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人手记 ——作者:朱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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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尧会原谅我的。
多少年前,我们在广场上如痴如梦的人山,旗海,绉纹纸花潮里,翘首盼见高遥处双十 锦簇的楼台上伟人终於显身了。很小很小的伟人,挥摇他白色手套臂膀向哗哗哗喧腾的子民答礼 ,跟著呼起口号。那时我从未意识到也会生老病死的伟人已八十几岁,那曾经透过广播知悉的浊 重口音,一旦亲临谛听,比较尖细,比较微弱,马上被四起八应的口号澎湃淹没。我听见了伟人 的肉声,伟人原来也只是个人。我周围成千上万人都举起拳头在呼喊万岁,渲染成一片咒唱洪流 。我背後突然劈响好像天裂开,簌簌簌飞出陨石,是和平鸽,掠空而过。汽球亦从我几乎跳跃可 触的头顶滑逝,彩鸟般麋集著向西翔升,从容优雅极了,升到空中淡然离散。唯有一只继续飘高 ,我仰望它,它带著我快要滴出水的心往那高空飘去,高过了府塔的最尖端化成麻点消融於湛蓝 大气层。
我们头戴帆布蓝鸭舌帽,被编派做为国旗图案中的青天部份,二年级生做白日十二道光 芒,别校生是满地红。女校学生戴著马粪纸圈成的环冠糊满洋红绉纹纸花,各被编做字,阿尧堂 姐的学校担任了华字的草头盖,另有亮黄纸花的则组成了衬底。还有双十,和梅花。俯瞰广场, 好一匹瑰丽织毯覆盖住,口号呼动起来,蠕蠕把织毯掀了掀,曾是多么激励过在场之人。那个幸 福的年代,只有相信,不知怀疑。
没有身份认同的问题,上帝坐在天庭里,人间都和平了。
那样秩序的,数理的,巴哈的人间,李维史陀终其一生追寻的黄金结构,我心向往之, 以为它也许只存在於人类集体的梦中。
我来不及和阿尧讨论,并非我不支持他的同志运动,我只是很迷惑,很在意,若是那麽 秩序的巴哈乐境,物各有位,事各有主,男的男,女的女,星与星默默行健不乱,仰叹浩瀚法则 的美丽,庄严,在其中,可也有我们同志的位置呢?或者我们是例外,被剔除不在的? 我好想李维史陀给我解答——我常常不能相信史陀是今世之人,只要我买一张机票到巴 黎迳赴法兰西学院社会人类学试验室,就可以亲聆法言。
E=MC^2,宇宙最後方程式,宗师们毕生的结晶,释迦牟尼也不过一偈,「诸行无常,是 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我想请教史陀,他的矩阵代数模型,相克相生的烹饪三角形。他的亲属单位三原子,血 缘、继嗣、姻亲,乘承比应衍变为复杂的关系网络。此网络使人类区刖於自然,是人类所特有的 。动物们无从区分自己跟自然的界限,它们还没有从自然脱离开来。此网络成为可与自然匹敌的 独立体,与自然既对立,又统一。他做为人类学家的终极,要找出空间时间纠结埋藏下的结构, 那个超越经验的深远的实在,其恒固,连时间流动也不能冲倒。
我好焦急问,然则我们这些人呢?占人类也许百分之十的属种,如何座落於他的矩阵里 ?结构如何说明我们?我们是网络筛出的畸零份子吗?
我们是巴西中部博罗罗人村落中的那名单身汉吗?在那里,祖先与活著的人同等重要, 所以不承认无子女之人具正式资格,因为得不到後代崇拜的人就无能跻身於祖先之列。孤儿亦然 。单身汉与孤儿,将被归入残疾人或男巫一类。 巫扮演著非社会的角色。 他是一种神召,和某些灵,不管邪恶的或强力的,订了契约。 他会医病,预知未来。灵守护他,同时也监视他。灵借他的身体显形,全身痉挛,不省人事。他 跟灵结在一起,不知谁是仆谁是主。他明白自己已然被召唤,其徵兆,体内一股恶臭,他逃不掉 了。
无从选择,不能改变。
正如大多数被徵召的,嚎啕起来,为什麽会是我!
不可选择的存在的自我,究竟,是什么?如果改变,会怎样?改变自我即否定自我吗? 否定了自我,存在的意义在哪里?
我曾经一整个秋天到冬天掉在这个把自己问倒的抑郁里。那股气味,尘霉的书蠹味之上 ,不时拔窜出一阵尖锐的阿摩尼亚味。我独自坐在图书馆的研究室内,任书荒废,意念一个接一 个生灭竞逐,把我驱往最终是一片妄念垃圾场的不毛之地。我什麽都不能想了,呆看高耸气窗外 一方格黄苍苍天,就像空洞无物的心任其凉索下去,天黑时,风拍得气窗哆哆震响。极少人进出 研究室,门推开了,灌进来走廊彼端厕所的爨鼻味。
当然,不会有任何答案。存在或不存在,答案永远不出现在思考中。史陀老早就说了, 存在主义对自体的种种冥想过份纵容,把私人焦虑提升为庄重的哲学问题,太容易导致一种女店 员式的形上学。
答案,只在履步唯艰的行动里偶然相逢。对於每个存在的每个样态,它都只能是独一无 二的。
我的亲爱的同志,小鸟,两次自杀未遂。他一直以为那个黑洞般的邪灵是源於社会亲属 父母的压力,结果他在自杀里遇见了答案。他告诉我,那邪灵是你自己的一部份,它来的时候, 欢迎它,与它谈话,然後,你会习惯它。
五十八岁爱滋去世的傅柯,他的传记英译本在伦敦问世了,报纸刊出他照片,两手抚抹 光头也许是对镜整装的特写,蛋形墨镜架在白面上好像猫熊。他早年受尽折磨,每每半夜外出, 留连酒吧或街角以觅露水之欢,回来却被罪恶感击垮,瘫倒於地不能自已,要电召校医来制止他 自戕的冲动。此後十多年间,他自我放逐流徙各地远至北非,七○年代初才回到法兰西学院。他 最後在写著的性意识史,未完即病逝。
好艰涩唠叨的性意识史,依我看来,无非他的忏悔录。他提出的性与权力的关系,广泛 被学者括引,延伸,炒作,太好用了。然而这班学者不过搬弄语言,记号跟记号所指的对象从来 不发生关系,因为从来没有什麽对象的存在。学者们在做一场智力体操训练,专技替代实相,让 他们在学院里罢。
而傅柯不。他是有对象的──他自己,跟他所存活於其中的世界。二者之间,他真想问 出个答案来。
在别人,是辩术。在他,存亡之秋。
他亦即性,刻骨铭心给他激悦给他酷痛的性,他用了一辈子功夫去实践。当他渐渐能看 清楚它,理解它,说明它的时候,他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它跟他一齐埋入土中,像无价之宝乍 现於世随即不知所终。後代寻宝人,一切一切,仍得重新来过。
答案的代价,要用肉身全部押上换取。而每一个唯一的答案,是注定了,无法传授的。
我很悲伤,走过漫漫长日,就在我们似乎摸索到自己的一个答案时,我们也老了,快死 了。这千辛万苦获来的果实,这一肚子的经验,眼光,鉴赏力,都将化为尘泥,无益於人。我们 好热心想授予晚生者,但我们被认为是过时的。年轻人,就更别提了,他们简直不晓得这帮老鳄 鱼如此念兹在兹是干什麽呢。有阵子我太过悲伤,面对一课堂学生的片刻,凄然说不出话,良久 ,只能自壮行色的发出吆喝,大家到外面晒太阳吧。
是的性意识史,他与史陀多么两异。
属於史陀的答案已经在那里了,成为一种活著的姿态,深隽的,凝注的,雍容的存在。 至七年前还有巨作出版,「妒忌的女制陶人」,史陀说,论题仍是相同的,不同是感性的内容。 宗师健在,我与他同活一世,看得见他不时又别出新裁,依然敏锐,我甜蜜得背转身来,拭去幸福 的眼泪。
傅柯不然,他难掩愤情。面对性与权利互相盘错筑起的,好一座堂皇的性意识机制,他 先讽之,继挞之,他一手插进面缸里了。他发觉,自己也是性意识机制的一部份,事实上他从它 而生。他不料,打到自个门上来。
他揪出自己,招供说,第一个破性意识机制包围被性意识化的人,就是游手好闲。别忘 了,他出身富有的资产阶级。
他坦承,劳动阶层一直并不受制於性意识机制,他们自活於联姻机制里──合法婚姻, 多生育,乱伦禁忌。
他以为性意识萌芽於中世纪基督教忏悔。明确说,从十三世纪初发布的新忏悔守则,指 令所有教徒必须定期的,绝无隐瞒的自白。自白的核心,当然,是性。到十六世纪,自白演义为 苦行,神修,神秘主义。其用以分析和陈述肉欲的千百种方式,已发展成一套丰富细腻的技艺。数 百年间,性之真实,透过这种言说传播下来。
它一度严格属於宗教的范围,隐蔽不留痕迹。十八世纪末,它开始脱离教会。性之真实 ,不再用以往那种言说了,罪恶与救赎,死亡与永生。它被另一种言说取代,医学,心理学,精 神分析。性还了俗,进入治安的范围。语言本身,性的符号,受到猛烈冲击。
它是健康状况的身体问题,不是最後审判的哲学问题。肉欲从天庭降诸地面,附身人体 。现在,新的技艺手段完全不同了。不靠权柄,靠技术,不靠禁律,靠正常化,不靠惩罚,靠管 理。肉体成为知识,知识产生权力,复杂而多样的渐成机制,无远弗届普级开来。
性意识,如此,以科学言说为屏幕,在回避性的同时光明正大传播性。性成为公共事务 ,不仅没有受到压抑,反而愈来愈扩散到事物和肉体外面,刺激它,表白它,让它开口说话,命 它讲出真相。性意识成为一时代人的求知之志,自相惊扰,喋喋不休。傅柯说,我们这些维多利 亚时代的人!
傅柯,总而言之呢,就是不要被收编。
尽管现在,性权力的组织多麽开明仁慈啊,它早已废除了铁和血,改用更精致的训导和 调节。尤其对所谓,违反自然,它好努力保持著医学语态,描述的,中立的,不掺道德判断的。它 像为植物分类一样,帮形形色色的性实践命名,鸡奸啦,兽奸啦,恋物癖,恋童癖,窥淫癖,暴 露狂,性倒错,自体性欲癖,老年性欲狂,钜细靡遗,时增新词。违反自然,业已形成专门学,享 有它给予的自治权。这是社会头一次,如此降尊纡贵,恳请每个人陈述自己肉体享乐的秘密。 但是傅柯,他一点也不领情。
他的骚乱的内在,他的同性恋身分,他坚拒被管理。他讨厌心理医生跟专家,笑他们是 出租耳朵攫取性秘闻而率先进入性兴奋。每思及权力善心要负责起他的性,并且好温柔的触拂过 来了他便焦躁难安,苦思反击。
他不断在字里行间放出警讯,太狡诈,太太太狡诈的性意识机制了!它使我们欢欣鼓舞 服从於性意识的专制,还使我们深信,我们已从性公开和性透明里得到了解放,从性享乐得到了 自由!
他慷慨陈辞,激扬文字。他抓起矛戈挥舞著冲上前,挑去罩纱,他要揭开它的真面目。 他大吃一惊。
此刻,他眼中的性意识机制,已自我运转膨胀成一座庞然大物。原本,寄存於联姻机制 里的性意识机制,曾几何时,不再受繁衍後代的束缚了。它脱开生殖的制约,一迳强化肉体锐度 ,官能质量,追索幽昧难於捉摸的感觉之迹,筑起性享乐殿堂,纵情不返。
他似乎预见,性意识机制,今後必将带来浮士德式的诱惑,一个社会,用全部代价来换 取性本身,性的主宰。为了性,值得一死。
他来不及多讲了,遭灭口的证人,仅及提供一条线索。吐出最後一口气,似偈似谶他说 ,性,一切都是性。
未完成的性意识史,到这里,没有了。
他似解脱,没解脱。似得到答案,没得到答案。
我一路跟他跑,跑到崇峻断崖上,天绝人路,他不见了。我大声叫他,没有回答。
地到无边天作界,不不不,那不是泰山极顶摩崖石刻,不是无字碑,那是一九四三年的 断崖公园。
那断崖,阿尧曾去凭吊过。二次大战期间田纳西威廉斯於米高梅制片部工作的一段日子 ,住在圣塔蒙尼卡断崖公园附近。公园种满大王椰,崖边一道石头围栏。整个灿黄夏天,沿加州 海岸伸进陆地七哩,实施灯火管制以防日军空袭。每天晚饭後威廉斯骑脚踏车到断崖公园,园内 遍是年轻军人。太平洋回光返照,他骑车经过,巡逡幽冥中的磷亮眼睛,投合者,他即掉头骑回 来,停在旁边佯看海景。他会擦亮火柴点上烟,借火苗的瞬间审定猎侣,果然好的,便相偕去他 住处。不好的,他会再吊第二个,第三个,夜夜不休,在他那楝叫断崖名邸的公寓。
阿尧告诉我,若不是威廉斯写下日记,谁也不敢相信曾经有一夜,他跟一名海军陆战队 员,他一连玩了他七次。
那断崖,我稍稍朝下一瞥,魄眩神摇。我站在那里,感到了也许传柯也感到的,色情乌 托邦。
在那里,性不必担负繁殖後代的使命,因此性无需双方两造的契约限制,於是性也不必 有性别之异。女女,男男,在撤去所有藩篱的性领域里,相互探索著性,性的边际的边际,可以 到哪里。性远离了原始的生育功能,升华到性本身即目的,感官的,艺术的,美学的,色情国度 。这样,是否就是我们的终极境地?我们这些占人类百分之十属种渴望到达的梦土?
傅柯无语。
我站在那里,我彷佛看到,人类史上必定出现过许多色情国度罢。它们像奇花异卉,开 过就没了,後世只能从湮灭的荒文里依稀得知它们存在过。因为它们无法扩大,衍生,在愈趋细 致,优柔,色授魂予的哀愁凝结里,绝种了。
是的,恐怕这就是我们凄艳的命运。
过去的,或是掠逝的,或是要来的,航向拜占庭。
航向色情乌托邦。那些环绕地中海,远古远古多如繁星的不知名小国,连神话都没能传 下来的,终结者。我们是,亲属单位终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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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向地中海。
我们是日落之後到日升之前产卵的海生闪光虫,一片闪闪亮白曾经让哥伦布以为那是陆 地。
我们的婚礼,毕竟,阿尧不知,是在世界最大教堂,教宗所驻地罗马的圣彼得教堂举行 的。
我在忍冬和蔷薇绿叶爬满的花棚阳台上写明信片,八月末,但我饱实的幸福感好像闻得 见花开的浓郁香气,不时要泅出水面般深呼吸一口,才能潜笔书写。
明信片一张寄给妹妹,若望保禄二世的大特写,精雕权杖,白色冠冕绣藻纹,妹妹会反 覆细看。一张西斯汀教堂全景,给阿尧。
我写亲爱的阿尧,祝福我吧,我在罗马,他姓严,我们非常相爱……即便是现在,一如 当时,写到这句话我仍难以为继,我得站起来走走。
我闻见当日早上那杯卡帕契诺撒肉桂粉的气味像飓风刮来,我避到角落,让它摧枯拉朽 自我屋中扫过,破墙而出。我转过身来看,从飓风过後满室疮痍里掩袖望回去,看见了今日台北 的低压云逼在窗外,而当日早上的永桔熟睡在蓝染布大床上。
永桔,跟我,至阿尧死时我们长达至少七年的伴侣关系,七年!我连名字没告诉过阿尧 。
我倚傍门侧痴看永桔,天啊他这时的睡姿,俊美无瑕如米开朗基罗壁画中的亚当。昨天 ,我们在西斯汀大殿下仰叹真迹良久。莽莽云汉,上帝创造了男人。壁顶这端的上帝,那端的男 人,彼此伸出臂膀,和食指,在空中几将要触及到的,数百年後,激发了史匹柏拍摄出Et与人类 男孩第一次接触时的经典画面。然我哀哀感觉到,上帝与男人,他们的神情,手势,不是触及 ,是诀别呀。为了世界的建立和延续,「你将离开你的父母」,无论如何,何时何地,都永远是 一条金箴铁律。对於我们,亲属单位终结者,你将离开你的男人,一个,或一个又一个……
最幸福的片刻,我每每感到无常。
我忍耐住溢满胸膛的眷恋不去骚扰永桔,让他好睡吧。我把木门稍掩住,挡开东晒的太 阳。他稠密带点自然卷的乌亮头发,流映著霓虹薄光,发脚湿湿渗汗。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 爱的,等他自己情愿。
我坐回白漆铁桌椅前,椅的背跟脚做成像蔓须翘翘卷起。我继续写,此刻我的心情,你 还记得那首词吗,水远山长愁煞人,就是这样。我们去了梵帝冈。NhK出资修洗西斯汀教堂壁画, 一边拍纪录片。前半厅已洗乾净,现洗到中段天井,听说八八年到九二年洗最後审判那部份 。当然,去了西班牙广场,相同镜位拍下照片,想像赫本当年。我们打算去费里尼的故乡瑞米尼 ,也会去威尼斯,翡冷翠。开学前回台湾。
信发纽约,除了东京的妈妈家,我只有这个地址,阿尧却很可能在任何地方革命,云游 。我一直疑心他是否收到这信,虽然他的同居人不识中文但会保管好他的东西。我至终没有得到 他给我的祝福,电话里,托带给我的货物附夹的便条里,病中相伴的日子里,都没有。 唯有一次,永桔接了通电话交给我,是阿尧。醉醺醺的声音,要我猜他在哪里,我说, 你喝太多啦。
他说,给你一个线索,听著,我在,波,本,街。
喔,我说,纽奥良。
他开心死了,啧啧亲吻著电话,含糊朗诵起来,我听懂一个意思是,当棉花称王,砂糖 称后……以下的咕噜噜呢喃中,忽然我听见一句,刚才那个人是谁,姓严的?
我以为听错了,确认一遍,什麽?
他纵声一跃,清晰念出白兰芝的传世台词,我一直依赖陌生人的慈悲……
我屏息等他说下去。
但他也像白兰芝无声消失於舞台,留下嗡嗡的话筒在空中悬荡。我著急叫他,唤无人, 筒里是混浊的环境声。在那酿有後劲强极了的飓风鸡尾酒的法国区酒店,他这只老鳄鱼若是被抢 被杀或猝死了,我一点都不吃惊的。
我勉力回想,他说了吗,姓严的?那麽,他是收到信了。还是,根本我听左了?
几回,我如鲠在喉。本来我可以最轻松不过的问他,有没有收到我在罗马寄给你的明信 片?可是全被我的怯懦,莫名其妙的自尊,一再延宕,终成哑果。我既已向他吐露了爱情,他不 回礼应对,我是绝不再提的,除非他问,而且,要看怎麽问法。 他电话里的轻率, 我好纳闷,是否他压根不把此事当事。是否他早已洞察,无非萍聚苟合罢了, 久一点的,缘尽即散。我彷佛看见他用那种犬儒的笑神,再度把我拨惹。许多次假想辩 论中,我跟他一来一往问答不休,永桔付以最大耐力和好意倾听,每也熬不过我几近歇斯底里的冗 长独白而昏昏睡去。我一人辗转反侧,竟至把自己翻跌到床铺下,惊醒了永桔。永桔坐起来瞧我 ,好气又好笑说,没见过有你这种人哦。
我唉声叹息不能平静,非得永桔索性也不睡了,起床弄喝。
可人儿永桔,侃侃的一撅一撼步去厨台那里,浑翘,结实,他就有这个自信任我一览无 遗,百试不爽的听我由衷发出咏赞。我惆怅说,要是阿尧能认识你就好了。 永桔侧转四分之一脸向我,他这角度最俊,像煞希腊男神。他说,你不怕他把我抢走啦 。
我瞬间领悟。此刻,阿尧死後的两个月,书写当中,文字告诉我,阿尧吃醋了。
因为我与阿尧,我们之间的感情,如同一个九十岁老人的记忆。老人们的记忆很奇怪, 越近的越淡忘,越远的越记得。老人们的日子,过去,像是一张一张珍珠色的停格,後来到现在 ,则像快跑的片子一团糊了。我们亦然。越到後来,当我们越分歧,越多新人新事参加进来的总 和超过了我们往日所一起拥有的甜美资产时,我们变得,死命护守住共同的,而不愿去碰触相异 的。我们後来并不多的相聚里,除了叙旧,叙旧,仍是叙旧。多麽愉快,且总是把我们从残酷大 地洗脱出来的叙旧,其实又是多麽脆弱。一旦触及现在,我们对待彼此的过份认真,和在乎,难 以苟同,就争论起来,好伤。我要到这时候才明白,见色忘友,我那样晕陶陶向阿尧吐诉我的爱 侣,曾是多么打击了我们之间的情契啊。
情字这条路,多方面来说,阿尧都是我的启蒙,前辈。当时,我自管痴想能带永桔去见 阿尧,不过为博阿尧一辞之赞罢了。得到他的嘉许,胜过世间各种福证。我巴巴捧著所爱到他跟前 ,他若激赏,我高兴还来不及,他若要,我会给吗?我不知道。但在阿尧前面,我是如此骄傲, 如此淡然,我想,我会给的。我喃喃呓语,永桔呀,你们一定会很投机,他喜欢法斯宾达,你也 喜欢,你们可以痛快谈一谈亚历山大广场。
永桔对我抗议了,用一杯琴可乐堵住我嘴,可不可以暂时不谈你的老情人,他说。他就 是不相信我跟阿尧没睡过。
我口乾舌燥,一杯琴可乐灌下去,享受冰凉汽泡在鼻尖迸跳且炸上眼睫,打个大喷嚏, 真舒服。我瞧永桔,他偶尔拿阿尧来逗我,远在天边的阿尧竟成了我们的催情素。可不是,可乐 里一点琴酒,已足使我满面飞红,剪剪双瞳。
酒仙永桔,漱漱口,他给自己弄了龙舌兰酒。将盐巴抹在手背,持柠檬片,喝时,啜一 下柠檬,舔一口手背,把酒送进嘴里。这个过程,他只消微微予以色艺化,必定燎起我原始大火 ,发狂跟他抱一场,这样,才铲除了阿尧在我脑中的纠缠。
那年初秋,我们借住罗马的莫莫家,白天踏遍城内古迹,晚上缱蜷到天明,苦日短,苦 夜短。终至两人都泛出黑眼圈,约定彻底休息一日。哪里也不去,听音乐,睡觉,看书,做菜做饭 。
莫莫不时骑单车过来,带来他女友做的玫瑰酱和桃酱,抹饼乾吃,喝普洱茶,铁观音。 莫莫女友犹裔波兰人,对莫莫的两个中国人朋友很有好意,约了见面吃饭,夜晚我们在一家十九 世纪老店廊下叫了炸鱼,喝冰冻伏特加,等她。她在内政部上班,正忙於替大批申请政治庇护的 波兰难民当翻译,结果还是赶不来。我们曾在街边仰头望见她打开公寓窗户丢下来一本导游册子 给莫莫,朝我们摇摇手像古堡公主随即隐没。
莫莫家,我猜原本是阍人的居所,宅院进来大门边,低洼於马路的小室,白昼也要开灯 ,以橱架隔间,分出厨区,音响摇椅区,书桌打字机电话传真机区。室中央仅可容身的铁皮螺旋 梯,我跟永桔有本事二人同爬,麻花绞藤般嬉缠而上,豁然开朗,大床垫,浴厕。推开百叶门, 轰隆隆滚进眼盲的铄金光线,跨出门槛,屋顶上花棚平台好一片绿海。我坐在那里,仰看攀满菖 萝的楼堡,现今分住两户人家,跟莫莫共一扇院门进出。俯看莫莫的毛泽东选集,喝霉味甚重的 茶,为试试装茶的那筒劣质锡罐上倒有一个风雅的名字,庐山云雾,是青茶。
我念道,山!快马加鞭末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这是长征路上,经骷髅山作的十 六字令。原来一位会作诗,一位不作诗,分了两岸风流。 莫莫推荐卡带我们听, 昂扬的进行曲,欢颂著红太阳,社会主义的祖国。事过境迁,那班抖 擞极了的男女齐唱真令人讶笑。但莫莫仍兴奋起来,跟著唱,毛主席是无产阶级祖国的舵手 !叫我们注意听,是藏族在唱,然後换哈萨克人唱,乌兹别克唱……莫莫用他义大利人特有的肢 体语言表示著荒谬,太荒谬了,使他看起来很像一名跳舞病患者。可这里头也按捺不住的,是他 逝去的青春鬼影在跃跃欲试召唤著他呢。
我们得凝聚最多耐心凑兴,以免失礼。莫莫更献宝放送出电影主题曲,马路天使啦,夜 半歌声,渔光曲之类,果然又引起识货者的连连赏叹,我们扮演著十足知趣的朋客。当黄莫尖起 假嗓子随磁带秀一节「苏三离了洪桐县」,永桔抽著苏联长滤嘴烟,在那氤氲烟幕里用眼神把我 从上到下痴痴吻一遍。逼我赶紧自救,换个彼此看不见的角度自笑。但永桔打量到侧面我鼓起的笑 颊,呵呵呵调侃起来。莫莫却被鼓舞了,以为我们在笑他,红挣挣的又去开新酒,长筒陶瓶,介 绍是荷兰酒,执意每人喝一杯,不管每人腹内混合了多少种奇怪的酒。我们挨到莫莫好怅惘离去 ,牵著单车的身影,五步一徘徊,突然高呼一唱,毛主席是无产阶级祖国的舵手,消失於转弯黑 暗里,我们已烈火燎原一路烧回屋子去了。 休息日,可惜莫莫没有出现, 否则我们会全心全意奉陪,相声到绍兴戏,都行。不为借 住他的房子,而为他天真烂漫的中国热怎么到了这样一把年纪也不稍稍减退。他七四年远赴辽宁 大学念书,毛装蹲在畦珑里的照片,种菜吗?黑白的,但他眼珠无所遁藏的地中海蓝,流落番邦 的,在那个天际线垂得低低的北大荒旷野里。
他一屋子摆设,达摩圣像,贵州织品,郑板桥的竹和拓字,苏州版画。陕北老妇用大红 土布缝制成的狮龙,小毛驴,虎头鞋,百纳袋。吊在灯下的皮影偶,女篮五号电影海报,床头一 对木框裱的其实甚烂的草书联子。以及云南蓝染布做成的罩被覆盖住整张大床,我们睡卧其间, 宛若浮沈於密密的水藻珊瑚枝子里。我目睹这一切,怎么像是目睹著我自己的青春残骸,遍地狼 藉。
曾经,一夥人奔相走告聚齐了,窃听不知打哪儿录来的带子,民谣,小调,管弦乐演奏 的梁祝,穆桂英挂帅。朝圣的心情,把灯都熄了,点一枝腊烛,杰坐在录音机前负责操作,灵媒 般投住一屋人呼吸。带子跑了好一会儿,只听见杀杀杀的空跑声,蓦地,荷——一叫,似男似女 ,拔起我们一脊梁鸡皮疙瘩。好嘹亮的男人音,鸣骷直上一千尺,天静无风声更干。杰烫灼灼的 眼睛望向我,确定是这一刻,我们互相电著,开启了往後,往後,我必须像撕开一块大疤的,往 後我惨厉的初恋。
我曾经,每听到信天游,那几声劈裂哨呐,令我心一抖滚下热泪。我也简直恋物癖似的 ,著迷於北方大褂那种蓝染。所有这些,重逢於罗马莫莫家,却怎么都变成了感情淬光之後的糟 粕,一如唐抵达灵山渡河时骇见水面溜下死尸,是他脱掉的凡身俗骨。
近来我物欲越淡泊,衰老的兆徵。
我与世界,若即若离。如此靠近天堂,而无坠毁之虞。永桔谓,再没有一人比他更能了 解我的酷。他说,像戴维斯的小喇叭音色那样行走於蛋壳之上。 不要演奏你知道的,演奏你听到的,戴维斯说。
永桔发现莫莫居然有一张戴维斯CD,反覆眷听著。他告诉我,这张ALKING,是PREStIG E唱片公司时期录制的,五四年纽约,二十八岁的戴维斯戒毒成功,改变酷爵士风格,演奏质 野有力的硬咆勃。
他教给我听,戴维斯几乎不用颤音,彷若人声,时而遥远忧思,时而坚定,明亮。有一 种空间感,很简洁,戴维斯说过,他总是注意在听是不是能把什麽省掉。
永桔模仿给我看,戴维斯吹奏加了弱音器的小喇叭,彷佛对著麦克风吐呐。没有明确起 音,起於恍惚不定的瞬间,又同样,结於无所终之处。永桔背转了身去,戴维斯常常背对听众吹 ,吹完独奏的部份就下台。永桔如入无人之境,随底下传上来的怡荡奏乐在那蔷薇棚壁前忘我摇 曳。
他那好极了的节奏感,像跟音乐在欢爱。眼看他耳鬓厮磨就要到达时,忽又脱身迤逦去 ,延宕愉悦。旋律好顺忍的绕住他,依从他再又来一回。似有若无的触吻,他亦迎接,亦推拒, 而已让那轻触吻遍全身,把他松松拨弄开,把他弹棉絮般,弹得松软又蓬高。但他仍不允,教那 亲吻有点急起来,似踩著,没踩著,终至顺忍所可依从的极限时,他就回转来,变得很驯良,听 天由命的任凭去。可这会儿,旋律倒又不急了,引领他缓缓朝前去,摸索著,犹疑著,是吗?对 吗?思寻著。然而他已嗅见真理的气味不远了,激动起来,是的是的,就在前方,咫尺天涯。他 超前跑过去,凌驾於节拍之上的急奏追随来,是啊快到了快到了,他们在真理逼人的光芒里热烈 呓吻著…… 我妒羡交加,拭去眼角的泪光千万莫让他发现。
昨天我们在圣彼得教堂听弥撒,傍晚五点那一场的,稀落少人,管风琴先响起来,像天 使之翼从高阔无比的堂顶覆垂下来,我伸手握紧永桔。一列白袍披红襟神职人员走过我们旁边通 道到前面祭坛,永桔回应我,握得死紧,如同世间新郎新娘於神前缔约。既然人的姻亲制度里我 们注定是无份的,那麽在这里罢,这里米开朗基罗设计并开始建造,造了一百年才完工的圆形大 屋顶教堂,缔结我们的婚约。
我们在一起三年半,信守忠诚,互相体贴。但我不敢设想未来,如此一对一的贞洁关系 ,只是因为爱情?天知道,爱情比丽似夏花更短暂,每多一次触摸就多一次耗损了它的奇妙。 似乎,我们只是刚好在都发过疯病已经复元时,彼此遇见。渴望过一种稳定,放心,不 虚空的生活,胜过其它一切。我们只是正巧在许多方面,同步了,因此幸运的维持著平衡状态。 我们互相有一份约束,恰如古小说里的娴美女子婉拒追求者所说的话,「我是有约束的人了。」
唯有过过毫无约束日子的人,才会知道有约束,是多麽幸福可骄矜的。
我们彼此同意,甘愿受到对方的约束,而因此也从对方取得了权力,这就是契约。契约 存在的一天,他的灵魂跟肉体完全属於我,因此我得以付给他从外到里淋漓尽至的满足。 记得吗,「特权,就是打仗的时候走最前线。」这个定义,曾让蒙田在他的论文集里大 惊小怪描述了一整章。蒙田会见三个被带到欧洲的巴西印地安人,他问在他们的国家里,国王享有 什麽特权?
不,不是国王,是酋长。中有一位酋长印地安人好傲然自得回答了蒙田,特权,就是打 仗的时候走最前线。
我的特权,就是性爱的时候给他酣饱。我得以授予我的慷慨,这是幸福的。
往昔没有约束的日子,我跟千百个身体性交,然而,後宫年轻漂亮的女奴们,在苏丹怀 中都变成了一样。我想填饱欲望,却变成色痨鬼掉在填不饱的恶道轮回中。太久太久,我根本忘 记了跟灵魂做爱的滋味竟是为何。我不曾指望遇见永桔,彼此倾慕,愿意交换自己。以肉身做这 场,我们验证,身体是千篇一律的,可隐藏在身体里的那个魂灵,精妙差别他才是独一无二啊。
於是我们订下契约,互允开发。当爱情夏花日渐凋萎,我们尚存足够多的好奇心继续开 疆拓土,一时间仍兴味盎然。
而我,而我依旧不敢,设想未来。
异教徒?或是背教变态性倒错者?我们怎敢信誓旦旦。我们不过近似,首度石油危机那 次突然风行起来的泛美广告辞──享乐今天,明天会更贵。
看哪,神都会毁坏,何况契约。 就是圣彼得教堂,持有进入永生天堂钥匙的圣彼得座像即在前方垂瞰信徒,弥撒的进行 中亦难掩一股倦怠气。仪式也成了制度和习惯,神就差不多快死了。现在,让我们背教者的甜蜜 好心情投射结昏暮沉沉的弥撒上,使之一变,换上来瑰丽色彩,如同一切一切的仪式之初。
看哪,奥深的後殿中央青铜椅上,放射著圣灵鸽子,万丈光芒。正殿主祭坛四根大柱支 撑起青铜屋顶,设若这是女娲的断鳌足以立四极。祭坛地下三十多年前发现了记载中的圣彼得遗 体,修成一墓。祭坛内有忏悔堂,九十五盏油灯,昼夜不灭,设若这是天地际极的二烛龙在守护 。记得吧,那首诗,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富贵非所愿,为人驻颓光!我们要长命百岁,做 爱到很老很老的时候也不厌倦。
我们握著的手没有松开过,至分完圣饼才离开正殿。出大门,看看上面的渡海圣彼得, 十三世纪马赛克作品。天已黑,教宗高高的住处灯光亮起来,广场上橘黄灯球也亮了。来时毛毛 雨,广场边起虹。虹出双色,鲜盛的是雄,叫虹,暗的雌,叫霓。我们互做霓虹,在难以承认我 们合法关系的现社会,但愿我们能存活著好比偶然雨幕把太阳光晰显为七彩让世人看见。
我们数著广场廊的多里尼式圆柱,环绕对称筑成半圆形,听说有两百八十四根。数过 来大半时,我们在一列无人踪的柱影底下俳恻亲吻,差点不禁,听见群鸽西归疾雨般扫过耳边, 忘记了数到第几根柱子。
良久,我们让澎湃起伏慢慢平坦下来,流入四周的罕静。列柱,跟它们的黑影,跟西元 初移竖此地的埃及方尖碑,纵深交错幻如大峡谷,吸纳著昔往今来无数计的时间,以至太过饱和 ,流沙无声把人没顶其中的时间冢呀,吓到了我们。
我们一语不发,手携手火速逃离,生怕稍慢一点它那巨大无息的阴影便追踪而至。
逃出大理石建造的繁丽商店街朝圣路,我们沿台伯河缓缓走去巴士站,永桔说,所以我 最不喜欢看古迹,只会让我感到死亡。他哽咽著,感到生离死别。 是啊我说,鼻子酸酸的,所以我们要好好锻练身体,以便活到很老很老还可以做。
所以我们下定决心,回台湾之後,选个黄道吉日去验血。不论万一谁是阳性反应,我们 都同意白头偕老。
「在一切之中爱慕与事奉」,银戒背里一圈刻文,我们揣摸是这个意思。卖各种华美圣器 的店铺,我们挑选到算是最便宜的信物,互相赠给。我拉过永桔手指亲爱啃食著,不含丁点欲色 的,任他指上的银戒咬得我牙龈酸麻。
我记得,他在戴维斯的小喇叭演奏里忘情摇摆,看著看著,我的人整个像只剩下一泡裸 露无任何自卫力的心肠,软嗒嗒淌著水晾晒於白昼下。 _7_
最幸福的时刻,我总是感到无常。 我每每害怕永桔太好的节奏感,太匀称的体格,巧夺天工,必然早夭。我时时希望他鲁 笨些,不惜用灰垢抹黑他掩藏他的美貌。他在蔷薇棚壁前狎音乐起舞时,我简直如目睹宙斯从天而 隆化身为一只宏伟的天鹅把他强暴了。我常常故意少爱恋地一点,做出冷淡的样子,免得造化窥 伺,一妒之下将他摄走。
我们到超级市场购物,推著篮车於货架之间流览。他走前面,转瞬消失於通道底,我忙 推车跟过去,尽头左右、望不见人,顿时著慌。我折西走到底不见他,返东退回来不见他,气急 败坏险不撞散堆叠成塔的洋芋片,却见他好端端站那里挑起司饼乾, 而我仿佛一刹那白了头发。 不久我看到一部口碑甚差的港片,梦中人。的确它如影评说的,空洞,贫血,耽美,但 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完全无可药救。我不能相信,它竟拍出一段岔出剧情之外的气氛戏,超级市 场里的周润发对林青霞,与我同出一辙,其迫息和绝望,使我惊异是否我曾在睡梦中去导了那样 一场戏,或者那镜头什么时候潜入我意识里把它捕捉了去。至於弥漫片中的氛围,前世今生,因 死别未能消耗的情欲到来世再烧,是由於无结果无後代的性,癫狂而抑郁,我深信,非我族类断 难拍出。
耽美。我想起一位酷似尼金斯基的年轻人,高颧骨,翠绿上翘的杏眼,经过第一夜的第 二天,穿越海滨沙丘他对他的情人说,昨夜你让我了解到美好的疼痛是什麽意义。
是呢美好的疼痛,这是就美的本来面目。受虐与耽美,原来是一对孪生姐妹。
被献祭,被注视,被动的存在体,隐密却蓄满风雨。好像少女青春期的悼亡之苦,埋葬 了童年,告别了她的独横自我,顺从进入成人生涯。若这苦痛一直涨高漫过闸口,她会变得自虐 ,诸如吃泥土,嚼粉笔炭块,喝食盐水,拿针扎手。我们亦然。或因长年处於背叛人也被人背叛 的宿命周期里,我们都有受虐和耽美的倾向。 在幽闭剧台上,一抹聚光底下, 委婉弃於地的平源之战里的静御前。她身著也许有十三 层如大婚时穿的华衣,连同她黑缎般直发,一层叠一层盖满台阶。她掩面回首,男人被杀,女人 被掳,城国灰飞烟灭。
在莫内妻子卡蜜儿临终的脸上,弥留著最後之光。油画似草图,笔触很快,卡蜜儿晦澹 已变形的容貌,黄色转白,转蓝,转入灰暗中,莫内来不及要抓住那消失的色彩和光。濡沫之妻 ,变成物体,与诸物体无异,为光所照,为光所弃。
在罗丹死前五年雕塑的舞者尼金斯基身上,技艺令人叹为观止,妄想用块,面,线条肌 理逮捕瞬息万变的流逝之姿,其紧迫跟逼临,竞逐无已。欲以肉身贴近永恒,直到七十七岁死了 罗丹还是未能脱化他山林牧神的羊角羊蹄啊,好枉然。
凡我族类,不被准可的,允诺的,不被祝福,一如魔阵布下了魍魉坎途,难有善终。我 与永桔在偷来的忠贞爱情里,戒慎被命运三女神窥破遂收走我们之间的信任。不确定感,像防腐 剂使我们努力经营过一种纪律的生活,也像轻雾笼罩四周使我们依违迟迟,坐对生愁。
我跟守财奴一样,攒著眼前的运气眼前人,一点一点挥霍我们相处的时光。永桔离开我 去做他事情时,不成文默契,我们绝不留恋,吻别,最稀松平常的仿佛他不过是到街口超商买些 食物马上回来,或他在浴室暗房冲洗照片而我去办公室和学生谈话。我们甚至避眼睛,害怕看 见了自己的软弱。别离前夜,我们不做爱,因为,因为那真是太惨了。我们会提早一天两天,且 故意草草,严防伤别所掀起的恐怖肉欲将我们歼灭。前夜,我们会去有家庭的朋友家度过。根据 经验,切忌族以类聚,言不及义的斗嗔斗笑斗讥,或泡吧泡KtV,酒精声光,轻易使瓦解情绪,搞到 一塌糊涂。
通常,我偕永桔到妹妹家,也就是看看电视录影带,妹妹张罗吃喝,两小孩吵吵闹闹, 央我扮大野狼追逐他们却又吓得嚎啕大哭。妹夫跟永桔默默下象棋,二人整晚上没有声音。小孩 们睡後,洗了澡的妹妹坐在我旁边同看影带,香沁沁的,手底总不停或削水果给我们吃,或串陶 珠,缝缝绣绣,让我感到安稳。世界并不因我和永桔的分别而崩盘,我们亦很快就会见面。如此 带著好健康的心情连袂回家,好忙碌的各自弄睡,彷佛平庸极了的夫妻关系只是顺著惯性运行。 那麽,惯性就会理所当然推我们到下次在一起的时候,其间,并无空隙能让意外介入。是的,我们 必定再见,恩爱如常。
我们的小心翼翼几至迷信,唯恐意外趁人不备奇袭。一次永桔出门前说我走了,令我心 为之摧。所谓一语成谶,我走了,这不就是。我准备著随时得到出事通知,任何一通电话铃响, 我颤栗去接,若听见说,请你来医院一趟,我将一点不觉意外。当日永桔亦有所感的比平时多打 了电话找我,家里,学校,小咖啡馆,家里,电话总是追踪到来,而我发抖接听,片刻间怔喜难 言,俩俩也说不上话,真苦。经此一事,我们又多增一条禁忌,留心不使用走了,去了,拜了, 之类同义词。我们在布满机关的蹇途扶持前行,唯恐一个不在了另一个怎麽走下去。
他离开最久的一趟,赴川滇缅甸拍丝绸南路。当然,我们互不送行。只在门口结结实实 拥一下,好明朗的兄弟情谊,没有牵扯。他拎著行李三两步下楼去,我掩们兴叹,也克制得住不 去阳台贪看他背影,以免坐实了命运的戏弄,果然变成最後一瞥。我闭目反刍他的言语,他曾从 兰屿打电话给我说,能有一人这样让他想念著,真好。守贞的感觉,真好。像白山茶只为等待那 位独一赏花人来到,才一层层绽开它繁似堆雪的花瓣。多麽不吝言辞的永桔呀,教我涕零,我将 之铭刻胸口火烫如一块大大的腥红A字,直到他回来,亲手把它摘除。
他走後,我去理了头。理过凉飕飕的颈脖,著风吹拂,把心田都旷废了,长出漫漫荒草 ,满目只有寂寞,寂寞,一望无边的寂寞。
早年,缺乏经验我曾被这股寂寞打败,放到非人境界。现在,我不过是江湖走多,自忖 有些力量可以对付。
我会勤跑妹妹家,参加他们的家族活动。这使我蓬生於麻中,不扶自直,养住健壮的牌 味。我会谢绝各种夜间聚会,不冗谈,不宴饮,不狂欢,不昼寝,甚至不嗜读。设法早睡早起, 大早在日光里慢跑,使我够力气来度过永桔不在身边的每一天。我甘愿约束自己像一句古语所形 容,待字闺中。
然後,面对夜雾光临寂寞掩至,我便敞开大门让它进来。
寂寞是不能排遣,打发的。我太明白,还而遗之,随即,它又来了,而且这回,它要的 更多。寂寞唯有一途,就是与寂寞彻底共处。 它盘据著全部身心,使人无书可阅,无乐可听,无带可看,书写无字。我几乎听得见它 白蚁般在柱空我的心房,骨髓,脑髓,窃取了我的躯壳栖息其中。我白痴般坐地板上,看守一屋 子永桔住过的痕迹,床铺空空如也。我玩弄自己的性器,何以却是如此疲赖,无味。劳伦斯说, 所有的性都来自脑中,诚然,寂寞蚀空的脑子使得性欲也变得不能。
於是我放弃一切心智运作,开始体力劳动。灯火通明的半夜,大整理,大扫除。後来我 看到隐遁的麦可杰克逊终於让欧普拉去他的梦幻谷采访,晚上凉风里他走到外面,奇怪他的庄园 和游乐场修整得那样人工一丝不苟,像一所优良的公共设施,一座模型陪葬物。游乐场永远令我 伤感,想到马戏,小丑,假日,童年,曲终人散,而那旋转木马音乐真是太荒凉,像一缕亡魂依绕 不去还在凭吊往日繁华。麦可对摄影机介绍他的旋转木马跟摩天轮,灿晶晶开亮著似两盘钻石座 落於绒黑夜幕中。他说他有时会半夜一人去开旋转木马骑,天啊这是我所见过最最寂寞的人。
有时,寂寞不仅是心理上的,它侵袭到生理。挺常见的方式,无来由我会突突心悸,一 股急湍冲击胸腔似乎向我预示什么不祥之事,直至我喘息困难,歇倒墙边用力深呼吸几口,才渐 消褪。不久,还会再来。它也会沈甸甸朝下坠挂,疑似脱肠。且分不清是站立过久,劳动过度,它 会像钳子一样咬住我颈背肉,锐痛难忍,摆平於床上。我乾睁眼珠,肉体疲惫之极,但要到寂寞 也倦了,乏了,才双尸缚抱在一块儿的沉入睡河。
日复一日,我的白痴岁月,空心佬倌,端靠常识度日罢了。其荒莽无文,恍若白垩纪株 罗纪的一只大爬虫。
爬虫日子我唯以读得进眼的东西,是以篇色彩研究,关於红绿二色在中国诗词里的视觉 意象。
我带在身上数念珠般反覆诵读,事实上,这篇研究更接近一册搜罗殆尽的色彩元素周期 表。它胪陈了几个色彩系统对於红绿的各样命名,单是日本人所著中国色名综览,依据MUNSELL 色环罗列,以明度顺序为先,明度相同的,彩度高者先,红色,即有一百四十种红。且看, 色谱七·五R的红,润红、淡藏花红、指甲红、谷鞘红、淡桃红、淡罂粟红、苹果红、颊红、瓜瓤 红、铁水红、草莓红、曲红、法螺红、桂红、榴花红、汞红、烹虾红、胭脂红、蟹螫红。
绿谱,一○GY的绿,艾背绿、嘉陵水绿、嫩荷绿、纺织娘绿、水绿、绣球绿、螳螂绿、 豌豆绿、玉髓绿、青菜绿、巴黎绿、青梅绿、萤石绿、秧绿、莴苣绿、豆绿、琉璃绿、藻绿、 柞蚕绿、麦浪绿、蛇胆绿、青豆绿、淡灰绿、深琉璃绿、浮萍绿、草绿、紫杉绿。 逃避开文字的逻辑,连符号性也摒弃掉,文字成了万花筒碎片,组合为缤烂景观。我放 逐其中忘返,纯粹的色感花园,如在苍蝇之复眼所见的世界里营飞。
是谁语焉,我享受一个故事里的并非它的内容,亦非它的结构,而是我加在光洁表面上 的擦痕,「我快速前行,我省略,我寻找,我再次沉入」,本文的欢愉呵。是的,我来了,我看 见,我征服,凯撒进入罗马城时千古一叹。
何以解忧,唯有方块字。
而歌德说,颜色学的关键在於严格区分客观的和主观的。这是颜色学造诣甚深妁歌德所 发出的偈语,俳句。
自然界的色,是本来就有著的呢?抑或透过我们眼睛看见的才是呢?又或者是莫内晚年 患白内障而至须赖颜料签条来选色,画了二十多年的睡莲,最後画出是视觉消失之後的记忆之色 ,是无视觉无光无色彩里所见之色?
我是?或我不是?我曾在自己把自己问倒的追问里迷失了。如今,迷失依然,但何须多 问。我愿效善男信女每天把金刚经念几遍,不必知道经义,只是念在铿锵,绵密的声腔音节中, 念到死,像血液打著拍子流过人的身体而舞者逐之浮沈一生,炼渡彼岸。我念著我自个的经,红 绿色素周期表。
鲸鬣红,城上闪闪鲸鬣红。
嘴初红,养来鹦鹉嘴初红。
水底红,初日圆圆水底红。蛮锦红,窄衣短袖蛮锦红。桃毁红,妆成桃毁红。拨剌红, 惊鼓跳鱼拨剌红。剪来红,清香拂袖剪来红。兽照红,松火红,宿烧红,大谷红,腮上红,後霜 红,踯躅红,海悄红,舍利红,宫花寂寞红。
半折红,半丈红,一总红,一点红,一笑红,腊想歌时一烬红,黄金拳拳两鬓红,何处 飞来十二红。
闹红一总。
依红,泛绿依红无个事。
纷红,人在纷红骇绿中。骇绿,惊绿,惨绿,颓绿,厌绿,浮绿天无风,冲绿有人归, 吹绿日日深。
蒲叶吴刀绿,遥看汉水鸭头绿,铜生绿,金间缘,丹如绿,霜留绿,侵衣绿,裁版绿, 勿叹蓝袍绿。
窄窄红,窄窄红靴步雪来。衮衮红,岸岸红,日日红,子夜红,去年红,花开不如古时 红,明日的无今日红,骷髅红。 红赤朱绛绯丹。
绿碧翠。
金井碧,钗梁碧,酒脂碧,檀乐碧,琅gan1(注)碧,天醴碧,蒲桃碧,鸳鸯碧,曲江碧 ,潇湘碧,蘼芜碧,秦淮碧。血化碧,朱成碧。
碧成朱,颜尚朱,两绂朱,不能朱,两违朱,傅面朱,唇砂朱,寒水朱,提梁朱,杨朱 ,我朱,靥朱,骈朱,纡朱,铅朱,银朱,金朱,紫朱,黄朱,丹朱,蓝朱,墨朱,朱朱。宋太 赤,血不赤,千点赤,三月赤,奔虹赤,羲轮赤,剑气赤,须恨赤,妒君赤,空欲赤……
(注):王+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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