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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城

        ××服务团一行八十多人,到了××县,其时正在上午九点钟左右。这些年青男男女女,很热情很兴奋的下乡宣传。

        在城门边贴了些红绿标语,且把县衙门附近大戏台也打扫收拾起来,准备演戏。街头演讲分三组举行,借了茶馆的板凳站在上面演说。慰问组出城向附近村子找保甲问话。代出征家属写家信的,就到处去打听出征家属,在茶馆前当众写信。

        小县城统共不过四百户人家,于是忽然显得活泼起来。大家都不知不觉忙乱而兴奋,尤其是县公署上下执事人员,要办招待,准备整十桌酒席,百十人茶水,不是儿戏。地方校又不是赶街子日期,本城向例卖小菜有供求相应情形,来人太多了,从哪里来这么多东东西西吃喝?县长为人忠厚而热忱,觉得来者是客,得尽宾主之谊,不能不想办法。因此发动县公署一切力量,向附近乡下打主意,照市价匀买菜蔬鸡鸭。自己就在会客室中接待“团长”,谈点地方建设,教育情形,抗战征兵故事。一面谈一面心中不免稍稍着急,因为听说这些学生当天下午就得回城,恐怕十二点办不好中饭,妨碍“宣传”。而且来了那么多人,十桌饭菜,费用也不是儿戏。

        建设局长穿了件灰布大衫,带了个保安队兵走到离城一 里远近康街子首富王家去,找王老太太商量买几只鸡。王老太太正坐在院廊下簸荞麦,从荞麦中剔除小小石子,身旁三只肥大母鸡,只想乘隙扑拢来啄荞麦。王老太太一面抵抗一 面想心事。侧屋有两个漆匠,正在给王老太太新合的百年寿材上漆,工作得比一般工作更从容不迫。人还活着,事情有什么可忙的?蹲在门限上吸一回烟,看一看这值八百块中央票子金丝楠木的寿材款式,两个工人笑了。即物起兴,谈起当前事情。

        “老师傅,洋人死了听说用玻璃棺材,你到过城里,城里有不有?”

        “城里洋人寿年长,老而不死。城里寿木一个样。四合头好的值两千块!”

        “这个也长价了?”

        “怎不长价?这年头不用说人活不了,死也死不了!象(他把嘴向正屋长廊下努努)

        老娘子有福气,怕不要五千块钱才能够打发上山!“

        “有钱总好办。你我可死不得。伸了脚,真不好办。”

        “有什么不好办?你我死了一铺席子卷上山,两锄头土一 浇,埋了,腐了,烂了,蛆虫蚂蚁吮个饱。省得活到世界上吃贵米粮!”

        “老婆孩子呢?”

        “嫁人去!”

        院中黑狗汪汪叫将起来,建设局长进了屋,手扬起高高的叱“死狗,死狗”。

        王老太太赶忙放下簸箕,耳朵边两个一寸长的翠玉耳环只是晃荡,走下阶砌去招呼客人。“局长,局长。”局长眼睛却正盯着那几只抢啄荞麦的肥母鸡。

        王老太太赶忙又去撵鸡:“你个死扁毛畜生,一有空,你就抢。胀饱了你,杀你清炖红焖吃。”虽那么说得凶狠,语气中却充满了爱抚。因为三只鸡都正在下蛋,每天生三个大鸡蛋,照市价值三毛钱。老太太家当虽有三十万,但一屋子屯的煤油,三个仓房屯的青盐,几箱子田地和房屋纸契,对于她似乎都不大相干。这些家业尽管越累越多,都并不能改造她的人生观或生活方式。尤其是不能改变那个老财主的人生观和对待她的生活方式。

        老财主带了个姨太太住在同村另外一所大房子里过日子,要老太太当家,一切权利都是抽象的,只有义务具体。照习惯她生活中只有“忙”,按节令忙来忙去,按早晚忙来忙去。

        忙到老,精力不济事,便死了。死后儿女便给她换上老衣,把她抬进那口搁在侧屋髹漆新合成的楠木寿材里去,照规矩念十天半月经,做做法事,请县长点主,石匠打碑记下生卒年月,一切就完事了。人还不完事,对她生存有点意义,就是猪生小猪鸡下卵。卧房中黑黑的,放下十 来个大小不一的坛瓮,贮装干粮干菜干果。另外靠近床边,一 个大扁箩,里面有些糠皮,贮装鸡蛋。她把每个鸡蛋都上一 个记号,一共已有了四十二个。她正预备到下月孵鸡雏,还不决定孵三窠孵两窠,很费踌蹰。局长一来,问题简单明朗化了。

        王老太太恐怕有别的事,问局长要不要找老官官来。局长把头拨浪鼓一般摇着。

        “老太太,今天怎不进城去看热闹。省里来了上百学生,男的女的一起来,要宣传唱文明戏,捉汉奸。”

        老太太有点胡涂了,“我们这地方哪有汉奸捉?”

        “演戏!戏上有卖国奸臣毛延寿。汪精卫就是个毛延寿,是个汉奸!”

        “谁把汪精卫捉住了来?”

        “假的,老太太,假的!看看去就会明白。还有女学生唱歌,穿一色同样衣服,排队唱抗战歌,‘轰炸机,轰炸机’,声音很好听,你去听听看。县长说大家都要去。”

        “有飞机吗?真是我们炮队打下来的吗?”

        很显然,老太太和建设局长说去说来,总不大接头。局长因此转口说:“老太太,你这几只鸡真肥,怕有四五斤一只吧。”

        “扁毛畜生讨厌!……你又来抢我,黄鼠狼咬你不要叫人救驾。”老太太已走到廊下,把簸箕高高举起,预备放到过堂门高案桌上去。但鸡是个会飞的东西,放得再高也不济事。

        还未把荞麦放上去,有一只鸡已经跳上案桌了。局长眼看到这种情形,正好进言,就说:

        “老太太,我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省里学生来得太多,县长办招待,临时要预备十桌饭菜。这海碗大城里,怎么预备?要我来买几只鸡,你这鸡卖把我可好?”

        老太太还不及听明白问题,局长就拍着腰边皮板带,表示一切现买现卖,“老太太,我们照市价买,过一过秤,决不亏你。县长人公道,你明白的。”

        老太太把话听明白后吃了一大惊,摇着两只手,好象抵拒一件压力很重的东西,“不成,不成。局长,我鸡不卖,鸡正生蛋,我要孵小鸡,不能杀它。”

        “你不是讨厌它?要黄鼠狼子吃了它?公家事,县长办招待,不能说不卖!大家凑和凑和,来的是客人,远远的走来,好意思让人家挨饿。”

        “你到街上去买刘保长鸡,他家鸡多。我这鸡不能卖。”

        “刘保长家还待说?他为人慷慨大方,急公好义,听说县长请客,一定捐五只鸡,我们就要去捉的。你鸡肥,我们出钱买,有斤算斤,有两算两。”

        保安队兵同漆匠过不久都加入了这种语言战争。末了自然是“公事”战胜了“私欲”,把鸡捉去了两只,留下那只毛色顶好看的笋壳色母鸡陪老太太。局长临走时,放了八元钱到条凳上,恐风吹去,用个小石子压祝向漆匠吩咐说:“他们在这里做什么工?学生来宣传,赶快去听!”

        漆匠咕噜咕噜笑着,对老太太望着,“老太放不放我们去看戏?局长说……”王老太太怪不高兴,气冲冲的说:“局长要你们看戏,你们今天不算工你就看去。我一天还死不了,不忙进棺材。你们就去,啃鸡骨头去!”

        漆匠搭搭讪讪走过寿材边去,心中还是笑着。局长带着两只鸡走了。可是不到一会儿,县里又有人来传话,要人去听宣传,把漆匠叫走了。老太太捏了几张钞票走向卧房,把票子放到枕头下。翻开箩子数了一会鸡卵,心中很懊恼。出卧房时无心再在簸箕边做事,眼看那只鸡啄荞麦也不过问。踱到侧屋去看自己百年寿材,又拿起漆匠用的排笔来刷了两下,见一个苍蝇正粘在漆上,口中轻轻的说着:“你该死!”她好象听到鸡叫,心想一定是局长在刘保长家捉鸡。记起局长说的刘保长“慷慨大方,急公好义”,心中不大服气,正拟走走出到村子头去看看,是不是当真捐五只鸡,老财主回家来了。

        老财主走后,把那八块钱也带走了。老的说,鸡吃的是王家谷子,卖鸡得了钱,不能算私房留下。同老太太争吵了两句。老太太争论不过,只好让他把钱拿走。老太太非常怄气,饭也不吃。可是事不相干,媳妇们和小孙子谁也不曾注意到这件事。因为吃过饭,大家都进城看“宣传”,赶热闹去了。

        下午三点左右,宣传队就骑了县署代雇的几十匹马,离开了小县城,浩浩荡荡向车站走去了。县长在城门边送走宣传队后,到街上去看看,茶馆老板拿了三个信送给县长看,说是宣传队今天替出征家属写给前线家里人的,一共三封。既不知道收信人军队番号,也不知驻防地点,不好付邮,请县长作主。县长看看那个信,写的是:我忠勇的健儿,时代轮子转动了,帝国主义末日已到,历史的决定因素不可逃避。在前方,你们流血苦战,在后方,宣传人员流汗工作,全民一致争取最后的胜利已经来到……县长看看不大懂,看不下去,把眉头皱皱,心想,这是城里学生作的白话文,乡下人不会懂的,乡下人也用不着。

        为什么不说说庄稼、雨水、大黄牛同小猪情形?把信袖了就向衙署走去。衙署前贴了许多标语,写的是美术字,歪歪斜斜,不大认识。县长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的说:

        “美术字,怎么回事?怎么不写何绍基、柳公权?”其时几个保安队兵士正抬了从民家借来的桌椅板凳,从衙署出来,就告诉他们不许弄错,要一一归还。

        同样时间康街村子里小学生看热闹回来,大家学会了一 个抗敌歌,有个师范生带领孩子们高高兴兴的大声唱着新学会的歌曲,村前村后游行。油漆匠正回到王老太太侧屋来收拾家伙。王老太站在大院中,一见两个油漆匠,就说:“姓曾的,你回来了!今天可不算账,你要钱,到县长那里告我去。”

        听到歌声,想起建设局长说的话,接着又说:“轰炸机,轰炸机,油炸八块鸡,你们吃了我的鸡做了些什么事!水桶大炸弹从半天上掉下来,你们抱了炸弹向河里跳?”两个油漆匠咕咕笑着,不知说什么好。

        老太太又说:“你们看戏了,是不是?我说真话,今天可不算工钱。”

        “不要紧,老太太。你百万家当,好意思不把钱?老先生说明天请我们喝酒,答应一个人喝半斤。”

        提起老官官,老太气得开口不来。拾石子追逐那只笋壳色母鸡打着,“你个扁毛畜生,你明天发瘟死了好,活下来做什么?”

        第二天城里上了报,说起这次下乡宣传,把做戏、演讲、慰劳、访问并代出征军人家属写信,各种事情都用宣传口吻很热闹的叙述到了,却不曾提及把个小县长忙得什么样子,花了多少钱。王老太太失鸡事小,自然更不会提起。

        作者附记

        大家都说“下乡宣传”,这件事自然很好。可是宣传并不止是靠“热情”,还需要知识,需要知识,似乎比热情多一些。想教育乡下人,得先跟乡下人学学,多明白一点乡下是什么,需要什么,与城里有多少不同地方。我眼看到一个私人服务团下乡,就中还有一个小亲戚,很热心的随同这个组织下乡,担任写信工作,写了上面那类信。并且向我说,那次下乡“很有趣味”。我还看到县长,看到那老太太。实在觉得很悲哀。我们一切好的愿望好的行为背后推动的是热忱,希望达到的是效果。乡村有些什么,需要什么,的确应当多知道些,值得多知道些。这里所写虽只是西南省份一个小县中情形,说不定还可给下乡的朋友一点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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