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寺失守后,有了三天的宁静。这三天里,容鹤中尉和桑竹姑娘依然在朝宗山城堡背水。戈蓝上校一直容忍着他们,好像他根本不在乎水对西藏人的重要。
戈蓝上校说:“我们给西藏人送去了水,却拿走了他们的灵魂。西藏人大概已经惶惶不可终日了。”他看别人听不懂,又说,“难道白居寺不是他们的灵魂?”
戈蓝上校让人从白居塔的西面、西藏人的子弹打不着的地方,架起了一道木梯。木梯通往白居塔的塔顶。两个机枪手做了一次演习,他们可以迅速爬上木梯,把机枪架在塔顶。从这个高度,扫射宗山城堡顶上的西藏人不成问题。而在白居寺和宗山之间死尸横陈的波浪地上,十字精兵修起了一座高台,四面是石头的墙体,中间因地制宜地填进去了攻占白居寺时丢下的所有尸体——藏族人的尸体和十字精兵的尸体。站在高台上,可以最近距离地瞄准露出城堡女墙的人和箭楼的瞭望孔。
好像这就是戈蓝上校的办法:用火力压住对方,然后从宗山前后两条狭路上发起进攻。但大家都知道,关键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在步兵往上冲时,你还是不能完全控制西藏人,他们就是不露身子不露头,也能把火药包扔下来。
麦高丽将军大摇其头。他在清点白居寺珍宝的闲暇,用一种事不关己的口气说:“上校,如果你不让西藏人喝到水,这些毫无把握的办法都可以不用。”
戈蓝上校却岔开话题说:“将军什么时候离开?紫金寺、萨玛寺、白居寺的珍宝加起来都堆成了山,需要多少人马才能运回去?”
麦高丽将军说:“你把宗山城堡攻下来,我才可以把兵力抽走。你打算让西藏人躲在城堡里好吃好喝多久?我可是等不及了。”
很快,十字精兵发动了一次进攻。白居寺塔顶的两挺机枪和高台上的两挺机枪封锁了城堡女墙和箭楼的瞭望孔,西藏人的火力大大减弱,城堡几乎被攻陷。但火药包的威力依然存在,爆炸堵住了宗山的两条狭路,十字精兵最终只能败退而归。
麦高丽将军嘲讽道:“上校,你准备打多久?这样打下去,恐怕得打上十年。”
戈蓝上校自信地说:“快了将军,也许今天夜里,也许明天夜里,上帝就会显示奇迹。”
但奇迹的显示并不是在夜里,而是在第二天中午。一阵巨大的轰鸣,震得整个江孜大地都摇晃起来。城堡爆炸了。这是连西藏的神灵都没有想到的,城堡就像一个巨大的火药库,随着一阵巨响,飞起了石头、沙砾、泥土,飞起了被肢解的人体:手臂、腿脚、头颅,飞起了衣袍和枪支的碎片。接着便翻腾起灰黄的尘烟和乌黑的硝烟。城堡的厚墙开裂了,房顶掀掉了,高高的箭楼歪斜着支撑了一会儿,便稀里哗啦倒下去。木制的大门断成了三块,最大的一块飞到了宗山脚下,最小的一块飞进了白居寺,还有一块连在石墙上,就像火引子一样飘起了火苗。烟层的下面,燃烧开始了,城堡在爆炸之后,一部分着起了火。
麦高丽将军又惊又喜:“上帝,奇迹真的发生了。”
戈蓝上校命令早已做好准备的步兵,快速冲上了宗山。通往城堡的狭路在没有火药包和火绳枪的阻挡之后,突然显得宽阔了许多。比麻雀多又比蚂蚁少的十字精兵好像没排队就来到了城堡跟前。他们无所顾忌地拥进门去,又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城堡里头如同火药爆炸一样响起了一阵呐喊:“杀!”
西甲喇嘛始终不认为是有人点着了堆积在大殿里的火药。更不会想到,从白居寺撤出后,跑进宗山城堡的二三十个西藏人中,有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僧兵是戈蓝上校派来的奸细。僧兵来自西藏的四面八方,又常常被打散,互相不认识是再正常不过的。他觉得应该是某个搬取火药的西藏人不慎,将一支燃着的火绳掉进了火药堆。
佛祖、菩萨、天上地下的神灵,你们睡着了吗,为什么不保佑我们?为什么还让我活着?西甲喇嘛被炸昏后,很快又醒了过来,坐在房顶通往箭楼的楼梯口,不停地自语:释迦牟尼定下的规矩不管用了吗?不保佑西藏人的,就不是佛。
他看到还有许多人跟他一样活着,立刻意识到,宗山城堡还是西藏人的,只要不死光,就不能让洋魔攻上来。他挣扎着起来,晕头涨脑地走向坍塌的大殿,嘶哑地喊着:“堵住,堵住,洋魔上来了。”
许多西藏人跟着他冲向门口,城墙倒塌一样堵住了扑进来的十字精兵。修炼佛法的僧兵们,喊杀声本身就具有刀锋一样的锐气和力量。他们手里什么也没有,甚至都没有接触到对方的身体,十几个十字精兵却纷纷倒地。西甲喇嘛知道,这是法音的震撼,如果许多人一起喊一个字,这个字表达的内容就会变成现实。所以他带领西藏人一直在喊那个字:“杀!”喊声中,十字精兵退出了城堡大门。
但是喊声越像尖锐的铁器,就越容易丧失力量。喊着喊着嗓子就破了,尤其是喊到城堡门外之后,突然扩张开去的天地就像沙漠吸水一样吸走了声音,十字精兵不仅不再倒下,倒下的反而又起来了。更多的敌人拥上了宗山,来复枪的近距离射击让西藏人退进了大门。西甲喇嘛抱起被炸塌的石头就往门外的敌人砸去。满地的石头都被西藏人抱起来,砸向了十字精兵。接着,刀剑、棍棒也上来了。几十杆火绳枪排列在了墙头上,又挣扎着开始了它们的使命。
终于打退了十字精兵的进攻。惨重的代价让双方都觉得对方太厉害了。死人铺排而垒摞,鲜血的腥气盖住了硝烟的味道。宗山突然失去了陡峭,作为武器扔下来的石头和尸体的铺垫,加上炮火的轰炸和火药的爆炸,让它显得一抹平坡,很容易上来下去了。战场平静着,死神也需要休息,或者,他们正在被西藏的神灵请去谈判。但是西藏的神灵也知道,死神是最不会改变主意的。
西甲喇嘛躺在城堡大殿里,望着被火药掀去房顶后露出来的天空,发现云正在飘下来,低得就像它愿意做城堡的顶棚似的。云是七彩的,没有晚霞朝暾的火红映照,云呈现出七彩的艳丽,如同一块巨大而柔软的丝绸以不忍之心覆盖住了已成废墟的城堡。西甲喇嘛突然笑了,在知道自己就要死亡,所有坚守宗山城堡的西藏人就要死亡之后,他发出了一阵来自内心的舒展的笑。
所有活着的西藏人,都在疲惫不堪中念起了“唵嘛呢叭咪吽”,为了死去的,也为了即将死去的。即将死去的就是自己,没有人不明白这一点。
容鹤中尉和桑竹姑娘还在朝宗山城堡背水,却没想到这是最后一趟。因为他们没有立刻离开,想坐下来歇歇再下去时,十字精兵的炮轰就开始了。
已经是无顶通天的城堡,炮弹直接落进了城堡内部。西藏人没有躲,也不知道往哪里躲,在死亡线上听天由命着。这时候已经没有人惊慌害怕了。有的人望着天空,有的人坐下来抱头挨炸,还有的人干脆躺着没起来,反正死后还会躺下,就不麻烦自己起来了。炮击之后,十字精兵又冲了上来。活着的西藏人先用石头和火绳枪阻拦,拦不住就用刀剑和棍棒拼命。西藏侥幸着,十字精兵又被打退了。
就这样,战斗在进攻和拦打之间频繁地反复着。白居寺塔顶的两挺机枪和波浪地高台上的两挺机枪,就像伸出兽口的锋利獠牙,把最重要的威胁带给了西藏人。不断有西藏人中弹倒下。容鹤中尉和桑竹姑娘再也没有机会下山背水了。
西藏人咬牙坚守着,又是一天一夜。
已经没有多少人了。西甲喇嘛在活人中间来回走动,大声询问着:“奴马代本,奴马代本呢?麻子代本,宗本岩措,在哪里?”受了伤的奴马代本和宗本岩措来了,麻子代本没有来,没有来就说明死了。西甲喇嘛遗憾地弹了一下干涩的舌头,心说我还不知道麻子队长叫什么名字,他就又去转世了。
西甲喇嘛问道:“你们两个,没有断腿断胳膊吧?那就好。本想指望噶厦紧急组建的三个藏军代本团,没想到就来了当雄寺的多吉活佛一个。当雄寺的多吉活佛呢,还在念经吗?被塌下来的箭楼砸死了?唉。我还指望僧兵当周代本团从卡诺拉山口直插杂昌峡谷,从背后打击洋魔呢,现在看来也指望不上了。我观察洋魔没有分兵后撤,说明当周代本团根本就没有出现在洋魔背后。他们去了哪里?会不会还在卡诺拉山口?这样也好。你们两个带你们的人突围下去,宗山城堡迟早要失守,与其死在这里,不如去卡诺拉山口坚守,那里山高地寒、冰天雪地的,居住在雪山顶上的神灵也许会帮助我们吧。洋魔过不去卡诺拉山口,就到不了拉萨。你们千万要守住啊。”
奴马代本问:“那你呢西甲总管大人,你为什么不突围?”
西甲说:“达赖喇嘛和噶厦给前线总管下达了‘寸步不让,寸土必争’的命令。我要是不听命令,就不是前线总管西甲大人了。”
奴马想了想说:“那还是听命令吧。我跟你一起听命令,我也不突围了。不然我就不是森巴军的奴马代本了。”
西甲说:“你听谁的命令?你只能听我的命令。狗是知道它没有狮子大的,你却不知道我比你大。突围吧,趁天还没亮现在就走,免得下一次炮击把你们炸死。宗山城堡已经完了,现在卡诺拉山口最重要。我把卡诺拉山口交给你们,就是把西藏和佛教交给了你们。你们以后要是见到达赖喇嘛和迪牧活佛,就替我给他们一人献一条哈达吧,达赖喇嘛是金黄色的,迪牧活佛也是金黄色的。上面要有经文,没有经文的不行。对了,还有我的尊师沱美活佛,也给他献上一条,也是金黄色有经文的。去吧去吧,哦,回来,最重要的还没说,桑竹姑娘和容鹤中尉,你们带他们突围吧。奴马代本,你一定要保护好桑竹姑娘,他可是我的女人。”
宗本岩措焦急地说:“好了好了,再说下去炮弹又来了。那就突围下山吧,我还有几十个江孜民兵,一定能守住卡诺拉山口。”
突围开始了。奴马代本和宗本岩措带走了大部分活着的人,留在城堡的都是不能走或不愿走的。夜色遮蔽了十字精兵的视线,他们就是发现有人下山,也无法用炮火阻击。机枪和来复枪响起来,但子弹不是钻到土里,就是飞上了天。等夜色褪尽,战场渐渐清晰时,奴马代本和宗本岩措已经远远离开了宗山城堡。
但是奴马代本又停了下来。他发现桑竹姑娘和容鹤中尉不见了,觉得这是西甲喇嘛重点交代过的,无论如何不能把他们丢掉,立刻决定返回宗山城堡。宗本岩措不同意,说:“我们不能为了一个女人和一个洋魔再去送命。西甲总管说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坚守卡诺拉山口。”奴马代本只好说:“那就分开吧,你带你的江孜民兵去卡诺拉山口,我带其余的人去寻找桑竹姑娘和容鹤中尉。”
两个人就此分手。但宗本岩措并没有带人去卡诺拉山口,而是改道去了日囊庄园,他给自己的理由是日囊庄园也需要保护。
庄园的主人日囊旺钦在欢迎他们的同时,不冷不热地说:“宗本大人要是早一点来保护我们,我一定把最好的碉房让你们住。可是现在,你看看就知道,我只能搭起帐篷让你们凑合了。”宗本岩措吃惊地看到,那个受达赖喇嘛指派协助沱美活佛招募并指挥僧兵的甘丹寺麦巴扎仓的当周活佛,那个应该听从西甲喇嘛的命令率领部队从卡诺拉山口直插杂昌峡谷的当代本团,居然龟缩在这里。似乎当周活佛招募的不是抗击英国十字精兵的僧兵代本团,而是马岗武装的一部分。马岗武装受到日囊庄园的供养,自然也就成了日囊庄园的私人武装。
日囊旺钦看他脸上的吃惊久久不消,生气地说:“宗本大人不会不知道,连佛都是谁供养就保佑谁的。这些吃了我的糌粑喝了我的酥油茶的喇嘛,还能丢下我不管?他们要是忘恩负义,自己心里首先过不去。”
宗本岩措一听就知道话里有话,他自己也没缺少日囊庄园的供奉,忙说:“佛祖保佑,对我这个九死一生的人,住帐篷就像住天堂。快快快,多少天没喝酥油茶了。有肉骨头吧?快拿来。”
日囊旺钦听出对方把自己比喻成了狗,眯起白眼珠多得挤扁了黑眼仁的眸子,满意地笑了。
返回宗山脚下的奴马代本没有找到桑竹姑娘和容鹤中尉,想回宗山城堡去找,发现已经不可能再上去了。
十字精兵又开始了进攻,炮火连天,翻滚的尘埃即使到了云端也是火烫火烫的。一群乌鸦路过这里,被烫伤翅膀后纷纷坠落。宗山城堡在炮弹的倾泻中彻底消失了往日的宏大高挺,所有的墙垣一任匍塌。
接下来的步兵冲击照例遇到了阻拦。坚守城堡的西藏人虽然不多且大部分有伤,但他们即使跪着也要抱起石头往下扔,即使躺着也要挥舞刀剑和棍棒砍打来犯者的腿。他们知道自己是为死亡而留下的,就把自己想象成了死后的鬼雄厉神,那种如虎如豹的勇敢猛烈让西甲喇嘛想起了被这场战争毁灭殆尽的陀陀喇嘛。
西甲喇嘛来到城堡门外,笑望着自己身边那些还能站立的西藏人,也笑望着涌动在四周的十字精兵,挥舞一把卷了刃的大刀,就像在舞台上表演那样,不急不躁地砍杀着。他是支柱,只要他不倒下,其他人就不会倒下,宗山城堡也不会倒下。
但是在佛陀和上帝看来,江孜战役不能再激烈延续了。所以西甲喇嘛终于还是倒了下去。来复枪的子弹打穿了他的身体。他把大刀扔向一群朝他瞄准的敌人,然后双腿一弯,摇摇晃晃跪下,又挺了一会儿,才噗然趴倒在地。倒地后他又翻了个身,似乎希望自己面孔朝上,让天上的神佛看得清,也让十字精兵看得清,因为他脸上依然浮动着笑容,是那种晴天丽日般的笑容。
安静了,宗山城堡。
这是一次令人目瞪口呆的占领。登上宗山城堡的十字精兵愕然得说不出话来,包括戈蓝上校和麦高丽将军。他们吃惊城堡被炸成了这样,西藏人还在坚守;更吃惊子弹炮弹在铺天盖地、死神在挨个清点之后,居然还有人活着。
桑竹姑娘带着容鹤中尉从死人堆里找出了几个还在喘息的西藏人,其中包括西甲喇嘛。就在容鹤中尉蹲下去,桑竹姑娘准备把西甲喇嘛扶上他的脊背时,卡奇大佐端起枪,朝另外几个还活着的西藏人一阵扫射。容鹤中尉大吼一声扑了过去,扑倒了卡奇大佐,却又被卡奇大佐的部下掀翻在地。卡奇大佐爬起来,举枪瞄准容鹤中尉。戈蓝上校大喊一声:“卡奇大佐,你想死在这里吗?”然后跳过去,挡在了容鹤中尉前面。人们看到,戈蓝上校站立的这个角度,既可以保护容鹤中尉,也可以保护桑竹姑娘和西甲喇嘛。
现在,西藏人中,就只有西甲喇嘛活着了。
容鹤中尉再次蹲下,让桑竹姑娘把西甲喇嘛扶上了他的脊背。他们朝山下走去。戈蓝上校看着他们,没有任何阻拦的表示。
麦高丽将军问道:“上校,为什么不打死他们?”
戈蓝上校不说话。
麦高丽将军又说:“你不打死容鹤中尉,因为他是英国人;你不打死那西藏姑娘,因为她美丽动人。这我都能理解。可你为什么还要让西甲喇嘛活着呢?他是敌首,是上帝的罪犯,他给我们制造了那么多的麻烦。”
戈蓝上校说:“将军,你可以离开了。你需要多少兵力运送你的珍宝?”
当天夜里,麦高丽将军就启程返回了。他带着数百人,押送着从紫金寺、萨玛寺、白居寺掠夺来的珍宝,往南朝印度走去。最终他们是要走向英国的,也就是说,麦高丽将军不会再来了,他把大部分军队和西藏以及胜利者的荣耀全部交给了戈蓝上校。
第二天上午,几个英国士兵爬上宗山,把一个两人高的木头十字架插在了宗山城堡的废墟上。但是到了下午,十字架上就飘起了经幡。西藏百姓不认为十字架是耶稣基督的信仰标志,觉得那个样子正好可以挂上经幡,来超度飘浮在宗山城堡的所有亡魂。
宗山之上,废墟之中。
十字架和经幡。
经幡和十字架。
戈蓝上校永远忘不了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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