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发现十字精兵扑向白居寺的,是一直在宗山城堡箭楼上监视敌人的西甲喇嘛。他沙哑地喊起来,把“楚臣代本”喊上了天。楚臣代本听到了。这就是西藏人在战争中的通讯方式,它锻炼出了声音的穿透力,也锻炼出了耳朵的敏锐。
楚臣代本也喊起来,他的声音在白居寺的殿堂里穿来穿去,穿到哪里,哪里的人就会扑向可以射击的窗口和门口。白居寺的主要建筑是白居塔,全塔有108个门、76间佛殿,每一间佛殿里此刻都有举着火绳枪的西藏人。最底层的中心大殿里,白居寺年过八十的四世卓弥堪布把一条金色哈达挂在了楚臣代本脖子上,说:“我听说你素日枪法高超,今日抗击洋魔,正是大显身手的时候,祝愿你英勇杀敌,在佛脸上涂一层金粉,而不要抹一层污泥。”楚臣代本把长可拖地的哈达提起来,在胸前挽了个结,扬起手臂,用干渴的嗓子唱道:
我是僧兵代本楚臣嘉措,
马上就要出阵战恶魔,
尊敬的白居寺卓弥堪布,
我以命相拼不辜负你的嘱托。
他唱着就往大殿外面走,看到十字精兵已经出现在五十步之外,大叫一声,跪倒在门槛上,然后从背上取下火绳枪,装药,点火,打响了第一枪。接着,西藏人的火绳枪便都嘭嘭啪啪响起来。十三层高的白居塔上,除了最上面人上不去的覆盆、塔幢和塔顶外,其他几层都有西藏人居高临下地朝十字精兵开枪。
十字精兵立刻停止了进攻,迅速散开,朝白居塔的两翼包抄而去。不一会,圆形的白居塔周围,就有了一圈英国人。八挺机枪分散在各个角度试图压住西藏人的火力。最有威胁的两挺机枪在白居塔的西侧,那里有一座山包跟白居塔的高度差不多,麦高丽将军亲自带人冲上山包,打死了据守山包的西藏人,然后用两挺机枪和几十支来复枪朝白居塔扫射,几乎每一层露天平台上的西藏人都成了活靶子。西边,一下子成了西藏人防守的薄弱面。山包和白居塔之间的平地上,数百个十字精兵狂冲而去。
楚臣代本来到了西边,指挥部下从窗户和门洞里射击。但窗户和门洞没有几个,伸出去的火绳枪非常有限。何况相对于十字精兵的现代化装备,火绳枪装药、点火、射击的过程太漫长了。在稀疏到几近缠绵的火力面前,十字精兵很快冲到了跟前。楚臣代本大叫一声:“不活了。”抡起火绳枪冲向了门外。
许多僧兵跟在楚臣代本后面,紫色和红色的袈裟猎猎飞扬。把枪当做大棒的西藏人一方面显示了强悍,一方面显示了无奈。武器落后的悲哀也是文明落后的悲哀,勇敢的搏杀其实就是惨烈的失血。在楚臣代本壮逝的刹那,宗山城堡箭楼上的西甲喇嘛啊哟了一声。他的位置在东边,看不到白居寺西边的情形,但是他感觉到了:不仅楚臣代本死了,白居寺也在袈裟碎片的飞扬中沦陷了。
十字精兵冲进了白居塔,塔内的肉搏和近距离枪战依然激烈,趋势也依然是西藏人的败退。可恶的火绳枪,让西藏男人骄傲的火绳枪,一到生命攸关时,就不是枪了,甚至连棍棒都不如。僧兵们没有准备刀剑,西藏缺少矿藏的勘探和利用,哪儿都找不到铁,偶尔有一点,也都捐献给寺院修建庙堂和锻造佛像去了。那些黑骨头铁匠也就没有打造足够的兵器提供给必须近身搏杀的战士们。归并到楚臣代本麾下的群觉代本和夏鲁代本在楚臣代本死后,接过了指挥权。群觉代本脱掉袈裟,裸露着上身往前冲,很快就战死了。和他一起战死的还有许多僧兵和白居寺喇嘛。夏鲁代本一看抵抗无效,便指挥僧兵从塔中退出来,蔓延到白居寺和宗山之间的波浪地上。
白居寺转眼成了敌人的阵地。西藏人的血愤怒地染黑了地面,染红了白墙。白居塔层层叠加的白墙,组成108个门、76间佛殿的所有白墙,都被血色涂花了脸面,以至于从那以后的很长时间里,西藏人都叫它红居塔。
枪炮轰响了。就在守卫白居寺的西藏人退出寺院,拥挤在波浪地上,沿狭路排着队,跑向宗山城堡时,戈蓝上校露出了锋利的牙齿。他让机枪和大炮一起开火,不间断地发威,似乎不打死所有暴露在火力网中的西藏人不罢休。
《圣史》上说,跑进宗山城堡的只有二三十个人,其他西藏人都死在那块波浪地上,包括夏鲁代本和白居寺年过八十的四世卓弥堪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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