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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星

        当生日快乐歌响起时,俄克拉荷马州是白天,水军县是黑夜。美国的母亲走出游乐场大门,忽然意识到什么,回头望了望摩天轮,摩天轮的玻璃泛着白光,四野寂静。不一会儿,从摩天轮上方的白云深处飘落下一首歌来。美国的母亲躬下身对儿子汤姆·詹姆斯说:听,你爹地给你点了一首歌。汤姆点着头,听着歌声像肥皂泡消失于街面,然后他看到母亲呕吐了,对面蹦过来一个独腿人,像一只独腿鸡蹦过来。母亲应该是从空荡荡的裤腿看到了血淋淋的伤口截面,那里,绿色的神经像蚯蚓扭来扭去,黑色的血痂成块成块坠落。在地球的另一面,中国的母亲拉亮了20瓦的灯泡,光芒聊甚于无,照在她一大一小两只干瘪的乳房上,儿子李爱民中断了拉箱式的哭泣,扑上去。可是就像我们今天吸一罐已经吸干的酸奶一样,李爱民和母亲很快都悲哀地意识到奶源干涸的事实。

        硕大的眼泪从李爱民眼皮上的大疖子下冒出来,母亲怜惜地说:崽吔,没有奶啊。

        李爱民却还是一边叼着奶头一边哭嚷,母亲便伸手四处乱摸,终于摸到一个音乐盒子。那是“破四旧”时偷回来的,母亲扭紧发条,它发出嗡嗡的声音:o you,o you。

        李爱民松开嘴入神地听了一会儿,很快明白精神食粮解决不了饥饿问题,张开嘴又扑上去。中国的母亲发出一声声低号:崽吔,你咬坏老娘了。

        很多年后,李爱民还保留着这种动物性。他脱光了一个又一个女人的衣服,寻到那辉煌欲碎的乳房,叼起那红的黑的乳头便撕扯。据说在这可怖的瞬间,女人感觉到身体的阀门被恶狗死死拉开,生命之水就要流淌一地,不禁个个使起双峰贯耳的武术来,你干什么!干什么!

        这个时候,李爱民就会讪讪地望你一眼,卑贱死了。

        恼怒的女人这个时候都气势汹汹地整理好衣冠,蹬着高跟鞋走了。李爱民在后头强调道:就是因为你高贵。也有意志不那么坚定的,拉开了门又轻轻把它关上。意志不坚定的女人狐疑不安,慢慢走回微微颤动的床铺,小心坐在床边。李爱民眼含泪光,开始试探性地叙说,试探了一会儿,女人的手抚摸到他头发上,他便像摩托艇自小港驶到宽阔的湖面,劈波斩浪地说起来。

        他并不否认自己的卑贱,他说自己卑贱而充满热情,像可怜的于连。他背诵下了某个剧本的整整一段:我无数次想象的终点,都团聚在她们高耸的乳房上,那高耸的乳房,像是高耸的云层,闪现在我仰望的瞳仁,我看到那里,绿色的血管像绿色的河流,贯穿在绸缎一样的皮层下,而红色的乳头将一切拢成一团。它如此触手可及,如此遥不可及,弄得我像被飓风刮过的村庄,忧伤得空空荡荡。我总是在睡梦中盼望用手抓住它,但手自己却在退缩、害怕、自卑,仿佛不能玩弄这灵魂的深处。但是现在我想要的便是玩弄它,我要死死捏住它,揉它,将它揉成我熟悉的东西,揉成我与生俱来的证据。为了这一切,为了这比阳光晃眼、比牛奶柔软、比春天温暖的东西,我愿粉身碎骨。主,这就是我要走的窄门。我崇拜乳房,甚过崇拜你。

        当然,他也会背诵下小说里的一句:比如有两块完全一样的手表,一块给一个蠢人买了,另一块给一位名人买了。

        这后一句像风刮倒晾衣架,刮倒了女人。女人眼睛一闭,看到自己像块手表,在黑夜里随着一只长满汗毛的、粗俗的手上下起伏。“这样的生活不值得再留恋了。”小提琴师李爱民适时地说。

        李爱民第二次吸吮这些饱满的乳房时,女人又想到血淋淋的画面,可是咬咬牙握握拳挺过去了。她们带着乱伦的悲壮,和这个毫不掩饰自己缺陷而充满奇迹的孩子周旋,她们将指甲深深嵌入到李爱民的后背。

        风停雨息时,李爱民丢过来一些卫生纸,躺在床背上一边弹阳具一边抽烟,然后又打电话叫吃的。送餐的门铃响起时,睡衣都穿好了,李爱民接过筷子拨弄起饭盒来。女人那一份却是没有订的,女人说:我的呢?

        你难道要吃吗?李爱民说,我忘记订了呢。

        女人的眼泪在眼窝旋转起来,这次终于气势汹汹地甩门而去。又折回来把睡衣换成了来时的衣装。

        李爱民在女人间的旅行终止于31岁。31岁这年,他从平遥回来,好像鲁智深顿悟,只会说五个字:没什么意思。喝酒的朋友问如何没有意思,他就用手指在餐桌上比划着:

        莫家镇-水军县-江州市-省会-深圳-首都,没什么意思;

        村姑-护士-女教师-女博士-女演员-女画家,没什么意思。

        李爱民解开长发,找个胡同边的白背心白头发老汉绞了,绞成劳改犯那样,有一遭没一遭地去酒吧拉琴。往日他还会和下边不通文艺的观众发发牢骚,现在却是盲人一般斜耷着头颅,呆坐在音乐里。有一天,一个叼着雪茄的鱼眼人走上台,叉着腰盯了他很久,但旋律还是像蒸汽一般从鱼眼人的腋窝、腰窝、两腿之间以及油腻的发丝上穿越过来。鱼眼人转过身来说:睥睨。

        李爱民想也没想就说:fuck you。

        后来李爱民这个装逼犯就逐渐消失于人们的视线,就好像他意识到自己完全不需要这个世界一样,他不用来了。一具行尸走肉完全可以躺在有些异味的被窝里,依靠少量的养分和氧气,像珊瑚一般存在着。

        在平遥时,矮子李爱民还像拿破仑那样生龙活虎,提着松黄色的小提琴穿梭在嘻嘻哈哈的女士丛中。夜晚的时候,白色的月亮挂在古树的树冠上,他像惯常一样钓到一只鱼,拉着她走向农家院。这次他没有去折磨对方的乳房,因为对方几乎没有乳房。对方只有一双仰视的眼睛,像温顺的小孩仰视着。

        李爱民只是扒掉了她的裤子,进入时,女子颤抖了一下。李爱民感觉自己好像一个锤子,砸碎了冰面,内心忽然有了犯罪式的神圣,端着她的头看,果然发现黑发之下隐藏着白发。原以为这样下去会冷场,女子却抱紧了他的背。原以为会慢慢升温,会操起来,女子却只是拘谨地紧抱他的背。

        事情结束后,李爱民问,你和谁一起来的?

        我一个人来的。女子说。

        怎么来的?

        就是在太原的广场碰到一个举牌子的老头子,老头子说山西话,说来平遥玩吧,我就跟着他的面包车来了。

        就这样?

        就这样。

        不怕被拐卖了?

        不知道。

        是不是别人拉你的手,你也会跟着走?

        不是。

        那是什么?难道你喜欢我拉的曲子?

        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

        那是什么?

        就是一下看到你很孤独的样子,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我也一样。

        李爱民心里闪了一下。

        后来,两个人缓缓地聊天,李爱民记得是自己先睡着了,有只小手在他额头上抚摸了一下,他就睡着了。清晨醒来时,鸟儿叫的很欢,李爱民发现自己一个人在床上,急匆匆下来拉开大门,跑到天井里一望,只有几只篾筐放着要晒干的果蔬。李爱民跟失了一个天下似的。

        有几分钟后,女子提着一塑料袋的油条、豆浆走进来。李爱民怨恨地说:你去哪里了,你急死我了。

        这个女人叫施坤。她在平遥、太原、北京给李爱民洗头,她把手伸进河流一般的头发时,像享受临死前的最后一片欢乐。她说,你是我的哥哥,穿着长裤,赤裸着上身,带着我在向日葵间的小路奔跑。在我落下后,你回转过头来,心无芥蒂地对着我笑。你在那里取笑我,心无芥蒂。

        施坤的眼泪偷偷冒出来,偷偷干掉了。

        施坤终于是要走了。通过安检口时,她回头望了一眼,然后头也不回走掉了,好像死刑犯匆匆把头伸向断头台。她应该知道,李爱民看着光滑的地面,倒映着空空如也,然后机场广播的声音越来越大。

        坐上飞机的施坤像是走入另一条时间隧道,在她降落到美国并换乘列车和大巴后,那些俄克拉荷马的垂柳扑入眼帘,几只天鹅飞起来。她听到轮胎疾驰的声音,好似摩托艇在湖面奔驰,奔向蓝天白云。

        施坤上一次回到中国,是因为太原的父母死于一场车祸,她赶回时,尸体已经火化了,殡仪馆拿出骨灰盒,她却不要看,眼泪也不曾流,好似不关自己,没几天就匆匆回到俄克拉荷马的大学。在那里麻木地读了几天书后,她去garfish酒吧喝酒,遇上一个美国的父亲。她晕头转向地和这个叫威廉·汉根的土著回家了,晕头转向地怀孕了,又在一片惶恐中和对方结婚了。

        好似被五马分尸几日,施坤生产出蒂姆·汉根,肚皮内空空荡荡,充满焦灼莫名的思念。这个时候,一堆陌生的洋人在阳光下抱着啼哭的蒂姆·汉根走过来,施坤感觉到强烈的痛楚。直到这时,她才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爱着威廉·汉根。

        她以为父母离去是很近的事情,其实已经遥远。她控制不住出了很多眼泪,在欢天喜地的英语中昏天黑地地睡过去。后来她回到大学,以为那里会有永远,可是毕业答辩很快来了,威廉·汉根开着和他一样苍老的车过来接她。她不知道那些中国同学的眼神是嫉妒还是耻笑,她匆匆钻进车里,再也没有回到校园。

        她在威廉的房子里找到一个阁楼,买了一台旧钢琴,在那里细心擦拭阴沉而光亮的木盖,慢慢弹一个下午,也没有人听,连自己也不听。蒂姆·汉根大了一点时,抱着她的腿,她感觉好像抱着一根死去的树木。她说,蒂姆,我的手不知道往哪里放,我的命也不知道往哪里放。

        蒂姆蹒跚着走开,一个人爬在地上追逐光线里的灰尘。

        这次回来,威廉·汉根站在门前尴尬地笑,快要笑出眼泪了。施坤看到对方的眼睛窝在一堆褶皱中,比离去前要苍老一点,便过去抱了抱,然后像远房亲戚一般由着对方提起行李,跟着走进这陌生的家庭。

        吃饭时,威廉·汉根吃上几口,就望一眼施坤,施坤哀伤地对望一眼,收回目光。施坤在刀叉碰击盘子时,想着威廉的寿命,兴许还有5年可活,兴许10年,兴许20年。吃完饭后,威廉单手提起一串粗重的电缆,走向车库。然后施坤看到一股蓝烟从窗外冒出来,威廉开车去那片廉价的农场了。

        施坤走到窗口,看到树木中间泄露出凌冽的阳光来,四周热得有些变形,便被一颗寂寥的心驱赶到阁楼。她拉上窗帘,细心擦拭着木盖,摸了摸,觉得像是镜面了,掀开它,开始弹。她弹,就像写一封情书。在她的语言里,李爱民是一个被讲述的他者,又是一个聆听的你。她假设他在天空中听着,可是一个尴尬的异音冒出来,她被甩到现实中来。她又弹了几次,那个地方还是不能协调,她听到窗外汽车哗哗开过的声音。

        她从这个时候开始生,证据是痛苦。

        大约一年一次的样子,施坤在丹佛的密友会过来一趟,或者施坤去丹佛一趟。密友是个话痨,见到她就说,你怎么穿得像疗养院一样?你的孩子呢?你不能把他放在寄宿学校,你应该让他接触点汉语。然后密友故意恬不知耻地露出笑容,小声问,嘿,你们家威廉还行吗?施坤不置可否,密友便又讲她老公的尺寸以及习惯,有时候她还按照向对方传授一些秘技。密友说,高潮那一下像是触电,全身抖动一下,僵直了。施坤说,不知道。

        施坤在后头说,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谁?谁?密友夸张地撑出眼球。

        施坤说你别插嘴,你听我慢慢说,可是她说到一半时,密友就斩钉截铁地下结论: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密友说,玩艺术的都是这样,操人甚过爱人,没操上时,说是等一百年一千年都可以,操上了,一分钟也等不得了,你连下身都还没擦好,人家就穿好衣服走了,拦都拦不住。

        施坤说,不是这样的。

        密友说,好,不是这样的,那是怎样的?我给你个测试男人的办法,我也是从笑话里看到的,但是很有道理。笑话说,一个男人苦追一个女子,女子不甚其烦,就说,你是爱我吧,你借我一万吧。男人马上溜了。你也可以测试下,你去问那个李爱民他愿不愿意放弃现在的生活,倾家荡产来找你。如果他爱,就算我说错话了,如果他不爱,就很明显。这个比怀孕试纸还准确。

        施坤说,是我不能牺牲。

        你怎么一生都在为别人考虑?密友说,我现在跟你说,我爱你施坤,我愿意为你赴汤蹈火,我愿意为你牺牲一切,你看到我也说了,你觉得我丢一分钱了吗?话语是廉价的,关键是看行动。你也不小了,怎么就相信这些花言巧语,你看过茨威格的吗?男人的成本是一夜,女人的成本是一生。

        施坤说,嗯。

        施坤知道密友的性格是操纵型的,非要把对方说服为止,她就开始像个犯错的小孩频繁点头,然后思谋着早些回到阁楼。埋单时,施坤和她都掏出钱包,你推我搡,很是激烈,可是账房的走过来时,施坤发现只有自己的钱包还举在空中,密友已经阅读起手中的报纸来。施坤被这寂静闹得慌,不禁恶毒地想,这次相会密友是没掏一分钱的,不仅这次,这些年也是。

        回去时,施坤尝试回忆李爱民的样子,却把一张脸回忆成一枚鸡蛋。还好她在走的时候带走了李爱民身体的三个秘密。李爱民引导着她的手说,我的左眼皮小时候生了个疖子,现在还有点疤痕;我的左耳廓被老鼠钻进蚊帐咬了一口;我的上唇因为抢吃被锅铲烫了。

        施坤的脑海里留着这三个肉眼看不太出来的证据,一时觉得自己像是个母亲,日后要到救济站的陌生人里找寻有这三样证据的儿子,一个个地摸。李爱民说:穷给肉身留下了历史,我不知道思念会不会。也许白白思念了吧。

        施坤流了眼泪,想,也许白白流了吧。

        消失了的李爱民重新出现在酒吧时,老板拥住他,拍他后背,走到一边却问别人,这人是谁呀?死活想不起来。李爱民像表叔一样呵呵笑着,老板走过来又拍他,说,兄弟你跳尸啊,皱纹长得真多,瘦了。

        中年李爱民重新开始演奏生涯时,桌边人碰杯喝酒,大声聊天,许久了才发觉拉毕一曲,干瘪瘪地鼓几下掌。李爱民是聪明人,便直接从高潮处拉,拉一些初学者拉不出的技术,大家转过身来,貌似很懂地看着他。有时候本该是停顿一下的,观众却热烈地鼓掌,李爱民索性顺水推舟,起立鞠躬。老板说,你没以前傲慢了。李爱民装逼起来:斯特林堡说过,演员发现了某种恰到好处的表现方法时,就会动不动地运用它。

        李爱民有时候从小提琴里拉出二胡,有时候又用手指在弦上拨出钢琴声,有时候还会弄出点急刹车、烈马嘶鸣的声效,把自己弄得像杂技团的小丑。酒吧给他涨了100元。他也好似贪得无厌,把这样的讨巧弄到家庭宴会、结婚宴会以及夜宵摊上去,在夜宵摊,他挨着桌子走场,也不管人家同意不同意,先拉上一段。有时候,人们还能看到他围围巾戴眼镜靠在地下通道墙上演奏,面前是两个纸盒子,一个码着李爱民的CD,一个空着等待人民币。说到人民币,300元他要,200元他要,50元、20元、10元也挣。挣到手了,悄悄地走,不像过去买杯莫西多慢慢地喝。

        后来,酒吧老板看不得,请了他一杯。

        他说,我要存钱去美国。

        酒吧老板的喉咙就像风箱拉开了,嘶嘶地冒出笑声。

        后来,一些往昔认识的哥们慢慢冒出来,跟着冒出来的是一些死去的债务。他们说,爱民啊,你这是学史玉柱呢?李爱民看着钱包里钱多,就还掉了。好似这是个好事情,大小债主都来了,李爱民记得的毕竟是少数,不记得的是多数,钱包很快见底。李爱民抽完票子后,讪讪地说:给点回扣吧,打车呢。那人就给了他50元。

        拿着这50元,李爱民方知一道理:世间本没有信誉,讲得多了就慢慢有了。

        李爱民便开始坐在酒吧耍赖,看到来者不善便虔诚地将一军,能不能借我点钱,就几百。来者溃退而去,嘴里忿忿地说,钱就不能借给这孙子。

        李爱民最后一次离开酒吧时,喝了一瓶普通燕京,出门时数着电线杆,第一根上写着办证,第二根还是写着办证。李爱民有些绝望,想,自活不暇,何况漂洋过海。

        又到理发季节时,李爱民去了一间孤独的发廊。在这里只有一个长着啤酒肚和锋利指甲的姑娘,锋利的指甲快要把头皮抓出血,肚腩却总是越过靠椅贴过来,贴得李爱民心慌意乱。李爱民看到镜里的自己吸了一下喉结,莫名飘出一句话来:有什么保健?

        有泰式的,港式的,中式的。

        泰式是什么?多少钱?

        泰式是跪着按摩,从头按到脚,180元。

        港式呢?

        港式160元,差不多,跪在背上按摩。

        中式的呢?

        中式都没有人做,80元。先生也不差这几个钱。

        那还有什么呢?李爱民又吸动了一下喉结。

        全套的,全套的380元。

        全套是什么呢?

        先生那么聪明,肯定知道的。

        这么贵?李爱民摸着对方的肚腩说。

        贵子啥哟。姑娘走到门前望了望,猛然拉下卷帘门,然后走到按摩床边,脱掉t恤,牛仔裤,又反手卸下胸罩,将内裤脱到一半时,埋怨道:快呀,还要做生意呢。李爱民却将手伸到裤兜,掏出一个本子义正词严地背诵道:看好,这是警官证,我是治安大队的,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第30条之规定,你的行为已经构成卖淫,我们可以拘留你15日,也可以对你实行劳动教养。

        姑娘马上把内裤穿起来,怨恨地说,早说了不搞这个不搞这个。

        李爱民没什么台词可说,又觉得要说,就说,从现在开始你可以保持沉默,不过你所说的一切都将作为呈堂证供。想想不妥,又加了一句,老实点。

        姑娘研究了他半天,研究得他心慌,以为要被识破了,姑娘又衣冠整齐地跪倒在地,死死抱住他的腿,干号道,我家还有伢儿,伢儿还要读书啊。李爱民踢了踢她,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姑娘就爬起来去找钱盒子,找了一千元,李爱民忙不迭地接了,然后自己去拉卷帘门,拉不开,姑娘拿钥匙来开。两人蹲在那里,狐疑得很,李爱民温柔地说:下次注意点。姑娘信誓旦旦地说,嗯。

        出了门,李爱民叫自己走慢点,可是脚步自己迈得飞快。转个弯他就跑了。

        这件事做几趟就顺手了,李爱民定的金盆洗手次数是10,可是做到第8次时,问题出现了。跟着浓妆艳抹的红发姑娘和经理模样的男人穿街过巷走到一处偏僻的出租屋时,他确信周围并没有什么情况,找到厕所换警服时,也没见着人方便。听到响亮而虚假的叫床声后,他一脚踢开门,经理马上翻身下来,像蛇一般向墙壁缩去。可是姑娘不是想象中的那样,姑娘找到手机就拨,李爱民跑过去抢,可是姑娘已经拨出去了。

        姑娘说,想看吗?让你看。

        李爱民倒是木了,未几,姑娘赤着脚走过来,光溜溜地抱住他,他咕哝着说,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可是姑娘缠得更紧了。不到半分钟光景,几个戴墨镜的彪形大汉跑进来,气喘吁吁地问:小翠,怎么了?

        警察强奸我了,警察操我了。小翠神经病一样笑着。

        下来,下来,干什么呢?为首的汉子掸了一下小翠,掏出一根中华来递给李爱民,李爱民颤抖着手接了,又颤抖着用手护住对方打出的火苗,汗如雨下。

        叔叔你怎么一个人来啊?汉子问。

        我不知道。李爱民脚软绵绵的,心脏也是。

        你戴的是三级警司吧。

        是,是。

        是你妈个头。汉子拿手机劈头砸了李爱民一下,李爱民脑袋一片空白。早就听说你了,你玩命玩到祖宗头上了。

        李爱民闭上眼,然后感觉粗硬的拳脚毫无规律地奔过来,自己的身躯像飓风中的树,东倒西歪。栽了,脑子失忆了,只剩下周而复始的暴力。李爱民说,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就过去了。后来经理过来摇他时,他以为是结束了。可是后头的汉子凶狠地说:赶紧地,磨蹭什么呢。

        经理就从身后抽出颤巍巍的匕首,小心翼翼地在李爱民右脸颊划了一刀,从右耳根开始朝右唇划了一刀。好似剪刀剪开一块平整的布,血沿着下巴齐刷刷流下来,染红了半边脖颈。

        施坤绝经时,去医院检查了一次,医生说,这样的年龄绝经只占3.1%。她究竟是老了,觉得画眉毛、描口红都有些奢侈,静静地望着镜子,眼角平整,可是轻微一笑,鱼尾纹就像烟火一般放射开来。

        威廉·汉根还能背着木梯去门前修整树枝,虽然有些咳嗽。施坤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就没怎么工作,厨艺也没学好,不禁亏欠起来。放钢琴的阁楼放了一件杂物后,杂物慢慢多起来,终于变成彻彻底底的杂物房,钢琴灰尘满面。

        有时候坐在空空如也的公路边,看着遥远的山脉几只鸟儿飞过,施坤会想到,我现在做梦都是英语,那许诺不过是一张被岁月烤透的纸,焦黄干燥,吹一下就碎了。我现在就活在种种合理当中,诸如我要等待李爱民、我要抱着那个可怜的灵魂睡去,不过是一种想象。想想也就可以了。

        我连月经都没有了。

        施坤慢慢坐到天黑,一些过往的车辆亮了几下灯,按了几下喇叭,施坤招招手,都是熟人。然后在有一天傍晚,当她走回到20米远的房子时,看到威廉·汉根往餐桌上吐面包渣。她走到一边扶住他,让他咳嗽完。威廉抬头时,眼神是狐疑的,旋即充满敌意。威廉恶狠狠地说:你这个狠毒的女子,你在面包里下毒。

        施坤在越来越大的咆哮声中战栗起来,不知如何自处。后来她坐到对面,一边抹过桌上的面包渣吃,一边温顺而坚定地看着对方,直到对方的怒火慢慢熄灭下去。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几次,加剧了,有一天深夜,施坤听着虫子的叫唤睡香了,却生生被一顿演说吵醒了,睁开眼看,却是威廉撕扯开睡衣,单手指着黑暗中的前方,喊:战争已经结束了,已经结束了,我没有害你,你不要过来。我命令你,大桥,倒下!我命令你,大桥,带着三千士兵一起倒下!

        施坤过去抚摸,被掸开了。威廉挂着口水,精神越来越亢奋,施坤吓得去打电话,先打给儿子蒂姆·汉根,蒂姆说我在英国呢。施坤又打给精神病院,半小时后他们来了,他们让汽车的顶灯晃着,走进来郑重地拿手电照了一眼威廉,威廉便似孩童遇见打针的医生,腾跳起来。施坤看着那些训练有素的人将威廉绑在担架上,像绑住一只垂死的狮子,惊惧地流下泪来。

        威廉一进精神病院,一穿上号服,眼皮就耷拉下来了,双手垂着,枯萎得像一具腐尸,眼见着瘦了许多。被带进去时,威廉回头看了一眼,好像盲人望这边看了一眼,旁边几个神秘兮兮的病友端着画笔追着在他身上画奇怪的符号,得手了便一起大笑。走到一半时,又有一个年轻的壮汉走过去,冷不丁抽了威廉一耳光。施坤孤身站在栏外,好像就此别过了,回头已是泪眼婆娑,她问医生这里能让人复原吗?

        医生说不能肯定。

        她又问可不可以带回家。

        医生说当然。医生开了一堆各种颜色的药,嘱咐什么时候吃,吃多少。施坤认真地听了下来,开车把挨了好几针的威廉带回家。阳光洒在车窗上,被绑在安全带里的威廉偶尔伸手过来扶方向盘,说,应该这样开,不对,应该这样开。施坤就说打针,对方消停了。

        起先吃药,威廉还知道抵抗,后来却是不抵抗了,可是吃再多的药,也抵挡不住演说的欲望,起先是一两个小时的演说,后来变成十几个小时的演说。施坤觉得人的生命力真是顽强,可到最后等到威廉只能睡上一两个小时时,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死期将至。

        情况不行时,先后有三个医生过来探视,都说了一些安慰的话,有的说生命指标只有一天,有的说不到半天。庞大的威廉如今像一捆柴禾,老年斑和胡子疯长,嘴里冒着泡,喂什么都吐出来。施坤摸着他的手,看着他昏迷过去。

        有一段时间施坤睡着了,醒来时以为威廉死了,却看到他撑着焦渴的双眼,对着俯身过去的她哭泣。施坤贴着耳朵听,听到他咕哝:我想吃5000美元的果酱。然后施坤感觉到他的手慢慢凉下来,凉到冰冷的时候,看到威廉的嘴唇张开,露出一动不动的牙齿,像夜色中一动不动的尖石。

        威廉·汉根的棺木即将下葬时,蒂姆·汉根才开着租来的车辆回来。他穿着笔挺的黑色西服,挽着娇嫩的女朋友,郑重地向着父亲鞠躬。邻居一片骚动,然后这个18岁的青年带着好奇的目光探寻着墓地的树丛,在找到一片绿荫后,他带着女朋友走过去,坐在那里点着了一根万宝路。

        回到家后,蒂姆·汉根单膝跪地,对着瘦成树根的施坤说,以后我来抚养你吧。

        施坤看了几次他的眼神,那里黑黑的,像东方人,又深深的,不像东方人,是真诚的。施坤抚摸着他的头说,不。

        施坤说,你父亲留下了两样东西,一件是这栋房子,一件是农场。你挑一个吧。

        蒂姆有些为难,只是将黑围棋子般的眼睛对准母亲。施坤说,我得农场吧。

        蒂姆的眼泪忽然迸出,他抚摸着她的膝盖,喊了一声妈。

        施坤看了看天花板、墙壁上那些陈年油画,以及奔行在光柱里的灰尘,筛糠起来。蒂姆还要过来安抚,她用汉语说:滚。

        蒂姆带着纯种的美国姑娘开着车跑了,当年他老子的车冒出的一股蓝烟,弥漫整个公路,现在他什么烟也不冒,低哼一声就跑不见了。施坤在椅子上坐了很久,走到电话前,给密友打电话,但是结果还是一样,她已经消失三年了。

        施坤又战栗着拨向中国,在中国她无亲无故,只有一个李爱民。停机了。后来她回到桌边写了一封信,从这个时候开始她习惯写信。

        她写:我自由了。

        汤姆·詹姆斯习惯靠在斑马线这边的树上,昂着头,叼着烟,手插在兜内,将视线向远处抛,研读一个个行人。他和水军县的那个人一起长大变老,只是他并不怎么显老,因为常去健身房并进行饮食修行的缘故,他没有一丝赘肉,牙齿洁白,瞳仁明亮,还有很多女人主动爱着。可是同样的,他也会在这样的黄昏,感受到生命的萧条,以及一些时不我待的东西。

        当一个背着包的青春女生路过时,他自惭形秽起来。就是闭着眼睛他也能想到她未曾腐烂的皮肤,那里,穿行着美好的绿色枝脉,血液流过枝脉,渗透出乳液式的体香。他目送着这个像当年劳伦·詹姆斯的尤物消失在人行道,凄楚起来,因为永不可再见了。可是这并不是他来此地的目的,他习惯性地在这里守株待兔,是在等待一些奇异的人士。

        在这里,他看到一个矮小的老年女人,干瘦的双腿呈外八字型,阴森森地走过来。有辆福特车在斑马线前头急刹住,路面蹿出一道厉声。汤姆闭上眼睛,看到车轮碾过腿和腰部,像碾过衰竭的石棉瓦,干瘪的肠子流了一地,生命像片血纸,四仰八叉地躺在人间。睁开眼时,老妇人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手里提着废旧的袋子,一定是装着腐朽过期的食品。

        他看到一个高个子中年女人,前额突出,鼻孔扁塌,嘴唇宽大,没有脖子,整个脑袋窝在上身,驼着背走过来。他想到了这个州关于印第安人的历史,以及猿人。风吹起时,他又看到她稀疏的头发和下边可怖的头皮。他想走过去对她说,别驼背了,就因为你老是觉得自己驼背,你驼背了。

        他还曾看到一个过于肥肿的中年男人,一边向嘴里塞着薯条一边蠕动过来,像一只巨大的肉虫。他想到了米其林轮胎,想到一桶又一桶反胃的汉堡进入巨大的胃,变成巨大的粪便向着消防水带一般的肠道蠕动。他看到对方的肉身在下坠,像是冰激凌不停塌陷,他蹲在路边,感觉臭虫向着肥山凶猛跃去。

        他像是X光,看到了太多这样的东西。可是他控制不住地要去看,他曾经秘密地去找心理医生,那个神父式的角色缓缓地说,只能说你有肉体洁癖。这本身是件让人羞耻的事情,但是母亲的死让他感到仇恨。

        他的整洁干净的母亲劳伦·詹姆斯经历长年累月的干呕后,终于在严重的抑郁症中崩溃,口吐白沫,撕扯衣服,癫狂起来。待到强制安定下来,她清醒地看着床上的一切和镜中的自己,悲伤莫名,选择一个众人疏忽的机会,将自己挂在卫生间的挂钩上缢死了。汤姆进去时,看到一只从未见过的舌头吐出唇吻,而眼睛突出,往下则大小便失禁,污秽了双腿。解开绳索时,劳伦·詹姆斯叹息了一声,那是多余的气。

        汤姆·詹姆斯当着母亲的面呕吐起来,那些生理上的泪水逐渐变成记忆中的屈辱,这样的屈辱迫使他远离丑陋的肉体,又驱使他幽灵似的回到人行道边。他就站在这天的黄昏里,感受到生命的萧条和时不我待。

        一个中国男人提着松黄色的小提琴走出斑马线对面的garfish酒吧,尊敬地望了望天空。街灯正好照在他脸上,像是有两张脸叠放在一起。汤姆·詹姆斯挺直了背部。在中国男人就要穿越斑马线时,酒吧里跑出一个戴白帽子的女招待,天真无知地和他说了几句,他返身捏了一下女孩子的屁股。汤姆感觉到一种糟蹋,咬紧了腮帮。

        中国男人矮小的身躯越走越大,嘴角还挂着淫邪的笑。及至快走完这段时,他衰老可恶的面容便全部显现出来,那里原本不是两张脸,而是一道刀疤将半边脸颊分割开来,就像一道荆棘做的军事防线,就像变硬的肉团做成的耐克商标。汤姆·詹姆斯的心脏像是被长久地划了一刀,他一下看到起初揭开包扎时那里像爬了条肉红色的蜈蚣,一下看到匕首切开时,皮肉袒开时黏黏乎乎的景象,好像很多寄生虫涌出来。

        汤姆蹲在那里呕吐了好一阵子,起身赶了过去。

        那人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摊开生疏的双臂。

        汤姆盯着他的眼球说:你太让我恶心了。

        那人又摊开一次双臂,说,why?

        汤姆从兜里掏出枪,对着他的脑袋打了一枪,子弹像钻入西瓜,西瓜裂开了。小提琴掉在地上,木料发出很好听的声音,接着男人噗地倒于地面。汤姆腾出很好看的皮鞋,蹬了他胸脯几下,像个年轻人一样矫健地跑了。

        施坤一个人在农场的傍晚起床。窗外是一辆老爷车,老爷车上放着旧钢琴,施坤一个人搬不下来,就找雨布盖上了。远处的植物退化了,这里值不得几个钱吧。

        施坤巡视了一遍平房,觉得墙壁有块地方斑驳了,就找报纸粘贴上了,裁下来的多余报纸,她就找粗笔涂上一个福字,又贴在门前。这样简单地忙碌一阵,她便吃不消,又饿着睡过去。醒来时已经是夜晚,她熬了一锅玉米汤,慢慢喝,喝出甜味,整个身体温暖起来。她就来到台灯下写信。

        施坤写道:亲爱的民,我的头发全部白了,病情又重了一点。现在窗外有着很大的金黄色的月亮,它清楚地照着这块土地的每一块石头,和石头中间的红土。我就像看到火星,能看到很远很远,一直看到地平线,可是看不到一个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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