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夫妻间不可缺少的吵架竟然很快就降临了。
我们得意扬扬地坐上单轨电车,在滨松町下了车。
太棒了,东京!
但是……
到底该去哪儿呢?
没有学校,没有工作,没有约定,自由度百分百。
可是,日程没有定好,真是很麻烦。
我生来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人如果过于自由,反而不知该做什么。
总之,我们没有明确的目的地,甚至不知道该去往哪个方向。
"去哪儿?"我说。
"哪儿都行。"阿律说。
虽说哪儿都行,可毕竟身处完全陌生的地方,所以才会同阿律商量。
"去右边,还是左边?"
"哪边都行。"
"你说呀,到底是右边还是左边?"
"我不是说哪边都行嘛。"阿律满不在乎地说。
这时,阿律那种让我喜欢的、不紧不慢的风格开始让我上火了。我粗暴地说:
"你竟然说哪边都行,啊?这可是你自己的事。"
结果阿律却说:
"你去哪儿我都会跟着。德永君,不是你说的要来东京吗?"
她这么一说,我倒不好再抱怨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我嗓门洪亮地说:
"那,咱们就去右边吧。"
仅仅决定要向右走,就花了这么长时间,甚至还要争吵。看来,完全的自由还真让人头痛哪!
"肚子饿了。"
走了一会儿,我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正好,在前面不远处出现了寿司店的招牌。
"咱们就去那里吃寿司吧。"
"嗯。"
说实话,我从未去过寿司店,顶多吃过盒装的寿司。不过,这总归是私奔以来两人第一次单独在外面吃饭,感觉有点像只有我们俩的结婚典礼,因此想奢侈一把。
另外,在蔬菜店打工时有一些积蓄,加上卖尼桑的钱,共有七十万元。拿着这么一大笔钱,我胆子大了起来。
但是,只听到店员对我们说了声"欢迎光临",我就紧张得不知所措了。
普通话!
在日常生活中竟然存在普通话!
另外,店内擦得锃亮的桌子和站在柜台前、一看就像有数十年经验的寿司师傅,都给我们施加了压力。
店内的乡巴佬只有我和阿律。我感觉其他人都是时髦又纯粹的东京人。而且,我还一直在担心会不会太贵。不过,当我喝着端上来的茶,看到了挂在墙上的菜单后,终于放下心来。
海胆 特价
鲍鱼 特价
金枪鱼 特价
鲑鱼子 特价
尽管没有标明价格,既然写着特价,肯定很便宜。
我们小声商量,重点要特价品。
但是,等一下,还有一个问题。
"阿律,''两个'',用普通话怎么说?"
"啊?"
"我感觉''一个''是普通话,但说''两个''的方言,对方能听明白吗?"
"我也不清楚。"
我们真是脑子一片混乱,感觉在佐贺用的方言在这里根本行不通。
但是,师傅们可不管正在思前想后的两个傻瓜,声音洪亮地问:
"您来点什么?"
"啊……金枪鱼一个……然后,再来一个。"
真是令人啼笑皆非的办法!但师傅总算明白了我们的意思,把捏好的金枪鱼寿司分别放到我和阿律面前。
"海胆一个,然后再来一个。"
"然后,鲑鱼子一个,再来一个。"
我们稍稍放心后,按最初商量的那样,主要点特价品。
该结账了,这次换阿律开口问道:
"这种时候,用普通话怎么说?"
"啊?"
我顿时僵住了,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了一番,然后小声对阿律说:
"经常听别人说''所以嘛''、''去哪去哪了嘛'',是不是最后应该加上一个''嘛''字?"
阿律表情认真地点点头,举起手招呼店员:
"对不起嘛!多少钱嘛?"
"嗯?啊,谢谢您。"
店员看上去似乎有些诧异,但还是微笑着为我们拿来账单。
"一共六千元。"
阿律递给了他一万元,找回了四千元。
"谢谢您的光临。"
阿律竟然出人意料地彬彬有礼地说:
"谢谢你嘛。"
然后,我们出了寿司店。
现在想来,其他客人虽然并没有笑,但肯定都不解地看着我们。
而我,完全被阿律那坦然自若的态度折服了。
"太厉害了。"
一顿饭竟然花了六千元,这也太贵了!因为当时公司女员工的月薪只有两万元左右。
"虽然是特价,还那么贵。看来东京的物价的确很高。"
一出店门,我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抱怨开了,但冷静后仔细一想,墙上写的似乎不是"特价",而是"时价"。
"好像不是特价,而是时价吧?"
"我也觉得是。"
当时我们异常紧张,结果把时价误看成特价,而且,一旦认定,便不管看多少遍,死活就认为是特价。
还有点题外话。来东京之前,阿律就断言:
"东京的物价是佐贺的八倍。就算你拿着七十万,顶多相当于十万。"
不知她从哪里听来八倍这个数字,不过,这有些夸张,实际上没有那么离谱。
从寿司店出来后,我吸取刚才失败的教训,觉得不能再和律子商量,于是自己决定了要去的地方。
"听说有山手线,咱们坐吗?"
"坐,坐。"
阿律完全赞成。
对乡下人来说,山手线是东京的一个象征。
那时我们对此深信不疑:在大都市东京,有一路叫山手线的电车,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沿同一条线路转圈。
而我们却听到了这样的车载广播:
"大崎,大崎,下一站是大崎。本次列车的终点是大崎。"
"这根本不是山手线!"
我们开始大发牢骚。
我们又重新坐了一次,这次确实开始转圈了。原来山手线有多辆电车,有的车会在中途驶入车库。
我们足足转了三圈,因为没有其他事情可干,而且觉得这样十分好玩。
在小城市没有高层建筑,因此,光从车窗看着大都市的风景便足以让我们欣喜不已。
在山手线上尽情体验了三个多小时后,我们在滨松站下了车。
要说为什么选择滨松站,因为我们唯一知道的车站就是这里。虽说知道,也不过是三个小时之前刚知道的。
"来过滨松站。"
"嗯。"
"往右边走,有一家寿司店。"
"德永君,你对东京好熟悉呀。"
"刚来过。"
"我也来过。"
我们一唱一和地说着,然后相视而笑。
虽然只是知道东京某个车站有什么,但这已让我们觉得自己成了城市人,感到无比自豪。
可是,当时的处境不允许我们总是沉浸于"知道寿司店在哪里"的满足感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必须去找住处。
因为深信东京的物价是佐贺的八倍,我想了一个能少花钱就解决问题的方法。
"去昭岛的明子姨妈家吧。"
明子姨妈是妈妈的小妹妹。我没有去过姨妈在昭岛的家,但知道地址和电话号码。
"哇,你在东京有亲戚呀?"
"嗯,没去过,估计没问题。"
商量好了,下一步就是问车站工作人员怎么去昭岛。
工作人员告诉我,去昭岛要先坐车到新宿,然后换乘去立川的特快车,再换乘青梅线,第四站就是。
坐山手线就能到新宿,这一段没有任何问题,但新宿车站让我们大吃一惊。
站台上人山人海,到处都是人、人、人。
我们费力地挤下车,却不知道去立川的站台在哪里。
用了将近四十分钟,终于确定了目标,刚要上楼梯,可是…… 似乎有电车到站了,咚咚咚咚,人群如潮水般涌下楼梯。我们逆着人流拼命想往上走,可两个人还拖着一个旅行箱,行动起来很困难。
"阿律,这样很难上去,先稍微等一会儿。"
"嗯。"
我们把旅行箱放到楼梯边上,等着人们散去。
等人都走光后,我们又开始费劲地往上爬。
但是,这次似乎又是对面的站台来车了,接着又是咚咚咚咚。
"哇,又来了,在这儿先等会儿吧。"
"嗯。东京的人真多!"
当我们又想上楼梯时,又是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结果,十分钟、十五分钟过去了,我们依然困在原地,折腾得筋疲力尽。
后来,我无意中向四周一看,才发现在楼梯稍偏一点的地方,分出了一条相对较窄的通道。
楼梯上印着朝上的箭头。
"啊!"
再看看自己脚下。
楼梯上印着朝下的箭头。
"阿律,那边似乎可以上去。"
"咦?真的。"
楼梯竟然还分上行下行,当时的乡下人可无法想象。
我们吃尽了苦头,终于抵达昭岛时,已经过了七点。
我想先和姨妈家联系一下,于是在车站前找公共电话。
很幸运,电话挺好找,可总觉得形状和佐贺的红色电话不一样。
"公共电话是这个样子吗?"我有些不安。
没想到阿律竟然说:
"佐贺的十元硬币能用吗?"
这下更麻烦了。
我走到附近的香烟店,拿出十元硬币,结结巴巴地问:
"这个,这是佐贺的十元硬币,能给我换成东京的硬币吗?"
香烟店的大婶放声大笑,她告诉我:
"十元硬币呀,佐贺的和东京的都一样。"
我们终于放心了,拿起话筒,投进去十元硬币。
"喂,我是广岛的昭广。"
"哎呀,好久没见面了,有事吗?"
"是这样,我结婚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没听说呀!"
"是比较突然……所以,现在正在旅行结婚,想去您那儿拜访……"
"专门来看我们,多不好意思。那现在你们在哪儿?"
"在昭岛。"
"什么?!"
明子姨妈似乎十分惊讶,但还是和姨父一起到车站来接我们。
我被寄养在阿嬷家时,明子姨妈还没有结婚,也住在佐贺;而且,结婚后夫妇俩也会在盂兰盆节或过年时回佐贺的阿嬷家。所以,明子姨妈和我的关系比较亲密。
姨妈感觉十分意外,但还是拿出啤酒款待我们。
还在上小学的表弟阿尚和表妹京子,看见大哥哥大姐姐来了,高兴得又蹦又跳。
"结婚典礼办了吗?"
"没,还没有……"
"这样啊,不过,能娶到一个漂亮的媳妇真不错。是吧,昭广?"
"这个嘛……"
聊着聊着,姨父问道:
"那今天打算住在哪儿?"
"还没……还没定下来。"
"那,你们就住在家里吧。"
事态发展得异常顺利,我们当晚就住在姨妈家里。
第二天吃早饭时,我若无其事地问:
"今天也住这儿行吗?"
这次连姨妈也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昭广,你是新婚旅行吧?旅行社没有规定路程?"
在那个时代,一说新婚旅行,就是参加吃穿住行全由旅行社包办的旅行团,几乎没有私人的自由旅行。
我有些慌了,又开始信口胡说:
"我们选择了自由安排行程。"
"咦?现在新婚旅行还有这样的形式?"
"嗯,所以很自由。"
"是吗?有一周左右?"
"这个……再长点也可以。"
"啊?"
"两个月也可以……一年也可以……"
"昭广!胡说什么呢,哪有这样的新婚旅行呀!"
姨妈和姨父都哈哈大笑起来,但是……我们并不是在新婚旅行。因为是离家出走,两年三年都可以,而这些话我却无法说出口。
不过,总算能在这里住一段日子,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等孩子们都去上学、姨妈和姨父上班后,我们马上开始行动。
当然是找工作。
说起我手头的资格,便只有驾照。东京既然有那么多人,我觉得做出租车司机应该不错。于是,翻看了报纸上的广告后,我们径直去了招司机的出租车公司。
我让阿律在外面等,自己去面试。
我把带来的简历交给社长,他示意我坐下。
"嗯,你叫德永昭广?"
"是的。"
"二十岁,真年轻。"
"啊?"
"这么说来,你只有普通驾照吧?"
"是的……不行吗?"
"做出租车司机,必须有特种驾照,只有二十一岁以上、取得普通驾照三年以上的人才能拿到。你拿驾照几年了?"
"两年。"
"这个嘛……你要不要先干一年汽车修理?这样能清楚地了解汽车构造,待遇也不错。一年后拿到特种驾照,就可以开车了。"
"啊,让我考虑一下吧。"
"哦。好吧,再见。"
社长语速飞快的东京话让我十分紧张,不太清楚他说的是怎么回事,好像是我手头的驾照不行。
我很不服气。驾照嘛,全日本应该是一样的。我甚至还无礼地认为:那人肯定在撒谎。怪不得都说东京是个可怕的地方。
我又去别的出租车公司面试,却得到同样的答复。
但我还是固执地认为,应该能找到做司机的地方,于是,和阿律一起去了好几家出租车公司。结果,当然是白费功夫。
工作没定下来,只好回到昭岛的姨妈家。
那天,依然在和睦温馨的气氛下吃完了晚饭。正当我们和孩子们玩游戏、看电视时,电话响了。
接电话的姨妈刚说了两句,就招呼姨父过去。
起初我以为电话是找姨父的,但发觉两人在小声地说些什么,还交替看着我和阿律。
两个孩子什么都不明白,依然天真无邪地缠着阿律。
不一会儿,姨妈和姨父回到客厅。
看上去表情并没有特别的地方,只是一个劲儿地问:
"明天打算去哪儿?"
我想,离家出走的事肯定已经露馅了。刚才的电话估计是妈妈打来的。但是,姨妈担心我们知道真相后会立刻逃跑,才什么都没说。
第二天早晨,姨妈夫妇临上班时说:
"午休时我们会回家,你们一定要待在家里。"
姨父供职于政府部门,姨妈在美军基地做会计,两人的单位离家都很近,中午可以回家。
但是,我和阿律火速逃离了姨妈家,留下了一张字条和五千元。字条上写着:给您添麻烦了。钱不多,请给阿尚和京子买点什么吧。
离家出走真是居无定所,虽然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们只好又咕噜咕噜地拖着旅行箱,踏上了漫无目的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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