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之后,炸弹在街上爆发的青烟,算是稀少了。听听飞机声,已经飞向西北郊外,大家渐渐地走出来张望。见火场北边已拆倒的民房,还在冒着青烟,在那周围,又是墙倒瓦碎,露出了几根歪斜的柱子。中弹的地方正是离开躲避所在不到一百公尺。刘静嫒和程坚忍也走出来了,走到原来坐着休息的地方,在那附近的电线上,挂着一串人肠子,地面上还有一条人腿。她不由得立刻掉转身来叫了一声天啊。可是她转身之后又看到两三丈路以外,堆着一堆人血。
程坚忍道:“刘小姐,你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情形吗?在敌人疯狂滥炸之后,这几天以来,这样的情形就多了。”
刘静嫒道:“在敌机没有投弹以前,我真打算一死,敌机投弹以后,我实在是害怕。若不是你把我挟了走开,我还坐在这墙角下的时候……”说了这话,就向原来坐着的地方看去,那一堵墙却变成了一堆砖了。她没有接着向下说,又握住程坚忍的手,摇撼了几下道:“我应当怎样地感谢你呢?”
程坚忍道:“那没有什么,我知道很危险的情形下,我不能让你坐以待毙。小姐我看你找个地方休息休息吧。看这个样子,敌人在今日恐怕还要来轰炸两次。”
刘静嫒踌躇着,正好黄大娘母女已走到身边,黄九妹道:“我们还是回振康堆栈去吧,反正什么地方也不安全。那里地方情形,我们倒是熟悉些。”
程坚忍偏着头沉想了一番,点着头道:“这也总算是没办法中一个办法。我送你们走一截路。”
于是黄大娘拿了一根扁担,挑了两只空水桶,在前面引路。她走着道:“刘小姐你不要害怕。反正性命是一条,死也就是一回。”
刘静媛在她母女后面跟着,再后面是程坚忍,回头看了看答道:“我并不是怕死,而且也怕不了。这几天昼夜让大炮响声轰动着,我像喝醉了酒的人,根本就有点神经麻木了。不过我看到火烧大炮轰炸弹炸的地方,实在是惨得很。都是宇宙里的人类,人对人为什么这样残暴?”
程坚忍道:“所以日本这侵略的国家,野蛮的民族,是必须和他拼到底的。他若是胜利了,我们四万万五千万人,全会变成牛马。”他们说着话,由小巷子插上中山东路。
后面有人叫了声老程。他回头看时,是李参谋带了两名弟兄由后面走来。他笑道:“我老远就听到你在演说。”
程坚忍道:“对了,这十几分钟之间,大炮声休息了一下。我还直觉地以为大炮还在轰,怕人听不到,故意提高了声音说话。东门的情形怎么样?”
他说话时,刘静嫒三人径直走了。她远远地说声:“再见吧。”他自不好再送,就点了点头。
李参谋倒不问他这里的情形便答道:“东门外敌人今天已增加到六七千人,大炮有四十多门。从天亮起,就集中了炮火,集中了兵力,向城基猛冲。柴意断团长,就在炮弹丛里,带了一连弟兄,奔上城基上去指挥。敌人用密集队冲锋,由天亮到我离开东门的时候为止,已冲了十几次,所幸我们那里有两条重机枪左右夹守着那个缺口,敌人每次冲上来都伤亡惨重。其中有一次,敌人有三百人上下,冲到离缺口只有一百公尺的地方。民房墙角,和几个散兵坑都掩蔽着敌人,东门这个缺口,城墙基是铲得精光的,像一条大马路,恰恰是这个缺口以外,也没有护城河。原来堆的鹿岔,已是让火烧了,铁丝网,也让炮打得稀烂,敌人要由这里冲上来,是最好的一个地点。”
程坚忍道:“我们就是挂心这个地方。缺口上我们有两座碉堡,外面也挖有两道深壕,还没有毁坏吗?”
李参谋道:“我们也就还靠了这一点来死守着。不过敌人冲得太近,那总是很危险的。后来第一营副营长董庆霞,和机枪连长来汝谦,带了一排人,爬出外面战壕,冲到敌人面前用手榴弹乱炸,才把那三百多人炸死了一大半。其余的人也就退下去了,阵地才稳过来。不过这一排人用手榴弹袭敌,是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局面。我们也只有七八个人回来,董副营长和来连长就为国牺牲了。我们这种连人带手榴弹的战法,三百多人让我干掉二百多,敌人也不能不为之胆寒,所以现在暂时停止了冲锋。”
程坚忍道:“那董副营长我认得,平常不大说话,倒有这股子干劲。”
李参谋道:“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吧!我们虽然是用一个排,换人家二百多人,可是我们有多少排呢?又有多少董庆霞、来汝谦呢?”
程坚忍点着头道:“诚然,你现在回师部吗?”
李参谋道:“不,我上大西门去,主任到东门去了,命令我到大西门去督战。你回师部见着师长报告一声。”
程坚忍也觉得今天这个局面,是比较地紧张,料着师长还会给别的任务的,就分手回师部去。李参谋带了两名弟兄,奔向大西门。这时,大炮间歇了二三十分钟,又四面八方地响了起来。南岸敌人的炮兵阵地,只隔了一条沅江,除了山炮连串地向城墙轰击以外,迫击炮也还是隔着江岸,只管对码头上的工事射击。人在这条由东到西的马路上走,俨然是在炮口上穿过。每当那炮弹越过城墙来,向中山路附近落着的话,只用耳朵测那炮弹道的响声,就随便在身边较掩蔽的地方,将身子藏躲一下。若是炮弹射落在城墙上,那就根本不必去理它。声音的连续那是不必说,就是那炮弹的火花,像不断放着欢迎的大爆竹。
他们冒着很大的危险,到了大西门。那枪子炮弹,就改为由正面射来了。出了城门只有百公尺的地方,人已无法向前,那西面北面的炮弹,每分钟都有炮弹打上城墙。城外街心或民房上,火花白烟,迷了前面的路径。但李参谋到这里来督战,定要找到这里指挥作战的一七零团三营营长张照普。于是在街上的新建石砌工事下面,匍匐前进,到达离城五十公尺的一个小碉堡里。那张营长坐在碉堡里,左边放枪,右边放着电话线,已是预备随时和敌接触了。原来一七零团在大小西门外作战,经两日两夜的炮火洗礼,已是损失达到四分之三。
现在师长电话调该团残余官兵入城整编,由一七一团来接防西城。这城外由第三营第九连掩护作战。第九连第一排排长李少兴,是本师老弟兄,山东人,高大的标准老侉。平常喜欢玩踢足球,也是本师的足球健将,除此之外,还懂得很多国术,因此练就一身好力气。他担任了西路正面掩护的任务,他就亲自带了这排人,在城外一华里的电灯公司指挥作战。
这天自拂晓起,敌人已有七千多人,增援到西北城角外边,共用大小炮四十多门对城墙猛轰。除了在贾家巷正和第一七一团第一营在猛烈拼杀而外,敌人的盘旋在阵头上的六架飞机,侦察得我一七零团已转进城内,认为是个好机会,就抽调了四百多人,由小西门外顺着护城河外堤,扑上大西门。这常德城大致是个三角形,如果我们担北门作顶角,沿着沅江的城墙,那就是三角形的底边了。
大西口是由北到西和由西到东两线相交的对角,这里的城墙基,还有一二丈高不等。城外的护城河像一口大池塘,宽的地方,达百多公尺,窄的地方也有三四十公尺,长达二华里,紧护着这对角的西北线。所以敌人虽由北门抽了一股敌人前来,但他也必须绕过护城河,穿上大西门城外的正街。这里是由第二排担任阻敌,所幸有护城河障碍了敌人的发展,敌人就沿着堤道向南张开,策应西门正面的攻击主力。敌人的主力,是对鼎新电灯公司攻击的,李少兴排长只带了一排人在这里驻守,可是有他久经战阵的雄胆,更恃着这里有两座小碉堡,和纵横的几道石头工事拼命死守。他将两挺机枪据守两座碉堡,亲自持着步枪,带了弟兄在第一道散兵壕里做最近距离的逆袭。
从天亮起,敌人在西大路正面,在西北角,西方正面,西南角,排着三个炮兵阵地,对鼎新电灯公司一带,交叉着做面的射击。单是这三个阵地,又有五十多门炮,加上西北角对城墙轰射的炮,这前后的炮已达百门附近。不用说机枪步枪声了,就是这一百门发出来的炮弹,在空中的弹道已交织成了天罗地网。烟雾弥漫中,那炮弹发射声,刺激空气声,落地爆炸声,叫人耳朵里已分不出是声音来自何方,也分不出多少次响,只是一片天倾地塌。敌人在这种疯狂炮轰以后,就再用波状的密集步队,在西路正面连续冲锋。少兴排长在这天罗地网中心,像泰山一般屹立不动。等到这波状部队攻击近了,就由两座碉堡里的机枪,交叉射击。来一次射一次,不来也就不睬。
鏖战两小时后,敌人遗在阵前的尸首,已达五百附近,敌人分明知道我守军不多,竟会受这样大的损失,实在有些胆寒。于是改变了方针,抽调一部生力军,约五百多人,由鼎新电灯公司的西北面渔父中学附近,侧击过来。这里虽也是水稻田,不易立脚,但还有些零落的房屋,可以掩蔽。这是第一第二两排间的一个空隙。我们虽然赶快调一班人上去堵截,正面就受到了威胁。敌人又调了四门平射炮,逼近了我们的碉堡轮流轰击。
到了下午三点钟,这两座碉堡都轰毁了。李少兴伏着的散兵壕,也让敌人山炮冲平了。他数一数随身的弟兄,只有六个人,其中一个,还是传命兵。
他本是连长宋维钧派着传令前来,叫李排长转进到大西门去的。他道:“回去干什么,俺李少兴由山东到湖南没有含糊过。多守一刻是一刻。”说着,他已跑近那座碉堡,将机枪由毁土堆里拖出来,拍了一拍枪身笑道:“还可以用,有它我更可以干下去。”说着,向传令兵道:“回去报告连长,我这里连我在内,还有六条好汉。连长也是山东人,我没给山东人丢脸,去吧。”
传令兵敬了个礼道:“报告排长,你们太少了,我愿在这里帮着干。”
李少兴笑道:“好的,好的。”说着,在半毁的散兵壕拿起一支步枪交给了他。
他一面说话,一面和五位弟兄,把那机枪抬到散兵坑里架起。这样有十来分钟,敌人三个波状部队又呼喊着攻上来了。李少兴亲自掌着机枪,对着敌人一阵扫射,就把第一个波打散了。可是这里已没有了掩体,敌人由侧面发来几声迫击炮,五名弟兄,又都已在烟火里阵亡。只有李少兴和传令兵在散兵坑里了。看那面前敌人,还在干稻田里爬哩。
李少兴向传令兵道:“你有你的任务,应该把这里情形去报告连长。我掩护着你走开。敌人已迫近不到一百公尺,快走!”说着,他已把放在身边的手榴弹,取了一枚搁在手,传令兵自知应当回去报告,就也取了一枚手榴弹,爬出散兵坑,顺着残断的交通壕,匍匐转进,约莫走了三十公尺,听到手榴弹声。回头看时,见李排长抛着手榴弹,已跳出了散兵坑,敌人几十个蜂拥而上。只看敌人打成一团,分明是李排长还在用他的国术技能,徒手肉搏呢。自然最后他是不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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