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手”战飞无精打采地喝了两杯闷酒,却见那“七巧童子”吴鸣世突地跑了过来,在他耳边低语数句,“神手”战飞始而浓眉深皱,但听完了吴鸣世的话,精神却突地一震。
裴珏目光动处,忽地见到吴鸣世,连忙含笑招呼道:
“吴兄,你可认识檀大叔么?”
吴鸣世微微一笑,缓步踱过,道:
“武林檀大侠的英名,天下皆闻,小可正是闻名已久,只可惜无缘拜识而已。”
裴珏道:
“檀大叔,这位是我的好友吴鸣世,他在武林中也有些声名,不知檀大叔可曾听过没有?”
“龙形八掌”目光闪动,在吴鸣世脸上连转数转,突地像是想起什么,面色竟随之一变,但瞬即一笑,道:
“吴鸣世——吴兄想必就是人称‘七巧童子’的武林神童吧,老夫也闻名已久了,哈哈!却想不到竟是珏儿的好友。”
吴鸣世面上虽亦含笑,但目光之中,却似闪动着一份锋锐的光芒,与檀明目光相对,良久良久,方自一笑,道:
“檀大侠过奖了。”
裴珏生具至性,一心想望着自己的惟一知己能与自己的最大恩人谈得投机,哪知他两人言语之间,虽然各自都带着笑容,但一眼望去,便知道不过是假笑而已,心里不觉极为失望,但却没有想到别的。
这两三日来,他奇遇极多,又听了别人劝告,是以并不推辞盟主之位,再加上与“龙形八掌”突然相见,使他激起心中豪气,渐露锋芒,但是他本性难改,仍然是直肠直腹,若要让他像“七巧童子”一般机警跳脱,却是万万难以做到。
他见了檀大叔与吴鸣世两人对答两句,便已住口不言,心里难受,又自纳闷,他深知吴鸣世的为人,不管心里怎样,对人却总是面带笑容,即使对“神手”战飞、七巧追魂等人,也从来没有露出像此刻一般的神色,剑眉微皱,正想说几句话来打开他两人之间的僵局。
哪知“神手”战飞突地哈哈笑道:
“今日裴大先生荣登盟主之位,本已是大喜之事,却想不到裴大先生又是檀大侠的故人,那更是喜上加喜,此后我江南武林同道,沾着裴大先生的光,也必能在檀大侠手下讨口饭吃了。”
群豪闻言一愕:
“神手战飞怎地说出这般泄气的话来了?”
“龙形八掌”浓眉微皱,正待开口,却听“神手”战飞又自接口笑道:
“裴大先生此刻虽然已是兄弟们的盟主大哥,但却和兄弟们相识不久,兄弟们只知裴大先生武功极高,却不知是何派高人,今日一听檀大侠之言,才知道裴大先生原来自幼即和檀大侠在一起,那么裴大先生的武功,想必也是和檀大侠同源的了?”
“龙形八掌”浓眉又自一皱,“七巧童子”吴鸣世忙接口笑道:
“据小可所知,裴兄虽在檀大侠门下多年,武功却是离开檀大侠之后所习的哩,檀大侠,不知是也不是?”
裴珏心中一动,自幼及长的学武经过,在这一瞬之间,突地自他心头一闪而过,他想起他在“飞龙镖局”之中,如何习武,如何被人称为蠢才,如何连个普通的趟子手都打不过,使得他自己也深信自己不是练武的材料。
但是直到今日,他的失去的自信之心,却又复回转,他在昨、前日两日之间,在“金童玉女”门下,仅仅学了两日武功,但乍一出手,便已震惊群豪……
他虽然直肠直腹,但此刻心念动处,亦不禁疑云大起:
“难道以前并不是我笨,而只是檀大叔不愿教我武功,是以故意骗我么?”抬头望去,只见“龙形八掌”面色极为难看,他不禁暗叹一声,又自忖道:“不论如何,我如不是檀大叔将我收养,此刻只怕早已冻死饿死,他纵然不传授我武功,也一定是一番好意。”想到这里,便不再想,他宅心仁厚,生怕自己再想下去,又对檀大叔怀疑。
却听“神手”战飞又道:
“兄弟我直到今日,才知道裴大先生原来是昔年名震河朔大英雄——‘枪剑无敌’裴氏双侠的后人,关于裴氏双侠生前的种种英风豪迹,兄弟虽恨未能眼见,却听得多了。”
裴珏对“神手”战飞本无好感,此刻听他忽然谈起自己的亡父,心头一颤,热血上涌,但觉这“神手”战飞纵有千般不好,但对自己总是好的,眼眶又一红,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向战飞深深一礼,又一言不发地坐了下去,他只觉喉头哽咽,心里纵有千百句想说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神手”战飞连忙长身而立,躬身还礼,一面沉声道:
“盟主若对小弟这般客气,岂非折煞小弟了。”要知道武林中的辈份,全与年龄无关,“神手”战飞虽然已老得可做裴珏的叔伯,但裴珏此刻已是盟主身份,是以战飞自称“小弟”,别人也不觉刺耳,只有“金鸡”向一啼等人心中奇怪,不知道他这般做作,究竟又在弄些什么玄虚?
只见战飞突又长叹一声,道:
“裴氏双侠的生前事迹,兄弟固是听得多了,裴氏双侠的死因,兄弟听得的也不少,本来此事与兄弟毫无干系,但此刻裴大先生,既然已是兄弟的盟主大哥,那么裴大先生的事,便就是兄弟的事,兄弟无论如何,也得为裴大先生复仇。”
群豪齐都一愕,要知道昔年那蒙面黑衣人杀尽武林镖头,最后与“中州一剑”欧阳平之同归于尽之事,当真是震动天下,江湖中无人不知,此刻听战飞旧事重提,群豪心中俱都大奇!
“那黑衣怪人明明已经死了,难道战神手还要找死人复仇么?”
裴珏更是心情激动,涩声道:
“先父之仇,我时刻未忘,但仇人已死,而且……我那仇人姓名不详,连个后人都没有……”说到这里,颓然地坐回椅上。
“神手”战飞浓眉一扬,突然“吧”地一声,以掌击桌,道:
“武林中人尽道那黑衣蒙面人已死,但——哼哼,有谁真的见着了北平城外死在欧阳老镖头身旁之人,面目已被击毁,又谁能断言他就是那黑衣凶手的正身……哼哼,此事其中必定大有蹊跷,说不定那黑衣凶手此刻不但还在人世,而且……”
他语声蓦地一顿,眼角瞟处,只见“龙形八掌”面寒如冰,难看已极,心中不禁暗自得意,口中却说道:
“檀大侠,你乃当事之人,不知对此事看法如何?”
“龙形八掌”面色深沉,沉声道:
“此事真相,本来极为简单,但经战庄主一说,却反似变得复杂起来了,战庄主如果……”
“神手”战飞冷“哼”一声,截断了他的话,沉声道:
“此事真像究竟如何,日久自知,反正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世间没有能包火之纸,也没有永远可以隐藏之事……”
他语声一顿,突地大喝道:
“凡我江南同盟,此后人人都得将盟主大哥这件血海深仇,有如自己血海深仇一样地深铭心上,时时刻刻,都得为探寻此事的真相努力。”说罢,举起酒杯,大喝道:“为此目标,且干一杯!”
厅上群豪,突然一怔,但都举杯,“七巧童子”吴鸣世目光闪闪,顾盼之间,神采毕露,“龙形八掌”虽仍面色深沉,一无表情,但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却再无一人能够猜得到!
裴珏更是心中激动,喉头哽咽,举杯饮尽杯中之酒,酒人肠中,更化为满腔热血,目光动处——
他这满腔热血,竟不由自主地凝结住了。
大厅一片喝声之中,厅外突地缓缓走入一个人来。
只见此人秀发披肩,长衫曳地,面色苍白,有如莹玉,一双明亮的眼睛,却又似在这一片莹玉间嵌入的两颗明珠。
她来得虽然漫无声息,但厅中群豪,却都似受了她无形的吸引,一个个转过头来。
“龙女檀文琪!”
不知是谁,在角落中低呼一声,于是满厅之中,但听低呼:“龙女”之声,此起彼落。
但这一切声音,檀文琪都根本没有听在耳里,像以往一样,此刻她眼中所见,只有裴珏的身形,耳中所听,只有裴珏的声音,她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力量,这力量的来处像是那么遥远,但却又那么地真实,遥远得就像此刻映在她秀发上的阳光,真实得也正如这阳光,她甚至不用感觉,就知道这力量的存在,正如她知道阳光存在一样。
阳光,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映在地上。
地上她长长的影子,缓缓向前移动着,裴珏也缓缓转过脸面,渐渐,她的影子触到他的脚尖,也正如她的目光早已触着他的目光一样。
目光,像四条无形的线,紧紧地纠缠在一起,也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他也忘了这是什么地方,她听不见任何声音,他又何常听得见,她张开口,没有说出话,他张开口,也没有声音!
无声地情感交流,无声中两心相投。
“龙形八掌”干咳一声,道:
“琪儿,你怎么也来了……琪儿,你怎么也来了?”
他一连说了两次,第二次的声音说得比第一次更大。
于是檀文琪低应一声:
“我来了。”但她的目光,却还是停留在裴珏脸上。
厅内群豪,此刻千百目光,忽而望向“龙女”檀文琪,忽而望向裴珏,但觉这一男一女,女的固是百媚千娇,美艳不可方物,男的更是英姿挺秀,宛如临风玉树,再见了他们的神情,心中各各虽都暗笑他们的痴,自己不知不觉间,竟也看得痴了。
此刻厅外突又闯入一个人来,目光四下一转,瞟了众人一眼,悄悄绕过“龙形八掌”身侧,走到“神手”战飞面前,战飞本也在呆呆地望着,那汉子低咳一声,战飞转过目光,浓眉一扬,悄然起立,退后数步,沉声问道:
“那姓檀的在庄外可有埋伏?”
这汉子正是战飞方才派出庄外打探敌情之人,目光又自斜瞟檀明一眼,微微摇首,战飞浓眉一扬,冷哼一声,心道:“姓檀的你老吃老做,有恃无恐,若不是此刻你已另有打算,我倒要叫你尝尝‘浪莽山庄’的厉害。”
袍袖一拂,正待走回座中,却见那汉子目光一转,悄声道:
“庄外虽无异动,但小人却在庄后见到一处浮松泥土,似是新掘的坟墓……”
战飞浓眉又一扬,沉声问道:
“新坟,庄后怎会有新坟?”
那汉子低语接道:
“小人心里也在奇怪,便唤了三两个兄弟,掘开一看——”
战飞皱眉道:“里面是什么?”
那汉子低声接道:“里面果是一具尸首,小人虽不认得,但据外庄的侯兴民说,这尸首就是那专门出卖消息的‘快讯’花玉,他尸身虽已掩埋,但尸首未僵,显见得死去不久,尤其奇怪的是,全身上下一无伤痕,打开长服一看,只有当胸一个紫黑掌印,竟是被人家一拳击死,却不知他尸身是谁掩埋的?”
“神手”战飞浓眉深皱,“呀”了一声,却听这汉子又道:
“还有一件奇怪之事……”
战飞叱道:“快说!”
这汉子道:“在那新坟不远之处,地上竟被人用指甲划了四个字迹,写的是‘只会一招’。这字无头无尾;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小人再将‘快讯’花玉的尸体仔细检查一遍,发现他右手食中二指的指甲缝中,满是泥土,显见这四字也是他临死之前写的。”
这汉子本是“神手”战飞的一个得力手下,武功虽不高,但观察事物,仔细谨慎,却是一把好手,是以战飞才会派他出去打探。
战飞闻言沉思半晌,突地伸出右掌,食指微曲,其余四指却伸得笔直,有如猜拳行令时所施的手势一般,顺手一挥。
那汉子面上立时露出喜色,倒退三步,躬身一礼,低声道:
“多谢庄主恩赐。”再退三步,转身而去,原来“神手”战飞人虽阴鸷凶狡,却是枭雄之才,统令门下,赏罚极明,方才那一个手式,便是令他赐赏之意,赏的自然是他观察仔细,若换了一个粗心大意之人,莫说看不出那地上字迹与指缝中泥土,便是那一堆新坟,只怕也会忽略过去。
“神手”战飞俯首沉思半晌,嘴角突地现出一丝森冷的笑容,暗中低语道:
“花玉呀!花玉!你一生出卖秘密,临死前却还将一件秘密相告于我,只可惜我虽有心给你赏赐,你却永远无法拿到了。”目光一抬,只见那“龙女”檀文琪此刻已站到她爹爹身侧,只是她那一双如幽如慕的秋波,却还留在裴珏身上。
“七巧童子”吴鸣世本就站在裴珏座旁,此刻裴珏缓缓走回座中,脚步虽移,目光却是未曾移动半分,吴鸣世轻咳一声,低声道:
“盟主大哥,这位想必就是檀姑娘吧?”
裴珏点了点头,心中却大为奇怪。
“这大厅中所有武林豪士,莫不知她就是檀文琪,他既已知道,却又为何再问?”续又想到:“奇怪!他一向与我亲近,但这一声‘盟主大哥’却又为何叫得如此生分?”
一念至此,他心头突地一凛,转回目光,正襟危坐起来,更知道吴鸣世那一句问话,重点原在前面“盟主大哥”四字,此刻裴珏心念数转,他虽然性情拗直,却是极为聪明,心下便已恍然,知道吴鸣世这一句话,并非问他檀文琪,而是提醒他自己此刻的身份,但目光刚垂下半晌,心里却仍禁不住要抬头望她两眼,吴鸣世暗叹一声,知道他钟情已深,世上的任何事在他眼中,似乎都已不及檀文、琪的一瞥重要。
吴鸣世身世奇诡,自幼闯荡江湖,多年的磨练,使得他性情逐渐变成淡薄,此刻见了裴珏与檀文琪的如此深情,想到自己胸中的寂寞,一时之间,只觉心中空空洞洞,无一丝寄情处。
“神手”战飞回到座中,这一席本是居中而摆,座上的十四个人,除了“北斗七煞”、“七巧追魂”、“金鸡”向一啼等六人之外,还有的便是东方兄弟、龙形八掌,以及他自己和裴珏,此刻再加上站在旁边的吴鸣世与檀文琪,便将这一张特大的席面,挤得满无空隙,只是这一十六人,此刻心中各有心事,竟没有一个举杯动箸,更没有一人说出话来。
旁席的武林豪士,见了主人如此,情况也变得十分落寞,这一场本该轰轰烈烈,热热闹闹,武林豪士群集的“盟主集会”此刻为了情势之种种突然变化,竟变得像是个斯斯文文,文文静静的文人雅集,只是却连一句吟哦之声都没有。
“神手”战飞目光转处,大笑一声,道:
“檀姑娘远道而来,竟连个座位都没有,老夫真是失礼得很。”
檀文琪目光一垂,轻语道:
“不用……我是来看看……就要走的。”忽地瞥见座中有个面色惨白,目光狡猾的少年有种说不出的邪恶之意,竟看得檀文琪不由自主地面颊一红,心中方自暗生怒意,哪知这少年见她也望了自己一眼,得意地大笑两声,举起酒杯,笑道:
“檀姑娘既然来了,不吃杯酒就走,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吧!”
檀文琪不知道此人便是江湖中有名的色魔“七煞”莫星,心中虽暗恼此人无礼,但此时此刻,她站在爹爹身侧,却也不便发作。
莫星见她粉颈低垂,娇靥如花,半带娇羞,半带轻嗔,那模样当真是笔墨难描,心中不觉奇痒难抓,嘻嘻一笑,道:
“这里都不是外人,姑娘何必害臊,来来来——”话声之中,居然离座而起,这七煞莫星人极机警,武功也颇高,本是黑道中一把好手,但平生见不得美貌女子,一见了美貌女子,他的机警深沉,就全都跑得无影无踪,比之市井轻薄无赖,还要轻薄三分。
“龙形八掌”面寒如冰,冷冷道:
“小女年纪还轻,不会饮酒,莫七侠还是免了的好。”
莫星两眼眯成一线,嘻嘻笑道:
“无妨无妨,只要喝上一点,意思意思就好了。”说罢,一只手伸了过去,将酒杯送到檀文琪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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