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到述遗虚弱的身体挣扎着恢复过来时,时间已是秋天的九月。所有关于气候的印象都从述遗的记忆中消失了,她看着窗外金灿灿的阳光,心里头再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重操旧业,将那天气概况记录下去。病中彭姨一直在照顾她,每天来家里帮她熬药和做吃的。述遗疑疑惑惑地想,这女人对她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她是朋友还是敌人呢?
有一天,她坐在门口的槐树下懒懒地看天,那青年又出现了。
"我到过杏花村旅社了,承蒙您关照我妹妹,让她的生活大变样。"他说。
"她怎样了?难道就不打算脱离那老板?"述遗淡淡地问。
"她快死了。她得了病,老板的两位姐姐要守着她度过最后时光。"青年似乎在笑。
"那两个老太婆?多么可怕!一定是她们要她死吧?"
"也许吧。但妹妹现在离不开那两位,她们三人成天在一起策划一些不可能实现的事。我妹妹嘛,她有她自己的梦,我们不应该去打扰她。"
述遗看着他,他转身的特殊样子使述遗又回忆起了那个比喻:深海的一条鱼。这才是真正的鱼呢,他满载着记忆向述遗游来,不可抵挡。然而他并没有走掉,他转了一个圈子,在离述遗不远的地方站住,用手遮住阳光。行人从他面前走过去了,有一个人还撞得他跌向地面,他用一只手撑着,慢慢地又站了起来。他的全身都在抖,述遗在心里替他暗暗使劲。他是多么虚弱啊,一个夏天不见,他就变成这种样子了。她悄悄移动她坐的椅子,移到自己背对着那青年才坐下。然而没有用,她知道从前的情形又发生了,他一定在看自己家的窗口,从那窗口望进去,她所有的秘密一览无遗。在那阴暗的旅馆的角落里,梅花究竟在策划什么呢?她心里是否焦急?原来那两位老妇人也是她的同谋啊。梅花现在离不开她们,一定是她心里的某个计划要通过她们来实现吧,三个人是异常紧密地纠结在一起的。想到梅花的事,述遗暂时忘了眼前的青年,沉浸在柠檬树的氛围之中。她不由得说出了声:"这种事真是招之即来啊。"为了沉得更深,她索性闭上眼来回忆那天夜里两个老婆婆所说的话。奇迹出现了,当时听不清楚的窃窃私语现在居然让她确切地记了起来。
在那个房间里,高一点的老太婆驼着背,用一只手遮住自己的口说:
"这个人到底睡没睡着?"
"实际上,要到明天早上她才真正入梦,现在只是做准备罢了。"矮胖的一个不屑地说。
接下去还说了很多,大概的意思全是议论述遗的体质问题的。每当高一点的老太婆要下结论,矮胖的一个就阻拦她,说为时还早,因为一切都很难看透。说着说着两个又弯下腰去清理一只大包裹,弄出翻动书页的响声。当时房里一片墨黑,她们怎么能够看书呢?但这两个老妇人的确是在争论一本书上的问题,其中一位还不断地引经据典,加以发挥,显得思维异常的活跃。
当这些记忆在述遗的脑子里复活时,八点钟的太阳正好从豆腐房的屋顶上升起来,绵长的光线投到述遗的脸上,给她一种浮在光线里的感觉。她进一步想道,也许在这样的光线里,无论什么样的细节都是可以记起来的吧。她这样想的时候,高一点的老婆婆脸上的老年斑就看得很清楚了,左边的鼻沟处还有一粒瘊子,从她的衣服里,肥皂的气味弥漫出来。她翻着书,打着哈欠,还在纠缠那个自己到底睡没睡着的问题,好像要用书里的某段话来证明似的,她那弓着的背影充满了焦虑。与此同时,述遗听到了街上小贩叫卖猪血汤的吆喝声。当时自己是在哪里呢?似乎是躺在床上做梦,又似乎不在床上,而在房门口,依着门框站着,旅行包放在脚下,随时准备离开。她想对她们说,自己根本没睡着,可惜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发生在几个月前的那天夜里的事肯定是一种预兆,它反复浮现于记忆的表层,有时化为柠檬树,有时又化为某种形状的阴影,有种不屈不挠的劲头。但是在没生病之前,那件事一直是一团模糊,述遗让这一团模糊存在心里,任其自生自灭。而现在呢,细节又过于清晰了,只不过这清晰对她来说没有意义。真是太没有意义了。她竭力捕捉到每一个细节,想了又想,单个的细节还是细节,她的神经却疲乏不堪了。杏花村的老板到底是一位青年,还是一位老年人?假如像梅花的哥哥说的那样,三姊妹开了这样一家路边旅馆,这又意味着什么?由此又想到梅花说过的像鱼一样游来游去的沉默的人,莫非那旅馆的功能就是将人变成鱼?记忆阻塞起来,黑压压的,外面明亮的光也无能为力了。述遗不情愿地睁开双眼,看见那青年又站在了她前面不远的地方,述遗又背转身去,这一次,她拖着椅子进屋了。她看见桌面上落了一层灰,自己坐在桌旁做记录的情况仍然历历在目,而此刻,她已经在考虑处理木箱里的那些笔记本了。
彭姨很快就答应了述遗的要求,快得让述遗有点发窘,而且她看她的眼光也十分锋利,使得述遗有点后悔不该告诉她了。
她不想在白天里干这件事,她要求彭姨等到午夜,她选择的是没有月光的夜晚。彭姨讥讽地看着她,说:
"那小伙子也惦记着这桩事吧?"
黑夜里吹着秋风,笔记本烧起来时,照亮了彭姨变形的脸。她用一把火钳翻动着那些纸页,野蛮地狞笑着,述遗一下子对她充满了憎恨。述遗转过背去面向暗夜,她心里很想远走高飞,然而此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更真切地感到,她和脚下这块地方已连成一体了。她怎么走得开呢?当然走不开。假设她出走到了某个乡村,难道彭姨就会将她忘记吗?反过来说,她也不会将彭姨忘记。她并没有像梅花说的那样变成那些鱼,她每天去菜场买菜,同那里的小贩有着实实在在的联系,这种联系也如同和彭姨的关系一样,是她居住在此地的根。一股浓烟呛得她咳起来,转身一看,彭姨将火弄熄了,那些烧了一半的纸页冒着烟,风将纸灰吹得到处乱飞。述遗连忙用手捂住鼻子。
"这么大的风,很难将它们烧透。你何必那么认真,马马虎虎的,将它们都扫进垃圾箱算了。你记录的这些事,也可能会有某些好事的人寻了去看,不过又有谁看得懂呢?所以不要那么认真。"
彭姨扔了火钳,摇摇晃晃地离开,那样子像喝醉了酒似的。
述遗一个人站在马路边,等那星星点点的红火完全熄灭。等了一会儿她就进了屋,拿出来一只大竹筐,将这些烧成残烬的本子和地上的灰一捧一捧弄进筐里,有好几下,灰烬迷了她的眼,眼泪就流下来了。她只好奔回屋里,在自来水龙头下冲干净,用砣嘌郏绱送?返了好几次才把箩筐拖进来,放在屋角。当她终于休息下来时,看着屋角的箩筐,觉得这件事只做了半截,但她不愿再做下去了。她也不打算把箩筐里的东西扔到垃圾站去,就让它们搁在那里好了。好多年以前,她学过笛子,后来不学了,那笛子不仍旧挂在墙上么?她甚至有些惊讶自己怎么会一时兴起就烧了这些本子。今年以来她的变化太大了,冷不防就会做出些勇敢的举动来。而且天气也很奇怪,从入秋以来每天都是这金灿灿的太阳天,毫无变化,有时她觉得自己与其去做记录还不如到记忆中去找乐趣。现在她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有些生动的、没有意义的细节出现,她不再为那些细节的无意义而苦恼了,她冷眼旁观,反而感到了某种乐趣。回忆得最多的仍是杏花村旅社那天夜里的事,那个难忘的夜晚孕育着数不清的细节,只要闭上眼,它们就会绵绵不断地出来。例如昨天,她就想起了一个被忘却了的细节,她从柠檬树的梦里醒来时,看见了旅馆的老板兼接待员,那个瘦骨伶仃的人,当时他走进一楼的开水房,他手里拿着一只大瓷杯,像猫一样灵活,他拧开水龙头,但龙头里并没有水流出来,他拿着杯子对着空空的水龙头站了好久,突然发出短短的一声笑,然后就溜出了开水房,一会儿他就顺着走廊消失了。述遗使劲地想,当时自己是站在哪里呢?一定是站在走廊里吧,不然怎么看得见这个男人呢?述遗当时还闻到了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汗气,只是她没料到他消失得这么快。他也许是进了某个房间,也许是到外面去了,总之他没有弄出一点声音。在这之后,男人的两个姐姐还谈论了她一会儿,述遗听见她们称她的生活为"见不得人的生活",她们还说到她们弟弟的那种"奇怪的意志",说这种意志非把大家弄死不可。但她们的口气里又没有丝毫的埋怨,不但不埋怨,还显得兴致很高的样子,高一点的将手中的书翻得哗啦作响,矮一点的用一只手电筒照亮那些书页,两个白头发的脑袋凑在一处,用指甲长长的指头在书上的行列间移动,嘴里念念有词。两个老妇人搞这些名堂时,述遗记得自己确实是在床上,她很想起来同她们谈话,但她只要一动就睡着了,而她不想睡着,想发现一点什么,所以她连翻身都不敢。杏花村就如同万米以下的深海区域,那种地方发生的事人类是很难理解的,从那里面出来的梅花,将如何在人间生活呢?
烧完笔记本后的下半夜,述遗睡得出乎意料的香甜。她是被门外响起的爆竹声惊醒的,当时已是上午十点。她一睁开眼就看见窗户上贴着那青年的脸,她连忙起来去开门。青年一声不响地进屋坐下,满脸呈现失眠的痕迹。述遗匆匆整理好床,又去为他倒了一杯水、听见他在背后说道:
"现在我们俩都在回忆同一件事了。"
述遗回转身面对着青年,看见他的目光在屋角的箩筐上扫来扫去的。
"你可以看一看嘛。"她开玩笑地说。
"看什么呢?您以为我还搞不清您都写了些什么吗?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心比天高,终生都在搞那种毫无意义的记录。您坐在桌边写,我从您的胳膊的移动方式就看出来您写的是什么了。您挣扎了好多年了吧?"
"但是已经结束了,全成了灰烬。"述遗不服气地反驳他。
"您真是倔强啊。"
述遗到厨房做好早饭,端进房,同青年一起吃。
青年吃饭时露出很大的白牙,吃得心不在焉,似乎对食物没有任何好感,只是在完成任务似的。述遗望着他,想起了一个问题:
"您在外游荡,是怎样解决吃饭问题的呢?"
青年停止了咀嚼,诡诈地一笑,说:
"并不只是游荡,还有一些其他的内容。至于吃饭,当你不去考虑这件事的时候,你自然就失去了食欲。吃饭对我来说根本不成问题,我随便在垃圾堆里捡东西吃。"
他拿着筷子的苍白的手又做出令述遗感到厌恶的动作,她连忙挪开了眼光,心里思忖着这个人的手总是这样令人肉麻么?她想问一问关于他的心脏的事,又觉得这样做太过分了,就将到了口边的话咽回去了。述遗又想要体会一下一个没有食欲的人的感觉,想了好一会儿,还是体会不到那种感觉,于是她再一次感到自己只能是个凡夫俗子。虽然她自己认为同这青年神交已久,但现在他坐在她家里吃饭,述遗并没有产生一丝一毫熟悉的感觉,望着他那双手,她就有点神情恍惚,很多打算问他的问题也记不得了。她想对他说:"你总有一个住处吧?"又觉得这句话实在蠢不可耐,当然就没说。饭吃完了,述遗还是觉得两人之间有一道万丈深渊,这既令她沮丧又令她觉得侥幸。她去厨房放碗时,一会儿盼望青年离开,一会儿希望他留下来同她说话,心里七上八下的,又对自己很不满意。回到房里,看见他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述遗没有料到他会这样,打量着他那麻秆似的细腿,她心中掀起了怜悯的波浪。她没有子女,她觉得这位青年有点像她精神上的儿子。假如她有一个这样的儿子,也许就会产生这种又期待又厌倦的心情吧?青年睡着了,可手还在不安分地扭动,述遗偶尔一瞥看见了身上就要起鸡皮疙瘩。他那一头柔软灰白的头发就像多余的东西似的,还给人一种破旧的感觉。述遗站在房里不知如何是好,也许她该将青年叫醒,可那并不符合她的性格。她想了一想,决定还是去菜市场。
她买了一斤肉,模模糊糊地觉得青年应该在她家吃中饭,虽然他的牙齿让她害怕,到了吃饭的时间她总不能赶他走吧?想起那些牙齿每天咀嚼垃圾桶里的东西就恶心,他会不会有传染病呢?等他走了之后那碗筷可得用高温消毒。不知不觉又走到了菜贩子面前,那人见她来了,立刻就忙乱起来。
"家中有贵客,一定要多买些菜好好招待呀。"他选了一大堆菜不由分说地放进篮子。
述遗心里暗暗吃惊,仔细打量菜贩,见他一脸的坦然。
"你怎么知道我有客来?"
"哈!我猜出来的嘛!你的篮子里放了一斤肉,您天天买菜,一个老太太,用得着买这么多肉吗?我看见您买了肉,心里就想:有客人真好啊。"
述遗皱了皱眉头,心想这家伙真是不可小觑,不过他说起话来倒是句句在理。自从述遗发现他和彭姨妹妹的那回事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倒过来了。他还是老样子,照样多话,卖菜给她时照样搞鬼,述遗自己却改变了,她不再有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她变得唯唯诺诺,忍气吞声,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心里也恨自己。
她提着那一大篮菜傻乎乎地离开时,菜贩子还冲着她的背影大喊:
"要好好招待客人啊!"
路人都回转身来看她,她的脸都臊红了,觉得自己真不像话。
匆匆赶到家,青年已经走了,地上有一排他吐的秽物,散发着可怕的臭味。述遗连忙到厨房弄了一撮箕煤灰,捂着鼻子将煤灰倒在秽物上,然后扫干净,立刻就提到垃圾站去倒掉。做完这一切身上已微微出汗了。臭气滞留在房内令人恶心,她又将窗户和门全部打开,自己坐到了街边。稍微想像一下青年的情况,心中对他的怨气就消散了。这可怜的家伙不知在哪个角落里苟延残喘呢,胃里涌出如此奇臭无比的东西,难道不是死到临头了吗?一回忆青年的面貌述遗的心就乱了,她进入了春天那个傍晚的意境。她的鼻孔又一次在空气中分辨,这一次她分辨清楚了,空气里面飘荡着的那种香味是橘子花的清香,但这个时候并不是橘子开花的季节啊,听说街口官员家后院的橘子树开始结果了。她反复地设想,怎么也设想不出那天傍晚自己怎么会灵魂出窍。她并不是爱旅行的人,也就是年轻的时候有过几次吧,以后就再也没有。她爱对彭姨说的一句话是:"到处都是这一式一样的风景,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当时彭姨反驳她说,还有另外一种旅行,她从来没经历过的旅行。述遗问她是怎样的旅行,她不愿意告诉她,只说人在那种旅行当中总是要停下来看指南针,再有就是不停地吃酸梅。发生在春天夜间的事算不算"另一种旅行"呢?指南针和酸梅不过是彭姨在夸口吧。彭姨恐怕早已预料到她的遭遇了,再说她妹妹在汽车上看见了她的狼狈相,肯定要去告诉姐姐的。说到底自己还是逃不脱她的手心啊。述遗学不会彭姨那种精明,不论她做了什么异想天开的事,对彭姨来说总是稀松平常的,她还没开口,彭姨就已经有了结论。她时常背着彭姨搞一些事,自以为秘密,但是彭姨根本不感兴趣,只偶尔于谈话间涉及一下,指出那些事是多么的无意义,于是述遗吃惊地反问她从哪里知道的消息。这时彭姨就打着哈欠告诉她,她从不去调查他人的事,没有那份闲心,她活到这个年纪,什么事都经历过了,都记得,稍加推算就可以将别人搞得清清楚楚。"你活得混混沌沌。"她最后讥笑了述遗一句。述遗想,混混沌沌也许是一种优势吧,梅花和她的哥哥很可能是那种弄清了底蕴的类型,这种人必定短命。而她自己,已经活了六十多年,还意犹未尽的样子。说到彭姨,则又是一种类型,彭姨从不去弄清什么,而是几乎有点像一个先知,所以她讥笑她的口气也很可疑。她又善于做作,述遗几乎没办法揣测她的本意。来回行驶的汽车喷发出浓烈的汽油味,将橘子花的香味驱除了,从那官员的府邸走出来的老汉步履蹒跚,像醉汉一样撞到墙上,后又扶墙慢慢前行。述遗脑子里再一次出现"另外一种旅行"这几个字。这个城市里到底有多少像鱼一样的人呢?从梅花那里回来后,述遗的眼光发生了变化,她现在差不多从每个人的身上都能看出"鱼"的姿态来,自己都觉得这种眼光有点可怕了。她不可能搞清梅花心里有着什么样的梦,可现在又在心里开始想念她了。
她就坐在柜台的后面,正在打毛线,她显得比上次精神好了很多,可见她哥哥是在胡说八道。但她的样子令述遗感到蹊跷,感到同她的回忆对不上号。
"又来住店了?想重返梦境吧?"梅花看了她一眼。
"其实只是想来看看你。"
"我现在忙得很,夜里才有空,您就住下吧。"她干脆地说。
随着一声响,钥匙扔了过来。
"您上次还没付款呢!"
述遗昏头昏脑的,也不知怎么的就走进了上次住过的那间房。坐在床边定下神来之后,才记起刚才根本不是打算来住旅馆的。她不是什么旅行用品都没带吗?又觉得用不着顾忌那么多,既然刚才她说了夜里才有空,那就等到夜里好了,倒要看看她是怎么回事。她从卫生间洗了脸回到房里,就发现夜幕已经降临了。这里似乎天黑得特别早一些。一会儿工夫述遗就有了睡意,但她又不愿脱了外衣睡,因为床上的褥子有一股可疑的臭气。她和衣靠着两只大枕头入睡了。这一觉就睡到了大天亮。醒来后揉揉眼,连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怎么睡得这么死,万一梅花来过了呢?起身一看,那张床上也有一个人,也是和衣而睡,正是梅花。
"梅花!"她唤道。
"啊,您醒得真早啊。"梅花伸了个懒腰坐起,"夜里我同您谈了那么久的话,您的精神还是这么好。"
"可是夜里我并没有醒啊,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您确实同我谈了话。"梅花郑重地说。
她弓着背趴在床上,述遗觉得她很像一头豹子。
"你在这里生活得好吗?"
"我天天盼望离开这个痨病鬼老板和他的两个老处女姐姐。"她的声音里有种撒娇的味道。
"为什么不走呢?"
"为什么不走呢?"她像回音似的应了一句,"您就一点也猜不出来吗?"
"因为恨?因为害怕?因为想报仇,还是因为无可奈何?"述遗费力地转动迟钝的大脑。
"就不能因为爱么?"她高声地嘲弄地说,"几十年如一日,守在这样一个要死不活的地方,还能因为什么?!"
"原来你爱你的老板。你哥哥对我说你病得厉害。"
"他也一样。我们最近开始相互支持了。这地方真可怕,我在夜间只好不停地谈话。自从上次您离开旅馆后,所有的矛盾更加激化了,现在已经有人把我们这里称作鬼谷。"
此刻她的脸在晨光中显得神采奕奕,述遗想起自己见过这张脸,就在柠檬树的后面。当时太阳红通通的,天空又高又远,只有地底下传来两位老太婆的窃窃私语,时高时低。窗外已经热闹起来了,卖豆腐的小贩在高声吆喝,可以听见车来车往。述遗觉得自己该走了,她已经明白了某些底细,这就够了。看来当时自己来到这里住宿,决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这件事,也许已经被她想了几十年了,只是没有施行而已。
她走出旅馆的时候回头打量了一下这栋房屋,看见三楼的窗口有三个人伸出头在朝她看。没错,是那三姊妹。她连忙低了头快走。一路上,她变得轻佻起来,灵活无比。她将自己想像成在海底沟壑里穿梭的鱼。走了好远才猛然记起忘了付钱给旅社。上一次不是也没付吗?事情已经很明确,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住宿,这种事里头有种玩命的风险。述遗又一次感到世界的组成是多么的奇异。有许许多多的事物,一直要待她活到老年才会显出端倪来,在这之前,它们一直隐藏在海底那昏黑的世界里,这些事物她是没法探索出它们的规律的,每一次显现全是出其不意。海底的世界和地上的世界又是如何连接的呢?为什么会出现鱼类似的人种呢?一句话出现在述遗的脑子里:"以记录天气概况开始的二重生活将以全面地沦陷持续下去,沦陷其实是本质。"述遗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她在空气中游动得更快了,她已经用不着顾忌,她被一股看不见的气流携带着向前,身体完全不摆动。
彭姨在自家门口呆着,她看见述遗老太婆一阵小跑过来了,她那目中无人的样子惹得她低下头"哧哧"地笑。三十年前,述遗经常这样跑,当时自己还指责她矫揉造作呢。那时的述遗还没有这么自负,而是有些惊慌,有些不顾一切的派头。
她停在彭姨面前,脸上泛出老年人少有的红晕。
"有这样一些人住在一个叫鬼谷的地方。"
"那样的地方在城里还很多。"彭姨微笑地看着她,"慢慢地你就认出来了。"
彭姨站起身,热情地挽起述遗的手臂,大声说:"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后来发生的事就像做梦,她们俩走进街口官员家的庭院。这是一个巨大的庭院,述遗从未进来过。千年古树遮暗了光线,下面是石榴林,还有水竹,鸟儿欢快地叫着。"我们这样闯进来不合适吧?"述遗满腹狐疑地说。彭姨不停步地扯着她在小道上走,一会儿她们就走到了底。尽头是一个凉亭,一只鸟笼挂在凉亭里,两只色彩美丽的不知名的鸟在欢快地叫着。她们俩在凉亭里坐下来,述遗举目望去,发现根本望不见天,参天大树密密匝匝的树叶将园子里弄得阴沉沉的,她甚至有点起鸡皮疙瘩了。
"主人在什么地方啊?"
"主人早几年就消失了,变成了影子一类的东西。我是说他的灵魂。当然他还在屋里。最里面的那间杂屋里,有两个佣人服侍他。如果你愿意,我带你去看看他,他不会认得你,他谁也不认得,这不要紧,我们可以和他聊聊。"
她们绕到了主人家的后门,门前的杂草有一人多高,疯长的灌木将门都封死了,彭姨用捡到的木棍开路,然后又用那木棍用劲捣门,述遗看见她脸上都被刺扎出了血痕。捣了半天,无人应声,她只好又折转到窗口处,用棍子砸烂一块玻璃,这时门里就有了动静。一个异常肥胖的、神态昏沉的老妇人将门费力地打开了,她仰着脸站在那里,并不望她们,她的两只手在自己身前摸索着。述遗想,也许她是盲人。彭姨拖着述遗进了门,直冲冲地往里走。她们进了一扇门又进了一扇门,最后走到了底,来到一间十分窄小的房间,房间小得放了一张窄床之后人再进去都得侧着身子。尸布一样的白窗帘从高高的天花板那里直垂到地上,窗外鸟语花香。床上躺的人正是那青年,他脸上木无表情,只有眼珠在骨碌碌地转。他的扁扁的身子被薄薄的丝绸被遮得严严的,有一只脚却伸了出来,那是一只可怕的脚。很像石膏模型。
"他一直处在弥留之际,这不是很奇妙的感觉吗?"彭姨轻轻地说。
"我认得他。"
"瞎说!他从不出门,差不多一生下来就躺在这张床上。你怎么会见过他?"
"也许我见到的是他的魂魄。"
彭姨姨弯下腰去,对着青年的耳朵说;
"蝴蝶飞进屋了!"
青年的眼珠还是骨碌碌地转,无动于衷的样子。述遗偷偷地撩开身边的窗帘。她看见了躲在灌木丛后面的老妇人,她那肥胖的身体迅速地隐蔽起来了。原来她根本不是瞎子。房里的空气渐渐浑浊起来,这间房密封得很好。述遗闻到了自己和彭姨胃里散发出来的气味,她想,她们俩正是属于那种腌老婆子的类型,而面前躺的这个青年则已经没有任何体味了。回想起自己原先对他的挂念,述遗倒有点诧异起来。她感到青年伸在被子外的那只脚在动,但她不敢看,她转过脸瞪着空空的墙壁。彭姨为什么还不走呢?彭姨坐在木床的边缘,怔怔地一动不动。述遗吸着鼻子,却再也闻不到刚进来时那股沁人心脾的花香了。她们俩把空气完全弄污浊了。现在她更不想开口讲话了,心里一个劲地厌恶着自己,头也有点发晕了。三个人在沉默中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有人走过来了。彭姨跳起来打开门,看见肥胖的老妇人蹲在前面那间大房子的地上。
"您在干什么?"彭姨问,
"捕到三只有毒的蝴蝶,刚才它们闯进房里来产卵。"
胖女人扬了扬手中的小网子。述遗看见网里黑乎乎的一团,立刻感到毛骨悚然。
"外面还有毒蝴蝶吗?"述遗死死瞪着网子,声音在战栗。
胖女人不屑于回答她,却打开了网子。三朵黑云般的东西在房里升腾起来、还可以听到它们的大翅膀扇出的声音。有一刻述遗失口发出一声尖叫,因为她感到自己的脸被蜇了一下,她用双手蒙住脸往前跑,羞愧得要死。一直跑到房子外面,述遗才不住口地对彭姨说:"遇见鬼了!遇见鬼了!"
彭姨很讨厌述遗的冲动,她似乎不太情愿离开,她溜到青年躺的那间小房外面的窗前,想从那里朝里看,可惜窗户被遮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到。她沮丧地走回来,看见述遗的脸红肿起来了,就显出怒气冲冲的样子,跺着脚骂人。虽然她指桑骂槐,述遗也听出她明明是骂自己,她就这样一直骂骂咧咧地跟在述遗身后。往回走的路上述遗既没有注意树,也没有听鸟叫,她捂着一边脸,就好像已到了世界的末日。走出那一片黑压压的树林,她再也不愿往后看一眼了。
官员的府邸内的景象让述遗大开眼界。想到这样一些风马牛的事全扯到一起,述遗完全糊涂了。她已经在此地住了好多年,从未对那张黑色的大门里的事物产生过兴趣,平日里从那里路过,只看见有些小汽车出出进进的,很是威风,怎么也不会估计到会是这样一个荒凉的所在。当天夜里述遗就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成百上千的黑蝴蝶从参天古树间朝她扑下来,毒粉弄瞎了她的眼睛,她摸索着往外走。耳边响着那胖女人衰老的嗓音:"不要紧,瞎眼的其实是我,不是您,您没事。"她的话对述遗有种奇怪的镇定作用,述遗摸到了那双冰凉的老手,一下子就走出了大门。又过了几天彭姨告诉述遗说,那青年被人埋在凉亭边上了,他当时并没有完全死掉,那两个老佣人就迫不及待地埋了他。埋他时那两只鸟发疯地在笼子里跳。"这样也好。这样就不留痕迹地消失了。"彭姨宽慰地说道。但他并没有从述遗的印象里消失,下雨的日子或出太阳的日子,她仍然坐在窗前发呆,眼睛死盯着前方。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终于将屋角那一筐笔记本的灰烬倒掉了。她看着镜子里消瘦衰老的身形,感到自己又在跃跃欲试。为什么不做同样的尝试呢?比如说就在家中做?然而她知道老朋友彭姨是摆不脱的,不论她怎样装聋作哑,彭姨总是镇定地提醒她自身的存在,无言地告诉她,住在这种普通平房里的人,同众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是不可能做那种尝试的。彭姨有时也同她一起照镜子,批评她不应该把自己弄得这么消瘦,批评的口气里带着讥诮。还有一个摆不脱的人就是那菜贩子,菜贩子还是见了她就说个不停,一会儿阿谀奉承,一会儿讽刺打击,似乎在从中获取无穷的乐趣。在这种时候,述遗往往会暂时忘掉自己的心病,沉浸在这种心理游戏之中。有一天述遗居然在菜贩子的摊子上看见了彭姨的妹妹,那中年妇女冷着脸,对菜贩子清晰地说道:"到处都有那种讨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述遗不知怎么脸上就发烧了。又由这件小事更确证了彭姨的预见。也许真该有意识地不去痴心妄想,多年的经验告诉她想得过多的事反而难以实现。
现在她夜里睡得更沉了。她把自己想像成一株硕大的植物,这个比喻令她安心。睡的时间也在随着延长,就这样醒来又睡着,反复好几次,一次比一次坠入更深的处所,这种夜间的操练渐渐迷住了她。有一天彭姨进屋来,一开口就称赞她"神清气爽"。她却正在痴心地想:扎根于虚空里的植物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朵来呢?她对彭姨傻笑着,感激之情由衷而起。她也知道彭姨不会接受她的感激,可还是忍不住涌出那些多余的感情。
"你不妨将天气情况记录下去。"彭姨仿佛是无意中说起。
是啊,为什么不记录下去呢?大自然的反复无常,难道不是她永久的兴趣的源泉吗?她这干瘪的躯壳里藏着不可思议的冲动,不就是因为大自然吗?她到底已经获得了多少知识呢?述遗的目光从窗口一直延伸到豆腐坊那里,天空在那屋顶上被切断了,就像人的感觉也总被切断一样。她明白了,现在她要搞另一种样式的记录。
"明天我就去买笔记本。"她冲动地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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