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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尧不在了。铁打的事实逼视我自己,不在,意味著什麽呢?麦可杰克森说,我生来是 为了长生不死。

        这位西方不败,月球漫步者,五岁即是杰克森家庭合唱团成员之一,神秘与童贞,腊像 雕琢般的脸孔所费不赀,付出了上百万美元代价。他极少极少爆露於媒体时,必使我心惊肉跳盯 紧萤光幕,太怕那些闪耀不休的镁光灯和拥挤过热的室温,会把他脸融化走形。他垂挂在鼻额限 两颊卷乱如藻的发涤,令我怀疑是为遮掩裂罅。我的梦魇,有一天他终会在全世界人眼睁睁之下 腊融掉了,正像传说中的洞窟女王一样。

        他的隐遁密宅,卫土布满各通道转角。疑惧有鬼故只在卧室流连,监控器能看见毛内每 一处,雷射音响四通八达,放起音乐足可震跑鬼魅。除了儿童,他不接纳任何访客。跟小朋友追逐 射水枪,比赛电动玩具,打枕头仗弄得羽絮四飞,并跟小鬼当家那个窜红全美片酬暴涨的克金小 鬼结成莫逆。他的保镳扪扮成众神,守护卧房,以防恶灵趁其睡眠中把魂拘走。他新专辑的平面 设计,集巴洛可和天方夜谭和民族异色的巨大面形,分明一座秘教殿寝。当今之世,我竟然亲见一 人如此之怕老,怕死,怕不在了而至效起法老王的造金字塔,宜一绝望,惨烈,蔚为本世纪奇观 。

        不在,柏格曼说,就是没有了。毫无藉口不能避的,没有了,永终的没有。 布纽尔一天一天老去时,他不害怕死亡。唯一一桩,他所不解,当他不在以後,世界会 继续下去变成什么样子但是他再也,再也无法知道了,他渴盼每隔十年从棺材里坐起来读一份当 日的报纸。

        彼二人老过,有人早夭。

        前不久我看过梅尔吉卜逊老戏新演,哈姆雷特临终前於其挚友怀中说,我死了,你还活 著,把我报仇的缘由让那些不知的人知晓。并且他又重覆一遍,如若你真是爱我,在这严酷尘间 ,将我的事情传扬。

        渺小,壮哉的执念啊。他怎知传播一句话,尚且会被谬误成「猫在钢琴上昏倒了」,何 况人的一生。哈姆雷特每每惹人厌烦,唯他将死之善言如此耿耿於怀自己的作为和声名,使我非常 哀伤理解著什么叫做,虎死留皮,人死留名。

        名字,名字?永生的符号。人花一辈子功夫铸造它,打磨它,希望它会是钻石星光穿透 亿万光年的时间廊仍旧发亮。它是没有宗教人的宗教,异教徒的天国。不过连这个,我也不抱希 望。因为我与阿尧,我们已注定是没有名字的人,没有奇迹。

        活难,死亦不易,像我养的无名鱼。

        它们起先是一群,铁钉大小,乍看以为是小时候沟渠常见的大肚鱼。学生到後山烤肉, 用补蝶网在溪里捞了许多,回程路过我住处敲门而入,专为喝克鲁伯煮的咖啡,他们自助式,熟 练如归。喝毕,这一批还算懂事会洗净杯盘才走,他们未经同意把一塑袋鱼就送给我,建议给我 的吉吉猫打牙祭,中有一人果真就要付诸行动,真是太乱暴了,被我急急阻止,这样,鱼便留了 下来属於我。

        鱼的性命都在我手中,我得负完全责任,是个虐刑。而我也从来不参加学生的烤肉 郊游,因为在那冗长的等吃过程中,无非三两个劳碌命热心於火前司烤,人力闲置和肉香四溢却久 久吃不到东西,遂搅得大家脾味浮躁,不停扯淡玩语言暴力。他们精力旺盛,发现鱼蟹,就跑进 水里竞逐,兽性大发的抠泥洞非拔断了一只蟹脚才罢手。犹嫌不足,会有人骑摩托车出去找到最 近一家店买来捕网,大肆捞鱼。烤肉的火烧得岸上石头疮痍,烟熏焦了树下垂葛。然後他们把鱼 和网丢在我家,三支网还贴著新标签,连同活生生的鱼群一起,连同他们的青春,用後即弃。这 些,都让我痛苦。

        我把鱼先从塑胶袋放出置於面盆内,这种充斥市场紫灰相间宽条纹的塑胶袋,是丑中之 丑,恶中之恶,一经制造,万年不毁。我跑了周遭可能卖容器的地方,不意在一个芜杂文具店瞥 见玻璃鱼缸。大小一列,荷叶边的缸口,盘图像妇人之臀的缸身,腰间系著缎带蝴蝶结,积灰甚 多,是好久前一阵饲斗鱼风刮过的遗迹。鱼群移驻缸里之前死了几尾,分散扔到阳台花盆任其腐 化。我极有限的丁点常识,装满一桶自来水让氯沉淀,轻舀桶面之水灌注鱼缸,少半新水,多半 故乡水,盼它们好生适应,思索它们该吃何物才好。

        它们散兵游泳各自漂浮著,自缸上俯瞰灰蚯蚯,侧边平视是扁的,斑纹闪动也有些热带 鱼的意思。度过一夜一天,我诧异它们还好好活著。只有两尾先後仰身坦腹沉在缸底,我用筷子 夹起,一尾太小了不成个鱼形,我亦将之抹在花盆土里,尘归尘。我专程跑下山去水景店买鱼食, 就买了最普通一罐砖红色的砂粒,说是虾粉做的。我且带回一个很简单像水晶球的大鱼缸,准备 长期饲养它们。

        我用指甲捺扁一粒虾砂,捏起撮成粉撒在水上,不料鱼们立刻虻集来争食,我太高兴了 ,大纣此鱼甚贱所以好养。我变成地母型的妇人,幸福看著孩子跟丈夫吃光自己煮的食物而加倍 供应,源源不绝,不满足不罢休。它们吃得多,排泄多,混浊了水。我担心氮过盛,勤劳换水,仍 采取留一半旧水换一半新水的方法。新旧交替过,鱼们总密麻夥成一队沿著缸壁窜跑,是不习惯 呢,是韩净的水好快乐呢,我察猜不定,必待它们慢慢静止下来,复取得平衡各个在水域中漂浮 ,我才心安。我决定克制住喂量,减低它们骚动的频率。 一星期过去,鱼们与我似乎正摸索出一种相处的规则,忽然,一天之内纷纷死了一批。

        徵兆先是失去重心,苗颠踬於途的努力不使身体倾斜。若倾斜超过了四十五度角,鱼会 抖擞一振朝前冲,藉冲力把身体扳正,平稳浮一刻,又斜了。几番起落,终将放弃前,鱼倒栽葱 的以吻抵住缸底游游游,最後,一松口,飘开,像慢动作放映栽一记大筋斗,仰腹跌在缸底,不 动了。其生与死之角力过程,石磨般磨苦我的心志。

        我恐怕死气传染,加紧换水。鱼们索性绕壁狂奔,绕绕绕,便搅出一层蛋白色雾翳。我 揣测也许鱼口密度太高导至死亡,就拨部份鱼到丑陋的荷叶缸里。移山倒海,像做化学实验扰得 我好焦虑,恨没有养鱼知识能够应付。换水不换水,喂食不喂食,刻刻挫折我,到後来我不再撒 虾粉了,鱼已不食,粉粒胀泡於水中很像毒菌。

        鱼一批一批死,我不能再丢到花盆以免腥味引来虫蝇,端看它们仍然晶亮的斑烂,在水 龙头下冷冷冲去。劫後馀生,两尾。

        大的一尾,不可思议是在窗台槽沟上发现的,不知多久了,用纸卡铲起来姑且放回缸里 ,没指望它活。它怔怔定在水中好一会儿,居然扇乎扇乎鳍,一摆尾,动了。我百思不得其解, 真难相信它有鱼跃龙门的神力跳出缸去因而躲掉一场瘟灾之後,又挨得过旱劫,活了。小的那尾 ,我亦致上最高敬意,或许它的遗传基因带有某种抗体罢。

        总之,我佩服它俩的存活,心甘情愿照顾它们。

        我帮它们弄来黄金葛插植,虬乱须根布在水里形成茂美的丛林,桃状叶涌出红口覆泻而 下,令人满意的居住环境。日子稍久,缸壁即生出一膜薄绿,虬根也湮开绒绒的绿,二鱼的粪物 积底为沃,缸里已自长成一个生态。

        我往往痴看二鱼,废寝忘食。它们出入丛林间,乍烁乍晦像宝石的碎片。有时却成了清 洁工,一整个下午忙碌清理环境,用吻把淀物推推推,拢做一处,用吻细细叮啄葛须使之峥嵘,用 吻上上下下磨亮缸壁。偶尔,它们各据一方对峙,剑道高手般蓄著内功好大张力,瞬间,爆发, 一冲擦身而过,不明二者接招了什么,已又各就各位,再一回合,直到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撼撼 水波打乱磁场,否则它们简直著魔一样不会停止。它们敛鳍浮在那里时,彷佛冥想中,谢绝打扰 。但只要我一撒粉,马上,猪羊变色露出狞恶的面目。

        且看,大的那尾占尽便宜後,掉头攻击小尾的把它逐到缸底,随之快速升空,用吻扫荡 水面粉末。太霸道了,我几次插手干预,公平分配一下。但我听说日本一位天皇喂鲤鱼,或天鹅 ?也是最壮的一只担最多,吃最多,御侍们都不平罗叱起来时,天皇却也不厌那只,和悦布食像 太阳照好人也照坏人。天皇自幼被教成无所憎,无所惧,他不知世间有什么恐怖和危险,他如果 遇见一条眼镜蛇亦自会施之以礼的。天皇之境,非我一介凡夫能及。

        我有意让阳台一瓦盆里的孑孓滋生,每日舀几枚倒进缸。痣红的孑孓在水中蠕升蠕降, 迅疾得很,二鱼像杰出外野手奔逐接杀,好吃得不得了哇。我知太宠溺它们,可是难自禁。初夏 盛产的季节,一舀满是孑孓,二鱼明显都长大了,斑彩历历如绘表示它们很健康。我好想知道它 们是否一公一母,若是就更开心了。

        这样,一日我猛发觉大尾的那只竟倾斜了身体在划水,魂飞魄散。 小尾的用吻去戳它,它会往前奋游两下,好像醉汉振作精神哂笑说没醉,没醉。小尾的 是在攻击它呢?鼓舞它呢?近两步,远一步,戳一口,忙逃。我束手无策,眼看它翻倒露出肥白 腹部,逐渐变成异类了。小尾的在攻击它,戳挨一阵以後明白它并不能威胁到什么,就再也不屑一 顾游开了。

        是撑死的,唯有这个原因。我给太多孑孓,它依例要垄断,吃进去的来不及放出,撑死 了自己。这完全是人为之过,我追悔莫及。

        仅馀的一尾,活到次年二月大寒流来时冻死了。此间,我每每看它一鱼,好寂寞的鱼啊 ,我发出像耶和华神的喟叹,「那人独居不好,我要为他造一个配偶帮助他」,我亦认真考虑过 是否要去後山溪捞一尾同类来相伴。

        球形玻璃缸容纳著窗户外整块天光云影,鱼和缸的比例,如太阳系里一颗行星。鱼因著 没有了嬉戏竞争的对象,虽然这个对象也常常欺压它,它游摆水中的姿态变了。它像一座发射成 功的人造卫星,无重力,无意志,不过是放到轨道上就可以运转自如了。它会一直运行下去,除 非我打破鱼缸,它不会死的。它浮在那里的样子,无嗔无喜,怨爱不兴,莫非涅盘。但这样的不 死鱼,是否太无聊了呢?我不时伏在缸口吹气,制造出许多涟漪,甚至牵动到较底层也能起波澜, 让鱼慌乱跑一阵,也好。

        缸中一鱼,成了我书写当中每次停笔思索时的视线所在。鱼在我可以看见的圆弧景框里 出镜入镜,因折射角度而变幻。它幻若慧星拖著辉煌的尾巴迤逦出镜,又变成莫内日出印象里的 晕光现身。随後消失不见,留下很长的空镜,长得超过我的等待极限,使我忽感不祥,仓皇爬出 座椅,巴到缸前寻找,神经质的害怕它跃出红掉在不知哪里了,急出一毛发冷汗,却见它好端端就 停驻水上,与萤灰的表面张力融成一片难以辨识。它仍会跟从前一样打扫环境,用吻把秽物推拢 在缸底,我好可怜它像广寒宫里执帚的孤单嫦娥。

        我认为它当然会一直活著,跟我终老。它已形成我生活的一部份,日久,彼此相后。故 那一天我发现它坦腹死时,错愕不能相信。我才读到报纸说南部虱目鱼大批冻死,可是毫没联想 到我温暖屋里的鱼。死别,便这样,在我最放心无事的时刻,突然拜访。肉身,脆弱不堪一击。

        我将它埋葬花盆里用指头抠开的土坑内,以叶覆之,纪念我们为期一年共处的亲密时光 。

        我留著缸继续养黄金葛,深叹植物的执拗的向光性,每隔时日,就得把缸移转面向,教 这群葛叶的翠灿脸好歹朝著我罢。生,是也如此之强。

        我看过BBC拍到的象之死。象瘫痪著宛如倒塌的城塔,象的同伴们夥成圈在拱它,用硕壮 无比的鼻额连结做墩,奋力要把它支砌起来。几次,几次,几乎都要成功了,象又塌下去。 试尽了力气後,群象忽然解散开,喷出高亢的呜呼,俩俩厮磨骚乱中,有象终於架起巍峨的前肢 搭骑到另只象的背上,性交模拟,它们要用性之颤栗激起同伴的生之欲情?将死之象躺在地上, 眼睛澹澹平视前方,灌木丛生的大地被它绝望的同类们撼踏得震裂开来。

        我亦看过饿死之人对这世界最後凝视的一眼。她耗竭仆在野地里,浓稠黑眼珠大大睁开 著,此时所见地面的小草,离离摇曳像春水朝天边漫涨,靖蜓草上飞,好温柔晚凉的风把她掩熄 了。远方的雷呜,萨耶吉雷拍摄的死亡。北部印度一个绿色小村,因日军攻占缅甸阻绝了米粮输 入,有水,有草,人却苦穷默忍的如柏花萎地而减,印度式之死。 妇人说,生时应当快乐,因为死时会死很久。

        还有浮士德说,没有什麽被证明过,也没有什么能够被证明,我传授的每一个学说,结 果总发现是新的错误,确定的只有一点,我们来就是为了走这一遭,其间所有的正是我们所遭遇 的。

        我狂走於台风雨里时,阿尧不在了。

        我看到路标明示,清岩院,存心直行去,以为是佛寺或神社。在我毫无一点心理准备之 下,栅门内赫然涌现出一大区墓碑,著实惊骇了我,把我雨泪滂沱的滥情顿间收煞。这回,我才 看见景物,物中的我自己。我已浑身湿透,骨头里都泡了水,仍行礼如仪撑著一伞真是太愚蠢。

        但是这回,我清醒的愿意愚蠢下去。我开始巡视一座一座墓碑,细看上面的碑文。因为 清醒,森森感到毛耸。我就抬头了望四方,那边是桥跟大马路,这边是公寓人家,不错,我正明亮 活在现代社会之中。屡屡被我咒骂的现代社会,此刻,竟是多麽亲切可爱啊。所以我冷静读碑, 风雨飘摇的偌大坟场独我一人。我必须用这种几近自虐的巡墓礼程,才能碾平最初的锐利的痛楚 。

        阿尧已死,意味著生命中我与他交集重叠的好大一块也随之不在了。无人共知,共享的 记忆,有何意义,视同湮灭。我必须淋雨受风寒,大病一场,以此挨度太过沉重的伤悼。

        碑上所载,都是衰老善终之人罢,阿尧毕竟嫌少壮,这里没有他片席之地。可预见的未 来,世界会一批一批死掉更多比阿尧还年轻的男男,女女,甚且蔓延童儿。去年十二月一日凭吊 大会,鸟瞰镜头摄下广场上的众多小蚂蚁人抬著一幅浩浩旗幔。奇丽拼贴布样的幔子,由家属捐出 爱滋亡者的一衣一毯缝制而成,其面积扩展之迅速,举世咋舌。阿尧,将找到他适宜的位置,在 那锦绣波扬的纪念旗幔上,战将,阿尧。

        我离开清岩院,回到市内。尿前一家麦当劳,大金字M,都市妖兽蹲踞空中。我忝列拒吃 麦当劳的一员,此时却像重逢亲人感激跑上去拥抱它,这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吃麦当劳。我恍 然大悟,台风天罕见人迹,原来都聚在这花房般光敞的速食店里了。

        我喝很烂的咖啡,取其热度焐暖身体。我想脱掉袜子晾乾,猛见鬼蓝色两只脚丫子,吓 一跳。昨天出医院吃饭在西友买的袜子,无印良品,遇水褪色成这副德行,要投书抗议。我傍窗远 眺台风肆虐,市街被它打得抬不起头,而我安全蜗在封闭室内,是充满体味的人群里的一份子, 不虞挨揍,不遭叱啤,我在活著啊。我像原始初民,又逃过一回闪电袭击之後,穴洞中顾视自己 仍旧好手好脚存在著,真庆幸。我真庆幸我居然,居然,并非hIV带原人。单单纽约一市,遭hI V光顾者,已近三、四十万人。阿尧死了,我还活著。

        不久前日本广为流传说,KYON得了爱滋病。KYON,小泉今日子,第一代广告女王,银 幕上皆是她巧笑倩兮,举国披靡。她不作怪也从没有排闻,再厉害的新闻或周刊记者都抓不 到她把柄。谁都别想拉下这位沁入日本国民之心的无冕女王,除了爱滋。可怕的谣言,致命杀伤 力,末世纪的黑骑士。

        我看见小泉今日子在巴塞隆纳奥运会场替麒麟啤酒拍的广告,文案说,「会给我巴塞隆 纳回忆的人,此刻正在日本的某处流汗」,横批说,「我想喝芳醇的麒麟LAGER。」

        我亦遇见金婆婆银婆婆热潮。现住名古屋市的一百岁双胞胎,成田金,蟹江银,二人相 加两百岁。金已齿牙尽失,吴侬软语,银则尚存稀朗门牙,谈吐世故。他们於敬老节被发掘後, 一夕间成为媒体宠儿。她们拍了一支广告,朴味十足。金说,我从来都不生病。

        银说,我也是一向很健康。

        我喜欢红肉的生鱼片。

        我喜欢白肉的。

        我平常都自己洗衣服。

        我也是,一直还做主妇的工作呢。

        男声旁白说,这两位同为一百岁的老婆婆现在仍都是家庭主妇,名字合起来恰是象徵吉 利的金银。狮王公司今年也正好满一百岁,它创立於明治二十四年,那时还是挽著武士发髻的人 随处可见。狮王生产的厨房洗涤浴厕用品,陪伴日本人迄今亦满一百年,今後仍将扮演您日常生 活里的好伙伴角色。

        金说,今後我还有许多有趣的事要做。

        银说,我也是呀,我觉得人生来日方长呢。

        而在另一支DUSKIN广告中,金婆婆答覆记者满一百岁的慨叹被用做台词,立刻成为年 度流行语。金婆婆说,像是欢欢又像是悲哀的感觉。

        悲欣交集,弘一法师的最後遗墨。

        我还活著。似乎,我必须为我死去的同类们做些什麽。但其实我并不能为谁做什麽,我 为我自己,我得写。

        用写,顶住遗忘。

        时间会把一切磨损,侵蚀殆尽。想到我对阿尧的哀念也会与日消淡,终至淡忘了,简直 ,我无法忍受。如果能,我真想把这时的悼亡凝成无比坚硬的结晶体,怀佩在身。我只好写,於 不止息的绵绵书写里,一再一再镌深伤口,鞭笞罪痕,用痛锁牢记忆,绝不让它溜逝。

        我写,故我在。直到不能再写的时刻,我把笔一丢,拉倒,因为我再不会有感情有知觉 有形体了。

        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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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同类们的最伟大的原型,耶稣基督与一行十二门徒。

        基督他别无选择背上代人牺牲的十字架,出卖他之人在他身上烙下吻记。他永远若有所 思,愁眉深锁的绝美造象。他的裸身,荆棘刑,已成美学,我们最好的时候,无非向他看齐。

        然我不参加阿尧的同志运动。阿尧只差没有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所谓同志,queer。新品种的同性恋,骄傲跟旧时代断裂。前爱滋与後爱滋,其间并无连 续,气质之异是要开国改元,重新正名的。故而先得厘清楚,不是gay,是queer。阿尧说, que er,怎麽样,我就是这个字,我们跟你们,本来不同,何须言异!

        阿尧坚持, gay,白种的,男的,同性恋,这是政治不正确说法。queer则不,管它男的 女的黄的白的黑的双性的变性的,四海一家皆包容在内,queer名之。

        是呀我同意,语言的使用本身即讯息的一部份,我百分之百拥护我锺爱的李维史陀这样 说。

        比方最近的事当然是关於五百周年纪念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不不不,不是发现,是遇见 。前者意指欧洲中心的地球观,贬抑美洲印地安为边陲。新的多重焦距的眼光,政治正确说法应 该是,美洲大陆遇见哥伦布。我自谴身为黄种人亦受欧洲白人洗脑,走经幼年期充斥著远东近东之 词的地理历史时代,我已长成我所使用的语言的模样。很难学习阿尧的积极,我的光景不过像, 到老来牙齿和骨头都钙硬时,医师特著好利索的矫正器械向我笑咪咪走来,令我窘迫极了,嗷嗷 奔逃。

        早年阿尧就是快乐的gay时候,我水深火热陷在我是或我不是的认同迷宫里。後来我承认 了,乃至近年霸占我身体的欲望猛物终於也觉得这是一座颓黯老宅遂思撤离之际,我才敢放言我 能接受如若没有伴侣终将独自过活的下半生,gay的命运,我说,我很好,很欢愉。

        阿尧用狎侮的眼睛看我,哦你很欢愉你也很好?他那不发一言的笑神,总是有效把我惹 怒。他已弃gay一词如敝屐,而我仍温文尔雅戴著这项过时礼帽的蠢样子,实在太可笑了。

        他说,fuck tle。他晚年越来越积极的姿态和对他母亲的乱暴,到了挑衅,攻击 的地步。如此自爆於第一线,我真不忍卒睹,一朝万箭穿心,我坚拒去收他这种尸。

        他死之前,八七年华盛顿爱滋祭葬。八八年,曼彻斯特终止第二十八条。八九年,丹麦 准许同性恋合法婚姻除了不能领养。九○年,kissing in,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吻。九一年, OutedCampaign3,站出来运动。沉默等於死亡,无知亦即恐惧,医疗照顾是权利。反制AZt制药厂 ,屈服了魏侃降价昂贵的AZt百分之二十。今年,遵行大不列颠法律的香港也解除了──禁止肛 交,阿尧生时及见,引为莫大胜利。

        他晚年种种,我後来始悟,那是连他都不自知的预感到来日无多,他也乱了。我若及早 明白,也不会跟他继辩和赌气。天啊我们在纽约台北的国际电话里辩论,辩论什么我完全不记得了 ,多麽无谓的内容并且以怨怼收场。他问我有没有看他寄给我的读物,我说没有,他说为什么不 看,我说不想看。他那边是午后大白天,我这边凌晨两点钟,夜与昼的十万里之隔我们都不讲话 了,任凭分秒计费的嘟叮声於其中掉落。我熬不过他,我说,好啦这是长途电话,可以啦。他很 可恶的不回话就挂断了电话,冲突而无和解,折磨得我彻夜未眠。

        後来我也才明白,他打电话给我从来不是为有任何事情,他只是想听到我的声音跟言语 。这音言连系著他的过去,像一根绳子及时抛出套住不使他无止尽坠往深渊。这有内容的谈话, 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一个人,不是兽。他在异乡某个街头某电话亭紧紧偎住听筒的瑟缩身影,好像 变蝇人里那名悲惨透了的蝇人最後找到他的女朋友,恳求她,帮助,帮助他变回人。

        这个身影往後经常浮现我心。我记起的是二个星期天下午接到他电话,我习惯先问,你 那里几点钟?

        他说,不知道。

        我望窗外是秋黄天空一只雄伟的蜈蚣风筝在摆荡,咕咕鸟挂钟过了四点,我马上帮他换 算出来,星期六夜里,不,清晨三点多吧。 他说,不重要,没关系啦。你在干吗?

        我说,没事,看书喽,你呢你在干吗?

        他说,我会干吗,你想我还会干吗。

        我说,啊耶你小心身体,这麽老了。

        他说,你在看什么书?

        忧郁的热带。

        没看过。

        我知道他没有看过,也许三十岁以後他就再不看书了。我含混报一下作者名字,很心虚 这是我结交的新欢而他没份。便是电影,他也只看到德国三杰中还活著的温德斯。旧两新知,对 於我们长大成人後各自谋生甚少重叠的部份,我总谦卑看待,不忍冒犯。

        果然他说,没听过。

        搞结构人类学的。我抱歉介绍,彷佛李维史陀是我情人。

        他说,不管他是谁,念一段来给我听。

        啊!我张口结舌半天,从何念起?

        他说,就念你现在看到的地方,念来我听。

        我如蒙宠召,忙把书拿来,飞快简介一下李氏,以及我正读著的篇章,请巴西丛莽里卡 都卫欧部族,他们处境的没落,使他们更强烈要保存下来过去的某些特质,最清楚是呈现在纹身 艺术上。他们认为,做一个男人必须画身体,若任身体处於自然模样,跟野兽就没有差别。这些 印地安男人对打猎捕鱼家庭都漫不经心,而一整日教人在他们身上绘图。图纹使人具有人的尊严 ,见证了从自然跨越到文化,从蒙昧兽类变成文明人类。且图纹依阶级有风格设计之异,故也包 含了社会学的功能。至於卡都卫欧艺术特徵是,男性女性的二分。男人是雕刻者,女人是绘画者 。我抑制著热情向阿尧吐诉新欢,告一段落。

        阿尧说,很好,我赞成,继续。

        tristes ropiques,我柔软的念了一遍法文书名,然後恋人絮语般开始爱抚下列一段文 字。我念著,二百五十五页,卡都卫欧妇女的图画艺术,它最终的意义,神秘的感染性,和它看 起来无必要的复杂性,皆为的是解释一个社会的梦幻。一个社会渴望要找到一种象徵,来表达出 此社会可能或可以拥有的制度,但这个制度却因利益和迷信的阻碍而无法拥有。现在,美女以她 们身体的化妆来描绘出社会集体的梦幻。她们的纹身图案乃象形文字,在描绘一个无法达成的黄 金时代。她们用化妆来颂赞那个黄金时代。因为她们没有其它符号系统能够来表达,所以那个黄 金时代的秘密,在她们袒裸其身的时候即已显露无遗。

        我还未念完,电话断了。我一直等他再打来,没有。

        他声音里的喑哑浮胀,相隔十万八千里也难逃我耳目。必是周末的吧追逐,随後到蒸汽 屋里与十几人大风吹。器官仍肿著,欲火又燃起来,永不餍足,却因席乏而告终。我太了了,那 吐一口唾沫在掌心随之伏匍吮搓的狂迷仪式,无从遏阻,像红菱艳中穿上了魔鞋便旋舞不停直到 筋疲力竭仍不能停止,至死方休。

        那轮番吸吮的各类津液混拌一气,涂抹了众体复涂抹自己,胶结为一层烂泥沟味道的面 膜,驱除不去,蛛网似的里才著地。在那清晨黑夜,垃圾飞灰的街道,路面地铁通风口腾涌出白 烟,他蝇人般沙沙沙蹒步的形影,烫烙我心。

        八六年重拍的变蝇人,科技视觉,淋淋展示了断体截肢剥皮的形变过程,但也再没有四 七年版恐怖凄美的戏剧张力了。悲惨的是,既使阿尧变成了蝇人,包括我在内也熟悉这种经验, 我们都属於是四七年版的变蝇人,太古典了。当广告词快速风靡在孩子们之中,那些无邪又无知 的年轻脸蛋悍然道,「只要我喜欢,有什麽不可以」,就像对我面上吐了口痰。我保持风度微笑 转过身,掏出手帕把痰擦掉。

        当我偶然一打开电视,闯来一个新人类的头部冲到镜头跟前凸变晃动,扮鬼脸怪叫, 「我真的──喜欢──喜欢——我的脸!」骇我一跳,急按键消灭他。是什么饮料或泡面的广告, 这般乱暴侵入我卧处,令我愤慨极了。当阿尧站出来说,「queer,我就是这个样子又怎样!」我 好想跳上去用块布毯把他掩盖包住推下台。孩子们有的是青春,阿尧你我,一副臭皮囊,何苦献 丑。

        当我们共同的好友高鹦鹉也收山在家,弄一个工作室,每日与电脑对坐八小时,唯一生 存动力是保养身材。高鹦鹉从不讳言,午前谢绝访客,这段时间他会一身精赤涂满紧肤霜,腹部 则抹上减脂油後用保鲜膜层层里扎住,如此坐在终端机前工作两小时,才解除武装。某日我半途 下车去他那里,还一本闽南建筑的书。对讲机中他老大不高兴我的突然造访,铁门亦配合他节奏 不情愿的弹开一条缝。我爬上三楼他宅,他隐身门後把我放进屋。原来他在敷脸,裸露著大眼圈 大嘴巴和两个朝夭的黑鼻孔,山魈之类。放下书,我要离去。他既已原形毕现,就留我下来喝自 制的金橘茶,掀开毛巾浴袍露给我一眼,保鲜膜捆著肚腹颇似德国猪脚。我说,不都上午在做吗 ,现在快傍晚了。

        此话引来他一串怨声载道。说是前两日他把舞台设计初稿交出,讨论到很晚去啤酒屋吃 消夜,闹到快夭亮才回家,一睡竟至黄昏,醒来照镜,不过熬一下夜脸皮就夸拉了,很沮丧,只去 游了泳,回来玩电脑又玩过头,迟睡,迟起。真懊恼出门一趟便把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生活次序 打乱了,所以才会弄到傍晚在敷脸,颇忧愁晚上十二点以前又无法入睡,明天又会晏起。他劝告 我,充足的睡眠比什麽保养品都有用。尤其十一点到凌晨一点子夜交替,阴阳气消长,最催人老 ,此时若能熟睡无梦,绝对是厉害的驻颜术。他问我,做脸吗?

        我说,我不能做,会皮肤过敏。

        他附耳说,海泥面膜,听过没?

        我食指触触他脸,浅灰带砂质的胶乳,这个就是?我只知道有火山灰。 他颔首说,对的,也含火山灰,还有陶土,泉水,最主要是大西洋某海底的泥糊。不含 香料,完全天然的,不刺激皮肤,可以试试。

        他带我去他卫浴隔间展示瓶瓶罐罐,一边细心向我解说,海盐跟海藻疗法。他告知我, 从前那种活细胞胎盘素什麽的,光听名字就很可怕,都是用动物做实验,全无环保概念。应从海 中粹取,其存在八十四种矿物质和示踪元素和胺基酸,好比钾,能平衡电解质,有助神经电波运 转,使碳水化合物蛋白质脂肪释出能量。好比镁,具修复力,润泽肤色。钙和锌镇定人,锌能引 爆体内上百种酵素起化学变化,加速代谢。矿物盐有很好的去角质效果。又一种死海结晶的精油 磨砂露,能恢复活力,磨砂之後,接著做一个从头到脚的死海泥护肤。他出示一普通保特瓶,内 装半瓶死海的水,是他昔日一位情人参加以色列朝圣团於死海之滨亲手舀回来相赠的纪念物。他 缅怀往事对著瓶子也对著我说,死海,你知道吗,它曾经是埃及女王限希巴女王美容养颜的游泳 池哩。

        他这样倾囊以授,我也不吝贡献出秘方。我是采取食物疗法,亦即重新思考饮食习惯, 以此来改变身体的结构系统。我有位鼻癌友人,遍访名医治疗无效後,决定吃素,用食物疗法的 原理 来跟癌细胞抗争,活到今天。我的敏感体质,最好从内功下手,顶多听从妹妹建议我的,拍 拭婴儿油。

        茧居族创造了沐浴流行。高鹦鹉的卫浴间连床,果然占据了他房子的三分之二大,馀下 是一湾料理台兼吧台,与一组轻质铝钢桌台配备旋转椅和档案柜,皆带轮子可一齐游牧移动。他 那有蒲葵盆景的卫浴间,不是棕榈是蒲葵,以及那整面玻璃砖墙采自然光入屋,又用一扇百褶叶 窗式的屏风把光筛滤进来,凉椅藤登,恍惚置身南洋热带殖民风情里。

        我与高鹦鹉亲密的喁喁交换著各自一套养身术,好像船难被冲上岸的幸存者,交换逃生 经验。曾经都度过疯狂的放浪生涯,幸存者,我们,不再为追逐对象或被对象追逐而打扮自己了。 幸存者,只为己悦容。当我们比任何人都更怕死的,几近病态的在保健身体时,阿尧老骥伏枥仍 出入那些场合拚命,充斥他周遭的新人类,新新人类,X人类,他将饱受多少乱暴和屈辱呢,令我 不寒而栗。

        我们提到远方的阿尧,冷淡岔开不愿多谈,彷佛他是个病重快要死了的人,徒然挑起我 们的痛处而已。

        高鹦鹉到吧台调配金橘茶,我随手放一张CD来听,是新时代音乐,电子合成乐器精确模 拟出空山灵雨,一阵风摇水潺。高鹦鹉在吧台後叮叮当当弄匙弄杯,鸢尾紫毛巾浴袍,向日葵 黄的绷带式浴帽把稀疏毛发收勒一空,底下是灰泥脸膜已涸成一副面具,活似巫师。递给我的一 瓷缸流金液体,长生不老药啊。

        合成乐器忽扬起鲸唱虎啸,飞越河山。高鹦鹉说,应该学学中文电脑,很省事的。

        我在看他桌台上的电脑,我说才不要,活在世上的乐趣本已不多了,我要保留最後一点 书写的乐趣,一撇一捺,皆至上享受。

        他过来指点说,这里面至少存有百万字以上的资料。

        我说,打出来看看。

        他热切教我操作,举例叩了几颗键,显示幕上跑出一列字,知定法师地藏菩萨本愿经讲 义。字销掉,复现,密麻一堆似乎是佛门术语的注解。

        我俯前细看,太怪异的文字组合了,必须用嘴念出否则无法进入眼帘。我念,菩提萨垂 ,摩诃菩提质帝萨垂,简称菩萨!菩提、觉,萨垂、有情,哦菩萨原来就是觉有情!菩提、道, 萨垂、众生,哦也可以叫做道众生。摩诃、大,质帝、心,摩诃菩提质帝萨垂,即大道心众生。我 笑起来,简直在做口腔肌肉训练,动员了平时唇舌发音的死角,我说高鹦鹉,存这个干什么?

        他正替般若舞剧设计舞台,相关不相关的资料先搜集。我考他,什麽叫般若? 他叩一键,又一堆密麻字。我念,般若、慧,有三种差别慧,生空无分别慧,法空无分 别慧,俱空无分别慧。我咀嚼句子如咀嚼一根纸莎草的茎,有意思。

        他受我催眠的也拾起字念,提婆、天。欲界六欲天,色界四禅十八天,摩琉首罗天,无 色界四空天。所谓四空天,我们合声念,空无边处,识无边处,无所有处,非想非非想处。我嗅 嗅他疏可见底的头毛,还擦一○一?

        他回头嗔我一眼,一○一,根本骗人的,擦生姜还好些。

        当我们焦虑著头发秋叶般一把一把掉落,怵目惊心,各种偏方於彼此间相互传递。闻知 有谁去大陆探亲或观光,托买半打一○一生发剂,纵使伪药仿冒品的消息甚嚣尘上,也抱著侥幸 之心,擦了反正不会死但说不定就长出头发来了呢。每试一样新法子时的期盼,实践过程中神经质 的频频揽镜检视长了没长了的疑惑,且因触摸头皮太紧而至麻痹无感,灰了心,不顾烫发最伤发 的大忌,求一速之功,藉烫过松卷的发毛掩蔽。挽不回眼见发量日趋稀薄,发质燥制,发色枯焦 ,心田好荒凉下去。最後不得不承认,世间从来并没有生发剂,正如从来没有过长生不老药。承 认青春不在,同时得为年轻时的过度预支体力和精神付出代价,早衰,多癖,隐疾,或早夭。

        当同辈的我们之中,越来越多人参禅习佛,信仰新时代,鼓吹整体健康,要从形而上的 心念来统合情绪和肉体。当仙奴跟唐葫芦两人津津乐道前世追溯疗法,催眠疗法,再生,拙火, 气提,夏克提,真气,自性,秘教密语的把我排除在旁,似乎他们握有进入来世的护照很可怜我却 没有。我妒恼起来,不为没有护照,天啊那个地方我是根本不要去的,而是他们尽讲一些我不知道 的专有名词,太没礼貌了,有失待客之道。我不悦说,新时代,何不承认它也只是一种心理治疗 的方法,一种慰藉罢了。

        冥顽不灵,不堪与闻大道,我从仙奴唐葫芦他们脸上读到这个讯息,便告辞离去。我很 後悔没能把下半截话畅快说出来,若再有一次机会我会说,新时代?当我们年轻,貌美,体健的 时候,谁理新时代!没有前世,没有来世,只有衰老,然後死亡,这个事实。

        阿尧说,救赎是更大的诿过。

        当新时代音乐的环境录音,甚且在大西洋和太平洋深央录到移栖的巨鲸发出低邃呜声, 以及在全然真空无声的外太空,将太空中的电磁震动频率转成磁性脉冲模式,变为可以聆听的天 体交响乐章。当我们一批幸存者,我与高鹦鹉在新时代音乐的冲刷医疗里喝著香浓金橘茶,远方 异国的阿尧,同时履行他同志理念也同时挥霍他螳螂般性交後即弃的生涯。

        当阿尧的过往情人,露水姻缘,朋友们和我,纷纷逃往高山大海躲避黑骑士降临,我听 见背後硫磺与火燃烧的地方不论它叫所多玛或是蛾摩拉,阿尧呼喊我的声音,一通国际电话,一 包托谁带来的牙买加蓝山,我忍不住回头一望,看见那地方烟气上腾如烧窑的霎时我也变成了一 根盐柱。

        但我是甘愿的。立在隐遁和焚堕之间,遭受风化雨蚀,饶是这样,我才感到没有背叛阿 尧。

        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独若秘藏,故名地藏。高鹦鹉的电脑储藏库向我解码了何 谓,地藏菩萨。

        原来如此,观音十二愿,普贤十大愿,释迦五百愿,地藏本愿。原来熟人在此,「众生 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典出这里的,地藏菩萨本愿经,我高兴得在高鹦鹉头发 上啄一下。

        我已来不及告诉阿尧,东京回到台北家里几星期後,我在翻找资料时掉出若干贴纸,是 他从前寄给我的。贴纸上印著各式符号跟标语,沈默等於死亡,无知亦即恐惧,Act up,Fig AIDS。它们散落地上,人微言轻仍坚持吐放出恫吓。我捡起一张张贴纸收好,好想告 诉阿尧,并不是我不参加他的同志运动,归根究底,我只是,我只是太怕,太怕呼口号了。那些 我必须跟随集体一齐叫喊一齐挥舞的举动,总令我万分难堪,无异赤条站在大街上,丑态毕露。 我来不及说阿尧,原谅我只因为我是一个,一个有肢体语言障碍的伶仃人啊。

        (1)木+鬲;木+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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