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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 告别浪漫的年代

        ——舒婷:

        20世纪80年代的第一个春天,大江南北风调雨顺,举国都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喜悦。

        24岁的北京诗人顾城在《星星》诗刊上发表他的成名作《一代人》,全诗很短,只有区区的两行,却如原子弹一样地引爆了整整一代人积压已久的情感:“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倾诉,个人意识的苏醒在这两行诗歌里毫不隐藏地毕现出来。所有的人似乎都开始意识到,这将是一个不平静的开始。

        为了让全国人民过好80年代的第一个春节,商业部在1月18日专门下发通知,要求各大城市敞开供应猪肉。在上一年,全国的生猪存栏新增800万头,每头生猪的平均毛重增加了12公斤,通知要求各地最好是“就地收购、就地屠宰、就地销售”。又过了几天,国务院下达文件,允许“鸡蛋可以季节性差价”,这意味着国家已经在尝试着用价格杠杆来协调市场。这样的通知和文件还将不厌其烦地下发十来年,没有人觉得很突兀,国家始终像一个大保姆,细心地照管着人民的衣食住行。

        这年春天,最重大的政治事件是中共中央为前国家主席刘少奇平反了。在2月23日召开的中共十一届五中全会上,65岁的胡耀邦被推选为中共中央总书记,一批较年轻的干部被推上了重要的领导岗位,其中包括前两年在安徽、四川强力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的万里等人。14年前被打成“叛徒、内奸、工贼”的刘少奇正式恢复了政治声誉,一大批因之而生的冤案一并平反。踌躇满志的邓小平在会上讲话说,在解决了政治路线和思想路线之后,今后的工作要着重研究体制改革。

        邓小平显然想把全国人民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经济体制的改革上去。到上一年底,全国进行扩大自主权试点的国营企业已经有4200个,1980年又发展到6600个,约占全国预算内工业企业数的16%左右,产值和利润分别占60%和70%左右。在中央和各地政府眼中的重点国营企业基本上都已经装进了“试点”的大箩筐里。为了推进这项事关重大的改革,1月22日,国务院根据首钢等试点企业的经验,发布《国营工业企业利润留成试行方法》,允许扩大企业自主权的试点企业必须完成了产量、质量、利润、供货合同四项经济指标后,才能按核定和规定的留成比例,提取全部利润留成资金。到了2月,国家经委又发出通知,要求试点企业必须保证“国家多收、企业多留、职工多得”,这当然是一个听上去很美好,但执行起来很困难的要求。种种迹象表明,管制在一步步松动,但中央希望一切都在计划的掌控中有序的进行。各地,新的变革新闻正层出不穷:年初,中国人民保险公司复出,国内保险业务被允许恢复;4月10日,中国民航北京管理局与香港中国航空食品公司合资,以558万元注册资本,创建“北京航空食品公司”,港人伍淑清担任港方常务理事。国家工商局为其颁发了中外合资企业001号营业执照,这便是中国政府第一家正式批准成立的中外合资企业。当时,北京航空食品公司的日配餐量只有640份,20年后,这个数字将上升到2.5万份。

        跟这家小公司的中外合资相比起来,在南方,一个正开始艰难启动的计划听上去要庞大得多。

        这个日后影响了中国开放走向的计划,便是在南方设立“经济特区”。

        “特区”这个经济名词是中国人的一个新发明。据《深圳的斯芬克斯之谜》一书记录,它的发明人也是邓小平。在上一年的4月,他与广东省委第一书记、省长习仲勋商讨开放事宜,提出在深圳建立一个新的开放区域,全力引进外来资本,实行特殊的经济政策,并且建议这个开放区域就叫“特区”。

        在邓小平提出“特区”这个概念的时候,袁庚已经奔赴南方去启动他的蛇口工业区了。“特区”一词既出,心领神会的习仲勋马上加快了开放的速度。很快,到7月15日,一个《中共中央、国务院批转广东省委、福建省委关于对外经济活动实行特殊政策和灵活措施的两个报告》就形成了,报告明确提出:“在深圳、珠海和汕头试办出口特区。特区内允许华侨、港澳商人直接投资办厂,也允许某些外国厂商投资设厂,或同他们兴办合营企业和旅游事业……三个特区建设也要有步骤地进行,先重点抓好深圳市的建设。”

        深圳特区的创办思路渐渐明确下来,它被明确定义为“经济特区”。国家拿出3000万元贷款,专供开发深圳经济特区—这个数字的微不足道与日后开发浦东相比,真不可同日而语,由此可见,特区在当时纯属试验性质,中央政府对之并不抱战略性期望。深圳由一个县级城市一跃而升格为正地级市。这回,特区的手笔还是要比袁庚的蛇口大很多。深圳市的总面积2020平方公里,划为经济特区的总面积有327.5平方公里,东西长50余公里,南北平均宽度为6公里多。从飞机上鸟瞰特区全貌,仿佛是条狭长的海带漂浮在山脚下、大海边。其中可规划开发的有110平方公里。

        面积大则大矣,却还是只有3000万元的贷款——这点钱还不够搞2平方公里的三通一平。开发者百思之下唯有一计可施,那就是出租土地,用地金来换现金。这个想法,在当时国内可谓“大逆不道”。反对者的理由很简单:共产党的国土怎么可以出租给资本家?当时一位叫骆锦星的房地产局干部翻遍马列原著,终于在厚厚的《列宁全集》中查出列宁引用恩格斯的一段话来:“……住宅、工厂等等,至少是在过渡时期未必会毫无代价地交给个人或协作社使用。同样,消灭土地私有制并不要求消灭地租,而是要求把地租—虽然是用改变过的形式—转交给社会。”骆锦星查到这段话后一阵狂喜,当晚就奔去敲市委书记张勋甫的家门。据说,当时的深圳干部人人会背这段语录,有考察和质问者远道前来,他们就流利地背诵给那些人听。

        深圳的第一块土地出租协议,便签订于1980年的1月1日。第一个吃螃蟹的香港商人名叫刘天竹,跟他谈生意的就是那个在《列宁全集》中找到了恩格斯原话的骆锦星。据骆日后回忆,当时的谈判对话是这样的,刘说:“只要划出一块合适的地皮就行。由我组织设计,出钱盖房,在香港出售,赚得的钱中方得大头,我得小头。”骆说:“东湖公园附近,可以划出一块地方来,如何?”刘说:“那好,所得利润,你拿七,我拿三。”骆摇摇头:“你拿得太多了。”刘笑道:“你拿八,我拿二,如何?”骆说:“我拿八点五,余下的是你的!”刘说:“我们初次打交道,往后要做的事还很多,这次就依你的!”这样的对话果然已经是在谈生意了。

        刘天竹开发的这个楼盘叫“东湖丽苑”,第一期共有108套新房,他把房子的图纸设计出来后就开始在香港叫卖,仅三天,108套还在图纸上的房子就一售而空了。

        “东湖丽苑”的一炮成功,让深圳人大大开窍,他们很快拿出新方案,提出了收取土地使用费的思路,每平方米收土地使用费4500港币,这个地价仅相当于河对岸的香港的1/11。深圳用收进的数亿元钱削掉土丘、填平沟壑,开通公路,通电、通水、通邮政。从1980年至1985年的5年里,深圳实际利用外资12.8亿元,累计完成基建投资76.3亿元,建成了一大批新的能源、交通、通信等基础设施工程,初步形成了九个工业区,香港和国外商人纷纷涌进特区办厂、开公司。

        南风自此一路北上,开放之势再不可挡。

        一个国家或一个人,最大的苦闷是,苦闷被压抑在心中而不得宣泄。在1980年,随着体制的松动和各种新事物的涌现,人们开始表达自己的情感,国家也在某种程度上默许这样的举动。

        在广东,戴厚英的小说《人啊,人》引起轰动,这位后来被入室盗窃的小偷杀害在家中的女作家第一次用充满悲悯的笔调描写普通人的生活;表现爱情的《庐山恋》和《天云山传奇》更是让青年人像疯了一样地涌进电影院,女主角张瑜的每一套花衣服都引起姑娘们极大的好奇;刚刚复刊的《大众电影》杂志大胆地发表了一张英国电影《水晶鞋与玫瑰花》的剧照,照片是一对青年恋人激情接吻的镜头。

        5月,发行量超过200万册的《中国青年》发表了一封署名为“普通女工潘晓”的长信《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潘晓在信中说:“时代在前进,可我触不到它有力的翅膀;也有人说,世上有一种宽广的、伟大的事业,可我不知道它在哪里。人生的路,怎么越走越窄……真的,我偷偷地去看过天主教堂的礼拜,我曾冒出削发为尼的念头,甚至,我想到去死……心里真是乱极了,矛盾极了。”

        文章引起巨大的共鸣,同时也招致激烈攻击。于是,就人生道路问题,全中国展开了一场规模宏大的讨论,潘晓的名字轰动一时。大讨论一直持续到来年三月,致使《中国青年》达到它的最高发行量——369万册,仅是读者给杂志社和潘晓的来信,就超过6万封。大约一年后,人们才知道潘晓是纺织女工黄晓菊和北京经济学院学生潘祎的和名。黄晓菊只有初中文凭,在写出那封轰动一时的“潘晓来信”后,她从纺织厂调进了出版社,随后又凭借自学考进一家科研所。但是,当科研所发现黄晓菊竟是潘晓后,便解聘了她。此时,曾是潘晓崇拜者的丈夫也提出了离婚。黄晓菊无奈之下,成了北京最早的一批服装摊主。80年代后期,她又南下独闯深圳淘金,后来成了拥有五家店铺的小老板。而潘祎是一个身高1米9的大男孩,因潘晓出名后,他办了退学手续,开始四处流浪,他住过火车站候车室、自制窝棚、大楼过道、立交桥底,在流浪乞讨两年后他得到一份装卸工工作,每天扛上百个100多斤的大包,栖身在仓库。1984年,潘祎拿了货场的一块焊锡,被以“盗窃罪”判处三年半徒刑。出狱后,潘祎生活无着,四处跳槽,一度还在一家人才网站当过“职业咨询”栏目的主持。

        这样的讨论,对一个封闭日久的社会无疑带有很大的颠覆性,它让人们开始怀疑现有生存状态的意义和价值,对未来的生活产生前所未有的憧憬和谋划。日后创办了中国最大的饮料公司之一的广东乐百氏集体创始人何伯权回忆说,当时是中山县小橄镇团委干部的他与一位女孩在一起热烈地讨论这个话题,正是“潘晓来信”让他重新审视和规划自己的人生,那个女孩后来成了他的妻子。

        从潘晓现象大讨论中人们体会到,开放与变革已经渐渐成为这个国家的主旋律,它的衍变路径将十分曲折,但是前行的方向却似乎已必可逆转。到8月,一个被隐瞒了大半年的重大企业事故突然遭到处理,这无疑又成为当年最引人注目的新闻事件。

        这个企业事故是发生于上一年11月24日的渤海2号钻井船翻沉事故。在那次恶性事件中,因为管理和指挥上的不当(当时的用词是“官僚主义”),造成72名石油工人的死亡。公布的材料显示,渤海2号钻井船从国外购买后,在7年时间里,很多技术资料和操作规程都没有被翻译过来,工人对科学操作根本没有概念,而上级则动不动搞“大会战”或“打擂比武”,“用过去搞政治运动中的某些不恰当办法来搞生产建设”。在翻船事件发生后,各个管理层面又互相推诿以致耽误了抢救时间,让70多个工人被活活冻死在海上。国务院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高调来处理“渤海2号事件”,全国几乎所有的媒体都对此进行了声讨式报道。石油部长被免职,主管石油的副总理、50年代大庆会战的功臣康世恩被公开处以记大过处分。在石油部的公开检讨中甚者还披露,“自1975年以来,海洋局曾经发生各类大小事故1042起,其中重大事故33起,但是我们一直没有严肃对待”。

        对“渤海2号事故”的高调处理,在当时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举动,它似乎在预告,过去那种动员式、政治运动式的经济工作会方式已不适用。从长远看,这次“舆论大攻击”象征性地终结了“文革”时代的那些充满浪漫主义气息的经济发展理念,“人又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石油工人吼一吼,地球也要抖三抖”的口号渐渐谈出主流媒体,人们开始用科学和管理的思路来领导和治理自己的企业,当然,这仅仅是观念转变的开始,它还将经历十分漫长的过程,对于企业经营来说,知道科学与管理的重要性是一个问题,而什么是科学,如何掌握科学则是另一些更重要的问题。

        在中国企业史上,渤海2号不是最严重的一起事故,但在当时却被“举国讨之”。除了,国家要用严格的管理手段之外,更有媒体人和文化人的顺势跟进,新华社记者杨继绳在发给全国媒体采用的新闻通稿《渤海2号祭》中写道:“在我们国家里就有这样一种不合理的制度:了解情况的人无权做决定,做决定的人又不了解情况。”而温和的女诗人舒婷则写作了传诵一时的《风暴过去之后》:“最后我衷心地希望∕未来的诗人们∕不再有这种无力的愤怒∕当七十二双∕长满海藻和红珊瑚的眼睛∕紧紧盯住你的笔。”很显然,在1980年,“渤海2号事件”已经由一起企业事故演变成一场冲击观念和人文反思的事件。

        跨国公司进入中国的步伐在悄悄地加快。上一年底,第一批3000箱瓶装可口可乐由香港发往北京,发货方是香港五丰行。在经过了试探性的销售之后,美国方面进而提出向中粮公司赠送了一条每分钟生产300瓶可口可乐的瓶装线,并达成了一项为期十年、授权中粮公司独家使用可口可乐商标,在中国大陆生产、销售产品的协议。

        一个戏剧性的情节是,最初,中粮很希望第一条生产线设在上海正广和汽水厂,这是一家创办于1864年的老牌工厂。谁知道,这项提议却遭到了上海方面坚决而强烈的抵制。有关报刊发表文章和群众来信,指责中粮此举是卖国主义、洋奴哲学,引进可口可乐就是引进了腐朽没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就是打击民族工业。中粮公司只好转而退居北京丰台。由这条生产线上下来的可口可乐主要供应旅游饭店,但很快这一市场就饱和了。经国家商业部批准,1982年初,剩余的可口可乐开始在北京市场进行内销。

        那些日后将彻底扭转中国公司命运的变化仍然在体制外艰难地萌芽。对于1980年的鲁冠球来说,这一年他获得的最大胜利是他第一次挤进了“计划”内的序列。这个事情在现在看来,可以算得上是一场“意外”。

        年初,鲁冠球做了一个决定,他把挂在厂门口的七八块厂牌都一一撤了下来,最后只剩下一块“萧山万向节厂”。他是那种直觉很好的人——这几乎是所有草创企业家的公同天赋,在跌打滚爬了十年之后,他决心今后只把精力投放到一个产品中,那就是汽车的易耗零配件“万向节”上。他自己兴冲冲地背着产品去参加行业交易会,结果被人轰了出来,因为除了国营工厂,别的企业都“一律不得入内”。鲁冠球当然不会就此甘心,他在会场门口偷偷地摆摊销售,他带去的万向节以低于国营工厂20%的价格出售因而受到欢迎,他像土拨鼠一样悄悄地扩大着自己的地盘。为了让制造出来的产品真正占领市场,鲁冠球表现出超乎常人的决心,这年夏天,安徽芜湖的一家客户寄来退货信,说是发给他们的万向节有部分出现了裂纹。鲁冠球当即组织30个人去全国各地的客户处盘查清货,结果竟背回来三万多套万向节。鲁冠球把全厂工人全部召集起来,然后自己第一个铁着脸背起装满废品的草包,朝宁围镇上的废品回收站走。这三万多套万向节被当作六分钱一斤的废铁全部卖掉,工厂因此损失43万元。这在当年几乎是一个天文数字。

        鲁冠球的这次近乎传奇的行动,让他领导的乡镇企业开始具备起大工业的气质。乡镇企业是一个中国式的企业名词。世界银行对乡镇企业(tVE)的定义是:被认为具有独特产权形式的企业,既不是国有制也不是私有制,而是地方政府和居民所有,其激励机制与私营企业相似,剩余仅在有限的阶层(稳定的社区及其政府、企业管理者)中分配,企业的自由参与、竞争、硬预算约束、地方政府恰当的财政积极性,这些特点造成了乡镇企业较高的发展速度和营运效率。当年,中国汽车工业总公司要确定三家万向节的定点生产工厂,在全国56家万向节生产厂中,萧山万向节厂是唯一的“集体所有制乡镇企业”,它原本连参与评选的机会都没有,但是鲁冠球却四处运作,硬是让北京的专家评审组把它列入了参评的对象,最后竟通过了审定,成为三家定点工厂之一。这次定点确定对于鲁冠球来说是决定性的。它让这家“身份低微”的企业开始被主流工厂认可。万向节是以个并不很大的行业,鲁冠球的胜利似乎预示着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体制外的民营企业有机会凭着机制的灵活和技术上的优势在某些冷门的行业获得成功。

        “计划”看上去是那么的严密,却可能被灵活的“小家伙们”一举突破,这个道理将在日后一再地应验。在19979年7月国务院公布的《关于发展社队企业若干问题的规定(试行草案)》中又一条:“城市工业根据生产发展的需要,参照社队可能承担的能力,可以有计划地把部分产品和零部件扩散给社队企业生产。”鲁冠球得以参评中选,是拜这一规定所赐。

        跟竭力撕开“计划”口子的鲁冠球一样,在浙江南部的温州和福建潮汕、广东珠江三角洲一带,越来越多的乡土工厂展现出他们异乎寻常的活力。一位美国《新闻周刊》的记者去福建石狮和广东南海采访,他在发回去的报道中说,“石狮的小商品贸易和南海民间的小五金、小化工、小塑料、小纺织、小冶炼、小加工,像野草一般满世界疯长。”

        浙江的温州地处偏远,多年不通火车,交通极其不便,耕地更是稀少,人均只有两分多一点,因而这里的农民百年来有离开土地和外出求生的冲动。1979年后,这里的乐清、苍南一带突发走私狂潮,一艘一艘的走私船把境外的服装、小家电、小五金等偷运进来,在一些偏僻的小码头形成走私交易市场。当地政府法不责众,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这些走私货便成为了“文革”后第一代稍成规模的商品集贸市场的重要来源之一,那些前来采购包括走私货在内的大胆商贩和背着这些商品出走兜售的温州人则成了改革初期的第一代商人。资料显示,到1980年前后,温州的个体商户已经超过3000个,在交易活跃的一些集镇,如乐清的柳市等地相继出现了一些专业的制作作坊,那些较有规模者在当地被冠以“大王”的称号,如电器大王胡金林、螺丝大王刘大源、矿灯大王程步青、线圈大王郑祥青等等。这些人的资产在当时都已过十万元,生产的产品质量大抵可以与国营工厂有一拼。与鲁冠球不同的是,这些大王和他们的企业从一开始就是私人性质,除了温州和珠三角的少数地区,在当时国内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因走私而完成灰色的原始积累,是当年东南沿海乡土经济萌芽的重要推动因素,关于这一点始终未被学界注意到。1980年前后,全国走私最猖獗的地方,一是浙江温州、台州地区,二是福建的潮汕地区,它们也因而成为当时商品经济起步最快、民营经济最活跃的区域。新华社记者魏运亨曾这样描述福建沿海的走私景象:当时每天停泊和游弋于东沙岛海域的港台走私船达几十艘,前往交换的大陆走私船则多达上百艘。电子表和尼龙布料涨潮般涌进内地,黄金和银元则退潮般滚滚外流。成千上万的群众如痴如狂,沿海城乡形成了好几个远近闻名的私货集散市场。

        就在珠三角洲和温州等地的“地下工厂”如杂草般纷生的时候,在中心城市或次中心城市,具有个体色彩的经济活动还显得那么的小心翼翼和廖若晨星。长期的计划经济,让人们已经习惯在一种格式化的、有纪律和有组织的环境中生活,一旦要他脱离那种惯性,往往需要极其巨大的外力或勇气。这也就是为什么在改革开放的初期,那些从事个体商业活动的人绝大多数来自社会底层,他们是失业者、返城人员、有刑事前科的人和低文化程度者,这些人被排挤在“温暖”的、有“保障”的体制外,在无可奈何之际,被迫走上了经商和创业的道路。在乌鲁木齐,走投无路的16岁辍学少年唐万新跟随大哥唐万里办起了一间照相洗印店,谁也没有料到20多年后他会从这个偏远边城出发,打造一个市值高达1200亿元的德隆帝国。在北京,一个叫刘桂仙的中年妇女则意外地领走了全城的第一张个体餐馆执照。

        刘桂仙是幼儿园的一个勤杂工,家里有五个孩子,因为实在生计维艰,便动起了开个小饭铺的念头,她的餐馆开在东城区翠花胡同,取名悦宾餐馆。现在已经没有资料显示,为什么北京市会选中这个没有背景的妇女来开第一家个体餐馆。开业的第一台,区工商局局长专门跑来告诫刘桂仙:“这可是上面批的第一家个体餐馆,你要好好干,千万别给政府抹了黑!”刘桂仙开店实在不容易,在当时,几乎所有的食品——粮食、油、肉、禽、蛋全都是凭票供应的,为了帮她弄到豆腐票、猪肉票和粮票等等,东城区动员了工商局、粮食局、饮食服务公司等部门。因为是京城第一家个体餐馆,每天都有很多外国记者来拍照采访,而提的问题大体一律:“这饭馆是你自己开的还是政府要你开的?”“你担心自己将来挨批斗吗?”“你挣了钱会不会被别人拿走?”

        事实上,这些问题刘桂仙自己也很想找一个人问问清楚。第二年的大年三十,两个大人物来到了悦宾餐馆,陈慕华和姚依林两位副总理亲自来给她拜年。也就是从这时开始,一个新的身份名词开始在城市里流行:个体户,它指的是刘桂仙这样的没有国家保障、自主创办小店小铺的人,它听上去似乎百味杂陈,有蔑视、有同情,也有小小的对“自由身”的暗慕。

        作为全北京的第一家个体餐馆,刘桂仙的事业从来就没有走出过翠花胡同。30年后,人们依然可以在那条狭长而日渐衰旧的胡同里找到那间小小的、只放得下七八张八仙桌的餐馆。

        1980年的中国离世界还是有点遥远。

        4月14日的英国《卫报》刊登了一幅来自中国的新闻照片,那是上海的一家照相馆的橱窗,里面挂了一件西服,贴着一个牌子,牌子上面写着:“这里出租西装。”这张照片透露出一种机智的隐喻。而《新闻周刊》发表的另一幅新闻照片则有别样的意味,一个西方女游客在故宫参观,而走廊上则站麻满了参观她的中国游客。这实在是一种彼此陌生的好奇。

        这一年,全国每人平均消费粮食428斤,比1952年增长8.2%,猪肉22.3斤,同比增长88.6%。全国共卖出了1.69亿双皮鞋,大概地说,也就是平均每十个人中有一个穿上了皮鞋。因为人口增长超过了房屋的建筑,全国每人居住面积为3.9平方米,比1952年还减少了0.6平方米。为了控制人口的持续增长,国务院组建了计划生育领导小组,第一次明确地提出“一对夫妇最好只生一个孩子”,很快这成为一条被长期严格执行的基本国策。从这年的11月1日起,电视机终于被允许“敞开供应”,在此之前它是一个需要得到配额和批准才能购买的商品。到年底,全国人均用于购买日用商品的零售额为42.2亿元,其中,购买“四大件”——自行车、手表、缝纫机和电视机的比例由1952年的0.5%提高到24.5%,在当年,姑娘嫁人对南方最高的要求是备齐了这“四大件”。

        在国际上,日本经济还是一枝独秀。按国内生产总值来计算,在20世纪60年代中日两国基本相当,而到1980年,日本已经是中国的四倍。1980年年底,日本通产省宣布,该国的汽车产量首次突破1000万辆大关,达1104万辆,占世界汽车总产量的30%以上,一举击败美国成为“世界第一”。汽车是工业文明和现代国家竞争的标志性商品,为此,美国NBC电视台在黄金档时间播出了一个名为《日本能,我们为什么不能?》的电视专题片,时间长达两个小时,其主题是比较美国与日本的工业。NBC的主持人说道:十年前,日本人以制造伪劣产品昭著于世,“日本制造”一词成为取笑劣质产品的口头禅。但时至今日,“日本制造”已经品质优秀的代名词,美国的年轻人现在以开日本的小跑车为荣。在当时的西方传媒界还流传着这样的一个故事:某日,一位彬彬有礼的日本人以学习英语为名,跑到一个美国家庭里居住。奇怪的是,他每天都在做笔记,美国人居家生活的各种细节,包括吃什么食物、看什么电视节目等,全在记录之列。三个月后,日本人走了。此后不久,丰田公司就推出了针对美国家庭需求而设计的价廉物美的旅行车,大受欢迎。该车的设计在每一个细节上都考虑了美国人的需要。更让美国人憋气的是,丰田公司还在报上刊登了他们对美国家庭的研究报告,并向那户人家致歉,同时表示感谢。

        为了应对日本人的挑战,美国公司只好尝试着学习。被日本的复印机公司打得抬不起头来的施乐公司开始推行“标杆管理”,就是把生产经营的每一个环节都拆解出来,一一地与最强悍的竞争对手日本富士通公司进行比较,从而找到改进的关键点。施乐的这项工程坚持了十年,终于在复印机领域击退了富士的进攻。

        同样面临巨大压力的美国通用电气公司要换CEO了,临退休的雷金纳德·琼斯力排众议选中了杰克·韦尔奇。当时韦尔奇并不在继任候选人名单之列,因为他太年轻、太急躁,而且有点口吃。20年后全世界都相信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选择。

        这年的11月4日,好莱坞演员出身的罗纳德·里根当选美国第40任总统。他一上任就面临石油危机、美苏关系紧张、日本经济的崛起等挑战,谁也没有想到他后来会成为美国历史上最成功的总统之一。

        12月8日,英国披头士乐队的偶像人物约翰·列侬在自家门口被崇拜者刺杀。这个从利物浦小酒吧里闯出来的颓废青年是摇滚史上最受欢迎的歌手,他和他的音乐一度被媒体认为是“青少年闹事起哄的原因”,而他的传奇人生在很多年后仍然被人津津乐道。如果要在中国找一个与他有点关联的人物的话,那么可以关注一下北京城的一个叫崔健的中学毕业生,当时他正待业在家,他最大的理想是考进北京歌舞团当一个小号手。在六年后他写出了颇有“列侬气质”的《一无所有》,因而成为日后中国最著名的摇滚歌手。列侬的去世似乎预示着富有浪漫气质的嬉皮士年代结束了,一个新的商业奢华周期如期而至。

        全球商业界,还有一个值得记取的事件是,记者出身的美国未来学家阿尔文·托夫勒出版了轰动一时的《第三次浪潮》,他将前工业社会、工业社会及后工业社会进行了重新的定义,指出它们创造财富的重要手段分别是土地、资本和信息。托夫勒发现,在美国和欧洲一些国家,现代服务业的就业人口已经超过工业劳动人口,成为新的领导型产业,他由此提出了以新技术革命为前提的“第三次浪潮”,这个观点极大地影响了人们的思考。此书于两年后引入中国,在非公开的范围里“内部发行”。

        在约翰·列侬被刺杀的两周后,在北京的中国科学院的一个仓库门口,46岁的陈春先站在寒风中,与一个个骑着自行车前来的人热情地打招呼,来的人共有14个,每个人都相貌文弱,语调温和。他们都是中科院物理所、电子所和力学所的研究人员,这次他们都是被老陈“忽悠”来的。在这一年,他们将一起开办一件“大事情”。

        这个“大事情”的首倡人就是陈春先。他是中科院出名的科学才子,他早年留学苏联,因成绩优异曾经受到过斯大林的接见。他的学科专项是十分前沿的核聚变,他建立了国内第一个托卡马克装置,并在合肥创建了中国的核聚变基地。1978年,中科院评聘第一批教授级研究员,全院只有十大名额,他和著名数学家陈景润一起上榜。在过去的两年里,他作为中国最重量级的科学家之一三次访问美国,而这三次考察却彻底地改变了他的人生。

        陈春先去了著名的硅谷和波士顿128号公路,他深深为那两个地方高科技公司的繁荣而心动不已。报国心切的陈春先直觉地认为,中国也应该有自己的硅谷,让那些沉睡在实验室里的科技成果可以转化成为市场价值的商品。回国后,他多次在各种场合发言呼吁。在他的方案中,甚至已经圈定了“中国硅谷”的地点,那就是他工作所在的中关村。

        中关村是北京城北面的一个小村庄的名字。1949年以前,这里是一个有70户住家、276口人的自然小村,周边的坟地占了土地的30%多。1952年,中国科学院定址于此,再一年,燕京大学与北京大学合并,又在这个小村的北部形成一个教研院区。日后,中关村一带先后建起了中科院的几个重点研究所和大面积的员工宿舍,成为科研人员聚集度很高的一个区域。在陈春先的心目中,“这里的人才密度绝不比旧金山和波士顿地区低,素质也并不差,我觉得有很大的潜力没有挖出来”。

        陈春先已经为他的这个设想激动了很久,第三次考察回国后,他终于决定从自己做起,来催生出中国的硅谷。在他的奔波下,北京科协成了他的支持者。这个力量弱小的协会借给了陈春先200元钱,并帮助他开设了一个公司帐户。于是,在年关将近之际,陈春先在中关村的一个仓库办起了国内第一家民营科技实体——北京等离子体学会先进技术发展服务部。

        陈春先的举措在中科院内部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但是在社会上,这是一个十分不起眼的事件。没有一个媒体对此进行报道,陈春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走多远。这位中科院里思想最活跃的中年人彻底放弃了自己的科学家生涯,他将开始一段平庸而坎坷的企业家经历,日后他整天为业务而奔忙,甚至还曾经因为债务纠纷而被人两次绑架。他是一个失意的公司经营者。

        可是,就是这个陈春先却以一人之力撬动了中国高科技产业。他为服务部所设定的经营原则后来成为中国民营高科技公司创办的共同规律,那就是:科技人员走出研究所,遵循科技转化规律、市场经济规律,不要国家拨款,不占国家编制,自筹资金、自负盈亏、自主经营、依法自主决策。在他被怀疑、辱骂和嘲笑的身后,一家又一家科技公司在中关村出生了。三年后,在没有国家任何投资的前提下,中关村赫然成为中国最著名的“电子一条街”,到1992年,这里的民营科技公司达到5180家。

        1980年的北京之冬十分寒冷,整个12月共下了五场鹅毛大雪,有报道说,这年冬天的降雪量是近20年来最大的一次。陈春先的服务部在开业的两个月后终于接到了第一单生意,海淀区一个街道小厂的厂长向上门兜售业务的核聚变科学家陈春先:“你能帮我们解决一下电源上的问题吗?”陈春先楞了一下,然后说,“这当然,你可以给多少钱?”与陈春先动议“中国硅谷”并在中关村创业的同时,台湾地区创建新竹科技园,试图打造“中国台湾硅谷”,为此,当局成立了科技管理局,制定科教园规划,设计发展框架,在资金筹建、人才训练、环境优化等方面出台了以系列优惠措施,并为入园创业者提供“一站式”快捷高效服务。据首任管理局局长何宜慈博士称,到1984年,新竹科技园已创办了70余家高科技企业,产值100亿元台币,一个东方“硅谷”的雏形初露端倪,到2000年,方圆六平方公里的新竹科技园,吸纳了300多家高科技企业落户,2000年总销售额达9300多亿新台币。新竹科技园成为台湾高科技产业的孵化器。几乎同时起步的中关村与新竹科技园,两者命运相异,颇可对照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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