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年初,江西新昌县衙门口,一个目露凶光的中年人,挟着一本厚厚的大书来告状。
告状人叫王泷南,是当地著名的“光棍”,平时横行乡里,恶名远扬。他所挟的书叫《字贯》,是乡间举人王锡侯新编的一本字典。他禀告县令说,这本书“狂妄悖逆”,十分反动,应该严厉法办。
县令和王泷南没少打交道,知道他和王锡侯是仇人,所以早已心存警惕。县令接过书,粗粗翻了一遍,皱着眉头问:“这不过是一本普通的字典罢了,有什么悖逆之处?”
王泷南跪行几步,上前指着这本书的序:“请看这几句。”
县令定睛一看,作者王锡侯在自序中写道,《康熙字典》的检索方式有问题:“《康熙字典》所收四万六千字有奇,学者查此字遗彼字,每每苦于找遍全书,掩卷而仍茫然。”意思就是说,《康熙字典》排序,字与字之间没有联系,查起来很不方便。他的这部《字贯》,则解决了这个问题,把同义之字,贯穿一处,便于查找。
县令仍然大惑不解:“这有何悖逆?”
王泷南急急地说:“《康熙字典》乃是圣祖皇帝御制,王锡侯胆敢指斥圣祖皇帝所编字典不如他的好,这不是大逆是什么?”
县令哑然失笑:“哦,原来如此!这不是鸡蛋里挑骨头吗?”
刚说完,县令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妥。他眼睛一转,脸色突然变得阴沉起来:“不过既然你这么说,如此文字大案,我就给你报到巡抚大人处。”
乾隆中期的官员们,对文字之案,一律宁左勿右。他们素知皇帝对文字问题看得极重,“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江西巡抚海成是旗人,文化水平不高,但对“文字之案”向来十分积极。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皇帝在全国开始推行“查办禁书运动”,大多数省份表现不力,查出的禁书数量寥寥。江西却成绩突出,在海成的紧抓之下,两年间查出“不法”禁书八千余部,列全国之首。
虽然对文字习惯于鸡蛋里挑骨头,海成也觉得《字贯》算不上什么大案。王锡侯说的这句话,顶多算得上“狂妄”,怎么能称“悖逆”?不过事关文字,最为细小也要直接上达天听。他把案子的原委写成一道详细的汇报,说这句序言毕竟语气狂妄,建议将王锡侯的举人头衔革去,以便审拟定罪,当否,请皇帝批示。
海成觉得自己够小心谨慎的了,他哪里能料到,这道奏折居然威胁到了他的性命。
奏折加上样书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到了皇帝的书房。这两年皇帝流年不利。第二次金川战争进行多年,去年才勉强惨胜,大丢朝廷的面子。今年年初,皇太后去世,孝心极重的皇帝悲痛不已。特别是推进“禁书运动”两年多,各地督抚毫不用心,进展十分缓慢,令皇帝一筹莫展。心情不佳的皇帝拿起这本字典,读了读序文,感觉所谓“悖逆之处”确实也没什么了不起。漫不经心地读到第十页,皇帝的身子突然坐直了,须眉皆立,满面涨红,提笔在海成的奏折上批道:“此实大逆不法为从来未有之事,罪不容诛,应照大逆律问拟!”
究竟什么事,让皇帝如此动怒呢?原来在第十页上,作者王锡侯为了让读者明白什么叫“避讳”,把康熙、雍正、乾隆三个人的名字也就是“玄烨”“胤禛”和“弘历”六个字写了出来,提醒读者,写文章时遇到这六个字,一定不能写全,或者少写一个笔画,或者改用其他字,否则便犯了“讳”。
这本是一片好心,心绪不佳的皇帝读起来却十分触目。在传统社会,尊长的名字是不许直接叫的。美国人可以直接叫他的父亲汤姆或者彼德,而在过去的中国,儿子直呼老子的名字,却是滔天之罪。皇帝因此跳起脚来大骂海成,说《字贯》的“大逆”开卷即见,海成竟然说“无悖逆之词”,可见工作是多么不认真,对皇帝是多么不忠爱。皇帝传谕给海成,骂他“双眼无珠”,骂他“天良尽昧”,又命他将逆犯王锡侯迅速押解进京,交刑部严审。就这样,王锡侯《字贯》案一下子升级为钦办的特大逆案。
其实皇帝的反应实在是过度了。在传统社会犯“讳”其实是难免的事,因为林林总总的忌讳太多了。乾隆皇帝在这个问题上本来是十分宽容的,雍正年间,许多人因为犯讳受罚,他大不以为然,刚即位就一再降旨声明:“避名之说,乃文字末节,朕向来不以为然。”因此,王泷南虽然千方百计陷害王锡侯,却没有想到做他犯“庙讳”“御讳”的文章,海成让“悖逆”“开卷即见”的《字贯》漏掉,也并不是他“双眼无珠”,而是因为这本来不是什么“问题”。
那么,皇帝这次为什么偏偏要自食其言,大动肝火,抓住这个小小的问题上纲上线呢?事情还要从乾隆三十九年禁书说起。
历经父祖两代奠定的良好基础,继以乾隆初年的励精图治,大清帝国跃上了盛世的顶峰。国势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各项指标都远迈前古。
虽然治绩如此辉煌,乾隆并没有丝毫飘飘然。易经说“无平不陂,无往不复”,又说“处泰虑否”。中国古老的辩证法早就提醒人们,凡事达到极盛的那一刻,往往就是转向衰败的开始。
因此,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之后,皇帝越来越多地提醒自己,绝不能出现任何松懈思想。越是顺利之时,越要振作精神,否则就会翻车。“保泰持盈”四个字越来越多地出现在皇帝的文件当中。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十二月,他在谕旨中对全国臣民说,当此全盛之日,自己“惟当益加兢兢业业,保泰持盈,用以上承灵休,以与我天下臣民共享太平之福”。(《清高宗实录》)平准不久,他写诗自励道:“日励自心强不息,敬天勤政又从头。”
皇帝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没有改变自己勤政的习惯,反而更加兢兢业业,谨小慎微,奋发勤政。乾隆确实是雄心太炽,这个政治超人还有无穷的精力。他认为保持盛世难于创造盛世,只有用“争”的心态来“保”,才能真正“保”住胜果。因此,他毅然把所有已经取得的成绩推在一边,希望从头开始,寻找自己统治中的漏洞,为大清王朝消除一切隐患,为后世子孙提前解决一切难以解决的问题,以保证大清江山亿万斯年永不变色。
那么,大清天下还有什么漏洞呢?
经过“夙夜倍切”,细心梳理,皇帝发现,那就剩思想文化领域了。经过康熙、雍正两代文字狱,清王朝思想专制已经大大加强。但是,全社会特别是社会中下层的反清意识并没有彻底根除,“不法文字”私下也仍有大量存留。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的彭家屏案反映出,民间社会许多人家藏有明代的野史,甚至还有吴三桂的反清檄文。秀才们视如奇宝,争相传抄,还在上面批批点点,大表赞同。这个案子说明,一些人特别是中下层知识分子心中仍然执着于“华夷之辨”,不认同大清的统治。与此同时,几起零星的民间暴动,比如乾隆十七年(1752年)的马朝柱反清案,都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帜。这说明国家承平百年之后,汉人头脑中的“反清意识”仍然是社会动乱的最佳火种,是大清社会存在的最大隐患。
韩非子说得好,“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统治者不仅需要有“硬实力”,还需要有“软实力”。列祖列宗成功地驯服了内地人民的身,却没能彻底地“驯心”。而只有达到“驯心”的统治深度,大清江山才能亿万斯年。然而,“驯心”又是最难的,它需要的是慢工出细活。如今,所有其他迫切的重大问题都已经解决了,他正可以利用这个时机,好整以暇,集中精神解决人们的思想意识问题。
因此,宣布国家进入“极盛”以后,皇帝提出了“大兴文治”的口号。皇帝说,圣明之治,“始之以武,终之以文”。
“文治”的核心是为全国臣民确立一套正确的历史观和价值观。在日理万机处理无数繁杂政务的同时,皇帝还亲力亲为,在意识形态领域重点抓了如下几件大事:
一是为天下臣民“御制”了一部标准的历史。编写历史教科书是构建意识形态最强有力的武器。通过讲故事的方式来构建和修改一个民族的记忆,历来是最高明的统治技术之一。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皇帝指导大臣编成《御批历代通鉴辑览》一书,系统讲述了从黄帝到明末共计四千五百五十九年的历史。
清代统治者入关后遇到的最大意识形态困难就是建立在“华夷之辨”基础之上的“正统观”。按照传统的说法,少数民族入主中原,不论怎么解释,都是一种无法容忍的“本末倒置”。乾隆在这部书中最着力的,是确立新的“正统观”。乾隆从“天下一家”和“大一统”的角度重建“正统观”,重新论证了历代少数民族政权的合法性。乾隆从《春秋》等传统经典中为自己寻找依据说:“夷狄而中华,则中华之;中华而夷狄,则夷狄之。此亦《春秋》之法,司马光、朱子所为亟亟也。”他强调“天下者,天下之天下,非一家之天下也”,谁建立了“大一统”的政权,谁的政策措施有利于百姓的生活,谁就是自然的“正统”。通过这部书的广泛传播,外族统治者首次占据了“道统”的制高点,有效地宣传了自己统治的合法性。
二是根据时势需要,大幅修正一些当代历史人物的评价。
乾隆为人,极端自负。他一举一动,都想着要为后世万代树榜样。所以他一贯瞄准那些事关全局的最艰巨、最棘手的问题,不给后代子孙留麻烦。调整对明末清初人物评价就属此类。
众所周知,没有一大批有杰出才华的汉人帮助,满族人入主中原是不可能的。因此,雍正帝在《大义觉迷录》中称赞投顺清朝的明臣“皆应天顺时,通达大义,辅佐本朝成一统太平之业,而其人亦标名竹帛,勒勋鼎彝”。这代表了清初统治者对汉族功臣的一贯态度。
可是,到乾隆时期,国家已经安定百年,攻守之势已变。创业之时,提倡“识时务者为俊杰”,而守业之时,最需要的是提倡臣民的“愚忠”。为了“砥砺臣节”,乾隆决定把这些“事二君”者打成反面教员,以防止后来者在清王朝遇到危机时同样“应天顺时,通达大义”。
乾隆知道,这样直接违反祖宗定评的大事,后世子孙没有魄力、没有能力去办,承担此责任非他莫属。乾隆四十一年,他特命国史馆实现写法创新,特立《贰臣传》,把那些“在明已登仕版,又复身仕本朝”的“大节有亏”的人物统统收入此类。他说,不但钱谦益等后来的降臣“大节有亏,实不足齿于人类”,就连那些为清帝国的建立立下汗马功劳的开国元勋也不能逃过今天的道德审判。开国元勋范文程,虽然未在明朝任职,但因为原是明朝的生员,被乾隆评价为“与纯儒品节不无遗议”。李永芳是明朝在职官员中降清的第一人,对后金忠心耿耿,功勋卓著,乾隆却认为“律有死无贰之义,不能为之讳”。洪承畴随多尔衮入关,入内阁总理军务,功劳最多,乾隆却认为他曾是明朝重臣,叛明降清实在可耻。以上诸人皆被编入《贰臣传》甲编,供后世永远批判。乾隆说,这样做“即所谓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者……此实朕大中至正之心,为万世臣子植纲常,即以是示彰瘅”。
三是大规模整理中国历史文献,营造博大恢宏的文治气象,以证盛世“文治之极隆”。财力的充足支持乾隆大修官书,装点升平,乾隆一朝官修各种大型丛书达一百二十种之多,为中国历代王朝之冠。其中《续通典》《大清会典》等都成果斐然,而最有名的当然数《四库全书》。
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三月,皇帝说,为了大兴文治,他立意在自己任内再创一项前无古人的纪录,修撰一部人类史上最大的丛书。皇帝下诏,鼓励藏书家们奉献自己的珍藏图书给国家以为修书之用,谁献得多,皇帝就给谁奖赏。
为了防止人们怕“犯忌讳”而不献书,皇帝特意在谕旨中说:
文人著书立说,各抒所长,或传闻互异,或记载失实,固所不免,果其略有可观,原不妨兼收并蓄。即或字义触碍,如南北史之互相诋毁,此乃前人偏见,与近人无涉,又何必过于畏首畏尾耶!
这段话,说得心平气和,通情达理,比照起康熙和雍正对忌讳文字的狭隘态度,真是天渊之别。大意是文人学士写书,岂能本本政治正确,有点失实之处,在所难免。即使有些书触及民族问题,比如南北史中南方民族与北方民族互相咒骂,也不过是前代人的偏见,与藏书者无涉,你们何必过于畏首畏尾,不敢进献呢!
皇帝一声令下,各地积极执行,五花八门的图书源源不断地从民间输送到皇帝的书房,短短一年半时间,各地送来珍本图书一万三千五百多种,“遗文秘册,有数百年博学通儒所未得见而今可借钞于馆阁者”。
酷爱读书的皇帝十分兴奋。然而读了几日,皇帝却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为什么这一万多种书中,居然没有一本稍稍“反动”点的书呢?
原来,在编辑一部前无古人的大书计划背后,还隐藏着皇帝一个隐秘的想法。编撰图书,弘扬“正气”,是文治中“阳”的一手。然而任何一个重大举措,只有“阳”的一手是绝对不够的。皇帝修此大书的另一个重要目的是想借这个机会,调查一下“反动书籍”或者说“违碍书籍”在民间的收藏、流传情况,也想看看民间所藏的“悖逆书籍”,到底“悖逆”成什么样。他需要一个通盘的了解,以便采取措施为后世彻底扫除那些“异端邪说”。
可是这一万多本书中,居然没有一字违碍,很显然,各地送书时,是经过精心筛选了。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八月,皇帝下诏指责各地官员:“乃各省进到遗书不下万余种,并不见奏及稍有忌讳之书。岂有裒集如许遗书,竟无一违碍字迹之理?”
既然这个办法没有达到目的,皇帝也就不再隐讳了。他直接在全国发动起了一场“禁书运动”。皇帝命令各地大员,“再令诚妥之员前往(藏书之家)明白传谕,如有不应存留之书,即速交出”。并且要求各地官员严格搜缴,否则“并于该督抚是问”。
然而,禁书工作进展得十分缓慢。对于这种容易给自己惹麻烦的事,各地官员习惯于用老办法,对付拖延,拖过去再说。特别是江浙等文化大省,所报上来的禁书数量寥寥,让他郁闷不已。对这些榆木脑袋的老油条官僚,皇帝真是无话可说。他们完全不了解他的良苦用心。皇帝知道,语言的力量是有限的,只有事实能让人开窍。所以他一直寻找机会,制造一起震动全国的大案,杀一儆百,在地方大吏的背上击一猛掌,使这些颟顸的家伙惊醒。王锡侯案,正撞在了这个枪口上。
说起来皇帝蓄意制造的这起大案完全是一起冤案。《字贯》的作者王锡侯这一年已经是六十五岁的皤然老者,他自三十八岁考中举人后,连续九次会试都落第了。奋斗一生,腾达无望,生计不继,只好写了这本《字贯》,出版卖钱。没想到没赚到几个钱,却惹来杀身大祸。
皇帝的话永远是正确的,虽然他的下一句话比上一句话拐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以“文字忌讳”罪“村野之人”,却没有遇到丝毫抵抗,那些已经被他驯服成绕指柔的官僚体系雷厉风行地执行了皇帝的意志。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王锡侯被押解到北京,投入刑部大牢。刑部判决照“大逆”律将王锡侯凌迟处死。乾隆皇帝大开宏恩,从宽改为斩立决。他的子孙王霖等七人从宽改为斩监候,秋后处决。妻媳及年龄未及十六岁之儿孙都赏给功臣之家为奴。据抄家的地方官汇报,王锡侯的全部家产,把锅碗瓢盆、小猪母鸡统统计算在内,不过六十几两银子。王氏被押上刑场之时,“被诛时情状甚惨”,(《盐乘》)全家痛哭震天,见者无不掉泪。一个清贫的小知识分子家庭就这样被彻底碾碎了。
比王锡侯更冤枉的其实是江西巡抚海成。虽然他在禁书运动中首当其冲,成绩一度居全国之首,却因为这一次疏忽,被皇帝指责为“可见海成从前查办应毁书籍原不过空言塞责并未切实检查”,全面抹杀了他以前的工作成绩。在短短两个月间,海成先是被“传旨严行申斥”,随即“交部严加议处”,继而“革职交刑部治罪”,步步升级,直至刑部拟为斩决。皇帝这才觉得火力够了,下令从宽改为斩监候。两江总督高晋也受到牵连,受到降一级留任的处分。
冤枉是一目了然的,然而也正是因为冤枉,这起大案才震动全国,令全国官员战栗。皇帝几乎是蓄意地通过这种方式唤醒他的奴才们,像海成这样查办禁书的“模范”尚且“空言塞责”,你们该吸取什么教训?皇帝并不讳言他拿海成开刀就是为了给大家一个教训,“使封疆大臣丧良负恩者戒”。皇帝在上谕中说:“各省地方官当共加感惕,务须时刻留心查察,倘所属内或有不法书籍刊布流传,即行禀报督抚,严拿重治。”倘若仍然“漫不知儆”,“嗣后别经发觉,必当从重办理”。(《清高宗实录》)
制造恐怖,杀一儆百,是皇帝的惯用手段。在乾隆一朝政治中,经常可以见到出其不意、轻罪重罚的事例。
除了情绪和性格因素外,乾隆行政之忽宽忽严,更主要是策略的考虑。
几乎所有雄才大略的君主都深懂恐怖的妙用。恐怖使官僚机构更有效率,使底层民众更有纪律,使统治者的仁慈更容易让人们记住,因而也使统治者更安全。马基雅弗利说,“令人畏惧比受人爱戴更安全”。一个不懂得“杀人立威”的君主,早晚会受到被统治者的轻视。而仁慈和宽容,只有在恐怖和严厉的背景下才更为人们所珍惜和颂扬。所以成功的统治者必须具有两面:一面是圣人一样的仁慈,另一面是狮子一样的残暴。
对于极端珍视权力的乾隆来说,不让人掌握他的统治定势,是极为重要的事。使人们永远处于战战兢兢不知斧头何时落下的心理状态,是他既定的统治目标。乾隆一贯认为,适时制造一两起出奇的、出格的大案,才能最有效地起到震慑、恐吓的作用。这是破除阻力,推进某项政策的事半功倍之策。他非常喜欢史马迁的这段话:“商君之法,刑弃灰于道者。夫弃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罚也。彼唯明主为能深督轻罪。夫罪轻且督深,而况有重罪乎?故民不敢犯也。”
意思是说,商鞅对在道路上扔垃圾者施以重刑,是治国的好办法。把灰倒在道路上,这是小小的过错。对此小错而施以重罚,可以起到更好的宣传效果。乾隆认为,为了达到这种效果,冤枉几个小民,甚至几个官僚,都是无足计较的成本。因为他胸怀的,是整个国家,整个社稷。
皇帝果然达到了目的。“字贯案”有力地推动了禁书运动。在此案之后,各省的禁书工作都雷厉风行地开展起来,各地先后设立“书局”,专门负责查缴“不法违碍”书籍。各地官员放下手头其他工作,把禁书当作当前最重要的核心工作来抓。他们在地方广贴告示,恫吓藏书之人,如果再不交出违碍之书,将“贻累及身,更累及于子孙”。许多地方官员充分发挥创造性,想出了种种阴毒的办法。比如浙江巡抚三宝说,他将全省的教职人员都分派回老家,让他们深入各自的亲戚家里,“因亲及友,细加访询检查”,并且把缴书的成绩作为将来升官的依据:“将来即以缴书之多寡为补用名次先后。”在三宝的启发下,各地官员也命令工作人员深入居民家中,甚至穷乡僻壤的农民家中,逐户搜查。整个大清王朝几乎被掀了个底朝天。
随着禁书运动轰轰烈烈地进行,越来越多的违禁图书被送到北京。成果是如此丰硕,以致朝廷原来暂时存放不法书籍的方略馆居然书满为患,无法容纳,甚至院子里也堆积如山。
那么,这些如山如海的书籍中到底都有些什么内容,让皇帝如此兴师动众去搜罗并消灭呢?
康雍两代,禁书大约有以下两类:
一是有反清思想的书籍。汉人历来有狭隘的民族观。黄宗羲说:“中国之与夷狄,内外之辨也。以中国治中国,以夷狄治夷狄,犹人不可杂之于兽,兽不可杂之于人也。”那些宣传“华夷之分,大过于君臣之伦”的传统历史观,以及宣传“夷狄异类,近于禽兽”的狭隘民族主义的图书当然是犯忌讳的。
二是记录了满族人征服中国过程中种种暴行的野史。明末清初的书籍中,记载满人暴行,咒骂诋毁者,为数颇多,这都是清代统治者十分在意的禁书。
而到了乾隆朝,文字狱的范围在这个基础上又大大扩展。乾隆皇帝做事的特点是通盘考虑,斩草除根。康熙、雍正所针对的,主要是已故作者的作品,而乾隆却把矛头扩大到了所有活人的“违碍文字”。他要修正的,不仅是反满情绪,还包括汉族人对所有少数民族政权的“错误看法”。所以,他要禁绝的,不只是明末清初的野史,而且还包括宋元明时代所有指斥少数民族的字句。
因此,在乾隆的标准下,文字禁忌可谓多如牛毛:要忌虏、忌戎、忌胡、忌夷狄、忌犬戎、忌蕃、忌酋、忌伪、忌贼、忌犯阙……对于事涉“女真”“满洲”字样的书当然要求更严。女真在中国历史上活动很长时间,从宋至清,凡书中有涉“女真”“女直”“满洲”,甚至“辽东”字样的书籍,哪怕只提一个地名,都有违碍的可能。用这个标准来衡量,“忌讳”文字当然比比皆是,不法图书当然也就处处都有了。在宁左勿右心态的支配下,各地官员凡遇涉嫌“忌讳”的图书,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律收缴,请示“一体送毁”“概毁全书”。
皇帝为什么对民族情绪视如大敌呢?原因是清王朝与历代汉人王朝的建立过程不同。
清代帝王最爱说的一句话是“我大清得天下之正”,也就是说大清之取天下,是有史以来最光明正大、顺理成章的。
清代君臣这样解释这个“正”。他们说,曹魏、西晋、唐、宋诸朝,都是原来的臣子趁着混乱从孤儿寡母手中抢得了政权,有偷和骗之嫌,实在称不上光明正大。至于汉朝和元朝,则是赤裸裸凭头颅和鲜血建立的,比前述诸朝实在硬气得多。“然汉自灭秦,元自灭宋,虽未尝不正,而与鼎革相接。”(章学诚《丙辰劄记》)比如宋朝本来没有过错,元朝强抢,是不是有点不好意思?再比如明太祖虽然是一介平民,但毕竟是元朝的子民,“以纲常伦纪言之,岂能逃篡窃之罪”?(《大义觉迷录》)
只有清代皇帝不存在这个心理负担,因为他们的天下是得之于“流贼”,而非得之于明朝。他们与明朝本是“邻国”,见邻国奴才起来造反杀了主子,出于义愤出兵镇压了奴才,替这家主人报了仇,“明朝天下亡于流贼李自成之手,是强盗劫去家财,赶出明之主人者,李自成也。我朝驱逐流寇,应天顺人,而得天下,是乃捕治强盗,明罚敕法之天吏也”。(《大义觉迷录》)“于故明但有存恤之德,毫无鼎革之嫌”。所以说起来,别人得天下都是靠抢和骗,而“我大清”则是因为“见义勇为”而顺理成章地得了这么大一片家业,实在是“正”得没法再“正”了。
枪杆子在手,什么谎话都可以说得理直气壮,甚至能把说谎者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这本是中国政治的一个通例。不过清王朝统治者的巧言佞辩还是出人意料。
其实,历代少数民族入主中原,背后的心理动力都是对财富的掠夺。而清王朝建立过程中的血腥、野蛮和残暴在许多方面都创造了少数民族征服过程中的历史纪录。
满洲人入关,并非像他们自己所说,是看到天下无主,才来“为内地人民服务”。明代满族本来处于奴隶社会时期,经济落后。从明朝初年开始,他们就经常从汉地和朝鲜掠夺人口,充当奴隶。明宣德八年(1433年),锦衣卫指挥吴良出使海西,亲见当时的“女真野人家,多中国人,驱使耕作”。到了明末,女真人更是不事生产,全民皆兵。对外抢劫,成了后金国最主要的经济来源。
朝鲜使者在他访问东北后写作的《建州见闻录》中描述他看到的情景说,满洲人最高兴的事是出兵抢劫。战争是满洲人的节日,一听说有仗可打,每个满洲人脸上都是抑制不住的亢奋。全城的满洲人都兴高采烈地穿上自家准备的原始盔甲,相互传告说:“抢西边儿去!”
“出征之时,满洲人无不欢跃。连军士的妻子亦皆喜笑颜开,惟以多得财物为愿。如军士家中有四五人者,皆争先恐后要求出征,专为财物故也。”
在实力壮大到可以征服整个中国之前,满族人的最大志向不过是掠夺内地的金帛子女而已。明崇祯二年(1629年)至十六年(1643年)的十五年间,满洲皇帝皇太极组织了五次声势浩大的抢劫。他们绕过山海关,从北长城的缺口袭入汉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扫北京、河北、山东、山西数省。每一次都是积尸如山,血流成海。1639年那次,满洲士兵屠城济南,留下了十三万具尸体和被洗劫得空无一物的城池扬长而去。
满洲人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重义轻利”,还不懂得装出一副“吊民伐罪”的大义凛然状。他们丝毫不为自己的物质欲望脸红,不为自己的凶残野蛮可耻。每次回来,都得意扬扬地大肆显摆自己抢来的东西。比如第五次抢劫凯旋后,领兵的阿巴泰等奏报如下:
臣等蒙天眷佑,皇上德威,率大军直抵明境,至兖州府,莫能拒守。将明国鲁王及乐陵、阳信、东原、安邱、滋阳诸王,及管理府事宗室等官数千人,尽皆诛戮。计攻克三府、十八州、六十七县,共八十八城。击败敌兵三十九处。所获财货金万有二千二百五十两;白金二百二十万五千二百七十两有奇;珍珠四千四百四十两;各色缎共五万二千二百三十匹;缎衣裘衣万有三千八百四十领,貂、狐、豹、虎等皮五百有奇;整角及角面千有六十副;俘获人民三十六万九千名口,驼、马、骡、牛、驴、羊共三十二万一千有奇……
汉地之人,在他们眼里,则不过是一群类似牛羊的猎物,他们在挥刀砍杀驱逐时,心中并没有丝毫的怜悯。甚至,在他们抢掠回来的报告中,多数时候是把汉人和牲畜混报的,比如天聪七年(1633年)九月,“往略明山海关贝勒阿巴泰……奏报俘获人口及马牛驴四千二百一十有三”。第三次抢掠回来后的报告是:“共俘获人口牲畜十七万九千八百二十。”崇德元年(1636年)九月“往征明国多罗武英郡王阿济格……奏言……遂直入长城,过保定府至安州,克十二城,凡五十六战皆捷,共俘获人口牲畜十七万九千八百二十”。崇德八年(1643年)七月,征明克捷,“共俘获人畜九十二万三百”。以至于后世的史学家为区分开人与牲畜的数字头痛不已。
据历史学家估算,入关之前,满洲人至少掠夺了二百万汉人做奴隶,这些人相当一部分死在被驱赶入关的路上,其他幸存者则给满族人作牛作马。
清人成功入关之后,满洲人“尽族西迁”,争先恐后到内地去直接吸吮汉人的膏脂。史书屡言清人“罄国入关”,据说整个民族的西迁“几经三十五六日,男女相继,不绝于边”。到了北京,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肆“圈地”。名义上说是把“无主荒田”,“分给东来诸王、勋臣、兵丁人等”,实际上却是不分有主无主,大量强占汉人的产业。史书记载,最强横的圈地过程中,“圈田所到,田主登时逐出,室内所有皆其有也。妻孥丑者携去,欲留者不敢携。其佃户无生者,反依之以耕种焉”。(史惇《恸余杂记》)他们掠夺北京附近汉人土地的数量十分惊人。如遵化州由于圈占和投充,剩下的纳税民地不到原额的百分之一;蓟州不到原额的百分之二;东安县更是彻底,“尽行圈丈讫,并无余剩”。清初诗人方文有诗云:“一自投充与圈占,汉人田地剩无多”,(《北游草》)真切地描绘了当时的状况。大量事实无可争辩地说明,此时的满洲人对内地人民所怀有的,仍然是赤裸裸的抢劫心态。
随着汉化程度的加深,清政权的民族政策有所调整。康熙皇帝亲政之后,断然命令永远停止圈地,并且大力推动满洲人放弃奴隶制。康、雍、乾三代的高效统治,使中国人安享了一百多年的太平。
但是,历史毕竟是抹不去的。汉人内心的仇恨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彻底泯灭。一旦想起往事,任何一个汉人不免都会心绪难平。
而满族皇帝也因为那一段血腥的历史而心虚不已。他们知道自己祖先的血债太深。这些血债在任何时候,都是点燃汉人反抗情绪的火种。
所以他们急于毁灭证据。
乾隆三十九年(1744年)开始,武英殿前的字纸炉就经常不分昼夜地日夜燃烧。在军机要员的严密监视之下,巨量珍贵图书在这些字纸炉中灰飞烟灭,随同消灭的是一个民族的大量记忆。
乾隆对销毁工作的认真执着几乎达到了变态的程度。那些不法书籍,今日在我们看来,许多其实都被禁得莫名其妙,毫无道理。大部分有“反清内容”的书,今天读来,也没有多大“毒性”。可是乾隆却视如大敌。他唯恐这样的精神污染物“扩散”,污染任何一个其他人。他规定,所有有违碍的书籍,为了防止扩散,都要“封固进呈”。也就是说,发现之后,立刻密封,不得使其他人看到,迅速送往北京。
许多官员头脑中的这根弦没有乾隆绷得紧,暂护贵州巡抚韦谦恒就是其中一个。他认为这些图书数量太大,何必费人费力千里迢迢送至北京,不如在本地直接销毁。他请示皇帝说:“将原书封固,发还书局,俟奉到圣谕,即率同司道等官传集绅士焚销。”意思是说,等皇帝批复一到,就把全省官员和绅士传来,一起观看焚书,可以起到很好的现场警示教育作用。不料乾隆接到这份请示后大为光火,朱笔连批带抹,痛骂他“何不解事,糊涂至此”!“所办实属乖谬”!
皇帝为此事专门发了一道上谕,再次强调:
贵州等地文化不发达,百姓心思幼稚粗鲁,这些不法书籍也许不会出现私下传播的情况。至于江浙等省,人们一听到有禁书,一定激起他们的好奇心,千方百计会弄来偷看,甚至私下广为传播。韦谦恒你本身是江南人,居然没有想到这一点?不知轻重,至于如此,看来你是一个糊涂不晓事的人,难堪大任!
韦氏竟因此区区小事丢了官。
皇帝因此重申:
各省查办违禁之书,屡经传谕,令各督抚检出解京,并经朕亲行检阅,分别查销。
乾隆朝“消灭记忆”运动,进行得十分周密和彻底,以致今天已经完全无法估量所承受的文化损失。史载乾隆销毁的书籍“将近三千余种,六七万卷以上,种数几与四库现收书相埒”。吴晗也说过“清人纂修《四库全书》而古书亡矣”!据近代学者推算,全国禁毁图书一万三千六百卷。焚书总数达十五万册。销毁版片总数一百七十余种、八万余块。除了焚毁书籍,乾隆还系统地对明代档案进行了销毁。目前明代档案仅三千余件,其余估计不少于一千万份明代档案,已经被销毁了。
乾隆朝“文治”的本质,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一场文化浩劫。
修改直至销毁记忆,本来是专制统治者的专利,但乾隆以比祖先更残忍的方式来掩盖祖先的残忍,就无论如何不可原谅了。
我们永远不要低估专制统治者的自私和阴狠。乾隆心里十分清楚,不论工作多么细致,仅靠官员们的搜查,是不可能禁绝所有不法文字的。最有效的办法是通过制造空前的恐怖,使臣民们自己主动悄悄地销毁家中的不法文字。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乾隆帝蓄意制造冤案、酷案,把一些语义含混的文字打成大案,借无辜者的脑袋来恐吓天下之人,所作所为,令人发指。
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江苏人蔡嘉树指控徐述夔所著《一柱楼诗》“大逆”。
蔡嘉树与王泷南一样,是江苏扬州的乡间无赖,原租了徐家的十几亩田地。乾隆十三年(1748年),徐述夔之孙徐食田向蔡家提出要赎回这十几亩田地。而蔡嘉树占着不放,两家因此产生纠纷。蔡因此以徐氏祖父徐述夔刊印散发的书里有“忌讳之词”,向官府控告。
蔡嘉树的证据是徐书中有“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一句,说这是“非常悖逆之词”。这显然是胡说八道,江苏布政使陶易一见案卷,也认为这“显系挟嫌倾陷”。然而,案件上报到皇帝那里,皇帝却批复道,蔡氏所说有理。皇帝说,此句乃“借‘朝’夕之‘朝’作‘朝’代之‘朝’,且不用‘上’‘到’等字而用‘去’清都,显寓欲复兴明朝之意,大逆不道至此已极”。此案的结局是十分严酷的:陶易拟斩立决,皇帝降旨“加恩改为应斩监候,秋后处决”,后瘐死狱中。徐述夔及其子已死,也开棺戮尸,枭首示众。徐食田兄弟等五人参与出版校对者拟斩立决,俱奉旨加恩改斩监候。徐述夔的两个曾孙及三个孙媳等,给付功臣之家为奴,全部家产造册入官。为他作序的毛澄杖一百,流三千里。连皇帝已故去多年的诗友沈德潜也未予放过,革去名号,扑毁碑文。
皇帝在文字狱的制造过程中表现出了一种难以理解的偏执和完美主义。在皇帝的蓄意吹求之下,全国各地诬告之风大行。几乎大清帝国每个人都生活在不安全中:如果你识文断字,那么你随手涂抹的几个字难免有被人蓄意曲解的可能;即使你一字不识,你家的那个破筐烂柜里也保不齐有一两本祖上传下来的旧书,成为惹祸的源头。
戴昆是康雍时人,早已身故,地方官查办禁书时,发现他的书中有“长明宁易得”“短发支长恨”这样的句子,上报之后,被刨坟戮尸。他的孙子戴世道六十多岁了,因刊刻了这本书,“奉旨斩决”。湖北黄梅人石卓槐书中有“大道日已没,谁与相维持”“厮养功名何足异,衣冠都作金银气”之句,不过发了点牢骚,被凌迟处死,亲属缘坐。
“明”“清”二字是诗词习用之语,若要避祸,只好不去吟诵清风明月。但也不行。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有个劣监告发卓长龄(康熙时人)著有《忆鸣集》,“忆鸣”二字,实寓“追忆前明”之意,结果卓长龄之孙卓天柱因私藏禁书,“从宽”改斩监候,秋后处决。
这些恶例一开,禁忌如毛。墓志铭上常用“皇考”作为亡父的尊称,结果被地方官指为“悖逆”;为亡父刊刻的“行述”中有“赦不加息”之语,被人告发竟敢用“赦”字,实屈“狂妄不法”;为人代作的寿文联语中有“绍芳声于湖北,创大业于河南”,“创大业”被定为“语言悖逆”。
乾隆的文化恐怖政策收效是非常明显的。
在风声鹤唳之下,每个家庭都进行自我检查,刨地三尺,消灭所有不安全的文字。文人学士再也不敢吟风咏月,甚至不敢再写日记。朝廷的大臣们之间都不敢相互通信。胡中藻《坚磨生诗钞》案,内外臣工惊骇不已,乾隆担心下面或有非议,于新任浙江按察使富勒浑陛辞(官员离京前上殿向皇帝辞别)时,交代他一项特殊任务:到任后留心体察赋闲在钱塘(今杭州市)老家的协办大学士梁诗正的反应。梁诗正一见富勒浑,就大谈自己为官多年的诀窍:“笔墨招非,人心难测,凡在仕途者,遇有一切字迹,必须时刻留心,免贻后患。”在另一次谈话中,他又说:“一切字迹最关紧要,我在内廷时惟与刘统勋二人从不以字迹与人交往,即偶有无用稿纸亦必焚毁。”梁诗正的话典型地反映了乾隆高压政策下臣民的心态。
历史学家可以大致推算出通过修撰《四库全书》,清朝的官僚机构销毁了多少图书,而民间百姓自发销毁的文字数量却无法计算。我们只能说,其数量绝对多于武英殿前字纸炉中焚毁的书籍。
对于乾隆用心的险恶深鸷,大清王朝的某些子民读得十分透彻。乾隆四十四年(1770年),安徽天长县的秀才程树榴对乾隆的做法极为气愤,在为朋友的诗集所写序言中借题发挥,隐约其词地说,“造物者之心愈老而愈辣,斯所操之术乃愈出而愈巧”。应该说,这两句评语是对乾隆制造文字狱的动机及手段的极佳点评。在近于没有死角的普天文网笼罩之下说这样激愤的话,当然逃不脱乾隆的如来佛手心。很快,这篇序言就被程树榴的内弟王廷赞告到官府,指明这两句是影射当今皇帝,并且解释说,“我皇帝上春秋愈高,仁恩愈普”,怎么能说愈老而愈辣?“彼王锡侯、徐述夔等皆其自取,予以显戮,普天称快”,如何能说手段愈出而愈巧?
案情被汇报到乾隆那里。居心已经被揭穿,并且评点得如此精当到位,皇帝在他的一生中潇洒地表现出了惊人的一次坦率。这一年他已经七十岁了,回顾一生制造文字狱的过程,他在谕旨中郑重承认王廷赞对程树榴诗序的解释点中了要害,“愈老愈辣”云云骂的正是自己,程树榴之所以含沙射影就是为王锡侯、徐述夔这些被冤杀者一吐不平之气。
按照惯例,程树榴必然被千刀万剐,满门被抄。然而,皇帝这一次却表现了出人意料的宽容。程氏“从宽改为斩决”,家人并不牵连。这一“惊人料理”的背后,反映了皇帝的某种复杂心理。也许,对于自己的残忍阴险,他自己也有清夜扪心,恍然如有所失之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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