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灵通的人生最低谷出现在26岁。26岁了,同学有的生孩子,有的大学毕业几年都教到高三了,而周灵通还在复读。这一次高考结束后,周灵通失踪了,待成绩出来很久,他才步履沉重地潜回校园。在那里,野草从水泥裂缝间生长出,可怕的高,而墙上白纸的一角垂挂下来,像是打盹。周灵通抚平白纸,一个个往下读,读到自己名字时,号啕大哭起来。哭完了不知如何抵挡,四处瞎走,走到东,走到西,无路可走,眼见着夜像黑色的泥土,一层层清楚残忍地浇盖下来,便走到河里去了。
河的水面泛着点光,能听到田里各种各样的虫子开会,周灵通一截一截走到凉冷里头。快淹到脖子时,草窠里冒出一句妇女的话:灵通,你做什么?
我洗澡。周灵通说,然后身子一缩,从水里游走了。爬出水面后,岸上只剩个提衣桶的背影,越走越小,而天边擦过一道闪电,照亮了山峰。周灵通吸口气上岸,滴着水,独自往山峰走了。
山峰的顶尖有个寺,唤龙泉寺,建于清末。周灵通走到时,脱漆的寺门紧闭着,周灵通也不敲,扑通跪下去。跪了一阵,膝盖麻疼,承受不住这废物般的肉身,便趴着。趴了一阵,背后来了很多鬼,眼前多出几十床被褥,便卧倒,像条狗卧倒睡死了。清晨,一阵雨扫来,扫醒了周灵通,周灵通挺直身体继续跪。约莫光亮大了些,寺门才吱呀一声开了,得白癜风的和尚德永抬眼望天走出来。看到门前跪着一团冒气的活肉后,德永又跳回槛内。
周灵通对着泥水磕下头去,德永指着他说,你做什么?
我要出家。周灵通说。
德永嗨了一大声,拼命摇头。周灵通继续说:师傅,没法活了,你收留我吧。
德永小心不让布鞋沾上泥水,走过来端详周灵通,问:你青春正好,为何要出家?
周灵通说:我高考八年考不上,无路可走了。
德永背起手站起身,说:依我说呀,你六根未净,拘泥执著,和佛门无缘。
周灵通猛然抱住德永一条腿,说:师傅,我这就要死了,死了。
讨厌。德永抽出腿,头也不回走回寺。周灵通想喊戳你妈瘪,却是没力气了,寺门吱呀关上时,周灵通昏死过去。醒来后,周灵通两眼儿昏花,许久才看到面前有只皱皮苹果,便像条豺吃光了它。然后他看到德永手持巨大门闩,舞来舞去。德永说:滚。周灵通撑持起身躯,软软地往下走,走了一阵子,回头望,德永手扶门闩,屹立山坡,又洪钟似的喊了一声:滚。
〔2〕
周灵通吃光山下一地幼鼠大的白薯,看到山尖露出寺庙一角,本想上去烧了它,却是觉得路途遥远。坐了一会儿,本想回家向父母投降,却是又看见一高级女子骑凤凰自行车沿柏油路下坡了。那女子烫着关牧村的发型,细皮嫩肉,嫌恶地看了他一眼。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老子不就是八年没考上吗?周灵通抬起泥猴般的脸,大吼道。
那女子应了一句“神经病”,快速踩起脚踏来。下坡路不用踩的,一踩链条脱了,连人带车咣当扑到路面了。女子手掌蹭出血印,血印里冒出血珠,唉哟唉哟的,周灵通走过去说:你说谁神经病?
女子皱着眉不理,周灵通提起她的衣领,说:你说谁神经病的?那女子咬着牙不说,周灵通就把她拖向路边,拖往田间,拖到蒿草后边。女子大喊救命,周灵通就掐她喉咙,声音咔咔地没了。周灵通剥开她的衣服,让她白花花、颤栗栗地挣扎了一阵,躺好,一把操下去。周灵通肏进去时用了蛮力,说:你说谁神经病的?
这把力把女子的眼泪肏了出来,女子拿头不停蹭背后经了雨的土,蹭得一塌糊涂。周灵通说:你妈的瘪,我让你说。这时柏油路深处传来汽车奔驰的声音,周灵通赶忙捂住对方的口,汽车路过自行车时慢下来,周灵通背脊冒出许多汗来,不过汽车又声势浩大地开走了。草草完事后,周灵通用女子的衣服绑住女子手脚,用女子的内裤塞严女子的口,搜出女子鞋里的钱,走到柏油路,拆开盖板,安好链条,骑上自行车跑了。跑过小镇时,卖菜的、卖肉的、卖包子的、开饭馆的、听收音机的都看了他一眼,张开嘴要说什么,一下反应不上来。周灵通说,你们不是想说,快来抓啊,强奸犯,吗。
周灵通气喘吁吁地通过小镇,向着逃亡的深处奔行,而人民群众和人民警察直到一小时后才明白过来。等他们提着枪和菜刀,坐上两辆大卡车往前追时,周灵通已经弃自行车上船了。等他们喂喂喂把电话打到对岸时,周灵通已经坐上一辆货车去远了。对岸的两省联谊派出所说,好像是辆蓝色的解放,又好像是辆白色的东风,具体情况不是很清楚。
后来,追捕队伍精兵简政,以县公安局刑侦大队为组长,组织了三个人去南京继续追。四个人把绿色吉普停到南京车站,看到人流像鱼苗,向一个方向涌去,又向另一个方向涌去,傻了眼。
〔3〕
周灵通待在涌过来涌过去的人流里,孤寒恐惧,总是感觉有一只有力的手要抓住他的肩膀,对他说,看你往哪里跑。时不时回头看上一眼,又不过是些素昧平生的工人骑着自行车奔来奔去。这样几日,周灵通又想往人多处走,又想往人少处走,走累了,便坐在阴凉的石基下,坐成一个乞丐。百货大楼恢弘的钟声响起时,半空中飘过来一角钱。
周灵通在这嘈杂过后的萧条里慢慢察觉到安全,慢慢失却恐惧。这恐惧正如当日的泪水,一旦消失了,人就没法抵挡了。周灵通又被残忍清醒的东西裹挟了,毕竟是一路考了八年,毕竟是挂了账的强奸犯,什么希望也没有了,以后只许磕头向路人喊谢谢了。就是这样,他们走路,直立行走,我是爬行动物。两个世界。
问题是做了几天乞丐后,因为睡水泥路面,夜来湿冷,隔日便腰酸背疼,好端端一年轻人竟真控制不住向病残靠拢了。周灵通闲得疲乏,觉得生命灰暗,像要慢慢失血死掉了,就不如现在去死,反正已经动过一回死心了。可是这事情并不迫切,要先吃鸡汁汤包、六合牛脯和白云猪手,这些吃过了,便去紫金山上看日出,看过了,才好作别。屁股底下的《南京日报》写着:放眼望去,莽莽群山接天际,涛涛绿海奔眼来。几百座山,几万丛绿,哪里容得下一点浮世的纤尘。
山也只有三四百米高,周灵通爬得不难,有时凑到一支队伍后头,饶有兴致地听导游拿喇叭介绍,说待会呢我们要去看的是孙权墓地,孙权呢大家都知道,字仲谋,生子当如孙仲谋。有时又真的跑到一棵千年古树前头,伸开手滑稽地合抱,树冠巨大,他想不清楚为什么一条巨蛇能将它摇得哗哗作响。如是逍遥,忽见石阶上两个轿夫打起一个高挑女子来,好像武松打虎一般,打得不过瘾,又用手揪扯卷发。
待那女子的脸转过来,周灵通看到她的嘴角和鼻孔冒血,眼光浮出一丝绝望来,好像鱼儿上了砧板,面对屠刀最后浮了一眼。周灵通被同命相怜的东西刺了下,忽然迸发出人生意义,想自己终归是死了,换条命回来也值,便拿起石块冲上去。南京人欺负女的厉害,看到石块啊呀呀叫着过来,就跑了,一气跑到原始森林里了。
周灵通扶起这女子,扶了几次,总算把她扶立在高跟鞋上了。女子却是个马脸,眼睛奇小,耳朵和鼻孔巨大,十分吓人。不一会儿,几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冲过来,推开周灵通,扶住女子,又有他们中的几个跑到森林口上,踮起脚往林深处察看。周灵通目瞪口呆时,女子已被围拥着走远了,面前只留下若有若无的哼唷声。
女子走着走着,停了,问:有纸和笔吗?旁人马上奉上,她写了一行电话,对周灵通招起手来,说:谢谢你,以后去北京有什么事不方便找我。周灵通跑过去嗯嗯啊地接了,心想,你终归救不了我,吃顿饭而已,大城市人都这样,人走茶凉。
然后周灵通才知往山尖上跑,跑得四周没人了,坐下来睡觉。他打算睡到清晨,看完日出,找个死法死了。
〔4〕
日头浮出后,像个巨大的红乒乓球,周灵通全身爬满愉快的虫子,又刺又痒。待到日头恢复平常,周灵通连吼三声,开始四处找软藤子。软藤子不好找,找到了,又要找合适的树,高不成低不就的。待一切可将就了,周灵通两手抓住藤子,作引体向上,将颈窝伸进去,却发现小路远处爬来四个穿绿色警服的人。他们中的一个以领导惯有的气势说,我说了要找个导游的,你不听,说来过一次,还不是走错路了?
周灵通一听这不是我们鹅山县口音吗?跌落在地,四下想跑,却是没路可跑,此时那刑侦大队长已是一声大喝:周灵通,我看你往哪里跑。周灵通听得分明,却好像笨鹅呆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四条豺狗呼哧呼哧包抄过来。大队长的手长满汗毛,像把黑色老虎钳捞过来,眼见要捞住什么时,周灵通心一横,往山下一滚,好多黄色的、白色的小花和大片的青草翻转起来,长到天上去了。许久,他才被一块土坎拦住,他爬起来脑袋还在转,可是又不能转了,一粒子弹砰的一声打在旁边石头上,往旁边蹦开了。
周灵通跳到树丛后边,看到警察手拉着手往下走,便像疯了,向阴黑的深处猛跑。跑到四处都是树了,日光倾斜进来,四下只有隐秘的虫子在叫,他才算是痛起来,原来左脚的小脚趾已经折断了。他不敢大哭,只是挤着脸冒眼泪,伤悲得很。他悲得越多,就越心怀仇恨。
他靠着这德永和尚的门闩、高级女子的白眼和刑侦大队长的子弹回到人世,回到人山人海的南京城,白天埋头做乞丐,晚上睡一会儿,然后在子夜走进小街小巷,拿起一块砖头等独行人。他先拍麻人家的肩膀,说,拿钱来。别人就把10元、5元和角票都掏出来给他。他又说:跑。那些人儿就撒开腿跑了。
这样打了几场游击战,周灵通转战到镇江、无锡、苏州,自我感觉好像晃晕了鹅山县的追捕队,便要在街道安定下来,做个卧薪尝胆的乞丐,却不料苏州城因为创卫,时常整车整车地拉衣衫褴褛的人收容,周灵通便又困苦起来。这一日,街头那边的乞丐忽然跳起来,整个一条街的乞丐便跟着弹跳起来,夺路而逃,周灵通肚皮饥饿,跑几步就摔倒了,一个穿制服的青年冲过来拉他胳膊。这个环节他老早想清楚了,他真要被收容了,被遣送了,就是直接去监狱,如果强奸罪还加上拒捕,被枪毙也不是没可能。他一口咬下去,咬穿了袖子,咬坏青年的手腕,然后窜到小巷里。他跑到尽头时回头望了一眼,七八个制服正奔涌过来,他又撒开腿转进横巷,转了几圈,瞅着无人,翻起垃圾箱,把自己塞了进去。
一直到天黑,周灵通才爬出来,月色照在石板上,墙壁高耸,拒人千里。他凄楚地走着,又冷又饿,又怕又吓,竟觉天下之大,无半尺容人之地,便给自己吟诗: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直挂云帆济沧海,长风破浪会有时。
吟到巷头一间小卖部,见灯泡下有六字:国际国内长途,他便掏钱,把那些角票摞成一堆,又掏出紫金山得来的纸条,开始拨打。电话嘟、嘟、嘟地响了很久,没人接听。他想她能帮我什么呢,可能只会说几句谢谢,要不就用些客套话教育他,生活总是有希望的,别放弃啊小伙子。他对老板说,没拨通是不是不收钱?老板嫌恶地摆摆手。
这时,话筒里飘出声音,喂喂。
周灵通说:是我。
女子说:你是谁?
周灵通:我就是紫金山上拿石头的人。
女子说:哦,恩公啊,近来可好?
周灵通忽然哭了,说:小姐,我活不下去了。
女子说:你怎么活不下去了?
周灵通说:我快饿死了。
女子说:你现在在哪儿?
周灵通:我在苏州。周灵通偏过头,抹了抹泪眼,看清路牌,继续说,我在苏州长瑞巷往北走第二棵电线杆旁的垃圾箱里。
女子说:你在那儿等着,别动。然后挂下电话。
〔5〕
周灵通付完电话费,买了块小脆饼,所有家当就空了。靠坐在铁皮箱上时,他感觉喉咙越来越大,越来越有力,总是控制不住要一口吞了脆饼。他抖索着手拿嘴唇去凑饼上的粉末,嘴唇也抖起来,跟着全身也抖起来。这样舔了很久,舔到最后只剩渣渣时,他忧伤了,这点东西好像钓饵,把肥大的饿神活活请出了。他便翻垃圾箱,看到萝卜根、菜叶就吃,吃到后头嚼不烂,扯出来,却是塑料袋。
夜晚有些凉风,他听到天空传来电话挂掉的声音,啪。活人的声音消失了,联系消失了,女子洗了澡,睡了觉,醒过来就故意忘了这事情。可是他又觉得有必要等,实际上是除开等也没别的办法。他推起铁皮箱,拨开一些秽物,就着恶味蜷缩着睡去了。夜里他醒来几次,跑出来看,巷道里却只有风从屋顶跃下,就着石路蹿跳。小卖部的灯也关了,什么也没有。
黎明时,周灵通恍惚听到铁皮被踢了几脚,觉得不可信又睡了,刚入深港,又猛然醒来。从箱里急急爬出后,周灵通看看巷道,还是什么也没有。擦擦眼又看,又看到一个高挑的背影从小卖部那儿走过。
是你吗?周灵通大喊。对方停住。周灵通又大喊:是我。对方转过身来,周灵通继续大喊:石头,石头。
那女子走回来,说:是我。
周灵通觉得心间的烟花齐刷刷放响了,然后朦朦胧胧看见一只黑袋子伸到眼前,袋里有自己一直想要的东西:烤鸭、火腿、面包,无穷无尽的食物,以及可口可乐。他扑上去撕包装袋,撕不开,就咬,咬开了,两只手捉着狠吃起来,吃得喉咙塞满碎骨,就使劲咽下去了。
周灵通扫空这些东西,抖抖黑袋子,什么也找不到了,便抬头看女子,女子摇摇头。两相木然时,女子拿高跟鞋的鞋钉靠了下街面,说走。周灵通就傻乎乎起身。女子将走时,躬下身将那只真皮袋子拎起,小心抛在垃圾箱上。
周灵通嘴里想冒出一句谢谢,却是冒不出,跟着走出巷道,走上大街,清洁工人正在拿竹帚扫街,嚓嚓的响,好像进入聊斋。周灵通也知道这个世界有的人肾出了问题,然后就有别的人出来骗人喝酒,灌醉了,打麻药,活活把肾割走。周灵通看着前边来历不明的背影,饱暖起疑心。不过他又觉得死便死了,早死过了,吃得那么饱了。
女子一直把他带到酒店。门口有个穿红色呢子布的卫士,先是对雍容华贵的女子鞠了一躬,又对着衣衫褴褛一身恶臭的周灵通鞠了一躬。周灵通忽而感觉自己是她的人了。办好房,女子把周灵通领进房,放开热水,试试水温,说:你给我洗三个小时。
周灵通对镜自视,是个鬼,就跑到水里狠狠洗,洗得水全变黑了,又全变白了,又对着镜左右端详,像个人了。如是来回几趟,没什么可洗了,他才知没衣服穿,跑到门背一听,外边什么声响也没有,轻轻拉开一个缝,又看到门口堆着干净的内裤、衬衣和长裤。
周灵通穿好衣服,深呼吸一口气,赤脚走进毛茸茸的地毯。早晨的阳光茁壮强大,投射到女子身上,在白色的被褥上留下一团阴影,女子正迎着光抽一根烟,长而柔的食指像弹钢琴,把烟灰弹向垃圾桶。这个时刻,周灵通看到温暖以气体的形状,从优雅的背部和赤裸的手臂上层层生出,忽而泪流满面。周灵通跪下来说:我爱你,我爱你,娘。
〔6〕
周灵通也就是在26岁时否极泰来。那个叫张茜娜的北京女子作为一个不可能的乌托邦,一个不可能的观世音菩萨,清清楚楚地让周灵通拉住了手,咬住了舌头,成为他钱财和生命的保护神。
很长一段时间内,周灵通还保留着那种卑贱的本能,跟着张茜娜去北京时,紧紧拉着她的手,生怕她跑没了。有时候就是把阳具塞进去,还是感觉不安全,等到终于有一日,张茜娜情不自禁地舔起那根东西来,像舔一根冰棍,他才全身心放松起来。他抚摸起她的头发,说,别,娃儿,别这样。
第一次拜见张茜娜父亲时,周灵通还有点紧张,只敢坐在真皮沙发边沿,不敢正视对方的浓眉大眼。老头子端详了他很久,端起大茶缸,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问:小周哪里人啊?
周灵通脸唰地红了,说:安徽人。
老头子摆摆手,说:这个我早知道了。我是问你是城里人还是农村人啊?
周灵通被一下问矮了,小声说:山里人。
老头子说:大声点,哪里人?
山里人。周灵通含着屈辱叫道。然后他听到一对巴掌拍起来,老头子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周灵通全身震颤,忽而又刹住不笑。老头子说:山里人,我就喜欢山里人,踏实。接着又把笑声续起来。周灵通也跟着笑起来。
吃饭时,老头子扯着他喝了好几盅酒,眼见着周灵通脸色红赤赤的,又拍来一肩膀,说:踏实。
饭吃完后,周灵通想此地不宜久留,要找个借口走掉,却见老头已走到沙发旁边,自顾打起电话来,慢条斯理说了几句,又挂了。老头子看了眼拘谨的周灵通,说,过来,女婿,给个公司你开开。
这句话周灵通后来坐在总经理办公室时,拿笔复写了好几遍,过来,女婿,给个公司你开开。事情就是这样难以想象,昨天还在垃圾桶里和塑料袋、死老鼠混迹的人,如今双脚搭在巨大而光亮的红木办公桌上,一闪一闪,一晃一晃。
后来公司的分公司开到马来西亚去了,周灵通第一次君临该国时,找到一间酒店,派一个亲信打电话,不一会儿,英国、法国、德国、俄国、美国、日本、意大利、奥地利各来了一个妓女,她们一起笑着鞠躬,用中文说:老板好。
周灵通伸出手指,点着数目,说:你们呀,当年是八国联军,侵占了我国首都北京,我现在是来整你们的。他说的时候庄重严肃,八女子面面相觑,也不真懂中文,哈哈大笑起来,几下就褪掉他铮亮的皮鞋和笔挺的长裤,拉出那个东西,一人一口尝起来。又几下把果浆给诱引出来,周灵通魂飞魄散,气急败坏,说,真鸡巴不划算。
如此八载,周灵通混得理所当然,平平安安,只是一日要走出办公室,却见几人强闯进来,对着他就喊灵通灵通。保安拦也拦不住。他一听是鹅山口音,慌了,大叫道:我也是有枪的。
来者居头的堆着笑叫道:不是那回事,不是那回事,当年都是有人诬蔑你。
周灵通又看了一眼,几人一齐谄笑起来,他才算放心了,摆摆手说坐。坐下来说几句,入港了,才知是鹅山县驻京办的,要打通关节撤县建市。周灵通不搭这个,只说自己人微言轻。那主任副主任的就知道了,说,都是污蔑你强奸,哪里来的强奸,证据呢?当年是抓错人了。
周灵通好茶招待了,又好酒招待了,只是不应。未过几日,当年的县刑侦大队长,现在的鹅山县政法委副书记在县长带领下赶来,拍胸脯,立字条,才算说清楚了。周灵通喝多了时,摇晃着政法委副书记的肩膀说,当年你枪法很准啊。副书记的脸色马上白了,转个话角说,你我都是骰山镇表亲啊,我就是念及舅舅、舅娘吃苦啊。
周灵通心说你跟我算哪门子亲戚,想想又觉自己不能落个不孝,就问,我爹我娘怎样了?
你走没多久,就过世了。副书记哀伤地说。周灵通目瞪口呆看了一圈,拿起餐巾纸擦,来回擦了十几遭,把眼擦红了。大家蜂拥而上,说别哭别哭,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周灵通才算哭出来了。
〔7〕
整整逃亡八年后,周灵通第一次回到故乡。他没有坐飞机,也没有坐火车,他让司机开着林肯房车,慢悠悠地载着他和张茜娜。开到距鹅山界碑还有一公里时,看到鹅山市委书记、市长带领市六套班子和一批桑塔纳恭恭敬敬地立在路边守候。
进入市区后,每间大楼都挂着欢庆撤县建市的红色条幅,每个街口都立着红色虹桥气垫,天空中飘浮着氢气球,地面上铺垫着鞭炮渣,鹅山老百姓一齐涌到街道,排着队上公共厕所。在车队开过来后,无论开道警车怎样鸣笛,都无法控制无数双手摸向那黑漆漆的房车。周灵通西装革履地坐在里头,看着一双双眼神惊诧地挤过来。他们看不到他,他却已看到他们,一直看到内心。
在市里参加了几个会议,作了几个讲话后,周灵通忽而厌倦,想想就是这么回事,就要回乡扫墓,扫完墓就回京,永远不再回来了。
妻子有点头风,周灵通一人坐上县长专车来到骰山镇周家庄。他把一叠红包交给村长,让其代为分发到每个村民,然后去找父母的墓,找了很久,大家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没有碑的就是。周灵通说哦,又撒了些银两叫堂兄弟们帮衬处理。
中午喝了几杯谷烧,周灵通就离开周家庄,走到一半时,忽然想起什么,便叫司机往山峰那儿开。桑塔纳2000开到山脚只花了一刻钟,周灵通下车看了看柏油路坡道和干燥的薯地,唏嘘莫名。然后他对司机说,我去山上烧个香。司机要陪着去,他说免了,一个人心诚。
周灵通比八年前上山时更添了一口恶气,他本来油脂增多,却是走得更快,好像心焚火燎,要急迫地看到什么。等到衬衣湿透,外边的西服也丢掉时,他走到峰巅。他就立在八年前跪下的位置,在一片阴凉中看着破败不堪的龙泉寺。寺门紧闭,有些湿气从瓦片上升起。周灵通上去狂敲,一边敲一边说:老子来了。
门里传来声音,来了来了,周灵通听得熟悉,却一下想不起是谁。待到门吱呀一声拉开,他不禁连退几步,那和尚和他反应相若,竟是往后跌坐。周灵通看到他留着光头、穿着海青、挂着佛珠,向后跌坐过去。
那和尚竟然和他一模一样。
周灵通待要开口,和尚也要开口,周灵通便让他先说,和尚竖起手掌说,阿弥陀佛。这声音一出,陌生的霉斑就从那张熟悉的脸庞扩散开,最后终于彻底区分开了。和尚是和尚,周灵通是周灵通,粗鄙是粗鄙,豪华是豪华。
周灵通踏实了,就轻慢地问:德永呢?
我师傅死去八年了。和尚点头鞠躬,抬头时眼仁里露出不可遏止的艳羡光火来。周灵通试着把戴劳力士手表的手往右摆摆,那目光就跟着往右摆了摆。周灵通说你过来摸摸吧,那和尚就不好意思地过来摸这摸那。
周灵通说:德永死时说了些什么?
和尚说:骂我呢,说庙里一个人吃饭就可以了,我来了,把他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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