

        笑什么,我不是星星。你是!星星被我摘下来了。

        花落在一个小小庭院里,绿纱窗,厚绒帷子,静极。

        ……

        “嗐,大白天做梦!叫了两声都不听见。想什么,告诉我,告诉我。”

        “不告诉你,你想我应当想什么?”

        “不告诉我,谁稀罕,我自己也会想,看谁想得美。这就走?”

        还是“这就走”,好笑,好笑,不告诉,这是个多美的秘密。

        江南三月,莺飞草长,杂花生树……飞的是“莺”,是“心”?

        仰面躺在软软的绿草上,听溪水活活,江水浩浩,那么有韵律的响着,就像流在草下面,隔岸野花一片,芳香如梦,不惮远迢迢飞过来。一只小小青色蚱蜢跳到胸上,毛手毛脚的搔得人怪痒痒的,一把捏住后腿,一松,看它飞过那边去,落在另一个胸脯上了。

        “啊,什么呀?人家正想着事情。”

        “谁知道,春天的东西。你怎么不说话呢?”

        “说什么,你一早就走,明见?”

        “在你未醒之前,也许,在你睡了之后。”

        “今天夜车?”

        “到家正好天明,一家人都盼着我。哎,你看这鹁鸪鸪。”

        “你听它们叫,若是双声,便要下雨了。雨天路很不好走。”

        “如果一天白天是黑云——谁知道鸟的眼睛!”

        远远有歌声,不知是山上的,是水上的,清亮绵缠,是有意唱给人听的,想想那个聪明的该挨骂挨嗔的眼睛,便折了几根狗尾巴草咬在牙唇间。狗尾巴草使人不得不笑。

        “别躲,我看见你笑。”

        “为什么看我?我不喜欢。我笑什么?知道了才许看。”

        “我么,笑那作歌的人。”

        “我只好笑听歌的人了。我笑火车,笑江水,笑鹁鸪鸪,还笑云。有意无心的飞,好个洒脱人生观!”

        “别笑云,云没有黑,天倒黑了。六点钟的车就快要大声说再见了,难道真赶最后一班车么?夜总是凉的。站上扫地的人多凄清,车走了,人走了,月台上灯太亮。”

        自江边回到城里,五点半,赶到车站至少二十五分钟,算了,难道赶最后一班车?落花声中,读完了那本书。

        明天,一早上车站。不是等车,是等人,人却先来了。

        “你来做什么?”

        “送人。”

        “好,我买票去,一会儿陪你送人。”——“票买好了,来回期限十天,你一定来。车六点四十分开,第一班。

        “这是一盒吃的糖,足够陪你到家。

        “这是一本书,车上看。

        “刚才卖花的来,只有茉莉还有蕾子,可以养在汝窑盂子里。五朵排成一串,我买了十串,一天换一串簪着玩。噢,上车吧。还有五分钟。”

        车快开时,忽然记起一件事,打开箱子,放进一本书,又拿出一本书,在两本书里各拿出一封信。忽然又一想,忙跳下车。

        “你把茉莉花全扔了吧。”

        “怎么?噢。”

        五年前在待车室发了一个电报之后又写了一封快信:

        这里有一种极美的花,每年只在这个时节开一次,开不了八九天,到春假完了时花也完了,容我盘玩几日吧。你愿意我有个好春天,所以我不回来了。

        “先生,车不开了。”

        “不开最好,好极了,啊,不开了?为什么?”

        “不大清楚,谁知道是为什么呢!”

        侍役说完了话,竟自走了。待车室里玻璃窗上全是水,外面景物模糊,如一个满眼泪水的人所看见的天地一样。路警对于车辆太熟悉了,全不发生兴趣,在泥与水的月台上来往的走,黑色的雨衣沙沙的发声。

        我怎么办呢。

        回去。没有雨鞋,没有雨伞,头发里的水流到脖子里。好像回不去。

        回去,用一张素纸写了“待车室”三字贴在墙上。

        灯下大声读书。我的声音若是高出了你,你看一看我,低头拂一拂头发,便用更高的声音赶过了我。如今“我”也是我,“你”也是我,一个镜子里,一个镜子外。

        书帮助我们过了多少日子,读着,又平放在桌子上。

        先生,你请坐坐吧。你累了呢。是呀,你忙得很。你一天到晚老是跑来跑去,真是!椅子是多么好一个主人呀,它多么诚恳,多么殷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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