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照料幼儿的重担,对裸猿来说,较之其他任何现存的物种都更为沉重。其他物种对幼仔的照料,就其精心程度而言,也许和裸猿不相上下;可是就育儿的责任范围来说,别的动物绝不能和裸猿相比。在考虑这一趋势的意义前,让我们把基本的事实整理一番。
女性一旦受孕,胚胎即在子宫里开始发育,女性的身体随即发生变化。月经停止,早晨她感到恶心,血压有所下降,略有贫血,乳房逐渐膨大松软,食欲增加。孕妇性情温和平静,这一变化尤为典型。
经过大约266天的孕期以后,孕妇的子宫开始有力而有节律地收缩。羊膜破裂,羊水流出,经过子宫的强烈收缩,胎儿受压离开子宫,顺着阴道娩出体外来到世上。稍事停顿以后,子宫收缩恢复,胎盘排出子宫,产出体外。连接胎儿和胎盘的脐带被切断。在其他灵长类动物中,脐带由母亲咬断;无疑这也是我们的祖先使用的方法。但是,我们今天接生时,却是将脐带结扎止血,然后用剪刀剪断。婴儿肚子上的脐带残端几天以后干枯脱落。
当今世界,普天之下的妇女在分娩时,都有其他成人陪伴助产。也许这是一种极为古老的程序。直立行走的需求对人类女性分娩来说并不仁慈:由于这一步演化,她受到的惩罚是几个小时的痛苦。看来在树栖猿向狩猎猿演化的初期,雌性在分娩时就需要别人的合作了。幸运的是,狩猎猿合作的天性随着直立行走这一演化过程而增长,所以这个痛苦的根源同时又提供了医治痛苦的良方。一般地说,黑猩猩母亲分娩以后,不但要自己咬断幼仔的脐带,而且她往往会吃掉一部分胎盘,她还得舔干羊水,清洗产下的幼仔,怀抱幼仔,保护它不受侵害。人类的情况有所不同,精疲力竭的产妇完全依赖助产的伙伴完成以上各种活动(或者说与以活动对应的现代行为)。
分娩以后,母亲也许要一两天以后才能泌奶。一旦开始产奶,她就按时给孩子喂奶,哺乳可长达2年。不过一般说来不到2年,现代人的习惯是将哺乳期减少到6—9个月。哺乳期间,母亲的月经一般受阻;通常要等停止哺乳、婴儿断奶以后,母亲的月经才能恢复。如果断奶异常之早,用人工喂养,月经恢复当然不会推迟,女性因而又能较早地开始生育。相反,如果她遵循比较原始的哺乳办法,给孩子喂奶长达2年,她就可能每3年才生1胎。(有时人们故意将哺乳期延长,以此作为避孕的技术。)女性的生育期约为30年,如3年生1胎,她的自然生育能力约为10胎。如果采用人工喂养,或断奶过早,从理论上说,她的生育数可以上升到30胎。
喂奶的动作对人类女性来说,比对其他灵长类的雌性而言,更加困难。人类的婴儿无能为力,母亲在喂奶时必须更积极主动,她要把婴儿抱在怀里,指引婴儿如何吸奶。有些母亲在给婴儿喂奶时无法让孩子有效地吸奶。这一困难的原因通常是:乳头进入婴儿口腔的深度不够。光是让婴儿的嘴唇衔紧乳头是不够的,乳头必须要塞入婴儿口腔深处,使乳头前部与上颚和舌面接触。只有这种接触才能刺激婴儿的上下颚、舌头和面颊,使其产生强烈的吸奶动作。要完成这几个并列的动作,紧靠乳头的乳房纤维组织必须要有柔韧性。其柔韧性的大小决定婴儿嘴衔乳头的深度,这一深度对吸奶至为重要。要使哺乳顺利进行,新生儿出生四五天后,吸奶的动作就得完美无缺。如果婴儿在出生以后的第一个星期里吸奶的动作反复失败,它就永远不能对喂奶的动作作出完美的反应。它就会养成根深蒂固的习惯,依赖更有价值的(人工喂养)替代办法了。
另一种吸奶的困难,是所谓的“拒抗吸奶”,有些新生儿有这种反应。这种反应给妈妈的印象是孩子不想吸奶。事实上,它说明孩子想拼命吸奶而无法吸奶,因为他不能呼吸。如果婴儿头部靠近乳房的姿势不大恰当,就会堵住它的鼻子;再加上他口衔乳头,所以无法呼吸。他之所以要“拒抗吸奶”,并不是不想吃奶,而是要换气。当然,新妈妈面临着许多诸如此类的问题。但是,我只挑选了以上两个问题,因为它们似乎提供了例证,说明女性的乳房主要是一种性征装置,而不是一种膨大了的产奶机器。造成以上问题的根源,是乳房的坚实和浑圆的形状。只要看一看奶瓶上奶嘴的设计,就可以知道什么形状的乳房最有利于婴儿吸奶。奶瓶上的奶嘴比乳房的乳头长得多,而且奶嘴的后半部不会急剧膨胀成滚圆的半球形;乳房隆起成球形,正是堵塞婴儿鼻子和口腔使其换气困难的原因。奶嘴的设计更接近黑猩猩的乳房。黑猩猩的乳房隆起不高,即使在泌奶的极盛期,她也是扁乳平胸,而不像人类妇女那样丰乳挺胸。黑猩猩的乳头要长一些、突出一些,其幼仔吸奶时遭遇的困难要小一些。由于妇女哺乳的负担相当沉重,而乳房显然是哺乳装置的一部分,所以我们自然而然就认为,乳房突起而浑圆的形状必然是母亲哺乳活动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现在看来,这一假设似乎有误;对于人类而言,乳房的设计特征主要是性征,而不是行使母亲哺乳的功能。
搁下婴儿哺乳的问题以后,母亲在其他时候养育婴儿的行为中,还有一两点值得考察。通常对婴儿的爱抚、搂抱和清洗不需要解释,但是母亲怀抱婴儿的位置却非常说明问题。美国人的精心研究表明,80%的母亲用左臂抱婴儿,将婴儿贴在胸部左侧。如果要问这一选择有何意义,大多数人会说,显然是因为美国人多半习惯用右手;母亲左手抱孩子,可以腾出更为灵巧的右手来做事。然而,仔细分析以后表明情况并非如此。不错,惯用右手的妇女和惯用左手的妇女抱孩子时确有差别,但是这一差别尚不足以做出恰如其分的解释。分析结果显示:在惯用右手的母亲中,83%的人用左手抱婴儿,但惯用左手者亦有78%的人以左手抱孩子。换言之,只有22%的左撇子母亲腾出灵巧的左手做事。显而易见,必然还有另一种不太一目了然的解释。
唯有另一种线索能说明问题:心脏位于母亲的左侧。母亲的心跳声是否是至为重要的因素?它何以会影响母亲怀抱婴儿的姿势?沿着这些思路去考虑,可以认为:胎儿在母体里成长的过程中,已经对母亲的心跳养成了固定的反射(留下了“印记”)。如果此说成立,那么婴儿出生以后再次听见那熟悉的心跳声,这对他显然有镇静的作用,尤其是当新生儿突然被抛入使之畏惧的新奇而陌生的外部世界时,母亲的心跳声显然有镇静的作用。假如此说不错,那么母亲因为直觉也好,通过无意识的试错也好,总会很快发现;孩子抱在左边靠近心脏时表现得更加安静,抱在右边却是不太安静的。
以上推理看似牵强,但是实验结果已经证明,以上的猜想是正确的。在一所医院的婴儿室里,让新生儿分组听心跳录音,每组有9个婴儿,其节律是标准的72次/分钟。结果发现,不放录音时,总有一个以上的婴儿哭声不断,大约60%的时间都在啼哭。反之,如果放录音,婴儿啼哭的时间就降至38%。听音组与非听音组的新生儿比较,体重显示听音组有较大的增长,虽然听音组和非听音组摄取的食物相等。显而易见,未听心跳的婴儿消耗的热量更多,因为他们哭闹的动作很费劲。
另一场实验以稍大的婴儿为对象,实验在入睡之前进行。有些实验组的寝室里静寂无声;有些实验组的房间里放催眠曲;另一些实验组的屋子里放着节拍器,其速率为标准的心律,即72次/分钟;还有几组的室内播放心跳的录音。然后将各组结果比较,看看哪些组入睡更快。比较以后表明,听心跳录音的婴儿入睡花的时间只有其余各组的一半。实验不但证明心跳声是使婴儿镇静的强有力的刺激信号,而且说明婴儿的反应是非常专一的。节拍器模仿心跳节律的声音并不能给婴儿催眠——至少对初生婴儿是这样。
由此可以肯定,这就是母亲左手抱婴儿的习惯的解释。有趣的是,有人分析了466张圣母抱耶稣的画像(最早的画像是数百年前的作品),结果显示,373张画像中的圣母把圣婴贴在左胸。这一结果也表明,圣母左手抱婴儿的百分比亦在80%这个水平。这一姿势与妇女手挽包裹的姿势适成鲜明对比,妇女手挽包裹的姿势是左右两侧各占一半。
这个心跳印记可能还有哪些结果?也许它能够解释,我们为何把爱的感情归之于心,而不是归之于脑。诚如歌词所言:“你要有心!”也许还可以解释,母亲为什么要摇晃孩子,催其入睡。母亲摇晃婴儿的节律与心跳的节奏接近,它再次“提醒”婴儿,使其重温在子宫里已经熟悉的节奏;——母亲巨大的心脏在胎儿上方怦怦跳动使胎儿养成了节奏感。
能解释的现象不止以上两种。直至进入成年以后,我们身上仍能看到这一现象。我们痛苦时禁不住要摇晃身子。我们矛盾冲突时也站着摇晃。下一次你听人讲课时,或看人宴会后发表讲话时,请注意他摇晃的节律是否符合心跳的节律。他面对听众不自在的感觉,使他在这个受局限的环境中采用使身子最舒适的动作。所以,他用上了在子宫里已经熟悉的心律。
每当你产生不安全的感觉时,都可能发现这种那种隐蔽的使人感到舒适的心律动作。多半的民间音乐和舞蹈都采用切分音,这并不是偶然的。在这个领域,音乐和舞蹈动作同样把人带回昔日子宫中那个平平安安的世界中去。少年的音乐被叫作“摇滚乐”,亦不是偶然。近年来,少年音乐被称为“节拍乐”。这个名字更能说明问题。我们再看看他们的唱词是什么“我的心碎了”“你的心给了别人”“我的心属于你”。
这个主题使人迷恋,但我们不能离题太远,我们最初讨论的是父母照料孩子的行为。迄今为止,我们考察的乃是母亲照料孩子的行为。我们从她分娩孩子的戏剧性时刻开始追踪她的各种行为,观察她哺育孩子、怀抱孩子和使孩子舒适的各种行为。现在,让我们回头看看婴儿,研究婴儿的成长过程。
婴儿出生时平均体重为7磅多一点,仅比母亲平均体重的1/12略高一些。出生后头两年生长很快,接下来四年中的生长也相当迅速。但是,到6岁时生长速度骤降。这段生长缓慢的渐进期男孩维持到11岁,女孩维持到10岁。接着,到青春期时,生长速度又骤然增加。少年从11岁到17岁,少女从10岁到15岁时身体又迅速生长。女孩子的青春期开始略早,所以她们在11—14岁时的生长速度超过男孩子。但是,从14岁以后,男孩子的生长速度就超过了她们,并且一直处于领先地位。女性19岁左右身体停止发育,男性身体发育的停止期晚得多,直到25岁才停止。最初的几颗牙齿在六七个月时萌生,全套乳牙通常在2岁或2岁半时出齐。6岁时开始长出恒齿,但是最后的几颗臼齿(即智齿)要到19岁左右才萌出。
新生儿睡眠的时间很多。一般人认为,新生儿最初几星期每天只有大约2个小时不睡,事实不是这样。他们的确嗜睡,但并未嗜睡到那个程度。仔细研究后发现,新生儿最初几天里的睡眠时间平均每天为16.6小时。但个体差异很大,最嗜睡的婴儿平均每天睡23小时,觉醒时间最长的婴儿平均每天只睡10.5小时。
童年时期睡眠和觉醒时间的比率逐渐减少,成年以后,睡眠时间由原来的平均每天16小时减少到一半,即8小时。不过有些成年人与典型的8小时睡眠相差甚巨。2%的成年人只需要5小时睡眠,另有2%的人则需要10小时的睡眠。成年妇女比成年男性需要的睡眠时间略多一些。
新生儿16小时的睡眠并非集中在夜间一次完成,而是分散在一天之中的几段时间。但是,即使在襁褓之中,新生儿也有晚上多睡的倾向。经过几个星期,晚上的睡眠时间逐渐加长,成为主要的睡眠时间。婴儿每天白天“小睡”几次,晚上长睡一次。这一变化使婴儿每天的睡眠时间逐渐减少,到了6个月时就降至每天平均14小时。接着的几个月中,白天的小睡减少到两次——上下午各睡一次。第2年时,上午的小睡往往消失,每日的睡眠时间因而减少到13个小时。进入第5年时,午睡亦消失,这就使每日睡眠时间减少到12个小时。自此至青春期,儿童需要睡眠的时间又减少3个小时;所以到13岁时,少年的睡眠时间就减少到每晚9小时。自此以后的整个青春期,少年与成年的睡眠模式并没表现出任何差别,他们每天的睡眠时间不超过8小时。由此可见,人的最后一个睡眠节律期与性成熟的时间相吻合,而不是与人的身体发育最后定型的时期相吻合。
有趣的是,在学龄前儿童中,智力较强者往往比智力较弱者睡得少。7岁以后,这种关系却翻了过来。比较聪明的学童比智力较差的学童睡眠的时间略长。到了这个阶段,看来儿童并不是靠觉醒的时间多来多学东西;由于他们不得不学习大量知识,所以那些反应积极主动的儿童经过一天的学习以后就精疲力竭了。与此相对,成人之中的智力水平和睡眠时间,似乎没有什么关系。
健康的成年男女所需的入睡时间大约平均为20分钟。睡醒时间应该自然而然地到来。如果需要人为的办法唤醒,那就说明睡眠不够,醒过以后的机警程度就会降低。
新生儿在觉醒的时间里活动较少。他不像其他灵长类的幼仔,它的肌肉很不发达。初生的小猴从降生那一刻起就有力气抓住母亲。甚至在降生的过程中,小猴的前肢就能紧紧抓住母亲的皮毛。相比之下,人类的新生儿是虚弱无助的,他只能用四肢做轻微的动作。直到1个月时,婴儿才能在俯卧时抬头。到了2个月时,他才能用手支撑使胸部离开地面。3个月大的婴儿才能抬手触摸悬垂的物体。4个月才能由母亲扶着坐起来。5个月才能坐在母亲的膝头上,用手抓握东西。6个月才能在较高的椅子里坐起身,用手抓住悬垂的物体。9个月才能手扶家具站立。10个月才能手脚并用爬行。11个月才能由父母搀扶着蹒跚学步。12个月才能凭借坚实的物体自己站起身。13个月才能爬几级楼梯。14个月才能在没有支撑的情况下站起身。15个月是一个了不起的时刻,婴儿可以在没人帮助的情况下自己步行了。(当然,以上各阶段的描述是平均的肌肉发育情况,但是他们至少能大体上表明人类婴儿的姿势和运动的发展速度。)
大约在婴儿学会不借助外来物帮助自己步行时,他也开始学话;最初是几个非常简单的词。可是他的词汇很快就以惊人的速度进入爆发期。到2岁时,儿童能说的词汇已近300个。到3岁时他的词汇又增加了两倍。到4岁时他会用的词汇几乎达到1600个。到5岁时他已学会2100个词。这种模仿有声语言的惊人速度是人类得天独厚的能力,应该被认为是我们最伟大的成就之一。正如我们在第一章中所看到的,它与狩猎活动的集体合作有关;在此期间,准确有效的交际成为迫切的需要。现存与人类亲缘关系最近的灵长类,没有类似的能力,连与此相近的能力也没有。在操作性的模仿能力上,黑猩猩也像人一样聪明灵巧,可是它们没有言语模仿能力。有人非常认真、费尽心机地训练一只黑猩猩幼仔说话,可是其成效微乎其微。这只小猩猩的生活环境和人类婴儿在家中的环境一模一样。他们把食物奖赏和嘴唇操作结合起来教小猩猩说最简单的词。到两岁半时,小猩猩会说“妈妈”“爸爸”和“杯子”。最后它学会了在恰当的情景中说出这三个词,当它想喝水时它能小声说出“杯子”。艰巨的试验继续进行,小猩猩到6岁时(人类的幼儿此时学会的词汇已大大超过2000个)的词汇总共才增加到7个。
这种差别是脑子的差别,而不是发音机制的差别。黑猩猩发音器官的结构完全可以发出许多不同的声音。其发音器官并无缺陷,不足以解释它为什么不能开口说话。它的弱点集中在头颅之中。
与黑猩猩不同的是,有些鸟类有显著的口头模仿能力。鹦鹉、鹩哥、乌鸦和其他一些鸟类,能毫不费力地模仿整句话。可惜,鸟类的大脑限定了它们,使其不能充分利用自己的模仿力。它们只能重复人教给它们的话,依样画葫芦地模仿其中的声音,只能按固定的顺序机械地重复,不能把模仿的声音与外界的事件联系起来。然而,令人吃惊的是,黑猩猩和猴类竟然也不能再进一步,在它们目前的水平上再有所成就。哪怕是学会几个简单的、受文化制约的词,也会对它们在自然栖息地的生活大有助益;所以我们难以理解,它们在演化中为何不能学会几个词。
再回头说我们人类。我们与其他灵长类动物共有的咕哝、呻吟和惊叫,并没有被我们新近学会的卓越的语言能力排挤掉。我们与生俱来的声音信号保留了下来,其重要作用也保留了下来。它们不仅是我们建造语言摩天大厦的语音基础,而且作为人类独特的交际手段,亦有其与生俱来的存在权利。和言语信号不同,它们的出现不需要专门的训练,而且它们在世界各民族文化中的意义相同。惊叫、抽噎、笑声、咆哮、呻吟和有节奏的哭泣,等等,给普天之下的人传输同样的信息。和其他动物发出的声音一样,这些与生俱来的声音与人的基本情绪相联系,它们立即给人印象,使人了解发声者有何动机。同样,我们保留了本能的表情——面带微笑、咧着嘴笑、皱眉蹙额、目不转睛、面带惊恐、满面怒容,等等。这些面部表情在不同的社会中也是一样的。尽管人们学会了各自文化里独特的姿势和体态,这些相同的面部表情仍然保留了下来。
看看人类共同的基本声音和表情在个体发育中的成长过程,是饶有趣味的。有节奏的哭叫从降生那一刻起就出现了,我们对此十分熟悉。微笑出现稍晚,大约是在5个星期以后。笑声和发脾气要等到3—4个月时才出现。仔细考察一下这些模式是有价值的。
哭叫是人类发出的最早的情绪信号,也是最基本的情绪信号。微笑和大笑是人类特有的独一无二的信号,但是哭叫是人类和数以千计的物种共同的声音。事实上,一切哺乳类(且不说鸟类)在受惊时和痛苦中都会发出尖叫声、嘶叫声、哇哇声和号叫声。在高级哺乳类中,面部表情演化成视觉信号手段,它们在发出惊叫的同时,还有惊恐的面部表情相伴随。无论这类反应是由幼仔还是由成年动物发出的,它们表达的意思都是出了大问题。幼仔给父母发出警报,成年动物给同一群体的其他成员发出警报。
在婴儿期,有许多东西使我们哭叫:我们疼痛、饥饿时哭叫,周围没大人时哭叫,遇见陌生的刺激时哭叫,突然失去舒适的源头时哭叫,不能得到急需的东西时哭叫。以上各种范畴的原因可以归结为两种重要的因素:身体的痛苦和不安全感。在任何一种情况下,一旦信号发出,它就立刻产生(或者应该产生)父母的保护性反应。如果信号发出时孩子不在父母身边,它就立刻产生缩短孩子和父母距离的效果,直到父母来到孩子身边,将他抱在怀里,或摇晃,或轻拍,或抚摸。如果婴儿已经抱在怀里,如果抱起来以后婴儿仍在哭闹,那么就需要看看孩子身上是否有疼痛之处。只有孩子哭闹的信号消失以后,父母的反应才会终止(在这个方面,哭闹和微笑、大笑的模式根本不同)。
哭叫的动作引起肌肉紧张,同时头部充血变红、眼睛流泪、嘴巴张大、嘴角下收、呼吸强度增加、喘气加剧,当然还有尖厉的哭声。稍大的幼儿还要奔向父母,抱着父母不放。
尽管哭叫是人人熟悉的,我还是详细地描绘了这一模式,因为我们微笑和大笑的特化信号正是从哭泣这一模式演化而来的。当有人说“他笑着笑着就哭起来了”时,他说的就是笑和哭的关系。但是,从演化的观点来说,两者之间的关系应颠倒过来,我们是先学会哭然后才学会笑的。这是怎么回事?首先,要认清哭和笑作为反应模式是非常相似的,这一点至为重要。由于两者反映的情绪迥然不同,所以我们往往忽略了两者的相同之处。与哭泣一样,大笑时肌肉紧张、嘴巴张开、嘴唇后收、呼吸强度增加、喘气加剧。笑得厉害时,面部亦充血涨红,眼睛也要流泪。但是笑声不如哭声嘶哑刺耳,亦不如哭声尖厉高亢。尤为重要的是,笑声比哭声短促,其节奏更快,仿佛是婴儿的大哭被切分成若干短促的片断,并且变得更为平缓柔和、音调有所降低似的。
看起来,笑的反应是由哭的反应演化出来的继发信号,这种演化按照以下的方式进行。我在前面说过,哭叫从降生那一刻起即已存在,而笑声在3—4个月之前是不会出现的。笑声的到来与识别父母的能力同时发生。认识父亲的婴儿也许是聪明的婴儿,但是只有认识母亲的婴儿才会笑。婴儿能认出母亲的面孔并且能将母亲和其他成人区别开来之前,也许会咯咯发笑,但是他不会哈哈大笑。他能认出母亲的同时,又产生了害怕别人、害怕陌生成人的情绪。长到2个月时,凡是熟悉的面孔都使他高兴,一切态度和蔼的大人都受欢迎。但是,与此同时,他对周围世界的惧怕也开始成熟,任何不熟悉的人都可能使他不安;把他吓哭。(要不了多久,他就可以知道,还有一些大人也会使他舒服,他对这些大人的畏惧就会消失。但是,他不再畏惧的大人是有选择的,只有他认识的大人他才不惧怕。)这个过程的结果就是,婴儿会发现自己处在一种莫名其妙的冲突之中。当母亲的行为使婴儿受惊时,母亲发出的是两套对立的信号。一套信号说:“我是你妈妈——你的保护人,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另一套信号又说:“注意,这件事怪吓人的。”婴儿能识别母亲之前不会处于这种冲突之中。因为如果母亲此时的行为吓住了婴儿,当时的母亲只不过是一种吓人信号的源头而已。可是,现在婴儿已能识别母亲,所以母亲的行为发出的是双重信号:“既危险又不危险”,换言之,“看上去有危险,可是它是我发出的信号,所以你不用当真”。结果,孩子作出的反应一半是哭叫,一半是认出母亲的咯咯声。两者神奇地结合就产生了哈哈大笑。(更确切地说,大笑产生于演化过程中悠远的过去。自此以后,它就固定下来发展成为一种独立而独特的反应。)
由此可见,孩子笑声的意思是说:“我知道有危险,但这一危险并不真实。”这就是孩子传递给母亲的信息。母亲现在可以与孩子玩一些激烈的游戏,而孩子却不至于被吓哭。婴儿最早发出的笑声,是由母亲“藏猫猫”、拍手、有节奏地屈膝、把婴儿高高举起等游戏触发的。稍大一点,挠痒痒起着重要的作用,但这要等到6个月以后。所有这些游戏全是令人震惊的刺激,但是它们是由“安全”的保护人发出的。婴儿很快就学会了自己挑起这些刺激——比如用“藏猫猫”来获得发现东西的“震惊”,或假装逃跑以获得被抓住的经验。
因此,笑声成为游戏的信号,它使母子之间日益增加的戏剧性关系得以继续和发展。如果这种信号变得过分吓人和痛苦,孩子的反应当然就可能转变为哭叫,并立即再次激发母亲的保护性反应。这一信号系统能使孩子拓展他对身体功能和周围世界的探索。
其他动物也有独特的游戏信号。但与我们的游戏信号相比,那真是小巫见大巫。黑猩猩有一种游戏的面部表情和游戏的哼哼声,这种哼哼声相当于我们的笑声。从演化起源上说,这两种信号与我们的笑声有同样的矛盾性。黑猩猩幼仔打招呼时嘴唇噘起来向前突出,突到极限为止;受惊时它的嘴唇向后收缩,嘴巴张开,牙齿露出。黑猩猩的游戏表情,是由友好和惧怕交织的感情引起的,所以它是两者的混合。此时它的腭骨前伸,这一点与它表示害怕的动作一样,但是它的嘴唇也随腭骨往前伸,遮盖着牙齿。它表明游戏的哼哼声介于打招呼的“咕咕”声和尖厉的惊叫声之间。如果游戏变得过分粗鲁,它的嘴唇就往后收,游戏的哼哼声就变为短促的尖叫声。如果游戏变得过分安静,它的腭骨就逐渐合拢,嘴唇就随着向前突出,变成典型的黑猩猩表示友好的噘嘴姿态。人和动物发出游戏信号的情景基本上是相同的,但是黑猩猩游戏的哼哼声和我们有力而强烈的哈哈大笑相比是微不足道的。黑猩猩发育的过程中,游戏信号的重要性大大下降。相反,我们的游戏信号大大拓展,并且在日常生活中取得越来越重要的地位。裸猿即使进入成年以后仍然喜欢游戏,游戏完全成了他探索天性的一部分。他常常把事情推向极端,试图使自己吃惊,使自己震惊,同时又不至于使自己受到伤害,接着他爆发出有感染力的哈哈大笑以表现自己的舒心。
在较大的儿童和成年人中,嘲笑当然可以成为社会生活中的有力武器。嘲笑对人的侮辱有双重意义。一方面它表示某人的稀奇古怪使人害怕;同时它又表示,此人不值得认真对付。专业喜剧演员故意承担嘲笑人的社会角色,而听众却将钱大把大把地送给他,为的就是将自己这一群人的正常行为与他表演的不正常行为进行比照。
少年对偶像的反应与此有关。他们作为听众表示愉悦的方式,不是放声大笑,而是尖声嘶叫。岂止如此,他们还高兴得揪自己的身子,或者揪住伙伴的身子。他们一高兴就扭动身子、发出呻吟、以手掩面、揪扯头发。这些动作是典型的剧痛和惧怕的征兆,但是它们被故意程式化以后却用来表示高兴,其分界线被人为地降低了。它们不再是求助的叫声,而是听众之间交流的信号,表明能对自己崇拜的性偶像作出强烈的反应。这种反应的感情非常狂热,正如一切使人难以抑制感情的强烈刺激一样,它们成了人在纯粹感到痛苦时所作出的那种反应。假如一位少女发现自己单独和她崇拜的偶像在一起,她绝不会想到要对他尖叫。她的尖叫声不是用在偶像身上的,而是向听众中的女孩子发出的。用这种方式,姑娘们可以使彼此放心,确认彼此发展中的情感回应。
在搁下眼泪和笑声这个主题之前,还有一个谜需要澄清。有些母亲在婴儿出生后的头3个月里,由于孩子哭个不停而非常痛苦。父母想尽各种办法似乎都不能阻挡汹涌而来的哭声。于是他们得出结论,孩子的身体有非常严重的不适,然后尝试相应的治疗。当然,他们认为孩子身体不适并没有错。但是,这恐怕是结果而不是原因。以下的事实提供了重要的线索:到三四个月时,像变魔术似的,孩子“痛苦”的哭叫声突然停止了。哭叫声消失的时间,正好与婴儿开始认出母亲的时间相吻合。如果把哭闹婴儿的母亲和安静婴儿的母亲的行为比较一下,就可以找到问题的答案。第一种母亲的行为带有试探性,带有紧张和焦虑的情绪,而后者的行为则是有意识的、平静的和安详的。关键之处在于,即使在这样幼小的年纪,孩子对于母亲的行为也非常敏感,他们能区分母亲搂抱时“安全”“平安”的感觉和“不安全”“惊惧”的感觉。激动不安的母亲无法避免把激动的信号传给新生的宝宝。孩子也以恰当的方式给母亲送回信号,要求母亲保护他不受激动不安的骚扰。这个信号加重了母亲的苦恼,反过来母亲的苦恼又使孩子哭闹得更加厉害。最后导致不幸的宝宝哭到不舒服为止,哭得发痛的身子又加重了他的不幸。要想打破这个恶性循环,母亲只需接受既成情况,并保持镇静。即使母亲无法使自己镇静(在这一点上要欺骗婴儿几乎是不可能的),问题也是自己可以解决的;正如我上文所说,婴儿到了三四个月,吵闹就突然停止了。因为到了这个阶段,母亲的形象在婴儿的脑子里留下了深深的印痕,他本能地把母亲当作“保护人”。母亲不再是一连串不具形体而激动不安的刺激,而是有一张熟悉面孔的实实在在的保护人。即使她继续发出使人激动不安的刺激,这些刺激也不会使孩子非常惊怕,因为他们的源头是熟悉的和蔼可亲的母亲。婴儿和母亲与日俱增的纽带使母亲保持平静,自然就减轻了母亲的焦虑。婴儿“痛苦的”哭叫遂告消失。
迄今为止,我略去了微笑的问题未加讨论,因为它和放声笑相比是一种更特化的反应。正如放声笑是哭叫派生的一种次要形式一样,微笑也是放声笑派生的一种次要形式。乍一看,微笑的确只不过像是大笑的一种强度较低的翻版,但实际情形却并非那么简单。不错,烈度最低的放声笑难以和微笑区别开来,无疑微笑正是这样来的。但显而易见,微笑在演化过程中被解放了出来,现在它必须被看作一种独立的实体。高强度的微笑——咧嘴笑,喜气洋洋的、笑逐颜开的笑——与低烈度的放声笑在功能上是完全不同的。微笑演变成了人类独特的专门用于打招呼的信号。如果我们对人微笑示意,他知道我们的态度友好。但是,倘若我们用哈哈笑作为见面礼,人家就有理由怀疑我们的善意。
任何社会接触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都能引起轻微的惧怕。在见面的一瞬间,对方的行为还是一个未知量。微笑和放声笑都表明惧怕是存在的,都表现出惧怕和吸引伙伴、接受对方的心情奇妙地掺和在一起了。但是,当放声笑发展为高强度的纵声大笑时,它发出的信号却是:准备应付进一步的“吃惊”,准备进一步探索危险与安全掺半的情景。相反,假若低强度的放声笑中的微笑表情变成了别的东西——咧嘴笑,它发出的信号又是另一种意义:情况不能向那个方向发展下去;它仅仅表明,初始的情绪本身就是目的,用不着进一步推敲。相视微笑使双方确信:虽然担心,但是相互之间却有吸引力。轻微的惧怕意味着没有攻击性,没有攻击性意味着友好。于是,微笑演变成了善意的吸引人的一种手段。
如果说我们需要微笑这种信号,为什么其他灵长类动物又可以不要这一信号呢?不错,灵长类动物确实有各种友好的姿势。但是,对我们而言,微笑是一种独有的信号,而且是日常生活中极其重要的信号,无论对婴儿或成人都很重要。在我们的生存模式中,是什么东西把它推到前台这样重要的位置呢?看起来,答案要在我们顶顶出名的裸露的皮肤中去找。小猴降生时,立即紧紧抓住母亲的皮毛。它就这样贴在母亲的毛皮上,一小时又一小时,一日复一日地待在那里。几个星期之中,甚至连续几个月,小猴从不离开母亲皮毛这个舒适的安乐窝。后来,小猴首次离开母亲去冒险时,仍然在受到警告时立即跳回母亲身边,抓住母亲不放。小猴自有它确定的办法去保证与母亲的亲密接触。即使母亲不欢迎这种身体接触(因为小猴越长越大,越来越重),她也难以拒绝小猴的要求。凡是领养过小猩猩的人都可以证明这一点。
当我们降生时,我们的处境要危险得多。不光是因为我们体力虚弱不能抓住母亲,而且母亲的身上也没有可以抓住的皮毛。我们丧失了一切保证与母亲密切接触的机械手段,因而不得不完全依靠向母亲发出的刺激信号。我们可以声嘶力竭地哭叫,以召唤母亲的照顾;一旦得到母亲的照顾,我们还得用其他办法来维持母亲的照顾。此刻我们需要的,就是替代抓住母亲的一种东西,一种使母亲的爱抚得到报偿的信号,使她想和我们待在一起。我们使用的信号就是微笑。
婴儿出生以后的头几周就开始微笑,但是开头的微笑并没有确定的目标。到第5周时,微笑变成对某些刺激的确定的反应。婴儿的眼光能固定在物体上了。起初,婴儿对眼睛的反应最为敏锐,就连纸板上画的两个黑点,他也能作出敏锐的反应。再过几周,还需要用嘴巴才能引起婴儿的注意。两个黑点之下再加一条横线表示嘴巴,能更为有效地引起婴儿的反应。不久,张开的嘴巴对引起注意最为重要。接着,眼睛作为主要的刺激就失去重要意义。在这个阶段,即在三四个月前后,婴儿的反应变得更加专一。他的反应从任何熟悉的面孔逐渐收缩到母亲的面孔上。母亲的印记开始发生。
婴儿的微笑反应在发展过程中有一种令人惊诧的现象:婴儿在这个过程中完全不能区别几何图形,比如四方形、三角形或其他线条分明的图形。看起来,婴儿在认识某些形体的能力方面有一种特别超前的成熟机制,但他只认识和人的面容相关的形体。相反,他的其他视觉能力却掉在后面。这就保证了婴儿的视觉能集中在合适的对象上发展。它能避免婴儿的视觉固着在与人的五官相近的无生命的形体上。
到7个月时,婴儿就彻底依恋母亲了。无论她做什么,母亲的形象总是维持不变,这个形象一直要维持到孩子生命的终点。小鸭完成这个依恋的关系是通过亦步亦趋地跟随母亲;猿猴幼仔完成这一过程是通过抓住母亲的皮毛;我们形成这个至为重要的依恋纽带,是借助微笑这一反应。
作为视觉刺激信号,微笑能够获得一种独特的外形,主要靠一个简单的动作,即嘴角的上扬。这时候嘴巴微张,嘴唇后收,与受惊时的动作颇为一致,但是微笑时还有另一个动作:嘴角微微上扬。有了这个动作,表情的性质就大大改变了。这一发展演化反过来又使另一种截然相反的面部表情成为可能,这就是嘴角下垂的表情。借助这种与微笑的嘴巴线条截然相反的曲线,就可以变成一种不自然“反笑”(anti-smile)。正如放声笑由哭叫演化而来,微笑从放声笑演化而来一样,这种不友好的面部表情也像钟摆的摇摆一样,是从友好的面部表情演变而来的。
然而,微笑的动作不限于嘴唇的曲线。我们成年人也许能在嘴唇的轻微动作之中传达自己的情绪,但是婴儿微笑时投入的动作远远不止这一点,他的动作就像打仗一样费劲。他微笑得最厉害的时候,还要蹬腿挥手,要伸手去抓外在的刺激物,要摇晃双手,要咿呀啊哇地发出欢快的叫声;同时他的头部后仰、下颌突出,身体向前倾,或向一旁扭曲,呼吸也随之加快。他的眼睛可能更加明亮,也可能略微眯缝起来。眼睛下沿和边缘出现皱纹,有时鼻梁上也露出皱纹。鼻翼两侧到嘴角两侧的皱褶更加显著。舌头可能伸出嘴巴。在伴随微笑的各种动作之中,身体的运动似乎表明,婴儿挣扎着要与母亲接触。婴儿笨拙的举动大概表明,我们灵长类祖先抱着母亲身体不放的反应仍然残存在我们身上。
我不厌其详地阐述了婴儿的微笑。但是,微笑当然是一种双向的信号。婴儿向母亲微笑时,母亲也报之以相同的信号。双方都给对方的微笑提供报偿,母子的纽带在双向交流中紧密起来。你可能觉得,这句话的道理一目了然。然而,这里面却可能掩盖着一个陷阱。有些母亲在激动、焦急、发火时,企图强装笑脸以掩盖自己的情绪。她们希望强装的笑脸能避免使婴儿不安。实际上,这一手法是弊多利少。上文已经提到,在母亲的情绪上,要想欺骗婴儿几乎是不可能的。在婴幼儿时期,我们对父母激动和平静的微小征兆似乎是极为敏感的。在前言语阶段,符号和文化交际的庞大机器还没有压在我们身上,我们依赖细小的动作、姿态的变化和声调的变化更甚于成年。别的动物尤其善于使用这些手段来交流。“聪明的汉斯”是一头闻名遐迩的会数数的马,事实上它的能力就建立在敏锐的反应力基础上,它能对训练人细微的体态变化做出反应。要它算数时,它能用蹄子敲地,到恰当的次数后停下来。即使训练人不在现场而由别人出题要它算数时,它同样能给出正确的答案,因为等它用蹄子敲到至关重要的那个数字时,在场的陌生人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一点紧张的迹象。我们大家都有这种能力,即使进入成年以后也保存着这种能力(算命先生之所以算得正确,也是大大借重了这种能力)。但是,在前言语阶段的婴儿身上,这种能力似乎表现得特别活跃。假如母亲的动作紧张不安,无论她怎么掩饰,她总是免不了要将这些动作传达给自己的孩子。假如她同时装出一副喜气洋洋的笑脸,那还是骗不了孩子的,那只能把孩子搞得不知所措——两种矛盾冲突的信息传递给了孩子。如果长此以往发送互相冲突的信息,就可能给孩子造成终身的伤害,给他日后的社会交往和适应造成严重的困难。
搁下微笑这一主题以后,我们现在要转向一种迥然不同的活动。几个月以后,一种新的婴儿行为模式开始出现:攻击性开始登场。发脾气和哭闹从早些时候万用的哭叫中分离出来。婴儿发出的攻击性信号,是更为断续、更不规则的尖叫,是使劲用手抓、用腿蹬。他用手打小的东西,摇晃大的物件,吐唾沫,凡是够得着的东西他都想用嘴咬、用手抓、用手敲。开头这些活动带有随意性,彼此不协调。哭叫的反应表明,惧怕仍然存在。攻击性尚未成熟地变为纯粹的进攻,纯粹的进攻还得等很长一段时间——等到婴儿有了自信心,等他对自己身子的能力有了把握,才会到来。一旦进攻到来时,他也具有独特的面部表情信号。这些信号包括绷紧嘴唇的凝视,嘴唇噘紧成一条线,但嘴角往前送,而不是往后收。眼睛死死地盯着对方不动,眉毛拧紧往下压,拳头握紧。孩子开始表明自己的存在和个性了。
观察发现,增加孩子的密度会增加其攻击性。在拥挤的环境中,群体成员的友好社会交往减少,破坏性和攻击性模式在频率和烈度上都会显著上升。这一点至为重要。你也许记得,其他动物借助争斗来解决霸权争端,并借此增加同一物种的空间分布。我们在第五章里再回头谈这个问题。
除了保护、喂养、清洗孩子、与孩子游戏之外,父母的职责还包括最为重要的训练。正如其他动物一样,人类的训练也运用奖惩制度,通过逐渐修正和调整幼儿的试错学习过程来完成。然而除此之外,孩子还借助模仿而飞快地学习;这一学习机制在大多数哺乳类身上都发展得不大好,但是在我们身上,它的确发展到无与伦比的高度,发展到尽善尽美的地步。所以,其他动物必须靠个体自己非常吃力地学习的东西,我们却可以通过仿效父母迅速学到手。裸猿是一种有意识地向子女传授知识和技能的猿类。(我们对这种父传子受的学习方式已经习以为常,所以我们往往假定,其他动物也以同样的方法受惠,结果对传授在动物生活中的作用就作了过高的估计。)
我们成年以后的许多行为建立在童年时期靠模仿而吸收的东西之上。我们常常幻想,自己之所以按某种特定的方式行动,那是因为这样的行为与某种抽象而高尚的道德准则相吻合。然而事实上,我们的行为要服从根深蒂固的、早已“忘掉”的纯粹模仿所得来的印象。正是由于盲目服从这样的印象(再加上我们仔细掩盖的本能冲动),才使社会非常难以改变习俗和“信仰”。即使面对激动人心、光辉灿烂、合乎理性的新思想,而且是建立在纯正客观的智慧基础上的新思想,人们仍然顽固地坚守昔日固定居所的祖先所养成的习惯和偏见。如果我们要顺利度过少年时代这个极为重要的所谓“吸墨纸”阶段,要迅速吸收历代前人积累的经验,那么,我们就不得不背负陋习和偏见这个沉重的十字架。我们在接受富有价值的事实时,不得不同时接受传统的偏见。
所幸的是,我们开发出了一种疗效显著的“解毒药”来对付陋习和偏见的弱点,这一弱点是模仿性学习里的痼疾。我们富有经过磨砺过的好奇心以及经过强化的索冲动。好奇心和探索冲动与陋习和偏见相抗衡,由此而产生的平衡具有创造奇迹的潜力。只有当一种文化因迷信模仿性重复而过分僵化,或者在探索中过分鲁莽轻率时,它才会跌跌撞撞地失去平衡。凡是在这两种冲动中求得完美平衡的文化,都会是繁荣昌盛的。当今世界上,我们能看见许多太僵硬或太鲁莽的文化作为例证。小型落后的社会、被沉重的禁忌和古风完全支配的社会,是太僵硬的文化例证。同样是这些社会,当它们被先进文化改变、接受先进文化的“援助”时,它们就迅速成为过分鲁莽的文化。猝然服用剂量过大的药物,过分迷恋社会新奇和探索激情,就会淹没祖传的模仿,就会使天平过分失去平衡。结果就造成文化动乱和文化瓦解。幸运的社会是逐渐求得完美平衡的社会;它必须求得模仿与好奇的平衡,求得盲目的、不动脑筋的抄袭和渐进的、合乎理性的实验之间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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