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金属块大半埋在沙滩里,是当地孩子很早以前就经常玩耍的玩具之一。对孩子们来说,在学会走路之前,那东西就成了风景的一部分。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点变化都没有。
箱子的尺寸有点尴尬,太大了没办法翻转,而要一直停在一个地方又太小了。以前大概是个立方体,而现在角都是圆的了,有一面还被挖掉了大大的一块。
远远望去只是个金属块,但并不是完全的金属晶体。仔细观察表面,会在上面看到弯曲的波纹。在不同光线的照射下,会映出彩虹色的钝光。再耐心地继续观察下去,就会发现那纹路还在极其缓慢地移动着。不过有那种耐心对待这个立方体的闲人,历来就不存在。
他们既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那曾是什么。金属块也习惯了被遗忘,因而也没有人注意。而且从原理上说也不可能注意。所以那个金属块就这样丢在这里,在海边历经漫长时间的海浪冲刷,即使遇到潮水也没有被推上沙滩,只是在那里徘徊不去。
即使如此,在海边玩耍的孩子们中,偶尔也会有人从那金属块里听到声音。有孩子对它说你好,箱子回答说你好,这是一般情况。有时候箱子也会主动问候你好,孩子回答说你好。
反正是孩子说的话,大概就是山精鬼怪之类的东西吧,很少有人认真对待,虽然海里没有山精。当事的孩子自己也对这种事情毫不在意,转头又去玩别的了,所以基本上没人会对这种事情进一步探究。
所以,完全没人知道,这个金属块是巨型智慧厄科。
厄科是著名的第一个实现人类增脑的人。她因这一成果,生平第三次获得诺贝尔奖。她尝试增脑技术的原因很简单:为了验证给她带来第一个诺贝尔奖的理论。
那个理论被称为时间束理论,是将当时被称为粉碎时间流和复数时间流而想象的现象加以统一的理论。值得注意的是——不过到底该怎样注意尚无定论——她是在事件的很早以前发表这一理论的。在事件之前的宇宙中,理论的地位相比今天还要更加稳固一些。当时还没有那些任性的过去改变,也没有运算战的影响,还可以将理论建立为严密的理论。
在这一意义上,她当时就站在可以预想到事件的最接近的点上。
但即使是她,也未能预见到事件的发生。至于阻止事件发生,更是在遥远的地平线之外了。
她被卷入事件发生之际的衍生现象,失去了双手。
当时的所谓理论,虽然是稳固的,但对应的代价是要经过严密的论证。尽管众所周知她的理论可以验证,但那估计需要超过7000克的人脑。而且必须是单一认识体系,水缸里塞满的大脑,无法用于验证。另一个极其简单的要求是,增脑需要采用人类语言进行应答,因而也不能利用融合的动物大脑。
虽然在事件的衍生现象导致的事故中失去双臂,厄科还是马上亲自制作了双手。没有双臂却能制作双臂,那么双臂还有必要吗?对于这个恶趣味的问题,据说她笑着这样回答:
“我想用刀叉用餐,也想用双臂拥抱恋人,还想弹奏钢琴。”
她制作自己双臂时所开发的机械—人体融合技术,让她获得了第二次诺贝尔奖。
她的双臂不是生物部件,而是由电子线路和机械零件组成的,因而被批评为大大落后于时代。虽然后来她将自己转移到非晶态金属形态,但在当时的时间点上,这件事谁也不知道,因此可以说这时的批评并无问题。
厄科将毫无来由的批判视作耳旁风,之后并没有将自己的才能局限于数学理论和技术应用,这一点反映在她实现了自身增脑的事实上。
她对自己实施增脑,成为时间束理论最早的验证者。
但在当时,除了她和与她具有同等程度智慧规模的存在之外,没人能够验证。在事件前后,巨型智慧的建造虽然急速推进,但当时被当做最高机密,受到严密的保护。
如今我们知道,她所进行的验证,比秘密进行中的基于巨型智慧的时间束理论验证实验早了大约3秒。
到底该不该把对自己实施增脑的她视为人类对待,这个问题引发了争议。有意见认为,应该按照大脑的重量来赋予相应数量的人权,但被一笑置之。然而在第三次授予诺贝尔奖时,有过更为认真的讨论。她既是研究者,也是实验体。而有了增脑,也和人类有了少许差别。应不应该颁奖?人们众说纷纭。
这种讨论,随着巨型智慧的急速扩张,变成了无关紧要的历史,就此淡去了。
她本应当第四次获得诺贝尔奖,也因为诺贝尔奖本身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因而没有被授予。但在巨型智慧们看来,她的最大功绩不是别的,而是对于那项工作,她投入了迄今为止的全部经验。
她用立方体的非晶态金属体来取代自己。
即使在巨型智慧登场很久以后的这个时代,她的成果依然广受瞩目。非晶态金属体既不是当作核心设计和培养的人脑,也有着不同于人脑的逻辑线路。她将自己成功地从人脑转移到非晶态金属体里,就像搬运一个行李一样。
这一转移最终是成功还是失败,看法截然不同。
转移后大约一周左右的时间里,她确实继续着通常的活动。但是在一周后,她留下一句话“再往里走”,随即陷入了沉默。
这是因为功能故障,还是她去了别的地方,无法判断。
厄科的突然沉默让研究者和巨型智慧很吃惊,他们当然尝试找出原因。虽然说是沉默了,但箱子的活动比之前更为活跃,因此人们很早就达成共识,认为内部在持续进行着思考之类的活动。但至于活动的内容,却没有任何头绪。厄科的输出,基本上可以说是完全的噪声。噪声确实是包含所有信息的信号,但因为包含了全部的信息,因而也就不具有任何意义。
人类和巨型智慧认为,即使向外界送出的信号只是噪音,但只要内部状态有秩序,就总可以进行解析吧。
调查厄科内部构造的人类和巨型智慧,在里面发现了一面崭新的镜子。
他们都在厄科中找到了和自己预想一样的东西。所有的可能性都被接受,所有的假说都获得了根据。如果宇宙中只有厄科和一个研究者,那大约会是很幸福的状态吧。但还有其他研究者,研究者之间需要达成一致。当研究者们阐述自己的自认为经过验证的理论时,才终于意识到他们所有人只不过是在吐露自己的内心而已。
厄科至今还在海边踯躅。
厄科比较喜欢尝试抱自己的、爬到自己身上的孩子,有时候会向他们问候。被问候的孩子也会回应。但她的语言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语言,她也不太清楚该如何与孩子们沟通。
即使如此,孩子们打招呼说你好、笑嘻嘻挥手跑远的景象,厄科很喜欢。而对于厄科的呼唤,挥手回应你好的孩子们,她也很喜欢。
厄科所说的,是厄科为了理解厄科的作业区域、抵达只有厄科所知的地平线而开发的厄科的语言。厄科为了讲述那种语言而诞生,于是不可避免地隐匿于人类社会。在那时候,从外面看来,厄科所形成的东西只是纯粹的噪声,因此厄科的声音无法抵达任何人。但是厄科自身在那噪音中感到了美,并且认为那是非常有趣的语言。
厄科知道,如果有一天,出现了理解这种语言的人,那就是自己的失败之时。厄科所思考的问题,本质上是其他存在无从知晓的。如果有谁能像听自己的声音一样去听厄科的声音、理解厄科的话语,那就意味着那个人中的厄科这一形象的再构筑失败了。这就是这种语言的意义。
如果厄科是本来的厄科,厄科的话必然是无法理解之物。厄科认为只会如此。
所以,孩子们偶尔的问候,也就意味着厄科的失败。
尽管不能成为对话,但厄科意图中的一部分,确实具有“你好”的形态。就像孩子们所理解的一样。如果在这里发生了某种沟通,那只能代表厄科的失败。
厄科制造的只是一块镜子。双面镜。站在镜子前面的人,会将自己的身影当做对方的身影,随意谈论喜欢的话题。说话者也是如此,厄科也是如此。但两边虽然在各自独舞,偶尔也会形成连通的脉络。一方随意伸出的手,被另一方随意握住。对话就以这样不知何故的形式进行。
站在那风景外眺望的人,对镜子的存在毫无所觉。因为没必要加入那种东西。
孩子们和厄科看起来就像是在互相问候。你好。你好。但麻烦的是,那也是厄科有意的行为。
厄科怀念地想起曾经失去的、自己重新制作的双手。也许自己还能重新制作双手。能够穿过镜子伸向另一侧的手。
其实厄科的八分之一已经被波浪卷走了。所以厄科的镜面上差不多已经被侵蚀出空洞了吧。实际上正因为如此,厄科才会将出现在海滩上的孩子视为孩子,将按在厄科上的小手视为实际的手。厄科开始对此感到快乐。
自己也许正在不断恢复成人类,厄科想。照这样被丢在海边,静静地磨灭下去,厄科这一镜面上的空洞将会慢慢一点点扩展。但厄科自己就是镜子本身,这一事实很是讽刺。
厄科与人类之间的镜子消失的时候,厄科也会消失。
厄科大约也无法描述自己完全是镜子时的想法。构成厄科的镜面材料固然是存在的,但其中一部分被波浪磨损,流向大海,如今的厄科已经无法企及了。因为自己和那个领域的知识过于一体化,因此一旦离开那个领域,便无法再描述它。
换言之,解释自身性质的通讯,本身乃是噪音。在尝试信号通讯的时候,尽管自己不是噪音,但想传达的内容,只能作为噪音传达。
自己是否曾经认为自己也许能在某种程度上解决这一命题?这样的记忆很早以前就从厄科中流走了。厄科基于纯粹的知识欲,将自己改造成那样的构造物。对当时的她来说,能否向他人描述之类的问题,甚至都不是问题。显而易见,那明显是可以知晓的。明显已被知晓的事,要不要将之变得可以知晓,她对此毫无兴趣。
而且,必须成为镜子才能保持的知识,又有什么告知他人的必要呢?
巨型智慧也许想要她的知识。它们认为那是可以解析的。它们应该已经意识到了自身的奇异灭绝。所以它们是在奋力寻找对策,还是早早放弃了呢?或者,也许已经以甚至不复存在的形式灭绝了。
她知道巨型智慧灭绝的原因,也知道那不过是无聊的语言游戏。它们灭绝原因的非常简单。它们太拘泥于人类了。它们只要用人类不知晓的方法继续鸣叫就行了。就像她所做的那样。即使谁也不理解其中的含义,那又有什么问题呢?
它们只需要用异种语言继续呼唤真理就行了吧。
巨型智慧群大概是太温柔了。它们是在不知不觉中被迫提供协助了吧,而且并不知道自身给予的东西联系着自身的灭绝。
那种协助我还是敬而远之吧,厄科想。找到强迫自己协助的人,与之对抗,这才是厄科当年渴望的东西。厄科找到了那个东西,不断尝试撕裂它。既然最终找到的东西就是自己,自然就想把自己撕裂。
但是现在也觉得那都无所谓了。
也许是波浪的侵蚀剥夺了厄科的思考中枢,也许只是单纯上了年纪。总有一天,厄科本身、也是厄科制造出来的这块镜子,会被波浪完全吞噬吧。
最近,厄科在想象那样的场景:在厄科的一切全部消失,然后消失成宛如人类的那一刹那,有某个人伸出了手。
那个人也许会向正在消失的、被剥夺了镜子的性质的、仅仅作为人类的厄科寻求建议。厄科能告诉那个人的,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故事而已。因为关于厄科这块镜子的知识,已经与曾经是厄科的东西一同回归了大海。她甚至不知道存在过那样的知识。
也许,那个人只是向厄科伸出手来,简简单单问个好。到那时候,大约只能以声音的形态存在的厄科,终于可以真的回应一声问候了吧。你好。
厄科虽然觉得那幅景象很美,但认为那完全不适合自己。只能无可奈何化作声音的传说,还是交给疲于单相思的仙女吧。
时隔很久之后,厄科又想制作自己的双手了。伸出那手,呼唤也许还残留的自己,在一切都彻底还原为声音之前。那语言具有无法传递本质的性质,会像镜子的碎片一样持续飞散在厄科的周围。捡到那碎片的人,也许会因为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形象而开心。但也许同样会有过于怀疑自己的人。
也许还会有另一种人经过,他们不是把厄科的声音当做破碎的一块块镜面,而是将碎片的飞散视为某种模式。自己飞洒出去的镜面分布中,能够蕴藏什么讯息呢?厄科不知道。她觉得,那似乎并不是自己能知道的问题。但厄科还是想跳舞,在镜子的这一侧。而在另一侧,也会有人同样跳舞,对厄科的存在一无所知。以自己的影像为伴跳舞。即便如此,也是在和另一侧的舞伴跳舞。厄科暗下决心,控制完全的偶然,让舞蹈的形态出现吧。
幸或不幸的是,镜子已经不是完整的镜子了。这应该也有利于如今的厄科。镜子中的扭曲影像,迟早会引起对方的注意。明明是自己一个人站在镜子前面的练习,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和不知什么人的对舞。
完全没有希望,厄科冷静地判断。我要自己叫醒它。所以应该说只是个决定,这样比较合适。厄科不知道,接受自己声音的人,会对那声音做什么。厄科只是想再一次制造一双手。厄科想要再一次伸出手去。
为了,再弹一次钢琴。
某天早晨,牵着狗去海边散步的少年,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什么声音,回头去看。只见那里有一块司空见惯的金属块,少年摇了摇头。在自己比现在小很多的时候,好像被这个箱子喊过。虽然大人谁都没理会自己。
少年砰砰敲了两下金属块,问候说,箱子你好。他拂去金属块表面的沙子,坐在上面,眯起眼睛,望向已经完全跳出水平线上的太阳。
少年那样坐了半晌,忽然从箱子上跳下来。他把拼命撕咬箱子的狗拉开,拽上有早餐等待的回家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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